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妍
(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內(nèi)蒙古通遼028043)
阿來作品的詩性總是令人難忘,那種悱惻卻透明的憂傷纏繞在人物身上。好在這些人物多是他故鄉(xiāng)里那些他最為熟稔的鄉(xiāng)親,錯綜而鮮活的感受中和了詩性的縹緲、虛浮,呈現(xiàn)出獨特的生命紋路。阿來立足于“嘉絨”本土,這片坦蕩、包容的自然空間造就了他大巧若拙地看待世界的眼光與面對問題的方式。雖然,時代的變遷、環(huán)境的變化也影響著人物的生命走向,但阿來用他的冷靜與才情,在變動不羈的時代中始終堅持一種寫作的純粹性,“文學(xué)的教育使我懂得,家世、階層、文化、種族、國家,這些種種分別只是方便人與人互相辨識,而不應(yīng)當是豎立在人際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當這些界限不止標注于地圖,更是橫亙在人心之中時,文學(xué)所要做的,是尋求人所以為人的共同特征,是跨越這些界限,消除不同人群之間的誤解、歧視與仇恨。文學(xué)所使用的武器是關(guān)懷、理解、尊重與同情。”[1]他筆下的人物大多沒有深沉的算計,總是用貌似簡單的直接來面對煩擾的世事,做著理解起來似乎也十分簡單的事件。他們樸拙而曠達,有時愚鈍,有時睿智,在不斷的行走與尋找之中展開對于世界與自我的問詢。
文學(xué)最能觸動我們的往往是原初的風(fēng)景,而阿古頓巴作為藏民族的精神典范,在他的身上顯示了藏民族的根源性格。阿古頓巴,也有譯為“阿古登巴”,四川阿壩藏區(qū)稱作“頓巴俄勇”,“俄勇”為舅舅之意,“阿古”是叔叔的意思,“頓巴”是導(dǎo)師的意思。據(jù)傳阿古頓巴是后藏①江孜縣人,原是貴族莊園主陸卓代瓦家的農(nóng)奴。他用計懲戒了欺壓鄉(xiāng)民的莊園主,將其騙到雅魯藏布江淹死,并因此逃離家鄉(xiāng)流浪四方。在流傳下來的故事中,阿古頓巴聰明機智,他利用人性中的貪婪、吝嗇和愚蠢,運用智謀巧妙地戲弄富商、對抗權(quán)貴,為貧苦的農(nóng)奴伸張正義。這些流傳下來的故事短小精悍、輕松幽默,卻又主題雷同,寄托了舊時代廣大農(nóng)奴向強權(quán)復(fù)仇的精神訴求。我們甚至可以想象,阿古頓巴是如何在藏族家庭的火塘邊一代代被言說、疊加,成為一種象征和指代,他作為民間智慧的集大成者,早已超出了民族和地域的界限。從這個意義上講,阿古頓巴對于阿來人物譜系的構(gòu)建有著重要的意義,更像是藏族文化傳統(tǒng)中的“發(fā)愿”。在這個形象身上不僅展示阿來的自我文化定位與人文關(guān)懷,而且也作為小說建構(gòu)的重要因子屢屢出現(xiàn)。在《格薩爾王》中,阿古頓巴就直接出現(xiàn)在與格薩爾王的對話之中。此外,我們還從《塵埃落定》的傻子、《月光里的銀匠》中的達澤、《格薩爾王》中的說唱人晉美、《格拉長大》中的格拉、《達瑟與達戈》中的達瑟和達戈、《云中記》中的“半吊子”的祭師阿巴等人的身上,找到阿古頓巴式的記憶與表達方式。
《阿古頓巴》是阿來早期的代表作,“在這篇小說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阿來最初的小說觀念的形成和成熟。我最早注意到阿來短篇小說人物的‘拙’性就是這篇作品。在這里,我們甚至可以說,阿來小說所呈現(xiàn)的佛性、神性、民間性的因子,在阿古頓巴這個人物身上有最早的體現(xiàn)”。[2]通過閱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文本中阿古頓巴的“拙”與小說形式的“拙”相得益彰。阿來并沒有對這位導(dǎo)師叔叔進行“新歷史主義”式的顛覆性重構(gòu),而是沿用了故事的口吻寫道:“產(chǎn)生故事中這個人物的時代,牦牛已經(jīng)被役使,馬與野馬已經(jīng)分開。