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蕙,劉仁文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北京 100015;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北京 100720)
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近年來刑事司法改革的一項重要舉措。在2018刑訴法修正案正式頒行之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原則上適用于所有罪名,無論該犯罪屬于輕罪亦或重罪,也無論侵害的法益屬于國家、社會還是個人,只要在訴訟過程中承認罪行、接受處罰,就可受到“依法從寬處理”。立法的積極態(tài)度為認罪認罰從寬的司法適用提供了路徑。從公開的數(shù)據(jù)看,2019年1月到2020年8月,全國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結案件的數(shù)量就占據(jù)了同期刑事犯罪總數(shù)的61.3%(1)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N].檢察日報,2020-10-17(002).。然而,高適用不等于高水平適用,一些在試點地區(qū)產(chǎn)生過的問題同樣隨著現(xiàn)實案例的累積呈現(xiàn)出放大的趨勢。尤為突出的是,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的過程中,由于難以把握是否將其作為一項獨立的量刑制度,導致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產(chǎn)生混同(2)即將認罪認罰從寬視為自首或坦白的一部分,而不顧及前者與后兩者在適用對象、適用范圍、從寬依據(jù)、從寬幅度以及制度核心價值上的差異,否認認罪認罰從寬屬于一項獨立的量刑制度。,影響了認罪認罰從寬的實際效果。混同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不僅涉及對認罪認罰從寬獨立量刑地位的認知,更反映出概念思維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類型化不足”的缺陷。在當前,由于未能深入發(fā)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真正核心價值,致使對這項制度的理解和適用在一定程度上陷入僵化,造成實踐中罪刑失當和類案不類判等問題時有發(fā)生,這不利于認罪認罰從寬功能的充分發(fā)揮。
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既涉及“實體上從寬處罰”,也涉及“程序上從簡處理”(3)2019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公安部、國家安全部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高檢發(fā)[2019]13號)第8條。,被認為是集實體規(guī)范與程序規(guī)則于一體的一項具有雙重屬性的綜合法律制度(4)童建明,萬春.《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理解與適用[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20.89.。這種雙重屬性導致認罪認罰從寬雖被規(guī)定在程序法中卻對實體量刑影響重大,其定位在一定程度上就與刑法中的自首、坦白等制度產(chǎn)生了重疊。有學者直言道:自首、坦白等已有量刑情節(jié)與認罪認罰之間的高度形似和重合,使得認罪認罰與已有的量刑事由如何銜接適用變得非常棘手和混亂(5)李仲民.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刑法銜接探討[J].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6):166.。因此,明晰認罪認罰從寬的量刑地位,不僅具有促進刑事實體法與刑事程序法有效銜接的理論價值,而且對司法實務中準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保證類似案件類似處理意義重大。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否是一項獨立的量刑制度、在刑罰裁量時能否作為一個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在當前并無定論。反對論者指出,認罪認罰實體從寬本質(zhì)上只是將我國傳統(tǒng)刑法中自首、坦白等量刑從寬制度予以程序化、體系化的一種制度設計(6)黃京平.認罪認罰從寬的若干實體法規(guī)定[J].中國法學,2017,(5):178.。有觀點甚至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可完全等同于坦白,二者在內(nèi)在精神實質(zhì)上是相同的,在法律后果上也沒有質(zhì)的差異(7)徐世亮,趙擁軍.坦白是認罪認罰程序的必要不充分條件[N].人民法院報,2009-08-15(006).。持此論者多著眼于認罪認罰從寬與刑法中自首、坦白在法條文字上的類似,比如在從寬依據(jù)上都使用了“如實供述罪行”這一表述。在自首、坦白之外,《刑法》中第13條的“但書”規(guī)定,有關減刑、假釋的規(guī)定,第383、390條對于貪污罪、行賄罪的特別規(guī)定,亦被一些人視為認罪認罰從寬的實體法依據(jù)(8)譚世貴.實體法與程序法雙重視角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J].法學雜志,2016,(8):17-18.。
與反對論者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支持認罪認罰從寬作為一項獨立量刑情節(jié)的觀點。盡管在具體的說理和措辭上存在差異,但支持者們對認罪認罰從寬獨立性的認可卻是一致的,大都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和自首、坦白在量刑方面雖有重合和聯(lián)系,但認罪認罰從寬應是自首、坦白之外一個新的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9)樊崇義.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J].人民法治,2019,(1):54.。在官方文件層面,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下文稱“兩高三部”)聯(lián)合頒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下文稱《意見》)中,亦對認罪認罰所適用的從寬幅度與自首、坦白適用的從寬幅度作出了區(qū)分(10)2019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公安部、國家安全部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高檢發(fā)[2019]13號)第9條:認罪認罰的從寬幅度一般應當大于僅有坦白,或者雖認罪但不認罰的從寬幅度。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具有自首、坦白情節(jié),同時認罪認罰的,應當在法定刑幅度內(nèi)給予相對更大的從寬幅度。認罪認罰與自首、坦白不作重復評價。,佐證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其獨立價值,而非刑法中原有的量刑情節(jié)、量刑制度的附庸。
我們認為,肯定認罪認罰從寬的獨立量刑地位,有助于推進量刑的規(guī)范化和精確化。自試點時起,認罪認罰從寬就被視為推動繁簡分流、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的重要舉措,但由于在具體案件中對認罪認罰與其他量刑情節(jié)的區(qū)分不夠到位,罪刑失當?shù)默F(xiàn)象始終存在(11)比如,早在試點時期,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即在2017年12月23日的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三十一次會議上作的《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況的中期報告》中指出,認罪認罰從寬的推進工作存在著“將‘從寬’絕對化、簡單化,對案件具體情節(jié)區(qū)分不夠”的問題。而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被正式納入刑事訴訟法后,此類罪刑失當、從寬標準不統(tǒng)一現(xiàn)象同樣受到了最高司法機關的關注,如最高人民檢察院張軍檢察長在2020年10月13日的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作的《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中指出,認罪認罰從寬的實踐中存有量刑建議提出程序不規(guī)范,不同檢察官對量刑標準把握和理解不同,特別是對緩刑、財產(chǎn)刑量刑建議把握不準以及量刑建議不當?shù)葐栴}。。即,在同樣認罪認罰的情況下,因為對從寬幅度把握的不盡相同,致使類似案件的最終處理結果差異較大,刑罰的輕重與行為人所犯罪行和應承擔的刑事責任不相適應。比如,在一則案號為(2020)黑1282刑初16號的刑事判決書中,被告人吳海波因鄰里糾紛,致一名被害人輕微傷、另一名被害人輕傷,案發(fā)后,吳海波自愿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法院認定其成立坦白和認罪認罰,以故意殺人未遂判處其有期徒刑十五年。而在另一則案號為(2020)桂11刑初16號的判決中,被告人周自雄于公共場所對其妻子反復捅刺傷害,致使其妻重傷。在其未自動投案和報警的前提下,法院考慮了被告人的認罪認罰情節(jié),決定對其從輕處罰,判處其有期徒刑十二年和剝奪政治權利二年。值得一提的是,在該案審判期間,被告人周自雄從未有過向被害人及其家屬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的行為。在上述兩個案例中,吳海波案符合“坦白+認罪認罰”的特征,按照《意見》的指示,在此情況下應當在法定刑幅度內(nèi)給予相對更大的從寬幅度。而在周自雄案中被告人不僅情節(jié)惡劣,而且未有悔罪悔過表現(xiàn),但周案在量刑上卻比危害較小且認罪良好的吳案整整少了3年。很難說,這樣的案件處理貫徹了寬嚴相濟、罰當其罪的精神。
