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墨,祖籍山東鄒城,生長于東北。當過兵,寫過詩,做過文學(xué)編輯。曾出版詩集、散文集、報告文學(xué)集多部。
總覺得連志穿越錯了時空。他應(yīng)該生在“桃園結(jié)義”或更遠一點兒的時代才更符合他的性情。好在我已看慣了他褪去戰(zhàn)袍,箭簇飛花的樣子。
多年前,連志曾給我畫過一幅畫,幾個胖墩墩的熊孩子眉眼盈笑,或坐或臥,個個都那么討人喜歡。多年后,我將連志的“吉娃娃”鄭重地贈予他人,但我沒告訴連志,怕他想多了。
連志進京時,我曾目送過他的背影。隔著一重山,一重水,還有一重手足情誼。上班的路上少了一個同道,機關(guān)老院子里的那份落寞,連志從此不會知道。
為此,我曾被一個學(xué)姐取笑,總是站在巴掌大的天里看世界。巴掌大的世界又怎樣呢,難道就可以隨便辜負了它嗎?
想到連志已經(jīng)走到巴掌之外去了,我便替他和他一樣的人感到高興。
我當然也為自己感到高興。我依然替“連志們”守著他們曾經(jīng)熱愛過,苦惱過,憂患過,憧憬過,甚至也掙扎過的故土。
故土是我們的根,當然也是藝術(shù)的根。
我雖不懂畫技,但不時地翻一翻連志給我的畫冊,薄的、厚的、冊頁大點兒的,也有小一點兒的。那些個畫,有時竟看得嗓子生煙。高高的一重山,低低的一重水,彎彎的一群人畜,灰綠灰綠的莊稼,不肯摧折的枯草,落雪的麥秸,都喚起了我對他鄉(xiāng)與來路,曲曲折折的眺望。
那是連志的老家。哺育了連志的老家是歡喜的,它被連志不小心帶到了外面,走出了不曾走出的凍土,河流,草甸子。生長在那樣的老家,連志也是有福的,不管怎樣地游走,他都沒有失去故鄉(xiāng)帶給他的那份質(zhì)樸。
記得阿爾貝托·莫拉維亞在回顧上一世紀的歐洲文學(xué)時稱,“人們到處可以發(fā)現(xiàn)清晰的或不那么清晰的福克納的指紋。”歐洲乃至世界之所以不能忽略??思{的指紋,與威廉·福克納始終帶著他“郵票般大小的故鄉(xiāng)”脫不開干系。故鄉(xiāng)不會獨屬于??思{。但??思{是個有心人,因此有那么多的人研究他,迷戀他。
有一段日子,連志離開了自己心靈的村莊,像??思{暫時離開他的“山楸橡樹”,這便是后來我看到的“天堂畫”系列。
從人間故土到精神之舍,我一次次合上,再打開,那是個8開本的畫冊,厚度和重量幾乎成正比,每次搬動它,我都會靜靜地出一會兒神。想到第一次去西藏,我流的淚水,看到微風扯動的經(jīng)幡,我會哭。看到瑪尼堆上清澈靈動的眼睛,我會哭??吹窖芈焚橘肟牡壬黹L頭的信徒,我會哭。聽到寺院紅墻里清脆的鐘聲植入云端,我還會哭。仿佛此去就是為了償還一個故人的淚水。
因為淚水,我在西藏錯過了連志隱身于天堂的畫板。
我比較著畫里與畫外的重重云朵。我不認為連志初進藏時,真的敲開了天堂之門。好比一個努力禪修的人,禪修是有次第的。但我不否認有一束特別的光亮特別照進了連志的心田,我看到了努力迎向它的連志,對那束光亮的渴望,審視與糾結(jié),就像巨大的幸福降臨,需要緩慢地融化和理解。否則,一顆心會被幸福脹裂。
那束光亮被他緩慢地舉起,釋放,盡管舉和放都摻雜著內(nèi)心的絲絲猶疑,但他還是讓人看到了一個有別于他人的“天堂”——大片的灰與黑,淺淺的白與亮。那其中的反差與延宕,正是在塵世蟬蛻和脫殼的連志自己。
從肉體到精神的故鄉(xiāng),如同建造一座精舍,安放身體相對容易,精神的皈依卻需要因緣巧合。我在冊頁中看到了連志的驚喜,也看到了連志自我突圍的焦慮。
每個人在他的行旅中都會相遇屬于自己的瓶頸,我想連志也不能例外。雖然我一次也不曾與連志有過這方面的交流,我不過是一個流連在畫外的旁觀者。
記得那年,領(lǐng)導(dǎo)交待我一項任務(wù),采寫連志發(fā)一篇特稿。我去到連志的畫室,那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走近連志。后來,有那么兩次小范圍的飯局,也并不比平時在路上偶遇的連志多說多少話。一個深刻的印象,他好像不戴面具。入了他法眼的人,他會對你松弛地笑笑,若是不喜歡的,便垂著眼,一副思考什么的樣子。
連志的裝束,步態(tài),表情,目光所傳遞的氣息,一些文藝人有的閑散、傲慢,連志都不缺少。但連志的那種漫不經(jīng)心更具假象性,它蓋不住連志骨子里橫陳的尺度與分寸。
在一條路上,命運總是安排一些人不期而遇,彼此間輕輕頷首致意,或只是揚揚手并沒有什么話,你卻覺得你和那交錯之人已說了很多很多,且又是肺腑之言。
那年我剛從魯院讀高研班回來。清早,去機關(guān)服務(wù)社打豆?jié){,光芒寂寂的路上偶遇連志。連志便迎著清晨的光芒對我的棉麻長裙極盡溢美之詞。我亦投桃報李,夸獎面貌一新的連志。那時連志所在創(chuàng)作室書畫組負責人退休在即,連志新官委任??蓯鄣倪B志一改從前的“散慢”。盡管步態(tài)還是“慢騰騰”,但那慢騰騰里有了更多的專注。那是新官上任后的韜略,布局以及對未來路途的種種思量。
偶然相遇的晨曦,我們像兩個互換禮物的頑童,在心領(lǐng)神會中收獲了各自的滿足感。也許我和連志在各自的印象中,都不是那個早晨的樣子。如同某一天下午,我看到他一而再呈現(xiàn)的西藏,竟然看到淚水橫流。
連志的可貴是他能夠與自我的靈魂不斷產(chǎn)生的詰問。
我理解他為什么一次次只身走向那片土地。靈魂也只有在缺氧的高原才能折射它迷人的光芒,而那也正是藝術(shù)之神最迷人的時刻。
我看到了一個慢動作的連志。
緩慢的放手和張開,讓他重新找到了自我。
也許連志正是為著背叛他的曾經(jīng),非要活出武士之外的一種儒雅,他用畫筆不斷向世界傳遞他內(nèi)心的豐柔與寧靜。諸如他的“彩云之南”,他的“有風景的土地”,“印象五連”,讓我看到打碎后的連志,重新活過的樣子。
那個連志是我喜歡的連志,畫風通透而清澈,自在而隨性。文心畫人,完璧歸趙。
1953年的普林斯頓,福克納與愛因斯坦有過如下對話:
“老兄,你從哪里弄來那些生動的故事?”
“哦,哦,是心里長出來的。它總能讓我聽見很多很多的聲音……”
連志離開老院子后,我再沒有看過他的畫作,但我確信連志像可愛的老??思{一樣已經(jīng)聽到了來自他心底的聲音。
我還猶然記得目送連志進京的那個午后,隔著一重山,一重水的那一閃念:連志,好好畫。畫出你本有的樣子,畫到舉重若輕,畫到閃念也無,那便是最好的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