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馨梅
(陜西理工大學 ,陜西 漢中 723001)
由李碧華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霸王別姬》,故事從清末一直延續(xù)到改革開放。影片講述程蝶衣(張國榮飾)、段小樓(張豐毅飾)、菊仙(鞏俐飾)三人近乎五十年的感情糾葛。程蝶衣無疑是整部劇的焦點,他用一生闡釋“人生如戲,戲如人生。”[1]對師哥超出普通師弟關系的情感與菊仙對段小樓男女之間的情愫相互交織,一定程度上成全了程蝶衣艱辛又極富傳奇色彩的生命之詩。程蝶衣從《霸王別姬》京戲中感悟“從一而終”,不惜用整個生命堅守“虞姬”的人生信念?!安化偰Р怀苫睢笔钦嬲\的生命個體對束縛的禮教和時代發(fā)出的吶喊。歌德曾說:“藝術要通過一個完整體向世界說話?!盵2]電影《霸王別姬》在時間層面跨越了半個世紀,其中的信念、人物、意境都獨具審美內(nèi)涵,如同一個完整體傳遞著生命的悲劇美。
電影藝術語言主要包括聲音、敘事、畫面、蒙太奇手法等。法國學者克里斯蒂安麥茨提出:“所謂套層結構是指電影故事中的故事,即戲中戲,與畫中有畫,小說中談小說一樣。”[3]《霸王別姬》本是京劇中的經(jīng)典曲目,電影將此運用到電影的名稱上。電影的內(nèi)容采用“戲中戲”的套層結構,舞臺上講述飾演“霸王”和“虞姬”的命運,現(xiàn)實中展現(xiàn)兩位名角兒在風云變幻的大歷史背景下的個人命運。通過極富個人特色的戲劇語言,看到程蝶衣終未出戲的悲劇人生。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4]歷史上的楚霸王臨死之前對命運所發(fā)出的感嘆讓我們?yōu)樗陀菁楸冉饒缘膼矍樗鸷?。舞臺上氣勢威武的“楚霸王”段小樓走下萬眾矚目的舞臺,并沒有“真霸王”的心胸與壯志?!俺酝酢表椨饍?nèi)在精神內(nèi)核“從一而終”沒有在段小樓的生命中得到傳承。相反,劇中“虞姬”程蝶衣無論是在京戲還是在現(xiàn)實中都用生命堅守“從一而終”。面對段小樓與菊仙的男女之情,程蝶衣對師兄說:“你忘記我們是怎么唱紅的嗎?還不是師傅那句‘從一而終’。”[5]提醒師哥對待京戲和人都要一心一意,同時含蓄表達對師兄難以向世人言說的特殊情感。面對師兄的拋棄,他說:“說好的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盵6]影片末,他與師兄最后一次排練對兩人沒有共同登臺的日子計算的精確都表現(xiàn)出這位“真虞姬”對于戲劇和師哥無可替代的愛和忠貞不渝的信念。文革特殊時期,段小樓大肆揭露、污蔑程蝶衣力求自保。與“楚霸王”那句“虞兮,虞兮,奈若何”[7]形成反差,成為對“假霸王”表里不一的強烈諷刺。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盵8]一開始程蝶衣念錯戲詞吃了不少苦,差點斷送了他的戲路。最初的“虞姬”與他本人仍屬于兩個不同的生命個體。重復念錯戲詞,程蝶衣被師兄用煙袋鍋兒搗嘴巴,滿嘴流血。慘絕人寰的懲罰徹底使少年時期的“小豆子”完成性別轉換?!拔冶臼桥畫啥?,又不是男兒郎?!盵9]數(shù)十年再未念錯戲詞,“虞姬”“程蝶衣”融為一體。影片末,歷經(jīng)半個世紀滄桑的師兄二人排練曾經(jīng)名震一時的《霸王別姬》,沒有正式的戲臺,起初的默契也被生活無情打磨后消失?!拔冶臼悄袃豪?,又不是女嬌娥?!弊詈笠淮文铄e戲詞與最初學藝時形成呼應,程蝶衣大半輩子的心酸涌上心頭,“虞姬怎么演,也都有一個死”[10],“虞姬”和自己只因戲交織,入戲太深幡然頓悟?!拔冶臼悄袃荷怼?,一輩子的艱辛皆源于此句?!