罪刑失當現(xiàn)象,可視為理論上的定位模糊在司法實踐中的延續(xù)。審慎的司法機關在沒有明晰認罪認罰從寬的性質(zhì)時,往往傾向?qū)⒅綄儆谧允住⑻拱椎痊F(xiàn)有量刑情節(jié),在從寬的具體幅度上,也往往選擇套用實體法中原有量刑情節(jié)的規(guī)定。盡管有人提出,既然認罪認罰從寬具有獨立的量刑地位,也就意味著可以僅憑程序法上的規(guī)定就決定對被告人的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12)樊崇義.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J].人民法治,2019,(1):54.,換言之,其從寬的依據(jù)無需再在實體法中尋求確證。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是對認罪認罰從寬的獨立量刑地位的誤讀,實體從寬作為一個刑罰裁量情節(jié),如若不在刑法中得到相應的體現(xiàn),其后果極易走向兩個極端:要么是認罪認罰的從寬與自首、坦白或其他酌定情節(jié)的從寬混為一體,在實際上消彌了它的獨立價值;要么則是僅根據(jù)刑訴法的規(guī)定就進行從寬處置,給刑事程序法與實體法的銜接造成障礙,在從寬的正當性上亦有缺陷。因此,雖然認罪認罰從寬在實踐中應用已相當廣泛,但作為一項兼具雙重屬性的制度,在沒有確實解決實體法依據(jù)欠缺、定位不清的矛盾之前,很難說對其構建是周延完備的。
表面看,獨立的量刑地位得不到確認以及形式上與自首、坦白等制度的混同,是導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現(xiàn)有問題的直接原因,但其困境的真正根源則在于概念思維牽引下對認罪認罰從寬的僵化理解和僵化適用。
傳統(tǒng)法學中的概念思維是一種典型的抽象思維,它關注事物的主要特性,認為法學即是由一個個抽象的法學概念構建的理論大廈。從邏輯學的角度,概念抓住了事物的本質(zhì)、全體、內(nèi)部聯(lián)系并加以反映(13)毛澤東.毛澤東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285.。
然而,純粹概念思維引導下的教義研究,極易對法律文本產(chǎn)生近乎偏執(zhí)的依賴。如果單純地不加以解釋地適用法條規(guī)范,而不去發(fā)掘文字背后的實質(zhì)正義內(nèi)涵并使其適應于不斷變化的社會生活和各種特殊的案件類型,那么無論法典內(nèi)容多么完備,都注定沒有永不衰竭的生命力(14)劉艷紅.實質(zhì)刑法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258.。以認罪認罰從寬為例,幾乎所有反對將其視為獨立量刑情節(jié)的學者都強調(diào)了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在法條文字上的相似,并進一步把這種相似解讀為相通。這實際上忽視了概念與功能的本質(zhì)區(qū)分。因為概念是將事物的典型特征進行抽象并加以描述,而功能意指事物或方法所發(fā)揮的作用和效能,換言之,不能認為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在文本語言上的交叉,就認為上述制度的功能和價值也必然是交叉甚至重合的(15)薛鐵成.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關系之再厘定[J].西部法學評論,2021,(1):121.。
除此之外,概念思維下對認罪認罰從寬純文本的理解,還會掩蓋認罪認罰從寬真正的核心價值與立法初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非立法者突發(fā)奇想的“空中樓閣”,而是具有深刻實踐價值的改革嘗試。從比較法的視野來看,它與英美法系的辯訴交易具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從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角度看,認罪認罰制度是黨和國家長期貫徹實施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體現(xiàn),以契合中國刑事司法實踐需要、特點為基本導向,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刑事司法制度(16)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J].中國法學,2016,(2):54.;具體到與現(xiàn)有制度的差別上,相較于自首、坦白,認罪認罰從寬更有助于修復社會關系(17)劉偉琦,劉仁文.認罪認罰應作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J].湖北社會科學,2021,(4):124-126.。然而,上述其獨有的特質(zhì),并未在現(xiàn)有的制度構造中體現(xiàn),因而導致了現(xiàn)實中大量將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等不加區(qū)分混用的現(xiàn)象??梢哉f,概念思維在認罪認罰制度之中積弊頗深。
為了有效解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現(xiàn)有問題,就必須突破概念思維的窠臼,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引入類型化思維,進行類型化構造。不同于概念思維相對,類型化思維旨在消除前者過度抽象化的弊端,在抽象的法律文本與具體的案件事實之間尋求一種平衡。相較于傳統(tǒng)法律思維以概念為己任的特性,類型化思維強調(diào)建立“一種價值導向的思考程序”,是實現(xiàn)價值和連接法律規(guī)范與事實的思維。因此,對一項制度的類型化構造,往往肇始于對其核心價值的發(fā)現(xiàn),然后以該核心價值作為中間高度,展開細化分類。類型就是以價值意義來建構的,它可以幫助立法者將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各種權利類型和義務類型進行價值評價,在這些基礎之上,制定出共同遵守的法律規(guī)則(18)張斌峰,陳西茜.試論類型化思維及其法律適用價值[J].政法論叢,2017,(3):119.。當前認罪認罰制度面臨的定位混亂窘境,無論是理論上的爭訟不息,還是實踐中的罪刑失當風險,本質(zhì)都是一種抽象概念思維主導的“類型化不足”缺陷。因此,在后文中,我們將觀照法律價值本身,以價值觀點作為聯(lián)結類型中所有可能事件的堅強紐帶(19)李可.類型思維及其法學方法論意義——以傳統(tǒng)抽象思維作為參照[J].金陵法律評論,2003(秋季卷):108.,發(fā)現(xiàn)并提煉認罪認罰從寬的核心價值,以此為基準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展開類型化構建。
一項制度的建立往往伴隨著多種并立的價值,價值之間的抵牾、沖突都是常見的現(xiàn)象,對于認罪認罰從寬核心價值的爭議,同樣貫徹了該制度從構想到全面推行的全過程。在相關文件和論述中,我們可以對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價值進行初步的認識(20)最早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關的文件可追溯到2014年黨的第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要完善刑事訴訟中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論述。2016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通過了《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方案》。2016年9月全國人大常委會發(fā)布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根據(jù)該決定內(nèi)容,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印發(fā)了《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納入《刑事訴訟法》后,2019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又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此外,2021年3月1日正式生效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也以一章的篇幅對認罪認罰從寬的適用作出了規(guī)定。。比如,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宣布要完善認罪認罰之后,時任中央政法委書記孟建柱即撰文指出:“在堅守司法公正的前提下……落實認罪認罰從寬政策,以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高司法效率?!?21)《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輔導讀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66.點明了認罪認罰從寬應當具有的促進公正、節(jié)約資源、提高效率等價值。再如,“兩高三部”的《意見》中提到:“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準確及時懲罰犯罪、強化人權司法保障、推動刑事案件繁簡分流、節(jié)約司法資源、化解社會矛盾、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具有重要意義”,這亦可視為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價值的提倡。在學界,亦有學者撰文指出,公正基礎上的效率觀,承載現(xiàn)代司法寬容精神,探索形成非對抗的訴訟格局,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都可視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包含的價值元素(22)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中國法學[J],2016,(2):51-52.??梢钥闯?,在討論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價值時,提高效率、化解矛盾、促進公正都被頻繁提及,由此,問題便延伸為:究竟何者才是認罪認罰從寬的核心價值?
