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杰,謝金良
(1.復(fù)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上海 200433;2.復(fù)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 200433)
《周易》(包括《易經(jīng)》和《易傳》)作為中國歷史上的一本奇書,冠居儒家群經(jīng)之首,其內(nèi)容之廣,思想之深,歷來都是學人樂于研讀的寶典。對于《周易》中蘊涵的主要哲理思想,古往今來,盡管眾說紛紜,但大多離不開對其中“變易”思想的闡釋和發(fā)揮。有鑒于此,本文擬結(jié)合文本實際,對《周易》之“變”加以探討和辨析。
綜觀中國易學史,可謂包羅萬象,異彩紛呈,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言:“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shù),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而好異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說愈繁?!盵1]古往今來的治《易》者雖然在解《易》上各有其說,側(cè)重不同,或重于“象數(shù)”,或偏于“義理”,但是分野之余必有合同,公認之理無疑都離不開對其中“變易”思想的闡揚。《易傳》比較全面深入地闡發(fā)《易經(jīng)》中“變”的思想(詳見后文)。西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尤為精辟地指出:“《易》著天地、四時、陰陽、五行,故長于變?!盵2]及至唐代,孔穎達《周易正義》卷首指出:“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自開天辟地,陰陽運行,寒暑迭來,日月更出,孚萌庶類,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續(xù),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盵3]88即便是英譯的《周易》書名TheBookofChanges,也顯然是立于“易”,扣之“變(Changes)”的。由此而論,在古今中外學人的眼中,《周易》乃是闡發(fā)了萬事萬物生生變化的規(guī)律和特性。
為能更好地理解《周易》與“變”的密切關(guān)系,筆者細致統(tǒng)計了《周易》經(jīng)傳文本中“變”字的出處情況,并試加析論。
《周易》經(jīng)傳中共包含有49個“變”字。而“變”字在《易經(jīng)》卦爻辭中,僅出現(xiàn)2處,而且都是在《革》卦的爻辭,即:
九五,大人虎變,未占有孚。[4]547(《革》)
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征兇,居貞吉。[4]548(《革》)
可見,《易經(jīng)》之“變”與“變革”密切相關(guān),雖然也有“變化”之義,但與“變動”“變通”等思想還有一定差距。另有47個“變”字分布在《易傳》中。而在《易傳》分布中,絕大多數(shù)出現(xiàn)在《系辭傳》(《系辭上傳》有22字,《系辭下傳》傳有11字),《彖傳》有5字,《象傳》有6字(都在《小象傳》中),《說卦傳》有2字,《文言傳》有1字,《序卦傳》和《雜卦傳》均未出現(xiàn)。
眾所周知,《易傳》七種十篇相傳是晚年孔子的研《易》之作,但宋代以來屢有學者提出質(zhì)疑,以至現(xiàn)當代易學界大多認為《易傳》非一時一人之作,不再認定其著作權(quán)只歸屬孔子了。這是一個久訟不已的謎題,筆者也不敢奢望能夠加以解決。但從“變”字的不同分布,似乎給我們打開了一面小窗,得以窺見諸傳(即《易傳》七種十篇)之間的細微差別與聯(lián)系。對此,不妨嘗試分析一下。
在《文言傳》中,唯有1處,即:
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閉,賢人隱。[4]109(《坤·文言》)
按理說《乾》卦講述更多與時偕行的現(xiàn)象,應(yīng)該與“變”關(guān)系更密切,但事實上篇幅比《坤·文言》長得多的《乾·文言》中卻未出現(xiàn)“變”字。《序卦傳》蘊涵相因、相反的變化之理,但未出現(xiàn)“變”字;同樣,篇幅短小的《雜卦傳》顯然與“卦變”的思想有所關(guān)聯(lián),但也沒有“變”字出現(xiàn)。在《彖傳》中僅出現(xiàn)5處,即: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4]74(《乾·彖》)
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4]228(《謙·彖》)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4]289(《賁·彖》)
剝,剝也,柔變剛也。[4]298(《剝·彖》)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4]378(《恒·彖》)
