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陽柏樺借居陳家灣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他自南京辭教職回渝,到朋友開在主城的公司里掛一個閑職,卻在近郊的陳家灣找一間沒有廚房、沒"/>
>>>吳向陽
柏樺借居陳家灣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
他自南京辭教職回渝,到朋友開在主城的公司里掛一個閑職,卻在近郊的陳家灣找一間沒有廚房、沒有廁所的房住下了。那時我正好也在陳家灣,在位于陳家灣的重慶師范學院授課,住在由學生寢室改制而來的青年教師宿舍。宿舍是四層的青磚筒子樓。筒子樓的格局是過道居中,兩邊對稱排列十數(shù)間房,兩頭分別是公廁和水房。本來住八個學生的寢室,現(xiàn)在住一個教師,房間顯得寬敞,但有了家室的住戶會把蜂窩煤灶或者煤油爐擺在自家門口,旁邊放置一張被學校棄用的舊課桌作為操作臺。過道里本有照明的燈,但疏于維護,大部分亮不起來。在過道上做飯炒菜,會從室內(nèi)拉一盞白熾燈,掛在門旁的磚墻上。如果不在飯點,過道里就暗得像永久的黃昏。
柏樺會在暮色中穿過陳家灣的街道,穿過筒子樓昏暗的過道,踱到我的房間來。我們在一起消耗了無數(shù)的沉默和啤酒。柏樺不善言辭,他的表達都在詩中。在陳家灣借居的兩年,是他寫作和生活諸方面比較無聊和困頓的關口。柏樺自1970年代末開始寫作,他身上的破落貴族氣質(zhì)讓他的詩帶有古典主義的憂郁氛圍。到1980年代末,他寫了以《瓊斯敦》為代表的一組詩,這些詩具有強度和力量,似乎是在完成一種風格的轉(zhuǎn)變。而此時,他停了下來。他不再寫詩,在酒中的我們也不談及詩?!凹で?、幻覺早就沒有了”,后來他解釋到,“寫作對我來說,只意味著困難!困難!”
1993年,柏樺去了成都,定居下來,并重新開始寫作?!拔易詈箅x開重慶時,只有你一個人送我。我常想起?!倍嗄旰螅貥甯嬖V我。他沒有再回過陳家灣。
陳家灣是重慶的一個老地名。從沙坪壩的中心三峽廣場,一條馬路向西去北碚,起自三峽廣場西沿、止于楊公橋東界的一里多長的馬路兩邊,就是陳家灣。我歷來認為老地名是不騙人的。既然“陳家灣”這個名字落在一個“灣”字上,那說明肯定有,或者至少有過,這么一個“灣”。“灣”,從水,《廣韻》曰,“水曲也”。由是推斷,陳家灣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有水的,可能是一條大河,也可能是一條小溪,而且還彎成一個美麗的弧形。不知何朝何代,陳家的先民從遠處漂泊至此,看上這塊風水寶地,不走了,于是陳家灣得名。
現(xiàn)在的陳家灣區(qū)域,沒有河與溪,看不出先民“逐水而居”的痕跡。我在地圖上查看這一帶的地形地貌,實在看不出“灣”這三點水該從哪里流到哪里,那一個美麗的弧形又該擺在哪一個位置。會不會陳家灣的地名隨著時間的推移發(fā)生過移動?這是常有的情況。我大膽設想,最初陳家聚居的陳家灣在靠近楊公橋的地方,那里至今還存有一條小溪叫“清水溪”。清水溪發(fā)源自歌樂山,流經(jīng)楊公橋后,在磁器口注入嘉陵江。那個美麗的弧形應該就是清水溪。陳楊兩家隔溪水而居,各自生兒育女,繁衍壯大,兩家通好、通婚,甚至為了通行方便,楊家出資修建小橋,以利雙方交往。也許是人丁日漸興旺,各自向后發(fā)展,也許是兩家逐步生疏,漸行漸遠,反正結(jié)果是陳家灣的地名慢慢上移,中心點轉(zhuǎn)移到了一里外的現(xiàn)址。
久遠的事情難以稽考,但至少從抗戰(zhàn)時期起,這里確定就是連接重慶主城與遠郊北碚的交通要道。老舍、梁實秋、盧作孚、馮玉祥、林語堂,各界名人或急或徐、或車或馬打街上經(jīng)過,當然還少不了西遷至北碚的復旦大學一眾師生。外來人口大量遷入,此地當然不能再由一家一姓獨占,繁華隨之而來。
我從一本介紹抗戰(zhàn)時期重慶工業(yè)的書中讀到,陳家灣建立了不少工廠,以中小型民企為主。到20世紀90年代時,這里還剩一家釀造廠,當?shù)厝私兴拱陱S。陳家灣的居民最熟悉的就是從廠區(qū)飄出的發(fā)酵味,說不上壞,至少也說不上好。后來有一天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聞到這股熟悉的味道,一打聽,廠子搬走了。這是陳家灣最后的工業(yè)。