我們認為,繁簡分流、流程提速固然是設立認罪認罰從寬的重要目的,但不適宜被強調(diào)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價值。不可否認,在認罪認罰從寬的醞釀階段,立法機關曾一度堅持效率優(yōu)先,有論者甚至直言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可以犧牲被害人部分參與性權利(23)遲大奎.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研究[J].法學雜志,2020,(11):123.。但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一味強調(diào)認罪認罰在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高司法效率上起到的作用,很有可能過分侵占被害人權益保護空間并導致被害人群體的邊緣化(24)焦俊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下被害人權益保障問題研究[J].法商研究,2021,(1):110-111.。即便就效率價值本身而言,在認罪認罰從寬設立之后,有些案件的處理甚至成本更高、進展更慢,因此,其設立主旨就不能與效率、成本完全劃上等號,而是讓被告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罪,通過司法程序平復社會矛盾(25)周光權.論刑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銜接[J].清華法學,2019,(3):31.。這是因為,相較于自首、坦白,認罪認罰從寬具有更強烈的恢復性司法色彩。在試點階段印發(fā)的《試點辦法》中,就明確了“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聽取被害人及其代理人意見”,并將“達成和解協(xié)議、賠償損失、取得諒解”作為量刑的重要考慮因素?!皟筛呷俊钡摹兑庖姟犯菍ⅰ氨缓θ藱嘁妗眴瘟幸徽拢M一步強調(diào)了“取得被害方諒解”的重要作用。而類似的表述較少見諸自首、坦白相關的文件解釋中。就構成要件而言,認罪意指在自愿如實供述罪行基礎上對指控犯罪事實的承認,屬于行為人認可司法機關對其犯罪行為的刑法定性,認罰則是在自愿認罪的基礎上“愿意接受處罰”,也就是同意接受司法機關對其科處的處罰,二者在本質(zhì)上均為主觀態(tài)度。與此相對應,自首和坦白的實質(zhì)要素是“如實供述罪行”,本質(zhì)屬于客觀的陳述行為(26)劉偉琦,劉仁文.認罪認罰應作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J].湖北社會科學,2021,(4):120.。這再次證明了效率、成本等價值元素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并未占據(jù)主導,讓認罪認罰者內(nèi)心真誠地悔罪并通過積極彌補損失等行為來征表其主觀態(tài)度,才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真正核心價值。
在此,我們引入“法益恢復”這一概念,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價值表述。“法益恢復”,指的是犯罪人在犯罪既遂之后,通過自主有效的行為控制消除法益危害的實際危險,或者自主恢復被其先前犯罪行為侵害的法益(27)莊緒龍.“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概念之提倡[J].中外法學,2017,(4):981-990.。有學者指出,這種抵消所犯之罪的“贖罪”行為,可作為例外用以補充“既遂之后無中止”以及“既遂之后不出罪”的司法原則(28)儲槐植、閆雨.“贖罪”——既遂后不出罪存在例外[N].檢察日報,2014-08-12(003).本文中,作者將贖罪形象表述為:司法實踐中,行為人在犯罪后甚至在犯罪已經(jīng)停止于既遂形態(tài)時,在各種動機的驅(qū)使下,比如發(fā)現(xiàn)被害人可憐或良心發(fā)現(xiàn)不該犯罪或者害怕受到懲罰,主動修復被其先前犯罪行為所侵害的法益,以求得自我心理上的解脫和安慰。。作為一個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價值概念,“法益恢復”要求犯罪人以主觀悔罪的良善態(tài)度,促成“犯罪既遂但最終無害”的客觀局面,暗合了認罪認罰從寬化解社會矛盾、修復社會關系、追求社會和諧的價值本質(zhì)。由于其內(nèi)涵豐富,有助于防止實用主義驅(qū)動下司法機關濫用認罪認罰致使被害人權益保障缺位的現(xiàn)象。因此,“法益恢復”應當成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價值。
需要指出,本文引入“法益恢復”這一價值理念,而非繼續(xù)沿用化解矛盾、悔罪認罪、修復關系等用語,正是考慮到“法益恢復”作為一個價值集合體的作用。換言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具有相似屬性的價值概念皆可視為“法益恢復”這一價值的組成部分,其與“法益恢復”之間的關系屬于部分與整體的關系。需要攻克的難點在于如何將立法上的價值引導在司法實踐中有效貫徹。我們認為,“法益恢復”的價值理念,可以較好地解決這一問題。首先,“法益恢復”作為核心價值,明顯區(qū)別于效率、成本等價值,能夠有效將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等制度區(qū)分開來;其次,“法益恢復”還將一般的悔罪行為與“法益恢復”行為相區(qū)分,如部分案件盡管犯罪人悔罪致歉,但其行為造成的損害具有不可逆性,不能實現(xiàn)“法益恢復”;第三,即便在符合“法益恢復”價值的認罪認罰案件中確有功利目的主導的“技術性認罪認罰”,也不可否認此類認罪認罰案件給被害人一方帶來的正面效益,這較之從效率、成本等方面對犯罪人認罪悔罪態(tài)度的推定,顯然更為合理。
在“法益恢復”這一核心價值上建立起來的“法益可恢復性”基準,強調(diào)的是法益能夠恢復、可以恢復的特性(29)現(xiàn)代漢語中,“可”在作動詞時有如下含義:(1)許可,同意,準許;(2)能夠,可以;(3)相稱,適合;(4)應當。本文在此采第二種用法。?!胺ㄒ婵苫謴托浴笔恰胺ㄒ婊謴汀钡那疤崤c基礎,而“法益恢復”則是犯罪人通過自身的積極行為獲得的良善結果(30)此外,還必須指出,假設某一犯罪所侵犯的法益在客觀上屬于可以恢復的法益,但犯罪人由于頑固的反社會性堅決不作出彌補損害的舉動,即便其對司法機關認罪認罰,也不能夠認為該犯罪屬于“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因其在事實上喪失了“法益恢復”的可能性,也無法征表犯罪人主觀悔罪的態(tài)度。。具備“法益可恢復性”特質(zhì)的犯罪,不一定就實現(xiàn)了法益恢復的實然結果。
以“法益可恢復性”為評價基準,可以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區(qū)分出“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和“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對于認罪認罰從寬的準確適用意義重大。認罪認罰的從寬屬于可以適用從寬而非一律從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后是否從寬,需由司法機關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決定。因此,實踐中需要對不同案件在從寬與否上作出區(qū)分,所以,“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應成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一般應當從寬”的范疇。而在“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中,認罪認罰從寬的“法益恢復”價值既已無法實現(xiàn),因而只能適用“可以從寬”。
由于“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的損害往往具有不可逆性,其從寬的依據(jù)與幅度就需與法益可以恢復的犯罪進行區(qū)分。筆者認為,可資參考的因素包括如下幾個方面:(1)此類案件認罪認罰的具體階段(即犯罪人的認罪認罰發(fā)生在偵查、起訴、審判中的哪一階段);(2)是否還成立自首、坦白等從寬情節(jié);(3)除自首、坦白外,該“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是否還具有其他如立功、刑事和解、中止未遂等從寬情節(jié);(4)該“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中犯罪人的認罪認罰是否徹底、穩(wěn)定。具體來說:犯罪人在不同訴訟階段認罪認罰的表現(xiàn),有助于司法機關衡量其認罪認罰對案件分流與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等方面的影響,應當在從寬處罰的類型和幅度方面予以體現(xiàn);具備自首、坦白以及其他從寬情節(jié)也能夠佐證該認罪認罰案件在提高司法效率等方面是否具有較大積極作用;徹底與穩(wěn)定的認罪認罰有助于查明案情并避免訴訟進程拖延反復。因此,在某一認罪認罰案件雖不具有“法益可恢復性”的情況下,通過上述情節(jié)來判斷是否可對之適用從寬,是一種較為合理的方式。
