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
第一次見到厚生先生時,他已經(jīng)很老了:稀疏的白發(fā),枯瘦的頸項,佝僂的脊梁,尤其是端坐不動、雙目微合的樣子。那是上海京劇院建院五十周年,他應邀從北京來,當晚看戲,次日上午開會。我不太懂,以為他累了,就低聲問他是否要回房休息一會兒。他擺手說不累,正仔細聽大家的發(fā)言。中午吃飯同桌,他對我說,這是他集中或節(jié)省精力的一個方法和習慣。當全力使用某個感官時,如果可能,就減少其他感官的輸出,這樣既能集中注意力,又可保留精氣神,不至于到了晚上過早地昏昏欲睡。
當時聽了,我雖稱是點頭,卻未入腦。十幾年后不但同感,而且開始仿效。原來人的五官七竅,擺在那里,無時無刻不在釋能,好比家用電器,只要插電,就算不用也在走電。年輕人電力充沛,幾乎無感;老年人電力不足,該用則用,該限則限,方可持久。厚生先生離休后持續(xù)工作數(shù)十年,看戲、開會、演講、筆耕,一直保持良好狀態(tài),與此大有關聯(lián)。當面對鏡頭,他便雙眸炯炯,對周邊的干擾充耳不聞;當手握話筒,他即侃侃而談,語調(diào)平靜,但在一口純粹且極少口誤的普通話中,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豐厚的閱歷、淵博的學識、清晰的思路和辯證的思維。大家洗耳恭聽,更不乏頻頻點頭、刷刷筆錄者,不覺時光流逝。一席話罷,全場掌聲。
他先贊揚上海京劇近年來在新編歷史劇方面的成果,隨后提出要多挖、多練、多演折子戲,因為后者最能見功夫,最能保傳統(tǒng),最便于常規(guī)的演出,最受到觀眾的喜愛。他的意見是從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藝術與市場、專業(yè)性與多樣化的均衡出發(fā)的,立場穩(wěn)正而有針對性,表述具體且有大局觀,能令人在興奮感與危機感之間,保持清醒。人們對他的尊敬,不僅來自他的觀點,還有他的身份。他是上海戲劇界的老領導,在座不少人是他的后任,包括我在內(nèi)——《上海戲劇》創(chuàng)刊于建國十周年,厚生先生就是創(chuàng)辦者和負責人。我倆之間相隔了多少任主編,我自己說不上來,他卻說得上來。
他也常講一些大道理和老規(guī)矩,像“辯證唯物”“二為雙百”和“三并舉”,這是他學問的起點和終端;他講得最多的還是戲,從劇本到題材,從演員到劇團……他談得很細,指出其在劇種的歷史、現(xiàn)實中所處的方位;談得很寬,舉出大量類似或相反的編導、表演、劇團、劇種的例子;談得很實,提出許多關于行政、管理、技藝、教學方面的建議。這一切無疑是“秉一心”與“觀千劍”加“思萬端”的結果。原來人的兩種身份,擺在那里,完全可以融二為一,即作為領導,洞悉機制管理的利與不利;作為行家,諳熟藝術的能與不能,兼顧行政與業(yè)務、政治與藝術的訴求,打通微觀與宏觀、理論和實踐的壁壘。
他語速不快,舉止幅度也不大,但也有手舞足蹈的時候,通常是在看了一臺好戲之后。那是上海昆劇團整理并首演全本《長生殿》,在次日的會上,他一邊反復地、大幅地揮動雙手,一邊說自己昨天吃到了一個開心果,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這樣開心過了。原來古道熱腸與老謀深算、推心置腹與字斟句酌,擺在那里,完全可以成為整體,即一面客觀、務實地評價文藝,一面主動、真誠地表達心情。
他是一個內(nèi)熱外溫的人,所以有時會噴發(fā)于形色。他為自己的戲曲文集起名,居然用了詠嘆調(diào)一般的《我的心啊在戲曲》,還把出處,即英國詩人彭斯的《我的心啊在高原》統(tǒng)統(tǒng)抄進了序里,說“戲曲就是我心中的高原”。論文可以敘寫歷史、現(xiàn)實和思想,卻難以抒寫情感、意緒與心境,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這句詩置了頂。我見過許多專家,資歷頗深,水平也高,觀點更新,但有的是冷冰冰賴以謀生的,有的是溫吞吞無關痛癢的,有的是火雜雜只為炒作的……
