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勵捷,楊又
(紹興文理學院,浙江紹興312000)
《魯濱遜漂流記》是英國作家丹尼爾·笛福的代表作,歷來受到研究者們的重視。而《禮拜五》與《福》則是對《魯濱遜漂流記》一書的改寫。在這三部作品中,除魯濱遜外,還有一個重要角色——魯濱遜的仆人“禮拜五”,在這三部作品中具有極為突出的符號表征——即擁有不同的種族形象,分別是美洲土著、阿勞干人和黑人。作品隱喻了在資本主義擴張的不同時代背景下,作家對種族問題的深刻反思,即以“禮拜五”為媒介來闡釋以魯濱遜為代表的白人種族在推進資本主義文明進程中與其他有色種族之間的復雜關系。
笛福生活在17世紀末18世紀初,恰逢英國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國家實力的增強,使得新興資產階級不再滿足于狹小的本國市場,開始闊步海外,妄圖占領更多的殖民地,以獲取發(fā)展資本主義的原料與市場,美洲則是海外殖民者開疆拓土的重要目標。《魯濱遜漂流記》所講述的內容便發(fā)生在這一時代背景下。作者講述“禮拜五”的種族問題,實際上是當時英國殖民者內心世界的投射,同時也隱晦輸出了作者的潛意識?!岸Y拜五”一出場,笛福便對他進行了詳細的外貌描寫:
個子很高,處處長得都很勻稱……臉上帶著一種男子漢的英勇氣概,可是又具有歐洲人的和藹可親……他的皮色不很黑,略帶褐色,……卻是一種爽朗的橄欖色,叫人看起來舒服,卻不容易形容。[1]
“禮拜五”的種族屬性是一個橄欖色皮膚的美洲土著人,這種外貌描述是建立在以歐洲白色人種為基準的審美認知上的?!岸Y拜五”的種族屬性與作為白種人的魯濱遜形成鮮明的二元對立,魯濱遜在他面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感。除卻膚色之外的描述,還能體會到一絲魯濱遜對他的好感。這種好感來源于“禮拜五”和美洲其他有色人種的對比,他在長相和個人氣質上更符合歐洲白人的審美。
作為一位土著,“禮拜五”是闖入魯濱遜個人開辟的“殖民地”的外來者,帶著“他者”屬性。而“禮拜五”的種族身份則為魯濱遜在他身上進行文化、宗教殖民創(chuàng)造了條件。
“種族主義者自認為是人類的代表而排除任何‘他人’,將‘我們’看作為人類本身而與‘非我們’對立,……而后‘必先誅之而后快’——即便或有可以不‘誅’,也當以雙重武器(火槍與《圣經(jīng)》)懾服之改造之?!盵2]“禮拜五”被魯濱遜改造的過程,可以視為殖民主義文化的種族主義策略在尚未開化的原住民身上實施的典型案例?!岸Y拜五”對魯濱遜的改造極為順從,在經(jīng)過了火槍的威懾和《圣經(jīng)》的開化之后,成為了所謂的文明人的奴隸。魯濱遜教他的第一個英語單詞是“主人”,讓他皈依基督教,其實質是殖民者的一種文化輸出和讓被殖民者心悅誠服的方式。
因此,“禮拜五”在《魯濱遜漂流記》中,他的種族問題實際上是代表著一種原住民與“文明人”之間的博弈,但這種博弈卻以“文明人”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岸Y拜五”迥異于多數(shù)“壞土著”的邪惡、兇殘、幼稚,而具有順從、自我奉獻、皈依上帝的精神。這種形象是為了給殖民主義精神歌功頌德,證明了白種人教化“野蠻人”的成功,本質上是為資本主義的擴張服務。在笛福筆下,“禮拜五”只是魯濱遜用來證明歐洲文明的優(yōu)越性并為殖民主義和奴隸制辯護的工具,反映的正是種族主義下原住民的殖民化表征。
圖尼埃的《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大致是對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的反寫。在小說中,魯濱遜雖然也在荒島上種植小麥、馴養(yǎng)野獸、使“禮拜五”免于食人族的屠戮,但這都是為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將已建立的社會秩序徹底打破而服務。德勒茲認為:“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既是這個島嶼自身,同時也是魯濱遜其人,同樣也是禮拜五?!盵3]240可見,這部小說實際上采用的是一種三元分立的寫法,將小島、魯濱遜、“禮拜五”三者整合在一個有機統(tǒng)一體中,“禮拜五”是這個統(tǒng)一體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