而在“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內(nèi)部,則可進一步細化出:(1)由于犯罪人的悔罪認罪,法益已完全恢復的案件;(2)法益未全部恢復,但犯罪人以其贖罪行為促成了法益的部分恢復,如退賠了部分贓款等;(3)法益尚未恢復,但犯罪人已通過行為和言詞向司法機關作出愿意促成法益之將來恢復的保證。以上三種情況,以法益的恢復程度為尺度對犯罪人的表現(xiàn)作出了不同的評價。其中的(2)(3)兩種情形,亦可稱為“法益的不完全恢復”或“法益的推定恢復”。“法益可恢復性”類似于一個分流機制,它根據(jù)法益是否可逆,在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中將“一般應當從寬”與“可以從寬”的案件予以區(qū)分;在“可以從寬”的案件中,則排除了法益不具備可逆性且其認罪認罰對于提高訴訟效率、節(jié)約訴訟成本幫助不大的案件;而對于具備“法益可恢復性”的刑事案件,則根據(jù)“法益恢復”的實際程度,在從寬幅度方面作了區(qū)分,從而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法益恢復”的核心價值指引下,以“法益可恢復性”為基準建構起一個較為周延完備的裁量體系。
圖1 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法益可恢復性”類型化構建
承認以犯罪人作為自發(fā)主體的“法益恢復”,是對傳統(tǒng)的對抗式訴訟中控辯雙方針鋒相對、激烈沖突的反思與改變,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司法的寬容精神,并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更能滿足輕罪高發(fā)時代刑事犯罪治理的要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就建立在犯罪輕刑化與犯罪數(shù)量增加兩大基礎之上(31)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J].中國法學,2016,(2):50.,這亦是當前刑事立法與司法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情況。從1999年到2019年的20年時間里,檢察機關受理審查起訴刑事犯罪從1999年的82.4萬人增加到2019年的220萬人(32)張軍.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N].檢察日報,2020-10-17(002).。即便考慮到廢除勞動教養(yǎng)等因素的影響,如此規(guī)模的犯罪增數(shù)還是非常令人驚訝的。在這些增加的犯罪中,刑事犯罪的重刑率逐年穩(wěn)步下降,以危險駕駛罪為代表的輕微犯罪數(shù)量與占比穩(wěn)步上升,輕刑率一路上揚(33)盧建平.我國犯罪治理的大數(shù)據(jù)與大趨勢[J].人民檢察,2016,(9):35.。可以說,我國已經(jīng)進入一個輕罪高發(fā)的時代。然而,根據(jù)對再犯數(shù)量與再犯比例的調(diào)查,當前預防、治理犯罪的成效并不理想(34)根據(jù)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進行的統(tǒng)計:2014年1月至2019年11月,全國審理并判決刑事案件5111408件,其中載明系累犯的案件597177件,占比為11.68%;通過關鍵詞“再犯罪”進行檢索發(fā)現(xiàn),其中載明“再犯罪”的案件763917件,扣除標記為“沒有再犯罪危險”表述的19004件,占比為14.57%。在整體上,我國再犯率相較于上世紀的8%和21世紀初的13%~14%,同樣呈現(xiàn)上升態(tài)勢。。如何通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運行實現(xiàn)減少和預防犯罪的目的,是當代刑事法治必須面對的課題。
以“法益可恢復性”作為基準對認罪認罰從寬進行類型化構建,可作為解決上述問題的對策之一。一方面,輕罪案件大多屬于“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即財產(chǎn)犯罪、輕微人身傷害犯罪以及一些輕度擾亂社會秩序的犯罪,這些犯罪在既遂之后通過犯罪人與司法機關的配合進行修過改正,所達到的社會效果未必亞于犯罪中止,以“法益恢復”作為價值取向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應了輕罪高發(fā)的時代背景。另一方面,針對犯罪數(shù)量上升的情況,“法益可恢復性”的類型化構建在預防犯罪上亦有所裨益。預防犯罪通常包含了針對犯罪人本人的特殊預防和針對一般人的一般預防。犯罪人認罪認罰并伴有悔罪表現(xiàn)的,表明其人身危險性降低,特殊預防的必要性減少;鼓勵認罪認罰的犯罪人積極修復社會關系,撫慰被害人的憤恨情緒,促進全社會法治觀念、規(guī)則意識的養(yǎng)成和強化,在一般預防方面也能產(chǎn)生積極影響(35)孫長永.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從寬”若干問題探討[J].法律適用,2019,(13):7-8.。此處的悔罪、退賠退贓、修復社會關系等,本質(zhì)就是促成“法益恢復”的行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具有的預防犯罪功效,被“法益恢復”所強調(diào)。在“法益恢復”價值導向下的認罪認罰從寬,既能夠促成犯罪人反思前罪、悔改己過,減少其未來再次犯罪的可能性,也能夠通過整體環(huán)境的改善,同樣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獲得相當程度的良好反饋。
判斷某類犯罪的法益是否存在恢復的可能性,是建立在該犯罪所侵犯的法益是否具備可逆性的基礎上。譬如,竊賊在竊得錢包后主動將之返還失主,雖然在犯罪形態(tài)上可評價為盜竊既遂,但被害人遭受侵犯的財產(chǎn)法益在實際上得到了恢復,這與搶劫犯為劫取財物將人殺死后再將錢包返還的舉動不可等視之,因為后者還涉及到了對被害人生命法益的侵害與剝奪。如果上述例子中的盜竊犯與搶劫犯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同樣認罪認罰,在是否從寬以及從寬的幅度上顯然需要予以區(qū)別。因此,犯罪所侵犯的法益是否具有可逆性對準確應用認罪認罰從寬具有重大意義。本文將從以下幾類不同性質(zhì)的犯罪入手對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具備“法益可恢復性”的犯罪類型展開具體梳理。
此處所指的財產(chǎn)類犯罪不等同于刑法分則第5章列舉的全部罪名。就侵犯的法益而言,限定在單一的財產(chǎn)性法益范圍之內(nèi)。因此,對于涉及人身法益的搶劫罪,涉及市場經(jīng)濟秩序的破壞生產(chǎn)經(jīng)營罪,涉及特定領域管理秩序的挪用特定款物罪、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等,不納入此處討論。
對于財產(chǎn)類犯罪,應當承認其具有法益可恢復的價值。早在認罪認罰從寬正式出臺前,就出現(xiàn)過類似的規(guī)定。如2013年頒布的《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7條:盜竊公私財物數(shù)額較大,行為人認罪、悔罪、退贓退賠且具有法定情形之一的,可以不起訴或者免予刑事處罰;第8條:偷拿家庭成員或者近親屬的財物,獲得諒解的,一般不認為是犯罪,追究刑事責任的,應當酌情從寬(36)2013年4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3〕8號)。。在詐騙罪方面,2011年的《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也存在類似的規(guī)定(37)2001年3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1〕7號)。。在上述司法解釋中,退賠退贓、被害人諒解都是證明該犯罪具有法益可恢復性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且在從寬幅度上也予以了相當大的優(yōu)惠,部分情況下甚至對此類案件進行了出罪化處理。這對于認罪認罰從寬的適用,具有較大借鑒意義。
