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炯 李熊熊

在清代，中國民間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波太陽崇拜熱。這股社會風(fēng)氣表現(xiàn)在民間宗教活動中，是每年定期舉行“太陽生日”祭祀活動，制造新神偶像“太陽星君”等;而表現(xiàn)在瓷畫上，則是出現(xiàn)了多種與太陽崇拜有關(guān)的紋飾（見本文配圖）。

我們先來說說清代出現(xiàn)太陽崇拜的原因。研究明清民俗的專家趙世瑜先生曾經(jīng)專門考證過這件事，并且寫成一篇論文《太陽生日：東南沿海地區(qū)對崇禎之死的歷史記憶》。

據(jù)趙先生的考證，清代民間流傳一種祭祀習(xí)俗，叫作“太陽生日”（也稱“太陽誕辰節(jié)”等），其起源與明末崇禎帝之死有關(guān)。1644年，農(nóng)民起義軍闖王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禎帝于3月19日在京城煤山上吊自殺。兩個月后，弘光帝在南京即位建立第一個南明政權(quán)。第二年清明時節(jié)，南京城內(nèi)外貼出許多傳單，呼吁紀念先帝。其文曰：“端陽競渡，吊屈原也;寒食禁煙，哀介子推也。三月十九，為先帝、后銜憤賓天之日，攀髯莫及，吾輩于郊外結(jié)社醉酒，以志哀恨。”太常少卿張元始也上疏建議：“應(yīng)敕天下，凡遇三月十九日，止音樂，禁屠宰，并停士民嫁娶、各衙門輕重刑罰。一以志故宮黍離之難，一以激中外同仇之憤，直待函逆闖首，告先帝靈，而禁始弛可也?！笨梢姡绲澲涝诋敃r漢民心中留下了深切的哀痛，欲立三月十九為悼念日。

隨著清軍南下，弘光政權(quán)和其他南明小朝廷先后被滅，大規(guī)?？骨宥窢帤w于失敗。此時，東南沿海一帶民眾對崇禎帝的懷念轉(zhuǎn)向隱蔽，發(fā)明出一個三月十九是“太陽生日”的故事，借此在這一天祭奠崇禎先帝。為什么稱“太陽生日”呢？浙江鄞縣人徐時棟（1814—1873）曾經(jīng)在他的《煙嶼樓筆記》中記載過一個解釋：“國家定鼎之初，吾鄉(xiāng)遺老，最盛感懷故國，每以莊烈帝（崇禎）死社稷之日，私設(shè)野祭，相聚拜獻。而事關(guān)禁忌，不敢明言，于是姑妄言之曰：此太陽生日之日也。日（太陽）以當君，托生日以代忌日?！?/p>

我國臺灣地區(qū)也有相似的三月十九祭祀太陽的習(xí)俗，稱“太陽公祭”，或“太陽誕辰節(jié)”。有臺灣學(xué)者考證其來歷：“明鄭時代，定于此日面北遙祭崇禎亡靈。清統(tǒng)一臺灣后，臺民假托祭拜‘太陽公’（‘太陽’暗喻‘大明’），將此俗延續(xù)下來?！笨梢娺@個習(xí)俗在兩岸的說法雖有差異，但大體相同。

從上面的考證可知，清代出現(xiàn)太陽崇拜，與明代崇禎帝之死直接有關(guān)。以“生日”代替“忌日”，是為了掩人耳目，避免招來官府的干預(yù)。年復(fù)一年的祭祀，由此形成了一種地方性的風(fēng)俗。

這種私下祭祀崇禎帝的習(xí)俗，到雍正年間出現(xiàn)一個由暗到明的重要轉(zhuǎn)折。這個轉(zhuǎn)折要從一份詔書說起。雍正元年（1723），雍正帝頒下這樣一份詔書：“大行皇帝（康熙）書笥中，檢得未經(jīng)頒發(fā)諭旨。以明太祖崛起布衣，統(tǒng)一方夏，經(jīng)文緯武，為漢、宋諸帝之所未及。其后繼體之君，亦未有如前代，荒暴淫虐，亡國之跡。欲訪其支派一人，量授官職，以奉春秋陳薦。朕思《史記》東樓、詩歌白馬，后世類多疑忌，以致歷代之君，宗祀殄絕。朕仰體皇考如天之心，遠法隆古盛德之事，謹將大行皇考圣祖仁皇帝諭旨頒發(fā)，訪求明太祖支派子孫，量授職銜，俾之承奉春秋享祀?！?/p>

