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取兵

縱然你行走在城市，但你卻依然充滿鄉(xiāng)愁。

——題記

一

故鄉(xiāng)，是鄉(xiāng)愁的根。

一個漂泊在外的人可能一輩子回不了老家，但他的腦海永遠盛著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山再貧瘠，也能生長賴以生存的紅薯或玉米，水再渾濁，一定貯藏有童年的天真與歡樂。遍生鄉(xiāng)野的花花草草，質(zhì)樸卻芬芳，永遠生長在游子的心田中，一歲一枯榮。鄉(xiāng)愁是一把刻刀，不經(jīng)意就在記憶里銘刻上那些家鄉(xiāng)的浮雕，即便距離久遠，抑或歲月沖蝕，始終磨滅不去擦拭不盡。

對鄉(xiāng)下老家的印象，總留存著一份林木掩映炊煙裊裊的悠閑。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故鄉(xiāng)，不一定是小橋流水，不一定是古鎮(zhèn)幽深，即便是再破落再偏遠的村舍，都會有曾經(jīng)生活過的殘跡和割舍不斷的念想。確實，對于我的鄉(xiāng)下老家，就是心中的不舍，離開再遠再久，總是時不時想起。如今，回鄉(xiāng)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即使在每年的春節(jié)或清明節(jié)，也只是在天氣晴好的日子，才踏上回鄉(xiāng)的路途，半是歸程，半是旅行。

老家，對于我來說是陌生而又熟悉的。

爺爺是一名鄉(xiāng)村鐵匠。爺爺還是青皮后生的時候，從那個叫云伏沖的山溝溝里搬到一個小鎮(zhèn)——位處湘北丘陵依山傍水的古鎮(zhèn)——臨湘桃林鎮(zhèn)，雖然小，但畢竟有一條街，一條有包子鋪有戲院有藥鋪有裁縫鋪有學(xué)校的長街，林林立立的大小店鋪是小鎮(zhèn)繁榮的最好表述，抑揚頓挫，娓娓道來。爺爺后來成了家娶了老婆——那個叫九娭姆的女人，就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高高大大，年輕時一定非常漂亮，可是她是那個時代的叛逆者，一個女人怎能不裹腳呢？奶奶受不了裹足的痛苦，儼然成了時代的對立者。年輕漂亮的奶奶，自然卻無人上門求親。最后，她選擇下街打鐵的葛師傅——我的爺爺。俗話說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奶奶后來生了六個子女，我的父親排行老二。子承父業(yè)，我的父親也成為了一名鐵匠。只是到了六十年代公私合營，爺爺?shù)蔫F匠鋪并入到了社辦企業(yè)——鐵業(yè)社。父親成了其中一員，叫鍛工，其實還是打鐵。一年四季天天忙忙碌碌，火爐旺盛，叮叮當當，忙個不停，打造農(nóng)用的镢、鐮、鋤、锨、鍘刀和犁具。

我是出生在小鎮(zhèn)上的娃崽。記憶中的小鎮(zhèn)，數(shù)千米的長街，鋪著亮锃锃的青石板，街兩旁是青磚瓦房。街分上街、中街、下街。上街多半是菜農(nóng)，一天到晚經(jīng)營著自己的三分菜地，春收菠菜夏收茄子，秋天更是瓜果遍地，即使寒冬臘月也是蘿卜白菜，一片綠意盎然。中街全是商鋪，供銷社菜市場肉食站包子鋪，均在此街，所以中街最是繁華，逢年過節(jié)，更是水泄不通，人擠人。而下街卻是鐵匠鋪家具廠鞭炮廠等手工作坊，自然冷清些，但卻很火熱，叮叮當當，此起彼伏。