對于抽象意義上表述的“法益恢復”而言,財產(chǎn)的返還相對于其他悔罪行為更具備可證實性,在現(xiàn)實中也更易接受。在前文竊得錢包又歸還的例子中,犯罪人的歸還行為使得被害人的占有權這一法益得以完整恢復,刑法的懲罰手段從保護法益的角度已失去了處罰的依據(jù),之所以還將先前行為視為犯罪,主要出于預防犯罪的目的。在認罪認罰的財產(chǎn)類犯罪中,犯罪人退賠了全部犯罪所得且得到了被害人的諒解表示的,可以對其有條件地免罪免刑,如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法院對其免除刑罰的,且犯罪人的“法益恢復”行為達到了事實上的完全性和徹底性;若只是退賠了部分犯罪所得,或者雖全部退賠但被害人拒絕諒解的,也必須承認該罪的“法益恢復”存在缺陷,不宜進行出罪抑或免刑,此時,一定程度的從輕減輕處罰既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目的,也更能實現(xiàn)罪刑的均衡。
侵犯人身法益的犯罪是否具備“法益可恢復性”,具有一定的爭議性。有學者認為人格法益附加了特定的人格屬性,難以將其作為交易的對象。如故意傷害行為造成的肢體損傷和侮辱誹謗罪造成的名譽侵害,前者需借助醫(yī)療這一外在介入因素得以復原,后者的名譽恢復實際只是一種法律擬制上的恢復,因而都不能認定為“法益可恢復性犯罪”(38)莊緒龍.“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概念之提倡[J].中外法學,2017,(4):987-988.。
對于嚴重暴力犯罪絕不能以犯罪人的賠償?shù)狼妇湍ㄈテ鋵ι鐣那趾εc威脅,重大人身傷害的法益不可恢復,應成為共識。嚴重暴力犯罪在毀損肢體的同時,還極大威脅到了生命權這一最為重要的人身法益,且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通常很高。因此,現(xiàn)行刑法中在假釋適用對象的規(guī)定上就排除了因故意殺人、強奸、搶劫、綁架、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zhì)或者有組織的暴力性犯罪被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并且對判處死刑緩期執(zhí)行的上述犯罪分子還規(guī)定了限制減刑。當然,也不能一刀切地認定所有具備人格性因素的法益都絕對不可恢復。原因在于,一些學者將“法益恢復”視作一種“刑事責任熔斷機制”,在此意義上,法益的重新保有的確不能等同于法益的恢復,也不能因之阻卻犯罪人刑事責任的承擔。而本文的“法益可恢復性”類型化基準,更類似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判斷條件,法益能否恢復綜合考量了被害人及其近親屬的意見、社會公眾的可接受程度以及對于犯罪人的改造難度等多重因素,某種犯罪具備“法益可恢復性”并實現(xiàn)了法益的徹底恢復,并不意味著該犯罪人免予承擔刑事責任。因此,對于部分輕微的侵犯公民人身權益的犯罪,可以將之歸入“法益可恢復性犯罪”評價范疇。
比如,相較于非親告罪,侮辱罪、誹謗罪、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虐待罪等親告罪,可通過犯罪人后續(xù)的悔罪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其法益得到了修復。各國親告罪的設置往往建立在對自身法制傳統(tǒng)、文化背景、倫理習慣等方面的考量上,但在充分發(fā)揮親告罪的作用這一點上卻有著共同的認識(39)安翱.論親告罪的范圍[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3,(1):55.。我國在規(guī)定親告罪時,主要考慮了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大小以及被害人行使告訴權的便利與否(40)梁統(tǒng).親告罪的范圍界定[J].中國刑事法雜志,2004,(1):25.。無論從刑期的長短還是侵犯法益的類型、程度上看,刑事立法將以上四類涉及人身犯罪與侵占罪歸入告訴才處理范圍時,是肯定了上述犯罪在通常情況下的輕罪屬性的,這與“法益可恢復性犯罪”主要適用于輕罪的特性是一致的。此外,親告罪導致的后果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被害人對該行為的反應,被害人通過“告訴”這一行徑表示其對于侵犯行為的不能容忍的反應。在國家賦予被害人自由選擇權利的同時,也就認可了此類法益侵害行為的可訴可不訴性,為“法益恢復”留下了空間和余地。從反向推定來看,親告罪范圍的犯罪在造成嚴重后果時(41)如暴力干涉婚姻自由導致被害人死亡,虐待致使被害人重傷、死亡及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侮辱誹謗行為等。,刑法已將此種情形排除出絕對自訴范圍,其損害的法益也不再具備“法益可恢復性”,因而無需在“法益恢復”的價值領域考慮認罪認罰從寬。
此外,從被害人承諾這一違法阻卻事由層面,同樣可歸納出具備“法益可恢復性”的人身類犯罪。某種程度上,被害人承諾與“法益恢復”在價值上具有共通性,我國刑法雖然沒有將其規(guī)定為法定的違法阻卻事由,但允許被害人自由處分自己能夠處分的法益的觀念,已為各國刑法所貫徹(42)黎宏.被害人承諾問題研究[J].法學研究,2007,(1):88.。承認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在一定限度內(nèi)可以處分自己的身體權益,不僅反映在事前通過承諾或同意阻卻犯罪,也可以表現(xiàn)為事后對犯罪人的贖罪行為的接受與諒解上。理論界與實務界在有關自由、名譽及財產(chǎn)法益等個人可以支配的法益的自由處分方面并無太大爭議,但目前對法益持有者是否能夠?qū)ι徒】颠M行處分有著重大分歧(43)方軍.被害人同意:根據(jù)、定位與界限[J].當代法學,2015,(5):48.。我們認為,秉持著生命權至上的理念,對于侵犯或威脅到被害人生命的嚴重暴力犯罪絕不能夠承認其法益能夠得到恢復(即便該犯罪得到了被害人近親屬的諒解或者獲得過被害人的同意或承諾),因此,造成重傷結果的案件屬于“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44)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于2014年1月1日起試行的《人體損傷鑒定標準》(法(司)發(fā)[1990]6號),重傷指使人肢體殘廢、毀人容貌、喪失聽覺、喪失視覺、喪失其他器官功能或者其他對于人身健康有重大傷害的損傷,包括重傷一級和重傷二級。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2016年4月18日頒布的《人體損傷致殘程度等級》(法發(fā)[2014]3號)中,則根據(jù):組織器官有無缺損或者畸形;有無功能障礙,并造成一定影響;有無醫(yī)療依賴或者存在一般醫(yī)療依賴,有無護理依賴;日常生活有關的活動能力是否受限;工作與學習能力是否受到一定影響;社會交往能力是否受限等標準來劃分傷殘等級。。而對于輕微傷害的犯罪,則可適當放開限制。我國法制史中自古即有保辜制度,《唐律疏議》在“斗訟律”中就詳細論述了關于保辜的規(guī)定,《二年律令·賊律》亦載“斗傷人,而以傷辜二旬中死,為殺人”,《急就篇》明確道“保辜者,各隨其狀輕重,令毆者以日數(shù)保之,限內(nèi)至死,則坐重辜也”。保辜制度賦予了犯罪者主動救助被害人的機會,對于緩和及消除受害人和加害人及其家族之間的矛盾,維護社會關系的和諧發(fā)展具有積極作用(45)李忠和.唐律疏議保辜制度新探[J].青海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4):118-121.。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承認輕微人身傷害犯罪的“法益可恢復性”,實際是為犯罪人自發(fā)贖罪打開了通道,在現(xiàn)代刑事司法中引進中華法系的傳統(tǒng)智慧,對于“犯罪雖然既遂但最終無害”的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具有重大的意義。