坝菁А迸c“程蝶衣”兩個角色分離,一句“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睆某痰碌恼麄€悲慘人生來看,形成嘲諷,一切皆是虛妄,“不瘋魔不成活”,程蝶衣終未出戲,拔劍自刎,與“虞姬”擁有共同的結局,“戲中戲”與現(xiàn)實重合。“要想人前顯貴,您必定人后受罪。今兒個是破題,文章還在后頭呢。”[11]小小年紀的程蝶衣被老師傅以慘無人道的方式教學,本以為一日熬成“角兒”就可以不再遭受人生之苦,誰知被師傅說中。給袁四爺唱戲、給日本人唱戲、被師哥揭發(fā),讓原本熱愛京戲的程蝶衣喪失希望。成為京城“名角兒”沒有改變程蝶衣的悲劇人生道路,一時風光換來一生孤獨和悲涼。小時候所受的學藝之苦只是悲劇人生的開始,也就是師傅說的“破題”一語成讖。一眾弟子深受封建禮教壓迫,小癩子出逃后被師傅毒打,吃完私藏的所有糖葫蘆,親眼目睹小豆子被毒打后上吊自殺。少年不經(jīng)事的弱小生命被無情的封建規(guī)矩束縛、壓制,最終走向死亡。程蝶衣雖沒有因禮教壓迫走向“死亡”,但是被迫植入的教條“信念”纏繞著他一生,他沒有逃出“從一而終”“不瘋魔不成活”的預言,深受毒害卻不自知。
“電影的美學特點之一就是空間中的時間與時間中的空間結合,影像和運動成為電影最重要的特征?!盵12]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認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13]《霸王別姬》整個電影時間跨度較大,便于我們在較短的時間里觀察、思考人物整個生命軌跡??臻g與時間交織,人物形象在行動和變化中被塑造、影響。程蝶衣形象在整個影片中處于不可忽視的中心位置,屬于所有矛盾的中心,他個人形象具有較大的美學價值。
程蝶衣出生于煙花柳巷,生母艷紅把他送到戲班?!皩嵲谑悄泻⒋罅肆舨蛔?,這才投奔您來了,您只要留下他,怎么著都行?!盵14]戲班雖不是什么高貴職業(yè),總能提供最基本的溫飽。為讓戲班師傅順利收程蝶衣為徒,艷紅不惜將他多出來的指頭用菜刀剁掉——六指兒變五指兒。小時候的“小豆子”從剁掉手指開始人格獨立性已經(jīng)被閹割,變成真正的“女嬌娥”。戲班子里的眾多學徒?jīng)]有屬于自己的名字,“小豆子、小癩子、小石頭”以簡單、毫無性別特征的代號命名。底層殘酷的生存方式讓“小癩子”式的弱者喪失對生活的希望,底層小學徒面對慘無人道的生存法則以最無力的抗爭方式——自殺來放棄生命,既是抗爭也是對命運不公的覺醒。處于這種成長環(huán)境中,同伴之間容易產(chǎn)生相互依賴,程蝶衣對師兄段小樓產(chǎn)生情愫皆在情理之中。第一次聽師兄說菊仙,他立即表現(xiàn)出對這位從未謀面的風塵女子深深的厭惡。時刻提醒師兄要“從一而終”,對京戲和他這個師弟都要一生獨一,不能三心二意?!皬囊欢K”是程蝶衣的人生信條,他用此方式要求自己也要求別人。師兄不再是兒時為他遮風擋雨的“小石頭”,而他還是依附于師兄的“小豆子”?!俺酝酢币プ穼ぷ约旱男腋?,“我是假霸王,你才是真虞姬?!盵15]“虞姬”終未出戲,百般阻攔無果?!熬颉焙汀俺酝酢睅熜质浅痰庐吷鶒?,菊仙和段小樓成親標志著程蝶衣對愛情美好憧憬的破滅。站在窗外偷窺菊仙和段小樓,凸顯被成長環(huán)境閹割后,程蝶衣畸形的婚戀觀念。黑格爾提出:“當有限的外在感性形式無法承載強大的內(nèi)在精神時,它就必然會發(fā)生扭曲甚至毀滅?!盵16]躲在陰暗的角落,露出陰冷、令人懼怕的眼睛窺視別人的生活,與舞臺上勇于表達愛的“虞姬”形成反差。難以置信,受萬人追捧的程蝶衣面對自己情感時,內(nèi)心深處所表現(xiàn)出異乎常人的扭曲。陳凱歌自己說程蝶衣真的是那種可以稱之為瘋子的藝術家,他這樣的癡人,一旦走下舞臺,走進現(xiàn)實的人群中,注定是孤獨的,注定是寂寞的。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天真、他的誠實,甚至是他的偏執(zhí)和嫉妒,都很美,很真實。受人誣陷后,明知自己受愛慕者幫助不會有牢獄之災,仍沉迷于大煙靜觀師兄為自己四處奔走。程蝶衣不再是小時候單純的“小豆子”,他不希望師兄因成家而忽略自己的存在,想方設法引起別人的同情和重視,贏得心理上欺騙他人的愉悅。