我的童年時代就是在叮叮當當?shù)蔫F錘聲中遠去。在我記憶中，這樣的場景格外熟稔。爐火熊熊燃燒，火苗直躥，風(fēng)箱呼呼生風(fēng)，鐵釬在火爐里被燒得通紅后，父親用鐵鉗子熟練地把它從火爐里拽出來，然后放到鐵砧上用鐵錘不斷地錘打。父親左手執(zhí)鉗，右手拈小錘，徒弟雙手掄大錘：父親輕敲時，徒弟輕敲；父親重敲時，徒弟掄圓了胳臂重敲；父親緊敲，徒弟緊跟，有張有弛，節(jié)奏分明，叮叮當當，韻味十足，節(jié)奏感極強。父親揮臂掄錘，鐵砧叮當作響，只聞鐵器的敲擊聲，不聞人語。一番鐵錘上下，一串叮當聲響，一陣汗雨飄下，那鐵件便成為匠者的理想器物。如今這樣的畫面不再，父親已經(jīng)老了，雖然八十高齡了，但身體依舊硬朗，每天還能喝二兩谷酒。

離我家不到百步，便是大片大片的莊稼，竟是如此熟稔；對于我來說是農(nóng)村娃，家里吃的卻是國家糧，沒有一畝田一分地，又從沒有干過農(nóng)活，栽田打谷，毫無所知，有時連韭菜與小麥不分。因此還是落了一個街上娃崽的名頭，讓出生在山村的老表們十分羨慕。但是從小對老家卻又多了一份情愫，扯不斷舍不去。小時，最喜是去老家。每一次前去，總是在正月初一上午，牛高馬大的伯伯帶上我們?nèi)ダ霞野菽?，熱熱鬧鬧，一路上笑聲不斷。那時，老家還沒有修通公路，全靠腳步前行，我們自稱是11路車。路程并不遙遠，十來里路，一個小時，就夠了。至今記得回老家的場景，陽光環(huán)繞著山巒樹木，有鳥聲悠揚，伯伯大踏步走在泥巴路的山間小徑，行如風(fēng)，常常把我們甩得遠遠的，讓我們望其背影。

去老家，每次我都是自告奮勇參加。因為老家有許多街上沒有的樂趣。春節(jié)去老家，有炒得噴香的豌豆、花生，還有谷糖、米泡。上午一到老家，先到后山上的祖父祖母墳前，放一掛炮，磕幾個響頭，嘴里念念有詞，拜年了，您要保佑我們?nèi)移桨?，或是財源滾滾，或是金榜題名等等，一年的幸福平安就在逝去的親人前求個萬福。山上拜年后，然后再到親朋家里喊兩聲拜年，最后確定在哪位叔伯家吃午飯。堂屋落座，燒一堆旺旺的柴火，喝茶，聊天，講山外的新鮮事。叔娘伯娘就忙著到廚房弄飯，大鍋大灶，忙得熱火朝天。老家人好客，從火塘的上方取下炕得黝黑的臘肉，洗凈，切成大塊，煮上一鍋油豆腐，抑或是干豆角、干蘿卜，香呀！那個香飄了四十年，還在我的腦海中飄著，至今不肯散去。一定得殺一只土雞，拜年的炮聲在山上響起，院子里已經(jīng)在磨刀霍霍了，不曉得哪一只雞成了宴席上的佳肴。冬天的菜園子，白菜長勢肥碩瓷實，還有竹林里的冬筍，剛剛露出一點點筍尖，一并擺上了餐桌。大人悠閑地喝茶，我們這幫小崽子們卻是歇不下來，與老家同齡的孩子們在曬谷場上放鞭炮，要不到山上找野果子，雖然是寒冬臘月，但山上有熟透了的飯泡里、毛栗子、雞洋里，酸酸的，甜甜的，別有風(fēng)味。要不在田野里耍瘋，收割完的田地里，空曠松軟，一堆堆稻草垛里浸潤了童年跑不完的樂趣。