除財產(chǎn)類犯罪與人身類犯罪外,秩序類犯罪同樣包含一部分法益可以恢復的犯罪,并可作為“法益可恢復性犯罪”的兜底類型。同理,此處的秩序類犯罪并非僅指分則中的“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秩序犯罪”和“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犯罪”。社會秩序作為秩序類犯罪所保護的法益,依照性質(zhì)屬于社會法益,即一種建立在個人利益之上且可以還原為個人利益的法益,包括了社會安寧及安全的法益、公眾信用的法益、公眾健康的法益、社會善良風俗的法益、社會資源保護及環(huán)境保護的法益等(46)楊春洗,苗生明.論刑法法益[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6):16.。如非法經(jīng)營罪所擾亂的市場經(jīng)濟秩序,就可視為個別的市場主體財產(chǎn)法益的集合,只不過其法益的直接保有人從個體演變?yōu)樯鐣?。對秩序類犯罪的范圍界定可以由反向定義的方式實現(xiàn):單純侵犯個體的人身或財產(chǎn)權益的犯罪不屬于秩序類犯罪的范疇,侵犯國家法益的犯罪同樣不屬于秩序犯罪。所謂國家法益,指作為政治組織的國家為法益直接保有人的法益,是一國最重要的法益(47)楊春洗,苗生明.論刑法法益[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6):16.,如國家生存法益、國信國交法益等。正是因為國家法益如此重要,才決定了其一旦受到侵犯或威脅,就不能夠僅以犯罪人的認罪認罰、悔罪贖罪就言及恢復(48)此處的國家法益應做狹義理解,指的是涉及國家生存與發(fā)展的重大利益,主要包括分則中的危害國家安全罪、貪污賄賂罪、瀆職罪、軍人違反職責罪,而不等同于一切以國家為主體的公法益。因此,一般的侵犯國家財產(chǎn)法益的犯罪(如竊賊竊取了國家機關的設施)、妨害國家正常管理職能的犯罪(如妨害公務罪),不屬于侵害國家法益的犯罪。。國家權威不容褻瀆,國家權力不容交易,否則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權利就會遭受潛在的威脅(49)莊緒龍.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概念之提倡[J].中外法學,2017,(4):987.。因此,非個體性與非國家性就成為本文認為的秩序類犯罪的兩大特點。鑒于秩序類犯罪的龐雜,并非所有具備非個體性和非國家性特征的認罪認罰秩序類犯罪都屬于“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對秩序類犯罪的范圍,還必須進一步限縮。
首先,對于具備“法益可恢復性”的秩序類犯罪的判斷,應堅持結果導向。由于社會法益可以被還原成具體的個人法益,所以可根據(jù)其對具體個體造成的法益侵害結果判斷其法益能否恢復。比如,犯罪人從事了生產(chǎn)、銷售、提供假藥行為,涉嫌的犯罪屬于抽象危險犯,一旦有相關的行為即可入罪。但犯罪人提供的假藥數(shù)量有限、且科學調(diào)查和現(xiàn)實案例都無法證實該假藥對人體造成了重大損害,此時,該犯罪人悔罪認罪,積極向購買其假藥的消費者退賠道歉、履行民事賠償義務,可以視作是恢復其損害的法益的贖罪行為,一般應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反之,若已有調(diào)查證實了該假藥對人體的危害,就不宜再將其視為“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其次,考慮到大多數(shù)秩序類犯罪的實質(zhì)即是犯罪人以其行為給社會秩序帶來一定程度的風險,秩序類犯罪的法益能否恢復,還可以從犯罪人本身的人身危險性角度考慮。若該犯罪人多次犯罪、屢教不改,則證明該犯人身危險性與再犯可能性都比較強,“法益恢復”的價值在對其本人的預防矯治作用有限,不宜將其行為視為促成社會關系恢復的修復法益行為。因此,在秩序類犯罪的法益可逆性判斷中,需要結合犯罪記錄考察該犯罪人能否歸類于累犯、再犯、常習犯,進而考察其認罪認罰主觀態(tài)度真誠與否,以其主客觀的“法益恢復”程度決定對其是否從寬(50)在“兩高三部”的《意見》中,此觀念亦有體現(xiàn)。如第9條規(guī)定:“對罪行較輕、人身危險性較小的,特別是初犯、偶犯,從寬幅度可以大一些;罪行較重、人身危險性較大的,以及累犯、再犯,從寬幅度應當從嚴把握?!?。
承認一部分秩序類犯罪具有“法益可恢復性”,也是基于對現(xiàn)實的考量。晚近刑事立法通過不斷增設新罪實現(xiàn)刑法的擴張,在積極預防性刑法觀指引下,實體領域的犯罪圈擴張主要集中在超個人法益或集體法益的犯罪上,包括了民事、行政違法行為犯罪化的公共秩序犯罪(51)劉艷紅.積極預防性刑法觀的中國實踐發(fā)展——以《刑法修正案(十一)》為視角的分析[J].比較法研究,2021,(1):63.。作為立法活性化時代擴張的犯罪圈所青睞的對象,部分犯罪名義上雖非秩序犯罪,但實質(zhì)上對他的處罰依據(jù)仍立足于其對社會秩序的某種危害,比如危險駕駛罪,雖然屬于公共安全類的罪名,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的危險駕駛行為與其說是給公共安全帶來了抽象危險,倒不如說是其危險駕駛的行為實際損害了公共交通領域的法秩序。就數(shù)量論,危險駕駛罪在我國的發(fā)案率相當高,如浙江一省在2014年審結了20694件醉駕案件,在全部8.8萬件刑事案件中占比達到了23.5%,幾乎為總數(shù)的1/4(52)陳志軍.輕微犯罪立法的反思與完善[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8,(3):73.??梢哉f,認罪認罰從寬的設立與秩序類犯罪高發(fā)的現(xiàn)狀具有密切的關聯(lián),這也決定了秩序類犯罪必然在“法益可恢復性”類型化建構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事實上這在現(xiàn)實中也可以找到依據(jù)。在《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中,就明確了“對于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被告人,應當綜合考慮被告人的醉酒程度、機動車類型、車輛行駛道路、行車速度、是否造成實際損害以及認罪悔罪等情況,準確定罪量刑。對于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予定罪處罰;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予刑事處罰。”說明對此類犯罪的出罪入罪,最高司法機關的態(tài)度也在逐漸變得審慎。除危險駕駛罪外,法律法規(guī)、司法解釋對于其他秩序類犯罪的“法益可恢復性”亦予以了肯定。如“兩高”在解釋信用卡詐騙罪時,就提出:“行為人惡意透支構成犯罪的,案發(fā)后至人民法院起訴前已歸還全部透支款息的,可以從輕、減輕處罰,或者免予追究刑事責任?!?53)1995年4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信用卡詐騙罪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高檢會(1995)11號)。此外,由于秩序類犯罪中存在大量的法定犯,而我國采取了自然犯與法定犯一體的立法例,部分犯罪的規(guī)定與社會習慣、倫理脫節(jié)的情況。如前幾年的天津老太非法持有槍支案,法院認為擺攤老太趙春華經(jīng)營的槍形物“具有一定致傷力和危險性”,認定其“非法持有以壓縮氣體為動力的非軍用槍支6支”,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爭議。這種情況下如何兼顧法理與情理的統(tǒng)一,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時需考慮的問題。在秩序類犯罪中,常有作為犯罪成立條件的“情節(jié)嚴重”“情節(jié)惡劣”等表述,這種定量描述非常依賴司法人員的自由裁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導致同案不同判、類案不類判。在這種情況下,通過“法益恢復”情節(jié),調(diào)整適用刑法上的偏差,比之僅將被告人贖罪悔罪作為酌定情節(jié)予以考慮,在確保罪刑均衡上更為妥當,也更易收到正向的反饋。
認罪認罰從寬的精神不僅體現(xiàn)在定罪環(huán)節(jié),還體現(xiàn)在量刑、行刑等諸環(huán)節(jié)之中(54)熊秋紅.認罪認罰的理論審視與制度完善[J].法學,2016,(10):100.。刑罰裁量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認罪認罰制度的效果,從寬幅度過大或過小,會直接引起被害人不滿、被告人失望、公眾猜疑,甚至可能導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價值實現(xiàn)的落空(55)陳國慶.量刑建議的若干問題[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5):4.。而量刑之后的行刑,則是認罪認罰效果的具體化、現(xiàn)實化體現(xiàn)。作為化解社會矛盾、減少社會對抗的重要途徑,必須對認罪認罰從寬中的刑罰裁量與執(zhí)行問題,予以充分重視與考慮。