在傳說中,這以前的時代叫做美好時代。而此時,天上的星宿因為種種疑慮已彼此不和。財富的多寡成為衡量賢愚、決定高貴與卑下的標準。妖魔的幫助使狡詐的一類人力量增大??傊藗冊僖膊幌袢松裎捶值臅r代那樣正直行事了?!边@種充滿復(fù)雜思辨意義的開頭,在后來的《行刑人爾依》和《格薩爾王》中沿用下來。不僅如此,阿來還用了“很少出現(xiàn)”“也未出現(xiàn)”“就不”“盡量不”等大量否定性的詞匯對傳說中的“空白”進行填補。他鋪陳得很仔細,也很誠懇,卻在短短幾千字的篇幅里套用傳說中《給國王算命》②《房子和鋸子》《貪心的商人》《分餅子》《阿古頓巴的寶藏》等故事作為敘述的線索。阿來也曾坦言套用這些故事的原因“不同的地區(qū),不同的村莊,不同的人群里面都有關(guān)于阿古頓巴不同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那就是他是真正代表民間的。”[3]在整體性力量如此強大的時代,只有那些執(zhí)拗地保持個體姿態(tài)的人,固執(zhí)地連接民族歷史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人,不斷對抗人群的同化、抵御欲望的侵蝕、反叛既定命運的人,才是對當下的世界構(gòu)成真正挑戰(zhàn)的人。阿來用看似漫不經(jīng)心又近乎沉悶的語調(diào)寫出了阿古頓巴的一生,加上作者的內(nèi)秀,使得小說在淡化寓言故事訓(xùn)誡意味的同時,使我們感覺著阿古頓巴身為凡人的猶疑與困惑。
阿來是一個少年老成的天才,孤獨和敏感成就了他創(chuàng)作的獨特韻致。他的作品有著堅實的文化內(nèi)核,并注重人物的精神訴求。不同于后來《塵埃落定》《空山》對于宏闊歷史的追求,《阿古頓巴》則更傾向于人物的內(nèi)心體驗和自我審視。在阿來看來,只有小說中的人物變成有血有肉的“生命”,小說才有了生命。在某種意義上講,青年的阿來書寫的是一個成長中的阿古頓巴,在阿古頓巴身上混合了善良與軟弱、敦厚與嘲諷、堅定與猶疑,而他的孤獨、敏感與迷茫中也滲透了作者阿來少年時的切身體驗。雖然阿來基本遵循了傳說故事的線索,但阿古頓巴的身份從農(nóng)奴變?yōu)轭I(lǐng)主的兒子,他的故事就是從背棄擁有巨大世俗權(quán)力和話語權(quán)力的貴族階級真正開始的,而這個叛逆者卻是一個篤厚純粹的人,他并沒有深奧的計謀,總是用最簡單的方式破解看似復(fù)雜的機關(guān)。同時,他也是一個矛盾的、被凡俗情感纏繞的普通人:他渴望“平靜而慈祥的親情”,卻棄絕了貪婪冷漠的領(lǐng)主父親,走上了崎嶇的漫游旅程;他一直追求真理和自由,卻聽從良心的召喚,被一個沒有關(guān)系的瞎眼老婦人所羈絆;他深愛著領(lǐng)主的女兒,為其解決了困境,卻無法自證身份,形銷骨立被當作乞丐。阿古頓巴是一個高尚的智者、隱忍的英雄和孤獨的凡人,“是具有更多的佛性的人,一個更加敏感的人,一個經(jīng)常思考的人,也是一個常常不得不隨波逐流的人。在我的想象中,他有點像佛教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自己所出身的貴族階級的叛徒?!保?]阿來在阿古頓巴身上傾注了純粹的、智慧的力量,這也是真理與民間傳承的力量。
