邵迎

摘要：學堂樂歌是清末民初時期伴隨新式學堂建立、藝術教育的廣泛引入、愛國知識分子主導的文化改良運動興起而產(chǎn)生的。它與新詩革命、小說界革命等文化革新運動一起，為其后的新文化運動奠定了基礎。樂歌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中國現(xiàn)代藝術教育的發(fā)展，對近現(xiàn)代社會文化思想發(fā)展，都起了推動作用。學堂樂歌因其大眾流傳、寓教于“樂”等特征，成為晚清報刊積極刊載與傳播的內(nèi)容。本文將通過近代報刊文獻中的樂歌史料分析，展開對學堂樂歌文學樣式及創(chuàng)作方法的文學研究。

關鍵詞：晚清報刊? 學堂樂歌? 藝術教育? 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J0-0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21）21-0170-03

回望百年，與其他近代文化現(xiàn)象一樣，中國歌詩文化也面臨著維護民族獨立和接軌世界的近代化問題。所謂“學堂樂歌”，指清末民初時期，在進步知識分子積極倡導下，伴隨新式學堂建立、音樂教育初興而出現(xiàn)的學校歌曲創(chuàng)作。樂歌作為文學文本、一種類詩體文學作品，成為晚清報刊中獨樹一幟的文學樣態(tài)。有別于新聞性內(nèi)容，樂歌在報紙雜志的刊發(fā)更加靈活：有開辟樂歌專欄者——如《江蘇雜志》開設的“音樂欄”、《新民叢報》開設“飲冰室詩話”中也刊發(fā)樂歌文學，也有創(chuàng)辦專門性音樂期刊的——如李叔同創(chuàng)辦的《音樂小雜志》，還出現(xiàn)了不定期結(jié)集出版的樂歌集刊——如沈心工所編《重編音樂唱歌集》6集。新的媒介載體、新的文學樣式，隨著報紙雜志等現(xiàn)代出版業(yè)的發(fā)展，在學堂樂歌的傳播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為我們今天研究學堂樂歌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學堂樂歌文學創(chuàng)作，內(nèi)容上喚醒民眾、倡導新知，有著很強的思想引導性與現(xiàn)實針對性，題材非常廣泛。有提倡民主革命、婦女解放的;有號召民族覺醒，要求富國強兵、團結(jié)御侮、振興中華的;有倡言開通民智、提倡科學者;有勉勵敬業(yè)樂群、敦品勵學者;也有鼓勵體育鍛煉、滲透美育德育，宣揚文娛衛(wèi)生、反映學生生活等等。學堂樂歌的創(chuàng)作，將傳統(tǒng)的“修身”、“愛國”與新式教育的“啟蒙”、“科學”等結(jié)合在一起，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學堂樂歌也可看作中國現(xiàn)代藝術創(chuàng)作的濫觴，別開新路，逐步打破格律限制、文白兼用，達到寓教于樂，生動活潑。而在探索過程中，作為一種類詩歌文體，學堂樂歌歌詞的大量創(chuàng)作實踐，為之后的文學改良做了主動嘗試，可視為白話詩歌、新體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次“試水”。

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歌，雖然有言志的傳統(tǒng)，但相對而言，其意境塑造、意象選取側(cè)重于個人世界的寫照。即便是愛國之作也往往與個人情懷、身世感懷糾纏在一起。山水田園、幽情懷古、羈旅思鄉(xiāng)、男女情思，成為古代詩歌中最為常見的意境和創(chuàng)作題材。作為詩體文學的創(chuàng)作，樂歌在開辟新意境新體驗方面走得更遠。新的體驗進入歌詞創(chuàng)作，在歌詞中描寫新事物，不僅僅是因為飛速改變的社會生活而自然發(fā)生的，更是一種歌詞作者們自覺而主動的努力的結(jié)果。甲午戰(zhàn)爭之后，西方文化的進入已經(jīng)不可逆轉(zhuǎn)。政治、經(jīng)濟上的弱勢，使中國的知識分子自覺地輸入西方文化，這正是樂歌中大量出現(xiàn)新意境、新意象的內(nèi)在主因。

一些早期歌曲雖然運用的是古語詞匯，但意境上已經(jīng)有所突破。如著名的《黃河》（楊度詞，《新民叢報》1903年46-48號合刊，文苑欄·飲冰室詩話）

黃河，黃河，出自昆侖山，遠從蒙古地，流入長城關。古來圣賢，

生此河干，獨立堤上，心思曠然。長城外，河套邊，黃沙白草無人煙……

雖然語言運用上依然充滿文言色彩，但是現(xiàn)代漢語自由舒展的句式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襯托出了一種自然雄健的精神面貌，與傳統(tǒng)的登高幽古之作在意趣上有了區(qū)別。

主張詩界革命的清末大詩人黃遵憲亦是倡導并力行學堂樂歌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先驅(qū)。曾志忞的《教育唱歌集》中收錄了黃遵憲創(chuàng)作的《軍歌》，署名為“黃公度”。 黃遵憲的《軍歌》實為長篇組詩，分為《出軍歌》《軍中歌》《旋軍歌》三個部分，共二十四首章，每章末字連綴起來，成為“鼓勇同行，敢戰(zhàn)必勝，死戰(zhàn)向前，縱橫莫抗，旋師定約，強我國權”六句戰(zhàn)斗口號。