這部作品也對“禮拜五”的外貌進行了刻畫:
這人也不比其他的印第安人個頭大,十分瘦削矯健……看來他的皮色比較暗,外貌體征有點像是黑人,與他同一類的那些人顯然有所不同……[3]127
“禮拜五”的種族形象是一個混有黑人血統(tǒng)的阿勞干人。在這部小說中,圖尼埃籠統(tǒng)地敘述了“禮拜五”的體貌特征——瘦削、矯健、混血。與原著相比,這種描寫上的調整,蘊含了作者對種族主義的弱化,為后來說明“禮拜五”的“動物性”與“自然態(tài)”埋下了伏筆。“禮拜五”的出現(xiàn),徹底打破了魯濱遜所建立起來的文明秩序?!岸Y拜五”雖然是島上之人,但他的“闖入”卻是促使魯濱遜完成最終轉變的因素:
只有他能夠引導魯濱遜已經(jīng)開始的變化,并且完成這個變化,并把其意義、目的為魯濱遜揭示出來?!阳敒I遜在島上恢復起來的經(jīng)濟和道德的秩序摧毀無遺的,是“禮拜五”。[3]256
“禮拜五”與生俱來的那份“動物性”顯然與他的種族身份密切相關。作為一個土著,他身上幾乎沒有受到過文明的浸染。他與公羊搏斗,并利用公羊的腸線和頭骨創(chuàng)造了一架自然風琴,將公山羊原本困在大地上的元素導入了天空。這暗喻了“禮拜五”通過自己的“自然態(tài)”,用不斷的破與立使魯濱遜真正完成了一次自我意識的解構,公山羊是魯濱遜被困頓人格的縮影。最后在白鳥號到來之際,“禮拜五”選擇文明世界而離開,恢復人性的魯濱遜一下子變老,開始重新感知時間,其對自然的初步認識被割裂,但又因少年水手的出現(xiàn)重燃希望。自此一個全新的、年輕的魯濱遜呱呱墜地,他最終擺脫外在的形式并復歸為單純的元素,成為了一個自然態(tài)的人。
因此,在這部作品中,“禮拜五”的種族問題表明了對現(xiàn)代文明的一種反思。如果西方范式的原型叫做魯濱遜,那么另一原始范式原型將被稱為“禮拜五”。它們不再只是相反的自然/文化伴侶,而是意味著相背道而馳的原始價值觀與文明的歐洲價值觀?!岸Y拜五”通過種族賦予的自然與野性,在魯濱遜思想的轉變過程中充當著引路人,使他發(fā)現(xiàn)靈魂中的另一個自我?!皥D尼埃在小說結構上,極力印證黑格爾‘最初平衡—打破平衡—新的平衡’模式”[4],圖尼埃通過“禮拜五”摧毀了魯濱遜對恢復現(xiàn)代社會秩序的幻想,但是“禮拜五”的這種“自然與野性”是人類本性中與生俱來的,不分種族,只有隱藏得深淺之分。在打破了現(xiàn)代秩序的桎梏后,人本能中的“自然態(tài)”便會釋放出來??傊?,“禮拜五”的種族問題所影射的是一種超越種族范圍,是全人類高度上的對自然、對人格本源的解構。如果說魯濱遜是一個有組織的世界和一個經(jīng)驗證明的原則體系的結果,那么“禮拜五”恰恰代表了他自己的詩意個性,離奇而又沒有預定性。如果說魯濱遜是堅定、經(jīng)過驗證且長期存在的文化范式的產物,那么“禮拜五”是在沒有任何范式的情況下形成的:他被描繪成純粹而堅強的個性的代表。
《福》是南非作家?guī)烨杏?986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小說,屬于對笛?!遏敒I遜漂流記》的改寫。從時代背景和作品內容來看,這部作品具有濃厚的后殖民主義色彩。后殖民主義所有的話語實踐都基于這樣的一個歷史事實,即“基于歐洲殖民主義的歷史事實以及這一現(xiàn)象所造成的種種后果”[5]。
與前兩部作品不同,這里,“禮拜五”受到了明顯的弱化,他被人為割去舌頭,被剝奪了語言能力,從而成為了一個具有缺陷的“失語者”?!岸Y拜五”甫一登場,庫切便對他進行了詳盡的外貌描寫:
他的皮膚黝黑:一個滿頭鬈發(fā)的黑人,上身赤裸,僅穿著一條粗糙的襯褲?!婵资潜馄降?,小小的眼睛很呆滯,鼻子寬寬的,嘴唇厚厚的,皮膚不是黑色的,干巴巴的,仿佛是抹上了一層灰。[7]1-2
這一段描寫直白地點明了“禮拜五”的種族屬性——黑人。南非是一個多種族多膚色混居的國家,卻人為地將各種族的人種分離開來。庫切作為荷蘭裔白人,自然對種族隔離與殖民文化深有體會。在小說當中,庫切將“禮拜五”的形象定義為黑人,制造了與身為白人的魯濱遜和蘇珊·巴頓之間的對立,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種族隔離的反映。