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其中有4處屬于與上經(jīng)相應(yīng)的,且?guī)缀醵寂c天道變化相關(guān),可見《彖傳》所理解的“變”主要還是指自然現(xiàn)象的變化。這與《坤·文言》“天地變化”的意思基本一致。
再分析一下《象傳》?!洞笙髠鳌窙]有出現(xiàn)“變”字,《小象傳》共出現(xiàn)6處,都出現(xiàn)在與下經(jīng)對應(yīng)之處,即:
閑有家,志未變也。[4]424(《家人·初九·象》)
引吉無咎,中未變也。[4]507(《萃·六二·象》)
大人虎變,其文炳也。[4]548(《革·九五·象》)
君子豹變,其文蔚也;小人革面,順以從君也。[4] 549(《革·上六·象》)
利幽人之貞,未變常也。[4]594(《歸妹·九二·象》)
初九虞吉,志未變也。[4]654(《中孚·初九·象》)
因為《革》中2處“變”字屬于經(jīng)文爻辭固有的,所以《小象傳》按實而計只有4處,而這4處其實都是同一詞語“未變”,意思顯然都與“變化”一致。
《說卦傳》中: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cè)岫?,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4]778(《說卦傳》第一章)
故水火相逮,雷風不相悖,山澤通氣,然后能變化既成萬物也。[4]790(《說卦傳》第六章)
此2處“變”字,也是具有“變化”的意思。綜上可見,除了《系辭傳》以外,其余諸傳中有出現(xiàn)“變”字的,都是“變化”之義。而在《系辭傳》中,盡管其“變”字不乏“變化”之義,但已經(jīng)不只局限于此,而是具有更加靈活多變,更富于智慧的多層意思了。對此,我們將在后文側(cè)重加以論述。
順便指出,從“變”字出處及其含義這個窗口,我們得以窺見諸傳在“變”字意義上是具有一定的語義相近和關(guān)聯(lián)的,似乎也可以從中說明諸傳的作者思想是比較接近的。這個規(guī)律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周易》的變化思想。
通過對《周易》中含有49處“變”字的分析,不難從中再發(fā)現(xiàn)一些帶有規(guī)律性的東西,試加以論述如下。
《易經(jīng)》中直接提及“變”字的,只有區(qū)區(qū)2處而已,相比于《易傳》的47處,顯然是相當少的。值得再注意的是,《易經(jīng)》中提及“變”的,都是出自《革》卦。于此,可能有人會誤以為:《易》長于“變”,而唯有《革》卦爻辭是直接論“變”的,那么只要理解了《革》,便是尋到參透《周易》的門戶了。實則不然?!吨芤住返牧呢?,每卦都有其相對特定的卦義和爻時背景,因而其觀物取象而生發(fā)的象征符號也有一定的意義范疇??追f達《周易正義》指出:“‘革’者,改變之名也。此卦明改制革命,故名《革》也?!盵3]305朱熹認為:“革,是更革之謂,到這里須盡翻轉(zhuǎn)更變一翻?!盵5]這其實是揭示了《革》卦“變”的激烈性質(zhì)。由此,雖然《革》卦是《周易》中論“變”的典型,但這里的“虎變”“豹變”相對于《易傳》的“變”,其實是相對狹義的,相當于“變革”之義,而且是傾向于制度法令的變革,是如滄海變桑田的社會巨變,而不僅僅是風吹草低的毫厘之變更。由此觀之,“變”字在《易經(jīng)》文本語境中仍局限在“變革”社會制度的狹義之中。
然而在《易傳》中,“變”的含義顯然進一步擴大了。其“變”的對象可以是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可以是乾剛坤柔、日月四時,大致可以涵蓋萬事萬物。同時,《周易》中“變”的程度也有大小,除了上述“變革”的質(zhì)變,亦有漸變。比如朱熹注解“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4]74一句就認為:“變者化之漸,化者變之成?!盵6]24這里的“變”即可被認為是一種量的漸變,而“化”則是量變到質(zhì)變的轉(zhuǎn)換了?!兑讉鳌分械摹白儭笔窍鄬V義的,可謂是后人抽象出來的重要義理,其本身即是《周易》的思想精粹之一,同時體現(xiàn)出《易》道廣大、無所不包的特點。
不同于《易傳》中“易”“道”等其他概念,從原文上看“變”的含義是較為清楚的,因而也較為容易理解。主要表現(xiàn)在:
第一,“變”經(jīng)常以兩字詞語的形式出現(xiàn)(總計19條)。在《周易》的傳文中,有詞語“變動”3處,都在《系辭下傳》中,即:
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4]762(《系辭下傳》第八章)
道有變動,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雜,故曰文;文不當,故吉兇生焉。[4]768(《系辭下傳》第十章)
變動以利言,吉兇以情遷。[4]771(《系辭下傳》第十二章)
有詞語“變化”12處,其中有7處在《系辭上傳》中,另有5處散見于其他諸傳中,即: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4]688(《系辭上傳》第一章)
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cè)嵯嗤贫兓4]692(《系辭上傳》第二章)
變化者,進退之象也;剛?cè)嵴撸瑫円怪笠?。[4]692(《系辭上傳》第二章)
擬之而后言,議之而后動,擬議以成其變化。[4]705(《系辭上傳》第八章)