文革前夕,風云變幻。為保全個人安危,菊仙、段小樓銷毀家中與“四舊”相關的一切舊物。古董酒杯發(fā)揮完自己最后一次功用后被無情地摔碎。程蝶衣不能再登臺唱戲,失去師兄后又失去京戲,雙重打擊使他再也沒有追求美好的動力。精神家園不復存在,華麗的戲服被程蝶衣點燃??此坡唤?jīng)心的舉動,實則表達“戲癡”適者生存的無奈和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被毀滅的痛心。特殊的年代,在始料不及的災難面前往往最能看到人性原本的樣子。曾經(jīng)的京城名角兒,現(xiàn)在的“牛鬼蛇神”,角色翻轉形成諷刺。面對拷問,段小樓為自保,對生命中最愛他的人造成了不可磨滅的打擊。揭露菊仙出身于風塵,詆毀程蝶衣與袁四爺不被世人所接納的非比尋常的關系,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徹底將程蝶衣兒時記憶中處處保護他的師兄形象毀滅,一切值得回憶的美好都成為幻影?!凹侔酝酢睂⑷诵缘某髳?、自私、茍且暴露無遺。人間找不到答案就問蒼天“你楚霸王都跪下來求饒了,那這京戲他能不亡嗎?”[17]程蝶衣恨“假霸王”的虛情假意,鄙視只求茍且的人生態(tài)度?!拔医野l(fā)姹紫嫣紅,我揭發(fā)斷壁殘垣。”[18]激烈斗爭中,比起“假霸王”歇斯底里的揭發(fā)和詆毀,程蝶衣仍然將段小樓所有的不幸歸咎于菊仙,大肆宣揚這個女人的卑劣,同時,自己的人生悲劇也全施壓在和他一樣出生低微的弱女子身上。站在道德之上,鞭笞他人的不幸。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任何事物,我們在那里面看得見依照我們的理解應當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盵19]程蝶衣超乎常人的反抗方式令“虞姬”的美,轉換成人性的惡。菊仙和程蝶衣都是被“假霸王”拋棄的“虞姬”,所有真摯、熱愛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
程蝶衣短暫的一生無疑充滿不幸與悲涼,被生母拋棄,遇到保護自己的師兄卻也最終遭受背叛,甚至在自己臨死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不是女嬌娥”而產(chǎn)生身份認同。“要想人前顯貴,您必定人后受罪。”為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童年的程蝶衣“吃得苦中苦”卻終究沒有逃脫命運的捉弄,為戲癡狂為戲而死。失去自我、所愛、人生,不斷失去的人生不曾回頭。
黑格爾:“遇見一件藝術作品,我們首先見到的是它直接呈現(xiàn)給我們的東西,然后追究它的意蘊或內(nèi)容?!盵20]《霸王別姬》不僅是一部經(jīng)典電影,更是一段歷史的見證。軍閥混戰(zhàn)為起始,一直延續(xù)至20世紀80年代,程蝶衣屬于被時代裹挾前進的蕓蕓個人。個人命運與時代交融而因此被改寫。戴錦華認為:“中國的歷史不是一個相銜于時間鏈條中的進程,而是一個在無盡的復沓與輪回中彼此迭加的空間,一所萬難轟毀的鐵屋子,或一處歷劫巋然的黃土地。于是,歷史成了一個在緩慢的頹敗與朽壞中的古舊舞臺,而年代、事件與人生,則成了其間輪演的劇目與來去匆匆、難于辨認的過客?!盵21]變幻無常的時代浪潮中,中國的歷史變遷反映在李公公、袁四爺昨日是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者,今日則淪為階下囚,接受時代的審判與懲罰。李公公坐在冰涼的青石板上迎接新中國成立,袁四爺臨死前仍不減當年“貴族”傲氣,他們的結局沒有引起觀影者足夠的同情,當年張揚跋扈歷歷在目,甚至要為他們的下場拍手稱快。