他也熟悉和喜愛話劇——中國的、西方的。這很正常,因為話劇劇務、演員、編導是他最早的藝術履歷。但他更熟悉和喜愛戲曲,在他的言語和文字里,極少有冷僻、深奧的詞匯、句式。本來,“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定然不是學者的本意;不過,“以己昭昭使人昏昏”恐怕也不是學者的初心。厚生先生曾對生詞遍地、洋文滿天的現(xiàn)象表示過微妙的不滿,說“有點道理”但“有點唬人”。能用母語說清的事,何必一味生造新詞、搬運外語,尤其對土生土長的戲曲,若不注意,任其泛濫,可能出現(xiàn)負面影響。對處于相對弱勢的藝文品種而言,個性的堅持需要略略高于共性的認同。所以談話劇,他的姿態(tài)很開放;論戲曲,他的言論則較謹慎。
20世紀80年代,小劇場戲劇的引進與勃興,令學者們?nèi)呵檎駣^,從話劇界到戲曲界,不少人認為這是中國當代戲劇的突破口與動力源。厚生先生也寫了文章,說歐洲“小劇場”大都是以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后資本主義社會出現(xiàn)的精神、文化危機為背景和土壤的,這種背景和土壤,在中國并不存在。這句話既指出了當下的中國話劇“小劇場”不能為先鋒而先鋒、為實驗而實驗,淪為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也警示了后來的中國戲曲“小劇場”不要為全盤照搬西方,丟失藝術本體和傳統(tǒng)美學精神。后面的意思有點隱晦且語焉不詳,我的理解和感悟是,外國人有外國人的精神文化危機,并已作了反思和回應;中國人則有屬于自己的精神文化危機,更要作出解析與開釋。
最后一次見到厚生先生時,他無疑更老了。那是一個長三角地區(qū)的戲曲節(jié),先是簡短的開幕式,接著是一場傳統(tǒng)折子戲匯演。我遲到了,只得尋個二樓后排的空位坐下。我知戲曲節(jié)有惠民票,大致就在這個區(qū)域。厚生先生已在臺上了,空曠的臺上除了婀娜的女主持人,只有他一個人。這顯得他的人更小了、腰更彎了,盡管口齒依然清晰、思路依然敏捷,我卻略感不安,主要不為他的身體,而是這個場合。果然他說了沒幾分鐘,前后左右便有人開始不耐煩,從模糊的嘀咕,成了清晰的抱怨。有個老頭口不擇言,竟說他是一個“出土文物”,浪費大家時間。旁邊一位大媽勸道,人家這么大年紀,老遠從北京來,不容易的,你別這樣說他。我忍不住,也插了句嘴——你不喜歡“出土文物”,但你急著要看的就是“出土文物”,還要比這位專家老得多。他本來就是上海的,幾十年前去的北京。
趁著大家安靜了點,我聽到厚生先生正談到戲曲復興的根本,在于提高從業(yè)者的藝術修養(yǎng),進而提升觀賞者的文化素質(zhì)。我于是感嘆學者的心在戲曲,觀眾的眼在戲曲,本應心心相映、目目相接才是,不料隔得如此遙遠。
折子戲開演了,有揚劇、淮劇、越劇、甬劇還有滬劇,名角薈萃,流派紛呈。大家看得專注、聽得凝神,不時大聲喝彩。尤其那個老頭,聲若洪鐘,他的叫好是全場最多和最響的。我于是感嘆學者的愿望,是為最好的藝術提供最多的智慧;而市民的愿望,則是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歡樂。他們不一樣,不認識更不來往,但就沖著同在一個戲曲的劇場里,完全可以走得近些、再近些。
厚生先生必是這樣想的,然而時間和身體嚴重地限制了他。不過只要受了邀請,只要狀態(tài)允許,不計較場合,不在意對象,他都去看、去評、去講。求出名?這是不可能的,戲曲式微久矣,演員大多籍籍無名,學者更是寂寂無聞;想露面?也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躬著近九十度的腰、忍著隨時會發(fā)作的病去行遠路、出風頭;為錢財?更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面時,我送上了幾百元專家費,他爽快地簽了字,插進了舊西裝。幾年后,我聽說了他向汶川地震災區(qū)捐款一萬五的消息。最后一次見他,幾年后,又聽說了他把五十萬的積蓄,贈予了他曾工作過的戲劇公益組織。正是——
當年之夢以身酬,即作躬行近百秋。
千劍觀來知氣象,三思遣去助籌謀。
藝壇有道勤參理,劇海無涯樂作舟。
我的心啊在戲曲,后生謂我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