天數(shù)二十有五,地數(shù)三十,凡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4]711(《系辭上傳》第九章)
子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4]711(《系辭上傳》第九章)
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4]719(《系辭上傳》第十一章)
是故變化云為,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來。[4]771(《系辭下傳》第十二章)
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閉,賢人隱。[4]109(《坤·文言》)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4]74(《乾·彖》)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4]378(《恒·彖》)
故水火相逮,雷風不相悖,山澤通氣,然后能變化既成萬物也。[4]790(《說卦傳》第六章)
有詞語“變通”3處,都與“時”相關(guān),即:
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4]703(《系辭上傳》第六章)
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貴;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4]719(《系辭上傳》第十一章)
吉兇悔吝者,生乎動者也;剛?cè)嵴撸⒈菊咭?;變通者,趣時者也。[4]732(《系辭下傳》第一章)
有詞語“通變”1處,即:
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shù)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4]700(《系辭上傳》第五章)
另有7處含有“變通之義”,都包含“變”與“通”的關(guān)聯(lián),即:
參伍以變,錯綜其數(shù):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4]716(《系辭上傳》第十章)
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4]719(《系辭上傳》第十一章)
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盵4]726(《系辭上傳》第十二章)
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4]726(《系辭上傳》第十二章)
極天下之賾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4]726(《系辭上傳》第十二章)
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4]735(《系辭下傳》第二章)
《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4]735(《系辭下傳》第二章)(1)《系辭傳》所涉及的含有“變”的文本大都以上述兩字詞語的形式(“變動”“變化”“變通”或含“變通之意”)出現(xiàn)。除此之外,也有8處以單字的形式出現(xiàn),在此一并列出:“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盵4]692(《系辭上傳》第二章)“彖者,言乎象者也;爻者,言乎變者也。”[4]694(《系辭上傳》第三章)“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盵4]696(《系辭上傳》第四章)“是故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八卦而小成?!盵4]711(《系辭上傳》第九章)“《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盵4]715(《系辭上傳》第十章)“非天下之至變,其孰能與于此?”[4]716(《系辭上傳》第十章)“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剛?cè)嵯嗤?,變在其中矣;系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矣?!盵4]732(《系辭下傳》第一章)“爻象動乎內(nèi),吉兇見乎外;功業(yè)見乎變,圣人之情見乎辭?!盵4]732(《系辭下傳》第一章)至此,本文已列舉出《周易》經(jīng)傳中與“變”字(49處)相關(guān)的46條引文。
這些詞語的意義仍保留在現(xiàn)代漢語中,因而今人在閱讀《周易》時仍可借助這三個詞語的構(gòu)詞特點,用“動”“化”“通”作為參考,以幫助理解“變”的含義。