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中提出關于理想悲劇定義:“最完美的悲劇里,情節(jié)結構不應該是簡單直接的,應該是一種復雜曲折的,并且他所摹仿的行動必須是能引起哀憐和恐懼的。因此摹仿的人應該是在道德品質(zhì)和正義上并不是好到極點,但是他的遭殃并不是由于罪惡,而是由于某種過失或弱點。”[22]程蝶衣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能引發(fā)我們的悲憫和恐懼,原因在于他生性單純,即使被師兄拋棄,自己所愛的京戲被踐踏卻仍然保持“從一而終”,對畢生所愛堅貞不渝,保持真性情。特殊年代里,人人都在自保,只有程蝶衣在亂世仍然保持赤子之心的沖動,不計個人得失說出怎樣的京劇才是“美”,勇敢捍衛(wèi)“美”的純凈與真實?!罢嫘郧椤备矣谡f真話而遭到迫害,我們?yōu)樗艿目嚯y鳴不平。同時程蝶衣的遭遇也讓觀眾心生恐懼,我們因劇中人的遭遇而引發(fā)對自身命運的思考,如何在命運這雙看不見的‘手’的捉弄中既保持初心,又可以在亂世存活。從小收養(yǎng)的小四兒變成對立敵人,親情隨即破碎。一系列的復沓與輪回攪碎了程蝶衣平靜的一生。英國學者斯馬特在《悲劇》中說到:“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xiàn)出堅毅和反抗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23]程蝶衣為自己筑起的“桃花源”是那樣的弱不禁風,若逆來順受,作一個識時務的“俊杰”便可以平安無事,戲中的“虞姬”和現(xiàn)實中的程蝶衣都有“傲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們的悲劇也正是源于此,正是堅毅地反抗,加劇外界對生命本體的擠壓。時代的一粒塵埃在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如王國維所言“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深淺而已”。[24]《人間詞話附錄》中也提到,有意境的作品應當是有言外之味,弦外之響。言外之意越多,則意境越深,言外之意越少,則意境越淺。整個《霸王別姬》的時代背景看似默不作聲,個人的命運無奈地被翻轉、重塑。電影中所有人的命運籠罩在時代的意境中,像是有一雙“手”捉弄那些堅韌抗爭的弱者,沒有人逃出宿命的安排?!栋酝鮿e姬》雖是一部電影,然而它自身所要表達的關于生命的意義值得不同時代的人去思考。劉登瀚主編的《香港文學史》針對李碧華小說的這一特點這樣寫道:“李碧華的小說并不是一般的純言情小說,它們有比愛情更豐富的內(nèi)涵,在歷史的、社會的、美學的、哲學的層面上所給人的思考,是一般的言情小說所不能比擬的。”[25]通過電影,我們看到不同時代雕刻在個人身上的印記,無關乎好壞。電影用特別的方式記錄一代人的歷史。
結語
電影如詩一樣奇妙,它雖不如真實世界現(xiàn)實,卻在一定空間里合情合理地鑿開生命的一扇窗,我們透過時間的裂縫看到關乎他人的人生,似乎很遙遠卻又因戲里人物的悲劇而同情和恐懼,由此拉近他們與我們的距離。一部好的電影在每個時代都能奏出屬于時代的樂章?!栋酝鮿e姬》是一首關于人性、人生的詩,戲劇語言、人物、時代背景組成電影整體。假亦真時真亦假,人物故事的“真”與“假”無從探究,符合一切事物應該有的樣子,遵循生命本體的內(nèi)在規(guī)律,個人與時代交織的悲劇在新時代背景下也依然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