阿古頓巴在內(nèi)心與外部世界的兩極間不停往返,而阿來的書寫也在“傳說”與“現(xiàn)實”之間游弋,甚至不惜借眾人之口在“乞丐般”“瘦削落魄”的阿古頓巴面前,描繪傳說中“國王一樣的雍容,神仙一樣的風(fēng)姿”的阿古頓巴。阿來在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傳說中是被理想化、無所不能的阿古頓巴,而真實的阿古頓巴卻在無望的愛情和惱人的親情中迷失,兩個形象之間的巨大落差,揭示了“傳說”的虛妄,而恰恰是那個猶豫落魄、忠誠軟弱、有著愛與被愛能力的阿古頓巴,卻是最為生動而真切的生命圖景。這也是人類自我成長的寓言:人生而混沌,在曲折中經(jīng)歷,在掙扎中澄明,在不斷棄絕中走向完滿。最后,阿古頓巴在黎明時分“又踏上了浪游的征途”,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翻過一座長滿白樺的山崗,那個因他的智慧而建立起來的莊園就從眼里消失了。清涼的露水使他腳步敏捷起來了。月亮鉆進一片薄云。‘來吧,月亮?!⒐蓬D巴說。月亮鉆出云團,跟上了他的步伐。”這個充滿詩意和浪漫的結(jié)局,正像“月亮”在藏族文化中圓滿與安詳?shù)脑⒁庖粯樱頌闂壗^了親情和愛情之后的阿古頓巴,安排了一條輕逸的道路。
二十年后,阿來重塑了這個想象中十分美好的結(jié)局。在《格薩爾王》中,阿古頓巴與格薩爾王相遇時,他依然是那個瘦削、憤世嫉俗、走起路來“像風(fēng)中的小樹一樣搖晃不已”的阿古頓巴。在相隔二十年的兩個文本中,阿古頓巴出實入虛、自由“穿梭”,最后逃遁到故事中,成為“還在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故事,繼續(xù)在故事里面活著”而“不死的人”[5]232。實質(zhì)上,這不僅是阿古頓巴形象的延續(xù)與深化,也顯示了阿來對于文學(xué)的忠誠:阿古頓巴矛盾的性格、生命的苦行都沒有改變,也不會終結(jié)。阿來清醒地意識到:在民間傳說中不斷被潤色、填補的阿古頓巴早已失去本來的面目,他因“活在每個講故事人的口中和腦子里”[5]232而不斷被塑造、被理想化,并成為英雄,而潦倒真實的阿古頓巴則被故事淹沒,遁入“無從捕捉”的黑暗。在這個意義上講,阿來解構(gòu)了故事的絕對權(quán)威,消解了阿古頓巴的神性,還原了一個復(fù)雜立體而又矛盾掙扎的阿古頓巴。不僅如此,因為“長得像阿古頓巴”并對“世事懵懂不明”而成為神授說唱藝人的晉美,與阿古頓巴隔空相映,在夢境與現(xiàn)實之中穿梭。晉美臉上掛著阿古頓巴“那種憤世嫉俗的神情”,不斷追問。值得注意的是,在《故事:阿古頓巴》一節(jié)中,阿古頓巴留下的那頂普通的帽子和晉美華麗的“仲肯”帽子形成了互文關(guān)系,前者反映了與權(quán)力疏離乃至對抗的態(tài)度,而后者則代表了某種權(quán)利的獲得。格薩爾、晉美、阿古頓巴跨越千年的時空,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中共生、交流,突破了古老的神話定式,并對神話故事進行了人性的關(guān)照和反思。在這個意義上講,晉美也與作者阿來有著靈魂的共鳴,他們“將滾燙的血液與真實的情感,潛行在字里行間”[6],他們都是孤獨而稚拙的行者,背負著尋求和延續(xù)民族文化的深沉使命。
事實上,阿來小說有著很強的延續(xù)性,他似乎偏愛阿古頓巴傳說中“貪財商人的下場”這則故事。阿古頓巴讓人幫忙扶住旗桿的故事在《阿古頓巴》《塵埃落定》《空山·喇叭》中都出現(xiàn)過,只是被戲弄的人物身份分別是商人、僧侶、喇嘛,而且故事書寫得一次比一次詳細、生動。在《空山》中阿來甚至給這個故事做了注解:“他用聰明捉弄那些自以為比他更聰明的人”。旗桿并沒有傾倒,只是人自尋煩惱罷了,命運也總是在捉弄自以為聰明的人,也許,是我們想要的太多,才會一步步墜入欲望的深淵,淪為時間的灰燼。在阿來小說中,這些帶有明顯指向性的故事構(gòu)成了互文性,不斷深化了他對人物形象性格塑造以及對自我精神情感表達的需求。