如《軍中歌》：

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場死。艾炙眉頭瓜噴鼻，誰實能逃死？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

阿娘牽裾密縫線，語我毋戀戀。我妻擁髻代盤辮，瀕行手指面：敗歸何？再相見，戰(zhàn)戰(zhàn)戰(zhàn)！

戟門乍開雷鼓響，殺賊神先王。前敵鳴笳呼斬將，擒王手更癢。千人萬人吾直往，向向向！

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險艱！攻城直攻金城堅，誰能漫俄延！馬磨馬耳人靡肩：前前前！

早在 1902 年，梁啟超編《小說報》雜志第一號就選刊了黃氏《軍歌》中的四首。除這組《軍歌》外，黃遵憲又曾作《幼稚園上學歌》十章和《小學校學生相和歌十九章》。這三組作品雖然還有歌行舊體痕跡，但卻是黃遵憲“雜歌謠” 新詩創(chuàng)作的代表。上述作品，用語通俗，主題皆為勸學、愛國思想。雖然語言還頗具古典詩歌之風，但也充分反映了“我手寫我口”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探索方向。特別是《小學校學生相和歌十九章》被梁啟超稱為“一代妙文”，①如：

來來汝小生，汝看汝面何種族。芒碭五洲幾大陸，紅苗蜷伏黑蠻辱;虬髯碧眼獨橫行，虎視眈眈欲逐逐。於戲我小生！全球半黃人，以何保面目……

又如：

聽聽汝小生，欲求國強先自強。晾案以外即戰(zhàn)場，劍影之下即天堂，偕行偕行若赴敵……生當做鐵漢，死當化金剛。（黃遵憲《汝小生》1903年40、41號合刊，文苑欄·飲冰室詩話）

黃作沒有了傳統(tǒng)士人自矜自傷的幽情，一種新鮮的清剛之氣撲面而來。在歌作中宣揚尚武精神、愛國情懷，顯然是 20 世紀初年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這不是一種個體的聲音，而是一種自覺地融入到某個群體里的共鳴之聲。

而更多的作品，雖然所寫依然是尋常景物、時光感慨，但也有了全新的面貌。如清末著名文人張季直的《金魚》（收錄于沈心工《重編學校唱歌集》二集中）：“風吹池面開，一群金魚來?！彪m然句式上類似于五言歌行，但樸素的詩句背后那種清新的詩風與天真的心態(tài)卻是近古時期古體詩歌中所少有的。如果不考慮其文學成就，僅就心態(tài)而論，即便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田園名句也顯得沉重許多。

燕燕，燕燕，別來又一年。飛來，飛來，借與你兩三椽。你舊巢門戶零落不完全，快去銜泥，快去銜草，修補趁晴天。燕燕，燕燕，室內(nèi)不可留。關窗，關窗，須問你歸也否。你最好新巢移在廊檐頭，你也方便，我也方便，久遠意相投。”（沈心工《燕燕》收錄于沈心工編《學校唱歌二集》1906年4月初版）

詠燕之作，傳統(tǒng)詩歌中多與春愁相聯(lián)系，而沈作中的燕子意象卻有了不一樣的突破。這是一種在全新視角下對于自然的觀照，不再是借物抒懷的抒情模式，而充滿了一種清新活潑健康平實的對于自然界的關愛。如果進一步拓展理解，歌詞中的詠燕人與燕子之間的意義關聯(lián)與審美結(jié)構(gòu)——充滿童趣與探索的精神，一種平等的愛心，客觀細致的觀察——都是完全不同于古典詩歌“借物抒懷”的抒情模式。

作為詩體創(chuàng)作，樂歌歌詞創(chuàng)作有著向現(xiàn)代詩歌邁進的一面，但也并不排斥古典詩歌元素。可以說它處于古典詩詞與現(xiàn)代詩歌的中間狀態(tài)。其類似古典詩詞的一面，主要體現(xiàn)在“歌詞文體形式上的徒詩化、內(nèi)質(zhì)上的言志化和語言上的古雅化?！雹?/p>

學堂樂歌的詞作中，濃厚的中國古典文學的韻味并不希見。首先，其歌詞創(chuàng)作雖然力求淺白，但還是不可避免地使用了大量的古典詩歌詞匯。這是創(chuàng)作者因時代背景自然帶入的，不可強求。其次，在繼承古典詩歌精華的基礎上尋求新變，也是一部分歌詞作者的努力。在此方面，代表人物當首推李叔同。他始終認為歌詞創(chuàng)作應該堅決反對“詆毀故典，廢棄雅言”的做法。在這種創(chuàng)作主張下，其作品含蓄、典雅的風格處處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詩詞的影響。人們口熟能詳?shù)臉犯枳髌贰端蛣e》（收錄于曾志忞編《教育唱歌上編》1905年7月）就是這種風格的代表作：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這首雖然不是傳統(tǒng)的詩詞體裁中的任何一種，卻具有中國古典詩歌的所有美學特征：語言上的簡練，情緒表達上的含蓄雋永，“長亭、古道、濁酒、夕陽、笛聲”傳統(tǒng)的詞匯語象凝匯其中，比興的抒情方式，意境如畫……