第二,《易傳》中解釋“變”的概念的句子較少,也就可以減少由于多重定義而帶來的理解上的模糊與困難。眾所周知,在《易傳》中經(jīng)常使用判斷句式,即“……也”“……者……也”,或者“……之謂……”“……謂之……”,來對一個概念下定義。舉“易”而言:“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shù)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4]700(《系辭上傳》第五章),“《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4]716(《系辭上傳》第十章),“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4]716(《系辭上傳》第十章),“是故《易》者,象也”[4]743(《系辭下傳》第三章)等等。而相比之下,《周易》經(jīng)文中直接對“變”下定義或作闡釋的句子構(gòu)成則較為簡單,大致只有“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4]719和“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4]726兩句。并且,在這兩條中還有值得注意的,“變”與“通”都是互文共言的,但又有各自獨立的含義。對于前者,《周易正義》云:“‘一闔一辟謂之變’者,開閉相循,陰陽遞至,或陽變?yōu)殛帲蜷_而更閉,或陰變?yōu)殛枺蜷]而還開,是‘謂之變’也。‘往來不窮謂之通’者,須往則變來為往,須來則變往為來,隨須改變,不有窮已,恒得通流,是‘謂之通’也。”[3]394門的狀態(tài)無非兩種,或開或閉;陰陽互生,同樣也可以看作是太極之中的一體兩態(tài),此句以開門閉門作為比喻,闡釋陰陽變化的道理。筆者注意到孔穎達的注疏中,“或”“須”兩字頗值得玩味,可認為“或”道出了“變”的自發(fā)性,而“須”則道出了“通”的能動性。運動,消長,更易,若“變”而達之無窮、恒久之境界,則可以稱之為“通”了。對于后者,《周易本義》指出:“因其自然之化而裁制之,變化之義也”“‘變’‘通’二字,上章以天言,此章以人言?!盵6]195自然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裁節(jié),倘若人們能夠效法自然,交感施行則可“通”矣。如是則可認為,這兩條以相近形式界定的“變”與“通”,雖然切入角度不同,但本質(zhì)上相互融洽,并且其含義大致與現(xiàn)代漢語相近。以天言,則明于天之道;以人言,則察于民之故;二者共言,則廣大悉備,涵括萬事萬物而無不變了。
第三,“變”是抽象概念中的具象。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許多虛極的概念,如“道”“太極”“陰陽”。以“道”為例,《系辭上傳》第十二章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4]726?!兜赖陆?jīng)》第一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盵7]1“道”的觀念,或許因其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不能以一種直接的方式感受,自孔、老之學起就不斷被生發(fā)擴充,其含義廣博而抽象,因而讓人有玄之又玄、不可言說的感覺。相比之下,“變”則是可以被每個人生而感知的。譬如斗轉(zhuǎn)星移、日月運行、一朝一暮,春華秋實、夏荷冬梅、寒暑易節(jié),這些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的具體的“變”的情狀,很自然地就映入人們的腦海,生發(fā)聯(lián)想,因而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人們對于“變”的理解。
第四,“變”義的“不變”性,有利于維持《周易》釋“變”思想內(nèi)涵的穩(wěn)定。行文至此,筆者認為,“變動不居”的《周易》中“變”的含義之所以是相對“不變”,是由于“變”需要有“不變”作為參照。只要有基礎(chǔ)物理學知識的,都能明白參照系的原理。也就是說,人們所感受到的動與靜,都與參照物的設(shè)定有關(guān)系。而這一點同樣適用于“變”的內(nèi)涵?!兜赖陆?jīng)》第二章認為:“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7]4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后,相輔相成,不可分離。同樣道理,有陰須有陽,有“變”須有“不變”。“變”與“不變”,是相對而言的,是相互聯(lián)系、相互依存的,缺一不可。試想:倘若《周易》中對于“變”的含義闡釋得不明不白,云里霧里,前后不一,“變”本身沒有了“不變”的參照,那么“變”還真是“變”嗎?后人在解《易》時,豈不更得百家爭鳴,眾說紛紜,哪還能獲得“變”為《易》的關(guān)鍵的共識呢?不妨借老子“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第二章)[7]4的句式來總結(jié),即“天下皆知常(不變)之為常(不變),斯變已”。
如前文所述,在《易經(jīng)》中“變”的含義相對限定于“變革”;而在《易傳》中則明顯體現(xiàn)為:“變”含“三變”,即“變動”“變化”和“變通”,但層次不同。以下試作論析。