阿來曾在《文學(xué)表達的民間資源》中說過:“在塑造傻子少爺這個形象時……我想到了多年以前,在短篇小說中描繪過的那個民間的智者阿古頓巴……于是,我大致找到了塑造傻子少爺?shù)姆椒?,那就是與老百姓塑造阿古頓巴這個民間智者的大致方法?!薄秹m埃落定》中麥其家的二少爺與阿古頓巴這個形象之間擁有著一脈相承的精神血流,他們都是天生的智者,在世俗的喧囂中始終保持獨立的姿態(tài);他們拒絕與權(quán)力合謀,注定要出走、游離,并給予異化的世界、迷失的人們以警醒。相較而言,阿古頓巴身上更多體現(xiàn)的是理想的沉醉,從他的樸拙中傳遞的是一種沉重的使命與責(zé)任擔當;而二少爺?shù)纳砩细喑尸F(xiàn)的是世俗欲望的狂歡與嘲諷。通過閱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塵埃落定》是圍繞著權(quán)力展開,欲望、暴力、復(fù)仇等因子與罌粟交相呼應(yīng),在土司們心中熊熊燃燒。所謂的虛實、錘煉、境界、風(fēng)格是成熟阿來的精神追求,而這個時候,傻子二少爺則是沿著感覺的慣性自在地滑行。傻子并不僅僅是權(quán)力家族——麥其土司家的一分子,而是作為對照,去映襯和嘲諷這個“聰明人”太多的世界。有時,他會帶著幾分譏諷,去旁觀那些自以為聰明或者被認為聰明的“聰明”人如何去使用和爭奪權(quán)力。麥其土司、茸貢土司、土司太太、大少爺、爾依、塔娜、桑吉卓瑪……除了圣人翁波意西外,每個人物都洋溢著生命的復(fù)雜與并不掩飾的貪婪,這種直白、酣暢的“拙”意在阿來以后的作品中并不常見。
與其說,傻子二少爺是阿來為當代文壇創(chuàng)造的一個經(jīng)典人物,不如說,傻子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看待世界的角度和姿態(tài)。傻子看世界,有著人類混沌未開的懵懂,封閉而又透明,卻更接近生命的本質(zhì),他看得興致盎然?!吧底印钡纳矸葙x予他教化之外、隨心所欲的自由,“我當了一輩子傻子,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聰明人,不過是在土司制度將要完結(jié)的時候到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來走了一遭。是的,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的?!保?]378“傻子”既是這個故事的參與者,也是一位敘述者、旁觀者。他不斷地消解、顛覆、反抗,他的邊緣視角也成就了新舊交替時代的話語策略。阿來將一群野心勃勃的土司置于歷史的死角,看他們?nèi)绾伪辉陝硬话驳挠?qū)使,在財富與權(quán)力中心醉魂迷,卻無力轉(zhuǎn)圜。我們甚至可以想象阿來在寫作《塵埃落定》時是愉快的(雖然他難免為人物的命運而惋惜),其行文酣暢而又不乏炫技的快感。
大量史料的沉積使得阿來對土司世界實在太過熟悉,但他卻并沒有滿足于此,而是努力捕捉人性的幽微,用鮮活的生命來填補碎片化歷史的空隙。阿來暢快地書寫了一個“比聰明人更聰明”的傻子,而聰明的麥其土司卻時常陷入迷茫:“父親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相當了解。叫他難以理解的是兩個兒子。聰明的兒子喜歡戰(zhàn)爭,喜歡女人,對權(quán)力有強烈興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沒有足夠的判斷力。而有時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兒子,卻又顯得比任何人都要聰明?!保?]157傻子二少爺經(jīng)常以十足愚蠢的語言說出深刻的哲理,以滑稽的方式反襯出悲劇的效果,智中有愚,愚中見智,二者相互轉(zhuǎn)換,而我們只需順著“傻子”好奇的目光,四處打量。