老家的記憶刪不掉洗不凈。鄉(xiāng)間的生活，是我人生的第一堂課。見識了稻田瓜棚油菜花，還有栽田、耕地或收割的場景，撫摸了水牛的彎角，也有被土蜂叮咬的疼痛。

去老家，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一晃幾十年，我也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人到中年，滿頭青絲灰飛煙滅。幾十年光陰，快如閃電，“嗖”的一聲唿哨，已不見蹤影，遍尋不著。爺爺奶奶相繼過世，曾經(jīng)熱熱鬧鬧地帶我們?nèi)ダ霞业牟惨虿∪ナ?，他們長眠于老家的山上，聽鳥叫蟲鳴，看花開花落，享受著老家的清靜與安閑，把一份鄉(xiāng)愁幾多親情全融化在老家的泥土中，長成草開出花變成樹，在春夏秋冬的四季中溫暖著遠處的親人。

二

前不久，老家的一個堂叔父去世。堂叔父一生漂泊，膝下僅撫育一子。我至今記得年少時的堂叔，穿一身中山裝，盡管洗得有些發(fā)白，但干凈整潔，左邊的口袋里還插了一支鋼筆，有些像一個鄉(xiāng)政府的小干部，抑或是一名鄉(xiāng)中學(xué)老師模樣。堂叔年輕氣盛，不愿意呆在鄉(xiāng)野務(wù)農(nóng)，又不想學(xué)一門手藝養(yǎng)身，如鐵匠木匠，雖然沒有讀多少書，還是很決絕地離開了鄉(xiāng)村，就連分到他名下的三分水田，也被拒絕了（因為一年要繳一百多元的上交款），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城市。我曾經(jīng)或多或少地聽到對堂叔的非議，少不更事的我難以斷定事物的正確與錯誤。但我知曉堂叔的抉擇沒有得到鄉(xiāng)人的支持。事實上，幾十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堂叔在城市里打拼，并沒有為自己爭下一片安居的彈丸之地。雖然結(jié)過婚，有過一段幸福的時光，但曾經(jīng)屬于他的女人最終選擇離開了他，究其原因，我們已無法考證，但貧窮一定是不需要去解釋的注腳。幸好留有一子，或許是他一生奮斗的最好結(jié)果。城市終究沒有收容他日益老去的步履，在他五十歲的時候，賴以生存的雙目，在城市的森林中竟然失去了光明，城市的屋檐，已找不到支撐他的殘墻了，堂叔無奈地選擇了回鄉(xiāng)。那時，我在縣人事部門爬格子，雖然權(quán)不重位不高，但和尚不親帽子親，我給鄉(xiāng)政府的電話竟然起了作用，堂叔雖然不符合五保戶的條件，最終被安置鄉(xiāng)敬老院，了卻余生。想不到幾年光陰，還不到六十的年齡就離開人世了。

母親叮囑我與老兄一定要前往老家奔喪。正值五月，天氣晴好，去老家的山路并不難走，村組公路已修通，鋪了水泥，雖然窄點，又彎彎曲曲，但走起來舒服安穩(wěn)。趕到老家，已是下午，進屋，放一掛鞭炮幾個沖天禮炮，再磕上三個響頭。按老家的規(guī)矩，晚輩得當孝子。自然我們也穿上了白色的孝服，一根白布纏在腦袋上，心就沉重起來，在嗚咽的樂聲中，一種悲愴的情緒在緩緩地流淌，再硬的心腸也難免讓淚眼濕潤。

吃過晚餐。天色尚有些明朗。

其間剛好有段時間休憩。我與老兄去父親的老屋看看。老家人不多，才二十多戶人家，與山外的屋場不同，老屋的人家多是零散地住在山腳的邊緣，東一戶西一家，隨意，更有點像雨后的山林里冒出的蘑菇。唯有老屋的祠堂正好處在一個山谷間，坐北朝南，有五戶人家，呈凹字形，算是老家的中心地域了。