變動是恒久的,它如那滾滾前行的長江奔流不息,是一切事物的固有屬性,是《周易》的基石?!独ぁの难浴酚小疤斓刈兓?,草木蕃”[4]109,草木枯蕃,盛衰相替,此乃自然風物之變?!断缔o上傳》“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4]688,此言天地形象之變。《系辭上傳》“變通配四時”[4]703,“四時”者,即四季也,此言時節(jié)之變,時不止而變不息。除了直接含有“變”字的引文,《周易》中含有“變”義的詞句也頗多。《泰》九三爻辭“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4]195,即平地盡頭也將變作險坡,離去的事物也將歸復(fù)?!对娊?jīng)》“高岸為谷,深谷為陵”[8]一句頗與《泰》卦九三爻辭意境相似。高岸可以變?yōu)樯罟龋罟纫部梢曰髑鹆??!稄?fù)》卦辭“反復(fù)其道,七日來復(fù)”[4]307,即指的是陰化為陽,陽化為陰,陰陽往復(fù),反轉(zhuǎn)不止?!敦S·彖》“日中則昃,月盈則食”[4]601,太陽正午得中之后,必將變向西斜;月亮既望圓明之后,必將變成虧缺。
除卻整個道體本身是孤立不變之外,變動是絕對的,不是相對的。一切事物都在普遍聯(lián)系中對立又統(tǒng)一,運動不絕,綿綿長存?!吨芤住窡o時無刻不流露著古哲先圣的深奧之思,既在“變動不居”中顯示了恒常通久的不變法則,又在恒常通久中表現(xiàn)了“惟變所適”的運行規(guī)律。
變化具有循序性。變動與變化,可以被理解為是“變”的程度的差別,前者是量變,后者更近乎質(zhì)變。不妨以人的一生變化為例,從出生時的幼小嬰兒,逐漸生長變得強壯,再到一定年齡后又開始變老至死,就是一個不斷發(fā)生量變與質(zhì)變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生命體位的不斷改動可以理解成“變動”,而生命體質(zhì)的不斷改變則是“變化”?!独ぁ烦趿侈o“履霜,堅冰至”[4]99,即踩上微霜后便可料到堅冰的到來。陰氣凝結(jié),八方來襲,霜氣初始時柔且弱,但是當其積聚,竟可結(jié)成堅冰?!独ぁの难浴酚纱苏J識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盵4]107類似的還有,如《系辭下傳》第五章就明確指出:“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小人以小善為無益而弗為也,以小惡為無傷而弗去也,故惡積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盵4]746而這些認識乃是對《噬嗑》卦“初九,屨校滅趾,無咎”[4]282的義理解讀。這其中無疑是蘊涵著事物循序漸變的道理:小惡剛開始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積少成多,到頭來都會變得讓人負擔不起,乃至罪不可赦。
變化具有趨勢性?!顿S·彖》:“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盵4]289意思是說,觀察天的文理,可通曉四時的變化;觀察人的文采,可以推行教化以致圣明天下。圣人察于變,所以善于見微知著,占事知來?!断缔o上傳》第一章認識到“剛?cè)嵯嗄Γ素韵嗍帯盵4]688,緊接著第二章又指出:“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剛?cè)嵯嗤贫兓!盵4]692到了第十章又進一步加以歸納:“《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盵4]715對此,《周易本義》注解說:“四者皆變化之道,神之所為者也。”[6]191就是說這四者的實質(zhì)都是以形化變的,都與變化密切相關(guān)?!墩f卦傳》第六章也指出:“故水火相逮,雷風不相悖,山澤通氣,然后能變化既成萬物也?!盵4]790水火,雷風,山澤,八卦以象自然,自然相推,是變動之意,但是八卦只有相生相蕩方可成變化之態(tài)。同時,說到變化,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及的典型——《序卦傳》,雖其主旨是解釋六十四卦卦序演化之理,但其實亦將變化的精神發(fā)揮到了極致?!坝刑斓厝缓笕f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4]815六十四卦,前后相承,前生發(fā)后,后呼應(yīng)前,或揚或抑,或利或弊,八八輪轉(zhuǎn),大體上是切合自然造化之理的。莊子認為“《易》以道陰陽”[9],正是陰陽之道消長產(chǎn)生變化的現(xiàn)象,才使得“變化”成為《周易》的生生之特性。圣人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感悟宇宙萬事萬物在恒久生發(fā)的“變動”中積累的力量,順從和體察由屯至蒙而處于不斷循序“變化”的趨勢,然后做到彰往察來,顯微闡幽。由此可見,變而化之的趨勢,與易道之理大致吻合。