歷史突然加速,“我就知道要慢慢來,可事情變快了”,而傻子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情進展得很慢,時間也過得很慢。誰說我是個傻子,我感到了時間。傻子怎么能感到時間?”[7]262他的簡單甚至愚鈍中包含著民族的原始文化智慧,使得他能夠自動地廓清遮蔽世事的霧障,在社會歷史劇烈變動、孕育著重大變革的關(guān)口,二少爺成為了“聰明的傻子”并“能決定許多聰明人的命運”?!拔摇背31恢糜谶@樣的語境中,傻子每天早上醒來都在追問“我在哪里?”“我是誰?”這是一個古老的哲學(xué)命題,只有傻子才會“在睡夢中丟失了自己”而“心里十分苦澀”[7]179。在危機四伏的土司制度下的末日,眾人為權(quán)力、金錢爭斗,陷入了欲望的癲狂之中;傻子卻處在真誠的自我矛盾之中:他一面混沌懵懂,一面洞察世事,未卜先知;他討厭為權(quán)力爭斗的自私嘴臉,卻放不下權(quán)力的誘惑。在他這里,偉大與渺小、高貴與低賤、成功與毀滅、聰明與愚蠢……自然而然地糾纏在了一起,借用拉格維斯《侏儒》中的一句話:“這個模樣顯出了我的真相,既不美化,也不走樣。也許它并非有意要生成這樣,但這恰好正是我所要的模樣。”[8]最終,那象征著土司無上權(quán)力的高大官寨在炮火中化為碎石,而傻子二少爺卻提前預(yù)言了自己的死亡。他是“新生事物的締造者”,也被認為是“跟得上時代的人”,在他被俘虜時,“整個山谷,都是悲傷的哭聲”。我們發(fā)現(xiàn),阿來又一次近乎執(zhí)拗地展示了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迷戀,傻子熱切地等待,甚至不惜與仇家同謀,來完成自我殉道式的死亡,仿佛這場撲朔迷離的仇殺,只是成就“傻子”生命輪回的重要儀式。在以往的解讀之中,我們常常關(guān)注于主人公壯麗的死亡場景,卻忽視了“會當上麥其土司”的傻子的死亡并非源自歷史車輪的碾壓,他選擇在傳統(tǒng)的血親復(fù)仇中慷慨赴死,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不與歷史合謀的態(tài)度:他拒絕被時代同化,寧愿與麥其家族一起消失,使一切恢復(fù)到“塵埃落定”的生命原點。
我們發(fā)現(xiàn)傻子二少爺身上的雙重性:一方面,他是蕓蕓眾生或者說是原始人性的化身,有著旺盛、強悍的生命力,并飽含樸拙的“癡氣”,同時也具有人性的弱點;另一方面,傻子的身上兼具深邃的民族文化淵源以及東方文化的智慧,他被萬物皆空的思想所警示,能夠超越已有秩序和道德的規(guī)約,也清楚在現(xiàn)代性的歷史車輪之下土司制度終將覆滅。在這個意義上講,他也是歷史的宣諭者。“土司二少爺只是思維不同于常人,行為有些怪異,貌似有點傻,但其實出奇制勝。某些人在一方面表現(xiàn)出超常智慧,他在另一方面就會遲鈍。有時演員特容易表現(xiàn)出‘大智若愚’的感覺,‘大智若愚’其實也是有機關(guān)的,我只希望是一種自然情緒流露,不去刻意把他當成什么樣一個人來表演。”[9]我們感覺到,傻子二少爺既是作者阿來、阿古頓巴、書記官翁波意西,也不是“他”,“傻子”已經(jīng)超出了我們通常的感知范圍,具有了寓言的意味。傻子已經(jīng)脫離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路數(shù),他保持了人類混沌未開的本真狀態(tài),用生命自覺來感受萬物;而書記官翁波意西更像是“傻子”的理性、智慧的另一面,二者共同揭示了生命的本質(zhì)。甚至可以說,傻子構(gòu)成了阿來式獨特的人物腔調(diào)與風(fēng)格:智性樸拙、自在混沌。