早在《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更新覆蓋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標準之前,實踐中就有司法機關對量刑幅度“階梯化”進行了主動探索,部分省份將認罪認罰從寬的幅度設定為三個檔次,即所謂“321”模式:通過定位認罪認罰時間節(jié)點,在偵查、起訴、審判階段認罪分別適用30%、20%、10%的從寬幅度量刑(56)遲大奎.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研究[J].法學雜志,2020,(11):123.。還有的司法機關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將“321”階梯式從寬量刑機制與量刑規(guī)范化的量化標準中規(guī)定的“投案自首的最多可以減40%”相銜接,配套結合成“4321”階梯式從寬量刑機制(57)安海濤,李松榮.找準撬動改革的支點——福建省廈門市集美區(qū)法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調(diào)查[N].人民法院報,2018-03-29(5).。出于提升司法效率的考量,根據(jù)認罪認罰的不同階段區(qū)分不同的量刑幅度這無可厚非,但此種分類一來較為粗糙(僅從訴訟進程判斷訴訟成本的節(jié)省,而不考慮案件實際的情況,譬如適用簡易速裁程序的犯罪人在審判階段的認罪認罰,在消耗的資源上就未必高于適用普通程序的犯罪人在偵查階段的認罪認罰);二來所包含的價值元素單一,只考慮了司法機關自身的辦案便利,忽視了被害人及其近親屬的意見,在能否真正提高司法效率方面尚且存疑,遑論“法益恢復”價值的貫徹。
在“兩高”新近印發(fā)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下文稱量刑指導意見)中,增加了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的規(guī)定,在明確其與自首、坦白、當庭認罪等不作重復評價的同時,對于同時兼具自首、重大坦白、退賠退贓、賠償諒解、和解等情節(jié)的情況,也作出了減輕甚至免除刑罰的規(guī)定(58)2021年7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法發(fā)[2021]21號))第14條。??梢哉f,這再度體現(xiàn)了《意見》所強調(diào)的“認罪認罰與自首坦白不作重復評價,但具有自首、坦白情節(jié),同時認罪認罰的,應當在法定刑幅度內(nèi)給予相對更大的從寬幅度?!?59)2019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公安部、國家安全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高檢發(fā)[2019]13號)第9條。有鑒于此,本文在量刑指導意見與《意見》的基礎上,作如下設計:
針對認罪認罰的“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其刑罰裁量可遵循如下規(guī)則:(1)單獨的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當其具有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法益恢復”情節(jié)時,應當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2)同時符合自首及認罪認罰要求的被告人,應當在基準刑的60%以下免刑,通常免刑的幅度不低于40%;犯罪較輕的,應當減少基準刑罰的60%以上,部分情況下可以免除處罰;(3)同時符合坦白及認罪認罰要求的,應當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如實供述司法機關尚未掌握的同種較重罪行的,應當減少基準刑的30%~40%;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fā)生的,應當減少基準刑的40%~60%(60)與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法發(fā)[2021]21號)相較,本文的具體細化改動包括:將自首的40%以下減刑幅度調(diào)整為40%~60%幅度,將坦白的20%以下減刑幅度,調(diào)整為30%以下,供述較重罪名的坦白幅度由10%~30%調(diào)整為30%~40%,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fā)生的坦白減刑幅度由30%~50%調(diào)整為40%~60%。。
相較于量刑指導意見中的規(guī)定,上述量刑設計的改動集中在兩個部分。第一,將“可以”情節(jié)轉(zhuǎn)化為“應當”情節(jié),這是出于與“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作出區(qū)分的考量。盡管反復倡導認罪認罰中的可以從寬并非一律從寬,但實踐中從寬的運用在一定程度上有些泛化。本文賦予“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應當從寬的規(guī)定,實際是以“法益可恢復性”為基準對于認罪認罰從寬中的“得減主義”與“必減主義”作了區(qū)分,具備“法益可恢復性”的認罪認罰案件原則上應當從寬,而不具備“法益可恢復性”的案件,對其從寬與否的考量,必須結合該案件的具體情況予以具體判斷。第二,在關于認罪認罰的案件中量刑能否突破法定最低刑這一問題上,實踐中司法機關往往為避免爭議將認罪認罰的案件盡可能維持在原有法定刑范圍內(nèi)量刑,但也有學者認為,只能在法定刑范圍內(nèi)進行的從寬對于激勵犯罪人的實際效果的發(fā)揮存在不足。我們認為,對于具備“法益可恢復性”的認罪認罰案件,完全可以探索在法定最低刑以下甚至免除刑罰處罰的處理模式。一般來說,具備“法益可恢復性”和認罪認罰兩大因素的案件,在客觀層面表現(xiàn)為被害人及其近親屬的損害得到彌補賠償、社會秩序得以重新建立、公眾輿論和社會風氣得到正面評價;在主觀上則是犯罪人真誠認罪、悔罪并成功贖罪,消弭其人身危險性和反社會性。此類案件本身社會認可度較高,是實際施行“減輕”處罰的理想對象。
針對“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的認罪認罰從寬,則應進行嚴格控制。在此類犯罪中,認罪認罰屬于一個“可以型”的量刑情節(jié),至于最終的結果是可以從寬還是可以不從寬,則應結合具體的案件事實。并考慮認罪認罰的時間階段,犯罪人在認罪認罰的同時是否構成自首、坦白,犯罪人在認罪認罰的同時是否還存在立功、和解等情節(jié),認罪認罰是否徹底、穩(wěn)定等來最終確定是否從寬。此外,對于“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的從寬幅度,也應當進行嚴格控制,并不是只要將上文針對“法益可恢復性犯罪”涉及的從寬設計從“應當”改為“可以”即可。對于僅具備認罪認罰情節(jié)的“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不能在法定最低刑以下量刑或者免除處罰,換言之,不能僅依據(jù)認罪認罰一個情節(jié)就突破法定最低刑的限度。實踐中,也有人民法院在其實施細則中規(guī)定了認罪認罰從寬處罰的案件,可以依法在法定量刑幅度內(nèi)從寬處理,對于量刑指導意見中規(guī)定的罪名,可以將認罪認罰作為犯罪事實以外的一個單獨量刑情節(jié),減少基準刑的10%~30%,但減少的刑罰量不能超過2年(61)孫長永.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從寬”若干問題探討[J].法律適用,2019,(13):12.。盡管上述法院沒有對認罪認罰案件的法益能否恢復作出區(qū)別,但也可以成為我們處理“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的認罪認罰從寬幅度時的參照對象。還需強調(diào)的是,在同時符合自首從寬、坦白從寬、立功從寬、和解從寬等其他從寬情節(jié)時,由于量刑情節(jié)加成增加的從寬幅度也應維持在原有從寬幅度的范圍之內(nèi),也就是說,即便需要適當加大從寬,也不宜超過原有從寬幅度內(nèi)的最大值??梢哉f,上述處理既體現(xiàn)出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核心價值的遵循,同時也符合了罪刑均衡原則對于刑罰裁量的要求。
在認罪認罰的“法益可恢復性犯罪”內(nèi)部,還存在經(jīng)過犯罪人的后期彌補與悔罪贖罪,法益部分得到恢復的案件以及法益尚未恢復但行為人通過簽署保證書、承諾書等保證在將來積極促成“法益恢復”的案件。本文將上述兩類犯罪統(tǒng)稱為“法益不完全恢復犯罪”或者“法益推定恢復犯罪”。由于其“法益恢復”并不完整,由被告人一個所謂的贖罪許諾換取實際的刑罰折扣,這樣的“交易”未必公平,而僅靠量刑幅度的區(qū)別也未必能發(fā)揮“法益恢復”的全部價值,因此應在從寬形式上探索不同的方式進行區(qū)別對待。