《周易》兆辭,吉兇悔吝;變化云為,利弊相生;圣人效之,以得利變;何得利變?在筆者看來,乃存乎“通”?!吨芤住芬幌蚴侵匾暋巴ā钡?,而且經(jīng)常將“變”“通”連用(且均出現(xiàn)在《系辭傳》)。例如,《系辭上傳》“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4]703,“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4]719,“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shù),遂定天下之象”[4]716;《系辭下傳》“變通者,趣時者也”[4]732,“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4]735。但是,“通”要怎么理解呢?我們以為正如《說卦傳》首章所言“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4]778,即和諧順成于陰陽的品德,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均合乎道義的同時,又可以窮盡天地間的深奧道理,那么自然能夠通曉自身的命運。可是,倘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如果不懂得因時適變,那么就斷然不可。對此,以下試擇幾例簡要分析。
《乾》“上九,亢龍有悔”[4]73,意思是事物發(fā)展盛極必衰,即使飛龍在天,至于窮極也必遭受挫折。正如其《文言傳》所解說“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圣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4]92圣人的明智之處在于,即使位乎天德,也時刻謹記進退存亡的道理,知其變化之道,適時進退。
“否極泰來”。對此說法,想必學《易》者,初讀必有疑慮,為什么呢?在通行本《周易》的卦序中,《否》排在第十二卦,《泰》排在第十一卦,按此而言,的確是《泰》前《否》后才對,而且這樣按易理也說得通。那就是萬物窮極必反,通泰多了自然否閉也終究會來臨,這不就告訴了我們居安思危的道理了嗎?但這么說卻又似乎少了些味道?!胺駱O泰來”其實更加蘊含著一種對人的能動的求變精神的頌揚。試想一窮士諸事不利,事與愿違,生活似乎示其猙獰;但倘若窮士能通曉否極泰來之理并踐行,敢置于死地后生,自強不息,與其命運抗爭,積極改變自身境遇,并且最終真正實現(xiàn)了翻轉(zhuǎn)六十三卦之阻隔而達通泰之境地。那么,如此豈不是宛如一曲生命的贊歌嗎?
《既濟》與《未濟》?!都葷飞峡蚕码x,如火置水下,可以煮成食物,象征“事已成”;《未濟》上離下坎,如火置水上,熱不及而水燒不開,無法煮成食物,象征“事未成”。《既濟》六爻都得位,二五兩爻都是既中且正,這在《易經(jīng)》中是獨一無二的完美;《未濟》六爻都失位,且無中正之爻,這在《易經(jīng)》中亦是唯一。但《易經(jīng)》作者把這兩卦分別排在第六十三與六十四,即六十四卦的最后兩卦,應(yīng)該是有一定深意的。正如《既濟·大象》所說“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4]672,《既濟》萬事雖成,但越是功成名就越是守成艱難。也就是說,居安則易怠,逸樂至極,則功業(yè)消散,最終仍返歸《未濟》的境地。《未濟》事之未成,進取情切,審慎多度,“未濟”于困境之底則上窺有光,必然含有“可濟”之理。以《未濟》作終,乃是闡明事物的對立變更是沒有終點的,是循環(huán)往復(fù)、變化不已的。
《系辭上傳》“天地變化,圣人效之”[4]719,可見圣人作《易》緣由之一,就是要體察且效仿天地變化的規(guī)律,以順應(yīng)天道。《系辭上傳》“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4]692,與《系辭下傳》“《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4]735,這兩句都引用了《大有》中的上九爻“自天祐之,吉無不利”[4]225。我們認為,這大抵是闡明了君子觀象玩辭的大旨:察乎象變,變而通之,從而達到因時順成、吉無不利的人生佳境?!坝屑獌蠢?,然后人謀作,大業(yè)生;若無施不宜,則何業(yè)之有!”[10]對此,《乾·文言》有個很妙的說法:“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4]92當圣人懂得了遵循天道的變化規(guī)律而為人處世之時,那么天就不會違背他的意愿,更何況于人,更何況于鬼神呢?
綜上所述,“變”的三個層次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世間萬物,無時無刻不在變動;變動看似繁雜,卻有章可循;吉兇悔吝,生乎變化,變而化之,乃觀其德,乃至君子觀象玩辭、觀變玩占,是以懂得變通,終得“自天祐之,吉無不利”。變通,在《周易》的思想中應(yīng)該就是“變”的最高境界了。
此外還須注意,雖然以上的“三變”——變動、變化、變通,三詞是直接抽離自《系辭傳》,而實則《系辭傳》中的“三變”是互為交感的,即其含義相互滲透融通。只不過我們?yōu)榱吮阌诜治?,將其歸結(jié)成為“變”的三種層次。同時,正如《系辭下傳》所言:“《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盵4]762陰陽更易,六爻流變,以致《周易》這部智慧經(jīng)典所體現(xiàn)的道理也屢有變遷,隨時變易。由此,治《易》者更須深刻領(lǐng)悟到《易》理趨“變”的精神,切不可執(zhí)泥典常綱要,而應(yīng)與時偕行,相時而替,唯變所適。如此,才能讓《周易》生生不息,代代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