大的故事必須要有宏闊的歷史作為支撐,而歷史的變動之中也必然蘊含著豐富的人生。在一個高速發(fā)展的時代中,阿來卻用心靈捕捉文字的溫度。在《空山》卷三《達瑟與達戈》的開頭,作者深情地呼喚著名字“像是箭鏃一樣還在閃閃發(fā)光”卻“已在傳說中遠去”的達瑟。阿來把達瑟描繪成了像阿古頓巴一樣“身材高大而動作笨拙遲緩”的人,他“憂傷絕望”并帶著“膚淺而又意味深長的笑容”。達瑟與“遙遠谷地中的廢墟”同名,也是一個頗具寓言性的人物。他把書放在高高的樹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吹竭@里,我們禁不住聯(lián)想起《迷惘》(1935年,卡內(nèi)蒂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彼得·基恩教授,一個堅信一切真理皆在書中的“書籍拜物教徒和癡迷的學(xué)者”[10]。與基恩教授一樣,達瑟也過著自我封閉的生活,他對知識有著最純凈的崇拜,堅信一切的真理都在書中。同時,我們也意識到,達瑟卻不是一個堅決而徹底的家伙,他并沒有對命運做出預(yù)判的能力和勇氣。學(xué)校復(fù)課后,他也曾試圖回到城市,這種“回歸”不僅意味著他可以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更預(yù)示著他將擁有干部身份,永遠地離開機村。在返城的路上,他也一度擁有了“行走在虛空之中”的輕盈,讀這段描寫的時候,我們禁不住想起了棄絕人世情感出走的阿古頓巴??墒?,阿來的立意顯然并不在于此,他要用現(xiàn)實徹底地貫穿夢想,所以達瑟發(fā)現(xiàn)學(xué)?!案叽筌幊ā钡膱D書館里“書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東倒西歪的木頭架子”,他下定決心“我不想回來念跟文件一樣的書了”[11]299。這種執(zhí)拗,不僅是對特定歷史階段文明異化的駁詰,還有現(xiàn)實層面對干部身份的自動放棄。然而,達瑟并不能像阿古頓巴一樣隱匿在故事中,雖然他一度在夢境中“差不多走入銀河的燦爛星光中去了”,但夢終究會醒,“在夢境中摔倒的他躺在地上,明亮的銀河高懸在天上”。達瑟拒絕了叔叔為他鋪就的升官之路,然而,在現(xiàn)實中,他的自我隱遁并沒有幫他找到命運的出路。當阿來把達瑟的樹屋和達戈的獸皮屋放在一起時,這個象征著趨向封閉的理性空間和極度擴張的欲望世界相互映襯,也揭示了癲狂時代中“善”與“惡”的合謀。甚至可以說,離世索居的樹屋是文明萎縮的標志。“樹屋倒下,那些書不知所蹤后,達瑟就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達瑟了?!鄙踔猎趲资旰螅碓俅巫屵_瑟出現(xiàn)在故事中,并用悲憫的眼光審視這個委頓落魄的老人。達瑟有兩個不成器、偷電線的兒子,自己也“不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命運昭示著那種被樂觀的理想主義所充斥的世界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一味沉溺于知識的消極狀態(tài)往往只能導(dǎo)致最壞的結(jié)果。
聯(lián)系起阿來在《空山》中多次使用“蒙塵”這個詞語:“狹小貧困,讓人心靈蒙塵的機村”;“而今,寺廟頹圮,天堂之門關(guān)閉,日子蒙塵。人們內(nèi)心也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什么美好存在了?!保?1]114在這個“蒙塵”世界中,單純憨直的格拉(《空山(卷一)·隨風(fēng)飄散》)死了,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再也沒有機會長大,被殺死在謠言的重壓之下。在傳說中,誓死不分離的癡情男女觸怒了天神,化為了達戈和色嫫“永遠遙相對望的兩座雪山”;在現(xiàn)實中,當前途無量的班長惹覺·華爾丹為了愛情脫下軍裝來到機村時,這個曾經(jīng)在部隊里有著“靈動腦瓜”的軍官就成了眾人口中的達戈(傻瓜的意思),而擁有美麗嗓音的色嫫也似乎并沒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在達戈與色嫫的愛情羈絆中,達戈癡戀著色嫫,色嫫也并非不喜歡達戈,只是當愛情、忠貞乃至信仰都被放在現(xiàn)實砧板上加以錘擊時,在“一個一切都變得粗糲的時代,浪漫愛情也是這個時代遭受損毀的事物之一?!