來到老屋前，時光無形的刻刀竟然摧垮了祖屋，唯有東邊的一家尚在，居住著一戶說不出名字的親戚，其他幾間房屋竟然只剩下幾堵殘墻斷壁，遍地是斷磚碎瓦?；牟輿]膝，纏纏繞繞，牽絆著我的腳步，正如我思鄉(xiāng)的情緒。曾經(jīng)是我們無數(shù)次歇腳的堂屋，短短十多年，已化成一片荒地，長滿了豐碩的白蓮草、商陸、黃荊、茅草等，更多的是不知名的野草，蓬蓬勃勃，熱熱鬧鬧，仿佛就是不肯消散的思緒，生長了，荒蕪，荒蕪了，再生長，不斷提醒著后人，去尋找發(fā)現(xiàn)感悟。野草的繁盛，與這寂寞殘缺的老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部分墻壁已倒塌，被荒草覆蓋，有一角墻結(jié)實一點，頹然立著，倒像是一個巨大的嘆號，表達出一種沉重的嘆息。要不是殘存的大門，已無法確認了。幸好門楣是石頭刻出來的，門牌依舊，字體依舊清晰可見，“橫鋪鄉(xiāng)謝塘村云伏組8號”。像是一頁殘存的竹簡，記錄著歲月的滄桑，讓我們?nèi)ラ喿x、冥想、回味。忍不住伸出手，觸摸斑駁的門楣，在手掌下是那么真切，就像是觸摸一位老人的肌膚，粗糙卻感到有些溫暖。那是陽光的照拂，還是老屋的靈魂仍在呼吸？

老屋，曾經(jīng)生活著我的祖父、伯伯和叔叔，我的父親也出生在這片老屋中，如今父親已是八十高齡，在歲月的末梢中享受著不多的幸福，而他們已相繼去世，就在屋后的山上安靜地守著這片山水，他們的后代都已走出這個山村，在山外的世界安居樂業(yè)，繁衍生息，只是在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的日子才或遠或近地從他鄉(xiāng)趕來，只為了卻一個內(nèi)心隱秘的愿望，給那些隱埋在淺草叢間的矮小墳?zāi)箳鞄资迕鞯?，放一掛鞭炮。抑或是在春?jié)，一家團圓的佳日，也不忘來給他們的墳塋清理雜草——那些覆蓋在墳頭上瘋長的茅草與鋸鋸藤，還有那株柏樹站成了一生一世的眺望。

老屋東邊尚有人煙的房子，還有幾許生氣。門口有三五只雞在泥土里覓食，一只黑狗在我們周邊游蕩，似乎知曉是老家的人，并沒有作兇煞狀，甚至沒有叫兩聲以示警告，只是一味地盯著我們，疑惑的目光有些陌生和好奇，似乎有一絲殘存的相熟。一只老貓從土墻中躥出來，又迅速地消失在老屋的殘垣中，好像走進了一個歷史的更深處。有一兩只烏鴉“哇”的一聲飛來，蹲在老屋后面靠山的苦櫧樹上，又驀然飛起，“哇”的一聲飛走了，似乎受了什么驚嚇，連陽光也顫抖了一下，從枝頭掉下來，跌進濃重的暮色中。唯有那不甘寂寞的小蟲，唧唧復(fù)唧唧地鋸著潮潤的夜色，有一絲寒冷，自泥土深處溢出，鉆進我的骨頭，不由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三

夜色四合。老屋的燈亮起，在這黝黑的夜色中，如一盞豆燈，忽明忽暗。

有些聒噪的嗩吶聲又在叔父的靈堂響起，急促的鑼鼓聲是在催促孝子們前往孝堂坐夜。按照鄉(xiāng)間的習(xí)俗，老了人要坐夜，是“坐”整整的一個“夜”晚。一個坐字是有講究的，大年三十晚上叫守夜，守著舊年的時光一點一點地溜去，守來新年的第一聲鐘聲。坐夜一般是選擇在逝者在人間的最后一個晚上，逝者將入棺，這預(yù)示一個人真正意義上告別這個世界。在鄉(xiāng)下，一個人逝世了，叫老了人，首先要請來鄉(xiāng)下的風(fēng)水師，按生庚八字，選好出殯日，這是大事，怕犯重喪，對后代不利。一般是停放三個晚上，供親人憑吊。但也有稍長的，因為日子不空，也就是沒有吉日，只能往后擇日，長則四五天，甚至一個月。我在鄉(xiāng)鎮(zhèn)政府工作期間，鄉(xiāng)長的老娘享了福，風(fēng)水師掐指一看，竟然要一個月之后才有吉日。鄉(xiāng)長無奈，只好用冰塊將老娘冷藏了三十天，才出殯，驚動一地。只是鄉(xiāng)長依舊難逃一劫，雖然沒有生命之憂，但在當年的換屆選舉中竟然高票落選，同樣驚動一地。