事實上,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所能輻射的范圍來說,其對刑罰的影響絕不限于量刑階段,對量刑的影響也不局限于單純的刑期長短,認罪認罰從寬與法益恢復的精神同樣可以貫徹在緩刑、假釋、減刑等制度之中,這已得到了學界的認同(62)相關文章如:熊秋紅.認罪認罰的理論審視與制度完善[J].法學,2016(10);盧建平.刑事政策視野中的認罪認罰從寬[J].中外法學,2017,(4).,并為司法實踐所確證,比如在認罪認罰試點階段的工作文件中,就要求檢察機關在量刑建議中明確刑罰執(zhí)行方式。就刑罰的目的來說,它不僅應當是眼前之罰、已然之罰,更應是面向未來的刑罰,這并非強調(diào)過分放大刑罰的預防效果。在有的國家,已開始探索部分緩刑、混合緩刑的應用。如日本于2013年開始實施部分緩刑制度,其對象包括吸毒者和首次被判刑并立即執(zhí)行的被告等,他們的部分有期徒刑和監(jiān)禁將緩期執(zhí)行,法官可以對犯罪人的部分刑期在一年至五年內(nèi)的考察期間內(nèi)宣告緩刑(63)周振杰,栗東宇.混合緩刑之提倡——比較法視野下的思考[J].人民檢察,2018,(15):30.,使其在社會中改過自新。等于說,被判處部分緩刑的犯罪人,先在監(jiān)所內(nèi)執(zhí)行一部分實刑,在前述實刑執(zhí)行完畢之日起計算暫緩執(zhí)行的剩余部分刑罰。我們認為,可以借鑒域外法治這一思路對我國的緩刑制度予以改造。對于承諾促成“法益恢復”的犯罪者,將其刑罰執(zhí)行劃分成不同的階段,首先執(zhí)行實刑,在實刑期間通過刑罰的實際執(zhí)行矯正改造犯罪人,并考察犯罪人的悔罪態(tài)度、人身危險表現(xiàn)以及民事退賠效果、原有危害行為的后續(xù)影響等與“法益恢復”有關的因素。若該犯罪人在實刑執(zhí)行期間表現(xiàn)良好,無嚴重違法亦無犯罪情況,則對其余下刑期可暫緩執(zhí)行。有論者指出:部分緩刑也可能使原來因不適合完全收監(jiān)執(zhí)行而不得不對其宣告全部緩刑的犯罪人接受一段時間的實刑(64)曾文科.論部分緩刑的制度價值與法理構造[J].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0,(6):109.。這一點恰與當前的司法形式相契合,現(xiàn)實中有一部分司法機關就傾向于對認罪認罰的輕罪案件適用緩刑以緩解監(jiān)所的人員壓力(65)實務中此類案件如:吳曉堅盜竊案(福建省莆田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閩03刑終241號);于世水、張文富故意毀壞財物案,(大連市普蘭店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遼0214刑初227號);張根亭故意毀壞財物案(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富拉爾基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20)黑0206刑初165號),以及黨福亮、代亞利、呂亮等詐騙罪一案(河北省承德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冀08刑初29號)。以黨福亮案為例,該案參與人數(shù)眾多,且同案犯在認罪、認罰、退賠退贓方面表現(xiàn)差異巨大,以法益是否恢復與恢復程度為基準區(qū)分量刑輕重與緩刑的適用,有助于促進保證該類案件的司法公正。。然而在這些緩刑案件中,許多案件的退賠并不到位,在“法益恢復”情形尚不明朗之時,完全不執(zhí)行實際的刑罰似乎也不合理。在此基礎上,引入部分緩刑的制度,兼顧了懲罰與“法益恢復”雙重功效的實現(xiàn)。正如一些學者所論:日本的部分緩刑制度在完全收監(jiān)執(zhí)行與完全交付社會內(nèi)處遇之間介入了一個“中間刑”,使得原本判處全部實刑過重、判處全部緩刑又過輕的案件能夠得到更合適的處理。我們認為,在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中引入部分緩刑制度,使得“法益完全恢復”的案件與“法益不完全恢復”的案件得到了區(qū)分,使“法益不完全恢復”的案件在其從寬幅度內(nèi)得到了合理的處置,還使認罪認罰的影響延伸至刑事執(zhí)行的過程中,有利于認罪認罰從寬功能的全面發(fā)揮。
此外,對于“法益部分恢復”的案件,還可在減刑、假釋等制度上作出處理。減刑、假釋制度本身就蘊涵著“法益恢復”的價值取向,在其條文中原本就有“確有悔改表現(xiàn)”“沒有再犯罪的危險的”等表述;在假釋的適用對象中,還排除了因故意殺人、強奸、搶劫、綁架、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zhì)或者有組織的暴力性犯罪被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而上述嚴重暴力犯罪即為本文所認可的“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因此,對于每一個認罪認罰案件,在減刑、假釋等行刑環(huán)節(jié)中亦可以貫徹體現(xiàn)其“法益恢復”的核心價值。當前的減刑假釋制度在實施標準、實施效果上存在著一些問題。一方面,實踐中假釋率非常低;另一方面,諸如孫小果案一類的違法假釋、減刑也使得這兩項制度遭受了廣泛的質(zhì)疑。有鑒于此,有學者提出,對于認罪認罰的案件,罪犯積極執(zhí)行財產(chǎn)刑和履行附帶民事賠償義務的,可視為有認罪悔罪表現(xiàn),在減刑、假釋時可以從寬掌握;確有執(zhí)行、履行能力,而不執(zhí)行、不履行的,在減刑、假釋時應當從嚴掌握(66)熊秋紅.認罪認罰的理論審視與制度完善[J].法學,2016,(10):98-100.。因此,對于減刑、假釋的審查與監(jiān)督,未必只能局限于考察罪犯在服刑期間的表現(xiàn),還可以在對減刑、假釋的具體審查中融入“法益恢復”這一判斷基準。譬如,對“法益可恢復性犯罪”的被告人,在其認罪認罰之后,由于暫時不能夠完全完成對被害人的賠償,由法院與其簽訂協(xié)議,若其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完成法益的徹底恢復,那么在刑罰執(zhí)行中可以得到優(yōu)先適用減刑或者優(yōu)先假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英美辯訴交易聯(lián)系緊密,盡管二者不能劃上等號,但認罪認罰從寬與辯訴交易都是基于控辯平等這一前提形成的,這也是我國刑事訴訟積極追求的等腰三角格局,協(xié)議性的減刑假釋無疑能夠強化這種平等商議性質(zhì)。當然,在這一過程中,各方的嚴格監(jiān)督也是確保該協(xié)議合法有效的重要保障。
“法益恢復”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核心價值地位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產(chǎn)物。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區(qū)分“法益可恢復性犯罪”與“法益不可恢復性犯罪”,使得該項制度在鼓勵消除法益侵害危險或者恢復被侵犯的刑法法益方面能夠發(fā)揮其特有的作用。在當前的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間的不協(xié)調(diào)乃至混同,根源在于:僅看到了制度之間形式上的“同”,沒有關注其本質(zhì)上的“異”;過度注重概念的表述,輕視了類型化的思維方法;過于注重文本上的共性,而忽略了核心價值的區(qū)別。當然,核心價值上的相異并不代表著認罪認罰從寬與其他從寬制度的非此即彼、難以共存,恰恰相反,正是具有多元價值的制度可以和諧并存于現(xiàn)行立法之中,才彰顯出我國刑事法治的開放、包容和充滿活力。
社會形態(tài)的不斷變化必然引致社會規(guī)范的發(fā)展演進,而在無數(shù)種社會規(guī)范演進中,用法律制度凝聚和表達法律之進步與文明的法律文化往往有著最后共同的歸宿(67)冀祥德.控辯平等之現(xiàn)代內(nèi)涵解讀[J].政法論壇,2007,(6):89.。從這一點上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既體現(xiàn)了我國刑事政策的制度化、法律化,也同樣是世界刑事訴訟格局中基于控辯平等的兩造格局的必然產(chǎn)物。即使我們不能因此將認罪認罰從寬與域外的恢復性司法、合作性司法、辯訴交易劃上等號,但不可否認其確實受到了后者的部分影響,并由后者的平等對抗逐步過渡到平等合作,在這過程中,“法益恢復”的理念,是我們秉持的中國式息訟態(tài)度下的“贖罪”概念的現(xiàn)代轉(zhuǎn)化?!罢{(diào)處息爭,無訟以求”作為司法領域永恒的價值追求,需要在訴訟程序的全過程有所體現(xiàn),因此,構建以“法益可恢復性”作為類型化基準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刑事法治的正確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