鄙泼利悺⒚苡痔摌s,成名的誘惑讓她著迷,她不想浪費自己的美貌,一直試圖努力進入與外界文明接軌的“新生活”,然而在男權(quán)的社會中,她的夢想注定找不到正當?shù)某隹?。從現(xiàn)實的角度說,達戈與色嫫的愛情一直是錯位的。對于色嫫而言,愛情(或者男人)是一種動機,是她夢想達成的一部分,色嫫需要的是城市里俊美的軍官;而對于達戈而言,愛情是他追逐的目標,他努力依靠傳統(tǒng)技能來給予愛人幸福。達戈一直想成為最好的獵手,但他為了達成色嫫的愿望卻沒有遵守獵人的規(guī)矩,再三地向異化的文明妥協(xié),最終導(dǎo)致他既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也喪失了作為男人的尊嚴。
可是,我們的分析還要繼續(xù),我們還要說達戈,說他一直被研究者所忽視的“羊癲瘋”。我們往往會把達戈打破人猴的千年契約的行為看作是良知的泯沒;而“羊癲瘋”這種家族的疾病,也被機村人看作是達戈殺孽太重的懲罰。事實上,古老的村莊或者部族陷入瘋狂,并不是從在豐收之年對同宗的猴子舉起獵槍時開始的,而是在土司們種植罌粟、搶奪地盤、不顧人民死活的時候(《塵埃落定》);在全村人共同構(gòu)陷沒有父親的外來人格拉,并用帶有懷疑與仇恨的謠言殺死這個孩子的時候《狗孩格拉》);在落入消費時代的陷阱,瘋狂挖掘蟲草、采毀松茸的時候(《三只蟲草》《蘑菇圈》);在都市過剩的欲望導(dǎo)致鄉(xiāng)村價值的混亂,滅絕岷江柏的時候(《河上柏影》)……即使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價值的失范、理性的損毀等同于病理層面的癲狂,但這些作為民族文化斷裂、鄉(xiāng)村倫理的崩潰、文明信仰的貧乏等時代病象的表現(xiàn)卻是不爭的事實。從這個層面上講,達戈是瘋狂時代病像中病態(tài)的人,標志著外界焦慮的內(nèi)在轉(zhuǎn)向,就像德尚所預(yù)言的那樣:“我們膽怯而軟弱,貪婪、衰老、出言不遜。我環(huán)視左右,皆是愚人。末日即將來臨,一切皆顯病態(tài)?!保?2]他和達瑟一樣,并不甘于走上世俗意味上的康莊之路。達戈從已經(jīng)沒有森林的家鄉(xiāng)出走,拒絕部隊提干,來到機村?!把虬d瘋”這種疾病的背后隱匿著他的自我分裂與沖突:希望與絕望、剛毅與懦弱、謙卑與高傲、忍耐與狂暴,也表達著人類在面對世界、面對自然尤其面對自己的時候那種茫然、沖動、乖戾、囂張、絕望以及由此而生的深深的孤獨感。遺憾的是,機村不僅是“蒙塵”的機村,而且是天火之后被人的欲望之火毀滅的機村。
總的說來,無論是癡人、愚人、瘋?cè)诉€是智者,他們都是時代的邊緣人。達戈這個名字意為“利箭”的人,他讀書讀得半通不通,既沒能刺穿世事的虛偽,也沒能照亮失落的獵人朋友,連自己后來都墜入生活的煩擾之中,成為了一個酒鬼。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的心田日漸荒蕪,這也許不是源自知識的孱弱,也有時代的阻隔與自己接受的偏差。阿來用文字收攏時光,保持著一股子率性與天真,“世間也有一種奇人,生時不能開悟,但樸拙固執(zhí)也是一種成就?!保?1]598達瑟與達戈既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智者,也不是愚人,他們只是不愿與時代合謀卻無法置身事外的可憐人。時代有著不可逆的自我邏輯,在某種意義上講,達瑟與達戈都是當代的阿古頓巴。在達戈的沖動、乖張的背后展示了一個末路英雄所面臨的殘酷境遇,而達戈世代遺傳的“羊癲瘋”既一方面加重了他的孤獨與絕望,也在更深層面上映射出了那個特定時代的癲狂與斷裂。從達戈身上我們看到了時代巨大的吞噬力,達戈不斷地舉起獵槍來反抗被強加的命運,并成為“機村最后一個與獵物同歸于盡的獵人”[11]328;而從達瑟身上則更多地展示了人在面對世界、面對自然尤其是面對自己時的空洞與茫然,達瑟用書籍構(gòu)建了一個迷茫時代的海市蜃樓。達瑟與達戈堅韌地逃避同化,拒絕與蒙塵世界同流合污,并成為了自己的英雄。