喪事辦理的高潮是在死者停留家中的最后一晚。這個夜晚也是活著的人為死者送行儀式的聚會。

老家屋場小，人少，只有二十多戶人家，一百多號人。不少鄉(xiāng)人出外漂泊打工，本來就少的人就更加稀少了。留守在屋里的多為一些孱弱的老人，抑或是年幼的兒童。靈堂不免有些冷清，幸好唱夜歌的師傅很是賣力，那種特有的訴說，絮絮地，把悲傷塞滿了靈堂。我默然坐著，夜歌在耳邊繞來繞去，硬是一句也沒有鉆進耳朵。歌者為一中年男子，穿一身皺巴巴的西服，如鄉(xiāng)下村小的老教師，看神情卻有點像文工隊員。燃香燒符備置停當后，便操起話筒吟唱起來，時而似詠嘆，時而如哀泣，歌聲高低起伏，臉上的表情卻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紋。夜歌人身邊還有三個老年男子，好像是他們的樂隊，擊鼓、鳴鑼、吹嗩吶，雖有些章法，但明顯只是一個草臺班子的水平，凌亂，也正如他們本人。他們面無表情，閉著眼，似乎是在打瞌睡，但不管到哪個師傅的節(jié)點上，他會熟稔地打一下鼓或者敲一下鑼，如此一直詠唱吹打到天亮。

十二點，逝者入棺，謂之“入殮”。入殮時，家屬及親朋皆于棺材兩側(cè)相送。這時兒媳和女兒們撫棺痛哭，因為棺材一合，親人將再也無法相見。她們肝腸寸斷的哭訴聲，令前來拜祭的人傷感不已，眼圈也紅了，甚至流下淚來。

然后是做法事。儀式上，法師手舞足蹈，唱念做打，十分投入。家屬親友時跪時立，時繞圈子，聽憑法師指揮。儀式上的血池湖由法師用大米在紅布上繪就，上面有日月、星辰、橋梁、寶劍、葫蘆等，不知因何要畫上花朵。擔任司儀的法師指示逝者親屬鞠躬、叩拜，再帶其繞棺三圈。就這樣周而復(fù)始。法事有一個“穿花”的儀式，意思是打聽地獄的情況，看怎樣去解救亡魂。整個過程奏樂不斷。孝子跟隨法師一起圍繞棺材轉(zhuǎn)，法師一邊奏樂一邊唱誦經(jīng)文。轉(zhuǎn)過幾圈后，就停下來，表示已成功打開了地獄門，亡魂可升天了。過奈何橋是喪葬中的一項節(jié)目。意為送亡人過奈何橋。一個法師戴著面具裝扮引路的“鬼”，后面跟著死者的直系親屬，橋以一條大板凳或者樓梯代替。做道場的法師在前面邊走邊拖著嗓子念念有詞，念得有些含糊，一般人都聽不清他念的什么。法師的聲音嘶啞、幽深、詭譎、神秘。靈堂四周懸掛的各種牛鬼蛇神的畫像和用較硬的紙板扎成的妖魔鬼怪，顯得陰風(fēng)颯颯。每段儀式結(jié)束，都要在路邊鳴放鞭炮，震耳欲聾，硝煙彌漫。