重慶師范大學創(chuàng)辦于1954年,最初叫重慶師范??茖W校,幾年后改名為重慶師范學院,再過幾年恢復原名重慶師范??茖W校,后又再度改名為重慶師范學院,直到2003年使用新的名字重慶師范大學,校名算是穩(wěn)定下來。但校址一直在陳家灣。
20世紀80年代初,傅維和燕曉東分別在這所大學的中文系和外語系就讀,他們寫詩,是最早的一批校園詩人,但兩人少有交集。
傅維是一位穿著咖啡色得體風衣的文雅少年,那是當年初見時留下的記憶。他的圈子是柏樺、張棗、鄭單衣等“陰柔”一路的詩人。陳家灣地處要沖,是各路游俠落腳和匯聚的好地方,柏樺和張棗常來此邀約傅維。據(jù)說遠在北碚的柏樺第一次到學生宿舍找到傅維,見面的第一句話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寫好詩的人?!备稻S交往更密切的是張棗。張棗在幾公里外的歌樂山腳下讀英美文學的研究生,我與他同校、同系、同級,他讀研究生,我讀本科。張棗在校時寫出了《蘋果樹林》《鏡中》《早晨的風暴》等有廣泛影響的作品,他對傅維有深刻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從長遠來看是負面的。在傅維看來,張棗已經(jīng)寫出了傅維想寫的詩,那么傅維就不必再寫了。這使得這位柏樺認為“肯定是寫好詩的人”不思進取,與詩歌的關系若即若離,耽誤了天生的好才情。
陳家灣還有另外一路詩人匯聚。與燕曉東交善的是尚仲敏、王琪博等生猛的“殺伐型”詩人。他們眼中沒有規(guī)矩,他們要自己制訂規(guī)矩。尚仲敏這個重慶大學的工科男,在從民主湖到陳家灣這三公里路來來回回地穿行中,寫出了《卡爾·馬克思》《橋牌名將鄧小平》等最早的一批“口語詩”,還跟燕曉東一道整出了一個大動靜,那就是名動江湖的“大學生詩派”和《大學生詩報》?!洞髮W生詩報》是一份鉛印的對開大報,選稿、編校、排版、印刷都顯得專業(yè),在當時的民間詩報中很突出。他們把報紙派送到各大學,由那里的詩人在校園里擺攤售賣。我就幫著叫賣過《大學生詩報》。尚仲敏和燕曉東之經(jīng)商興趣,在學生時代就有所顯露。
年過半百的劉清泉,有一大半年歲是在陳家灣虛度的。當我寫下“年過半百”這幾個字的時候,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初識此人是1990年到重慶師范學院任教之時,他剛晉大三,尚不到20歲,擔任學生文學社的“頭目”。校園詩歌進入20世紀90年代已經(jīng)式微,疾風暴雨式的詩歌運動被和風細雨般的詩歌雅趣所取代,但他身邊還是集聚了一眾熱愛詩歌的學友:曾奇、白勇、韓宏麗、王仕勇、趙光霞……這些名字后來并沒有停留在詩歌中,這跟1980年代沾上詩歌就戒不了的慣例已經(jīng)不同。倒是一個新畢業(yè)的叫唐政的中文系學生,保留了1980年代習詩者堅持的秉性。他被分配到了荒郊野外,但時不時盤桓在陳家灣附近,像是放心不下這些在他之后寫詩的學弟。他豪氣干云地說話,天一句、地一句地許諾,頤指氣使地與學弟們論詩,以及對詩歌語言的精耕細作,彼時如是,而今依然。
與劉清泉的第一面,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不知道他記得否?)。記得的是受邀去他打理的學生文學社做講座。大致是他聽說學校來了一個學詩歌專業(yè)的青年教師,便誤以為能分享什么新的觀點。講座上我講了些什么已經(jīng)忘記,倒是記得驚動了校團委的領導到現(xiàn)場來核查,發(fā)現(xiàn)內(nèi)容并不出格后才放心離開。原來劉清泉忘記了按規(guī)定提前報備。
劉清泉的眼光體現(xiàn)在他從陳家灣的大街上打撈出了一個叫李海洲的文學少年。職高生李海洲在每天由陳家灣車站坐八分錢的公交到石橋鋪上課之外,有寫一些押韻的文字在文化館的小報上發(fā)表和在街頭巷尾提勁打靶兩大愛好。大學生劉清泉讀到中學生李海洲的作品后,認為孺子可教,便相邀切磋。兩人一見如故,納頭便拜,成了三十年的詩歌兄弟。李海洲遠離街頭殺伐,走上文學正道,便是從認識劉清泉開始的。
從陳家灣這條熙來攘往的商業(yè)老街,走出了傅維、燕曉東,走出了唐政、劉清泉、李海洲,陳家灣已經(jīng)夠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