這份詔書公開認可明代太祖及后繼皇帝都是不錯的君主，要求尋訪明皇室的后裔，授予官職，負責(zé)春秋祭祀明代諸帝。雍正帝為了強調(diào)這個決定的權(quán)威性，還搬出剛?cè)ナ赖目滴醯?，說是康熙生前已經(jīng)寫好諭旨，自己只是代行頒布而已。

當時正好有一個姓朱的人，變換姓名在某地做官，卻被仇人告發(fā)是明代宗室后裔。雍正帝把這個人召來詳細詢問他的家史，結(jié)果竟把他封為國公，專職明代諸帝的祭祀。據(jù)《清稗類鈔》“雅量”記載：“……甲辰，遂封朱之璉為一等侯，入漢軍正白旗?！笨梢姡@位因禍得福的明代宗室后裔名叫“朱之璉”。

雍正的詔令明顯有緩和民族矛盾的意圖，由此開始，民間對明王朝的懷舊情感有機會公開宣泄出來了。當然，這是以不威脅到清王朝的統(tǒng)治為底線的。

民間迸發(fā)出來的懷舊情緒，最明顯的后果是推動形成了一個新的造神運動。創(chuàng)造的新神叫“太陽星君”，而供奉“太陽星君”的廟叫“太陽宮”。這種“太陽宮”在北京就有好幾處，它們當年的盛況我們可以從一則外國人寫的見聞中感受一下。

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朝鮮李氏王朝曾經(jīng)派出一個使節(jié)團到中國來祝賀乾隆帝七十壽誕。使團中有一位名叫樸趾源的人，回國后寫了一本游記《熱河日記》，其中記錄了他在北京參觀一處“太陽宮”的情景。具體內(nèi)容引錄如下：

“出法藏寺西行數(shù)百步，有太陽宮，香火甚盛，車馬駢闐。內(nèi)處諸殿，左右廊廡，男女祈禱者日以千萬計。階墄之間，燭淚成峰，香燼如雪。前殿當中紫微星君，東太陽星君，西太陰星君。后殿九天星君圣母。左一殿關(guān)帝，右一殿釋迦。販賣酒食花果，戲弄禽鳥，逞伎售術(shù)，輻輳雜沓，寺觀中一大都會也?！?/p>

同書在記到作者參觀北京“藥王廟”時，稱贊其廟“殿宇壯麗，殆與太陽宮相仲伯”。由此可見，“太陽宮”是乾隆時期北京一處十分熱鬧的宮觀。

但是，實際上“太陽宮”的歷史并不悠久，在明末劉侗編寫的《帝京景物略》里，就沒有提到北京還有這樣一座宮觀。我們推測，“太陽宮”應(yīng)該是清代雍正以后才興建的，其起因正與雍正元年頒布的那份允許祭祀明帝的詔書有關(guān)。

從樸趾源《熱河日記》的記載來看，“太陽宮”前殿供奉的三個神像是宮內(nèi)的主神。其中，中間那位“紫微星君”是北極星的化身，在道教神仙譜上早就是名聲顯赫的天神，負責(zé)主管天經(jīng)地緯、日月星辰、四時氣候。“太陽星君”和“太陰星君”是太陽和月亮的化身，不過他們在清以前名不見經(jīng)傳，是清代雍正以后才開始位列星神榜。

將“太陽星君”和“太陰星君”擺放在“紫微星君”左右，顯然有借“紫微星君”的地位來抬高他們身份的意思。但實際上，這處宮觀的主神應(yīng)該是“太陽星君”，這從宮觀的名稱為“太陽宮”可以看出來?！澳信矶\者日以千萬計”是沖著“太陽星君”來的。

在塑造“太陽星君”的同時，還塑造了“太陰星君”，這也是有玄機的。“太陽”與“太陰”是“日”“月”的別稱，而“日”“月”合在一起正是“明”字，暗示兩位星神象征著大明王朝。而且崇禎帝與其皇后是同時自殺的，造出一“陽”一“陰”兩位星神，有將兩人一起供奉之意。

對“太陽星君”的崇拜在北京之外的許多地方也有存在。例如1898年修的《杭州府志》卷76“風(fēng)俗三”就記載道：“（三月）十九日太陽星君誕，比戶燃香燭（道書）?！?/p>