鄉(xiāng)間有太多的隱喻，滲透于鄉(xiāng)村的日常生活。鄉(xiāng)下無處不在的習(xí)俗，隱含著一些神秘的事物讓你無法窺探其間的秘密。但總能左右鄉(xiāng)村的秩序，成為平衡鄉(xiāng)村世界的重要準則。

坐夜是艱辛的過程。對于我而言真有點力不從心，但無處可棲，只能躲在屋外的曬場，一把木椅，稍作休息。與其說是休息，不如說是靜坐，夜的沉默，如一滴濃墨，是一種無法散開的形式，分外樸拙和不容驚擾。黑暗處，依舊能分出山的輪廓，各種鳴聲此起彼伏，似乎沒有受到夜歌的影響，各自唱著自己的腔調(diào)。偶爾有狗吠聲，劃破夜空，卻增添更加深厚的寂靜?？蘼曉诤谝估?，像無線電波，一波一波地傳遞著，凄婉、悲涼，能刺痛人的心。有人說婚慶是大喜中露大悲（哭嫁），是真悲；那么喪事則于大悲中生大喜，是真喜。大喜大悲，蘊含著民間的人生哲學(xué)。喪葬的過程，是一幕悲喜劇。親人逝去，如何不悲，而人生走到盡頭，一切恩怨諸事百了，又何嘗不是喜事。

晨曦初起，逝去的人走向曾經(jīng)熟稔的土地，在開闊的田地盡頭，一座生長著樹木的山坎下面，與泥土為伴，與植物為鄰，永遠守著山水，聆聽著風(fēng)雨，太陽依然會升起，照耀著那一方小小的土包。

一個人死了，如一滴水注入浩渺的大海。一生寂靜得如同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四

亡者入土為安，山村重新回歸寂靜，無風(fēng)，村莊如同封存在過去的老相片中。

與老家臨別之時，車剛剛爬到村口的半山腰上，山下又響起了一陣鞭炮聲，來得有些熱烈，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手機的鈴聲格外清脆，賀喜聲如沖天的爆竹，原來是村子里三爹的孫媳婦又生了，一個胖小子。怪不得喜悅?cè)绱藷崃?，我似乎聽到哇哇的啼哭聲，感受到生命的勃動。我在想，故鄉(xiāng)用它的空氣，陽光，綠樹，鳥鳴，迎接一個小生命的到來，而他，一定會用一生的時間，把自己還給家鄉(xiāng)。是的，一定，我相信。這是一個村莊的溫情。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給予，付出，感恩，代代傳襲。

回頭遙看老家的村落，在蒼茫的山野中，依舊有著與樹木一樣的生機，綠色繁蕪。

五

家鄉(xiāng)是記憶的底色，是感情的酵母。在城市走了一程，再回望鄉(xiāng)村，竟然發(fā)現(xiàn)有許多值得記憶的人和事?；赝l(xiāng)村，一面熱烈地向往城市文明帶來的喧囂，一面沿襲守舊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傳統(tǒng)。生即為農(nóng)民的鄉(xiāng)村人義無反顧地逃離鄉(xiāng)村，走向城市中的喧嘩，哪怕無處落腳。在鄉(xiāng)村堅守的人越來越少，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副蕭條與衰敗的淪陷景象。而對久居城市的人來說，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又是一處世外桃源，是他們潛意識里“詩意地棲居”的選擇地。他們迷戀著鄉(xiāng)村，時常在夢中長久地凝望著那片土地。離別后，才知道城市喧囂繁華只是陌生的浮云。正如我。

我想，當我花甲之時，在鄉(xiāng)下的老家覓一地歸隱的寧靜，在屋角背風(fēng)處曬著冬日的太陽，有小黃狗做伴，瞇著眼偎在腳邊打著小盹，偶爾的幾聲雞鳴撩撥著村莊的靜寂，沒有異鄉(xiāng)奔波的艱辛，沒有客居他鄉(xiāng)的不安，在屬于自己的村落里，住有居，食無憂，樂有友，只有這樣的安寧，才是心底最終的歸屬。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