一般說來,人物書寫是最具生命的藝術(shù),通常我們關(guān)注的是人物內(nèi)心的抗辯和掙扎,而忽視阿來在樸拙單純的人物身上的心靈留白。在他看來,對錯、善惡、智愚是在不停流動著的并追隨生命一起變化,世界本不美好,與其做無謂的批判,不如包容和解,真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在成熟的時候,要保持天真;在復(fù)雜的時候,依然要保持簡單?!保?3]他們在浩蕩的內(nèi)心世界中癡迷、徘徊,保留著精神世界的那份真與純。
總的來說,阿來的筆下人物常為某種情愫所牽系,或堅韌剛強、或憂郁困惑、或大智若愚、或執(zhí)迷不悟……我禁不住將他筆下的人物和《清明上河圖》中的眾生熙熙之相聯(lián)系起來,雖然阿來關(guān)注的并不是外在毫微畢現(xiàn)、惟妙惟肖,也很少直接運用心理描摹,但他注重在動態(tài)的歷史、環(huán)境中來把握人物,關(guān)注他們在失重的世界中抗辯、掙扎、背離,并最終走向和解,這想必是阿來眾生平等的關(guān)懷與悲憫所致。在不斷地追問與駁詰中,阿來的人物書寫凸顯了他對于生命、人性以及歷史的深邃認識。阿來曾經(jīng)說過“塵世間的幸福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的目標,全世界的人都有相同的體會:不是每一個追求福祉的人都能達到目的,更不要說,對很多人來說,這種福祉也如宗教般的理想一樣難以實現(xiàn)。于是,很多追求幸福的人也只是飽嘗了過程的艱難,而始終與渴求的目標相距遙遠。所以,一個剛剛由蒙昧走向開化的族群中那些普通人的命運理應(yīng)得到更多的理解與同情。我想,我所做的工作的主要意義就在于此。呈現(xiàn)這個并不為人所知的世界中,一個又一個人的命運故事?!保?4]他關(guān)注那些藏族鄉(xiāng)村中常見卻不被人重視和關(guān)注的人,而往往是這樣的人反而會從世界中感知到更為豐富的東西:那些貌似喜劇的生存狀貌之下的苦痛,生命渴望與人性陰影之間相互沖突的悲哀。
阿來寫得非常細心,也非常老實,“這片土地上所有時期生存的人,他們的前世今生我都關(guān)注”[15],他把藏地鮮活的生活樣態(tài)袒露出來。阿來筆下的人物并不是完美的英雄,他們時常陷入理想的迷茫、現(xiàn)實的困惑,也偶爾耽于夢想;他們不時地用虛幻的想象來支撐著人生意趣,我們卻不難從他們古怪的動機中感受到“理想”本身所包含的無限凄涼。無論是阿古頓巴、傻子二少爺、銀匠達澤、行刑人爾依、狗孩格拉、書呆子達瑟還是阿媽斯炯、“半吊子祭師”阿巴……,都是癡人在寫拙人、寫憨人。阿來一直堅持文學(xué)的笨工夫,他固然有自己的人物腔調(diào)和選擇,但有的時候他就像是初習(xí)寫作的人:行文誠摯、懇切甚至還有些茫然。顯然,在快速演進的歷史現(xiàn)實之中,他也無法為“無以自適者”提供一個并不虛妄的未來。可是,這卻不影響我們對阿來筆下人物的喜愛,我們喜歡他們的真與憨、矛盾與茫然……
[注 釋]
①習(xí)慣上,藏區(qū)按方言劃分可以分成衛(wèi)藏、康巴、安多三塊,以拉薩為中心向西輻射的高原大部分地區(qū)叫作“衛(wèi)藏”。衛(wèi)藏又分三塊:拉薩、山南市稱為“前藏”,日喀則市則稱為“后藏”,整個藏北高原稱為“阿里”。前藏和后藏之間的孔道,就是雅魯藏布江中游的尼木峽谷。
②有的故事中名字叫《國王的座位》,敘述語詞雖有區(qū)別但內(nèi)容基本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