與民間宗教出現(xiàn)“太陽生日”祭祀熱和“太陽星君”崇拜熱息息相關(guān)的另一個現(xiàn)象，就是在瓷器上出現(xiàn)眾多的以“太陽”為主題的紋樣。

瓷器紋樣中以太陽象征皇帝、君王的寓意手法，在明代和清早期也屢見不鮮，但將太陽作為瓷畫主體、核心的紋樣，清代雍正之后顯然要多得多。我們收集了部分太陽紋實物資料進行研究比較，大致可以分類成以下幾個品種：

第一類是圖1、圖2：鹿與太陽紋。圖1明顯是一幅太陽祭祀圖。上方放出光芒的圓點是太陽;太陽下方有兩層云，左右對稱排列，表示群臣拱衛(wèi)，樣式也有祭壇的意味;云層下面有一只鹿，它的嘴里銜著一朵靈芝，“鹿銜靈芝”是向太陽獻壽的象征。圖2是一塊五彩瓷片，雖然殘缺得比較厲害，但可以看出畫的太陽、云與圖1相似，它的背面外側(cè)器壁上還可看見畫著鹿。可以想見，整件瓷器的紋樣主題應(yīng)該與圖1一樣，也是“鹿銜靈芝”向太陽獻壽。

第二類則是圖3至圖6：云與太陽紋。這四幅圖中間的圓球，是太陽本身;周圍一圈長短不一的線條，是太陽放射出來的光芒;外圍還有一些祥云紋點綴。祥云是群臣的象征，所有的云頭都向著太陽，猶如群臣面朝皇上。值得注意的是，四圖中太陽的畫法有兩種：一種是單純的圓球型，如圖3、圖4，可稱之為A型;另一種是圓球的中間有一弧線，如圖5、圖6，可稱之為B型。B型增加一條弧線的用意，是使太陽更顯出立體的圓。

第三類是圖7至圖10：龍與太陽紋。這四圖中太陽都是核心，龍在太陽周圍騰躍，同時伴有云紋。圖7、圖8的太陽在器物的內(nèi)底中央，龍紋畫在器物內(nèi)壁上。龍是一種神獸，象征著神靈對太陽的護衛(wèi)。圖9是一個盤子的殘底，太陽特別大，云、龍與太陽靠得比較近。太陽的畫法也很有特點，是通過螺旋的線條來表示球面的立體，以整齊的短線條表示太陽的光芒。圖10是一只香爐的紋樣，借用了清代香爐很常見的“雙龍戲珠”紋，略加以改造而成龍與太陽紋樣。圖10 紋樣與“雙龍戲珠”的畫法雖近，但寓意是完全不同的。仔細看，畫法的區(qū)別也明顯：太陽是一個單純的圓球，四周等距分布太陽光芒;“雙龍戲珠”之“珠”，一般只畫一條火焰從珠里飄出。另外，圖10的云都畫得非常規(guī)矩對稱，這樣畫的理由與第一類“鹿與太陽”紋是一致的，有祭祀場合特有的莊嚴肅穆氣氛。

第四類是圖11至圖14：太陽花?！疤柣ā笔窍蛉湛膭e名，明晚期傳入中國，清代已經(jīng)比較常見，“太陽花”的名稱當時就有。在清代瓷畫里，“太陽花”更大可能是臣民的象征，因為向日葵的特性是花盤會跟著太陽的軌跡轉(zhuǎn)動，這與臣民無條件服從皇上、緊跟皇上十分相似。以“太陽花”為紋樣，取花朵忠誠奉陪太陽之意。圖11至圖13 是清代最常見的太陽花紋樣，有一朵花的，也有三朵、五朵等更多花的。圖14的太陽花畫法稍有不同，更加生動一些?！疤柣ā痹谇宕泻笃谑羌漓氪善鞯膶Ｓ眉y飾之一，應(yīng)用極廣。

上述幾種以“太陽”為主題的瓷器紋樣基本上都出現(xiàn)于雍正以后，這肯定不是偶然的。合理的解釋就是與雍正帝于雍正元年頒布詔書，允許民眾祭祀明代諸帝一事有關(guān)。

在清代漢人眼里，太陽紋象征著他們心目中神圣的明代先帝，寄托著他們對前朝的情感和“反清復(fù)明”的理想。這也是清代中后期，太陽紋系列在民窯瓷器上大量使用的原因所在。這一系列的紋樣，直到清王朝滅亡才漸漸地消失，成為歷史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