黃遵憲在提出詩界革命時曾主張：“嘗于心中設一詩境：一曰復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边@種脫去舊詩體形制框架而繼承其神魂的創(chuàng)作要求，以李叔同的《送別》做實例，恐怕是再合適不過了。

在李叔同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大量作品實際上都采取了這種模式，而且日漸純熟佳妙。他不強求擺脫古典詞匯、大膽使用貼合現(xiàn)代音樂調(diào)式的現(xiàn)代句法結(jié)構(gòu)，形成了格調(diào)古雅、意趣悠揚、亦古亦今的風貌。

《隋堤柳③》（收錄于李叔同《國學唱歌集》1906）一歌自注為“仿詞體”：

甚西風吹醒隋堤衰柳，江山非舊，只風景依稀凄涼時候。零星舊夢半枕浮，說閱盡興亡遮難回首。昔日珠簾錦幕，有淡煙一抹，纖月盈鉤，剩水殘山故國秋。知否知否，眼底離離麥秀。說甚無情，情比踠到心頭。杜鵑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淚傷秋瘦。深愁，淺愁，難消受，誰家庭院笙歌又。

這首歌詞作品并不是李叔同詩歌的代表作，但在樂歌創(chuàng)作中卻值得關注。李叔同在歌詞后面有一小注，曰：“此歌仿詞體，實非正軌。作者別有棖觸，走筆成之，吭聲發(fā)響，其音蒼涼，如聞山陽之笛?！稑酚洝吩弧浒母姓?，聲噍以殺，殆其類歟?！崩钍逋€在曲譜上注了“哀艷”二字?？梢?，其表達意向、創(chuàng)作目的都是相當古典的，語言也是如此。不過，這首作品卻非運用任何傳統(tǒng)格律。在一種“似是而非”中作了一次大膽的嘗試，擺脫傳統(tǒng)格律的平仄對仗舊規(guī)，自由地重新整合意向與句式。雖然從藝術價值上，這首歌詞作品并無新意，但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開拓卻是值得關注的。

在李叔同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大量作品實際上都采取了這種模式，而且日漸純熟佳妙。他不強求擺脫古典詞匯、大膽使用貼合現(xiàn)代音樂調(diào)式的現(xiàn)代句法結(jié)構(gòu)，形成了格調(diào)古雅、意趣悠揚、亦古亦今的風貌。

如《早秋》（李叔同《音樂小雜志》1906所載）

紛紛，紛紛，紛紛，紛紛，紛紛，紛紛，紛紛，紛紛，惟落花委地無言兮，化作泥塵。寂寂，寂寂，寂寂，寂寂，寂寂，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長逝不歸兮，永訣消息……

擺脫了舊體詩歌嚴謹?shù)母衤上拗疲瑢⒃~與楚歌中的元素自由組合，配合現(xiàn)代的旋律，營造出一種全新的古典詩風。李叔同的這種歌詞創(chuàng)作風格對二三十年代的藝術歌曲的創(chuàng)作影響甚大。

作為一種廣義的詩體文學作品，樂歌的歌詞創(chuàng)作為新文學、特別是白話新詩的誕生做了探索與準備。詩歌創(chuàng)作為中國文學之大宗，詩與樂，有著密切的關系。這種關系，在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中尤顯。《毛詩序》有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從歷史上看，詩經(jīng)、楚辭、樂府、唐宋詞、元代散曲等文體都與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學堂樂歌創(chuàng)作，正是傳統(tǒng)文學向現(xiàn)代文學轉(zhuǎn)型過程中一次典型的探索與新變。而值得關注的是，以晚清報刊為媒介的樂歌文學，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這段時間里，媒體傳播條件尚處發(fā)展，市民階層對于文化平等觀念以及多元訴求尚未清晰，雖然借助報刊媒介，樂歌作品在社會上廣為流傳，創(chuàng)作傾向上也積極面向大眾，但學堂樂歌文學改良活動并不完全是一場近代意義上的大眾流行文化運動，樂歌文學作者們并沒有放棄啟蒙者與先行者的精英姿態(tài)，也彰顯出近代樂歌文學的思想啟蒙意義與影響力。

參考文獻：

[1]梁啟超.飲冰室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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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錢仁康.學堂樂歌考源[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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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錢仁康.《新詩歌集》——“五四”以來第一部融會中西音樂藝術的歌集[J].音樂研究，199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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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黃翔鵬.清末的“詩歌革命”和“學堂樂歌”[J].詞刊，1983（02）.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項目名稱：晚清報刊文獻與中國文學轉(zhuǎn)型研究，項目編號：15ZDB077。

①梁啟超：《飲冰室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78頁。

②陳煜瀾：《近代學堂樂歌的文化與詩學闡釋》，《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第165頁。

③錢仁康：《學堂樂歌考源》，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年，第2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