“禮拜五”因“失語”而處于殖民霸權外,是一個沒有話語權的底層人。一方面,他是魯濱遜的奴仆,所能獲得的有限的英語單詞來自于魯濱遜的教授,作為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語言受到了嚴格篩選。他的生活圍繞著魯濱遜而展開,本人并不具有獨立的思維人格。另一方面,由于蘇珊·巴頓的闖入,人物關系的平衡被打破,這極大的沖擊了魯濱遜荒島上原有的社會秩序。她嘗試著重建新的島嶼秩序,與作為守舊代表的魯濱遜爭奪島嶼話語權。當魯濱遜于船上死去,作為白人后裔的蘇珊·巴頓牢牢地掌握了權力,與作為黑人后裔的“禮拜五”依舊是二元對立關系——蘇珊·巴頓用權力繼續(xù)壓制著“禮拜五”,“禮拜五”在這種新常態(tài)下繼續(xù)處于弱勢底層地位。
但是,“禮拜五”選擇了通過行為來進行主體建構,他的種種行為講述著他身為一個黑人所帶有的種族印記,“他陷入一種著迷的狂喜狀態(tài),他的靈魂此刻貼近的是非洲而不是紐因頓”[6]87?!岸Y拜五”就這樣逐漸建構自己的自我意識,然而這種主體建構卻再次被西方殖民者妄圖解構。蘇珊企圖用她所畫的非洲景物讓“禮拜五”說話,卻事與愿違,“禮拜五”的眼神是空洞的,沒有任何興奮感?!岸Y拜五”堅拒蘇珊對他進行的教化,拒絕使用殖民者的語言,拒絕被他人代表,雖然他是一個“失語者”和社會底層人,但他用自己的沉默和肢體語言來拒絕了殖民者對他的壓迫和同化。
庫切通過在《?!分兄圃炝恕岸Y拜五”與兩位白人主角間的種族對立,反映的是當時南非種族隔離制度下各民族之間話語權的區(qū)別。白人通過強勢的文化輸出,在國家層面上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占人口多數(shù)的黑人群體成為了被主導的對象?!陡!吠ㄟ^“禮拜五”身為黑人的種族屬性,表現(xiàn)出了種族的抗拒,實質上是對歐洲殖民者殖民權威的顛覆,以達到最終削弱歐洲文化霸權的目的。庫切利用“禮拜五”的種族問題,表達出對后殖民主義時期的弱勢種族的關切,也為南非當局含蓄地敲響了警鐘。
對“禮拜五”種族問題的解構,實質上反映的是當時特定時期下的時代背景、作者個性與人類文明的發(fā)展程度,不同的大背景所塑造出來的是不同的種族形象,影射的都是西方資本主義的種族問題。
奧利弗·考克斯利用馬克思主義分析方法指出,種族問題不是一般的自然現(xiàn)象,而是歷史的、具體的資本主義發(fā)展下的伴生現(xiàn)象。[7]近300年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絕大多數(shù)是建立在殖民剝削的基礎上。這造成了社會發(fā)展與社會結構的傾斜與錯亂,也是當今社會種族問題的重要源頭。笛福作品中的魯濱遜和“禮拜五”的關系,反映著當時歌頌殖民主義、強調白人至上的西方思潮。庫切的《?!访土遗険糁趁裰髁x和殖民者的罪惡,堅決反對后殖民主義階段的文化侵略。其中“禮拜五”的形象和《魯濱遜漂流記》互為反諷,揭露了在歷史的長河中被掩埋了太久的殖民歷史。
《禮拜五》或為當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解決種族問題另開辟了一條道路:借原始文化和原始人的尊貴傳統(tǒng),反思現(xiàn)代文明中的文明偏向——“禮拜五”借自己原始、自然的文明改造了魯濱遜,說明原始自然態(tài)與現(xiàn)代文明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魯濱遜與“禮拜五”的故事情節(jié)也隱喻了殖民化、動蕩和非殖民化過程。在殖民時期,魯濱遜是主人,“禮拜五”是奴隸。在經(jīng)歷了非殖民化的巨大動蕩之后,平等都變得可能了。在新的政治和社會秩序構建過程中,前統(tǒng)治者和自由主義者試圖在同一水平上并存。這樣,“禮拜五”既不是魯濱遜的奴隸,也不是他的仆人,他是超凡脫俗而又自然無瑕的孩子,幫助促成了魯賓遜的蛻變。魯濱遜也最終不再以主人自居,他除卻了自己的殖民主義思想,與“禮拜五”實現(xiàn)了和諧共處。
西方資本主義種族主義的實質是西方殖民主義的延伸和縮影,它基于“白人中心論”,把白人視為高貴、純潔、善良的種族,而把其他種族尤其是黑人視為卑賤、低劣、罪惡的種族,敘述著一部長長的資本主義殖民史,展現(xiàn)了白人種族抹之不去的人性異化和以自我為中心的姿態(tài)。在當代,種族主義仍是資本主義揮之不去的幽靈。從1992年的洛杉磯騷亂再到2020年發(fā)生的弗洛伊德案,資本主義種族歧視已表現(xiàn)得尤為泛濫。而三位作家對“禮拜五”種族問題的正反建構,體現(xiàn)了這樣的共同理念:“任何經(jīng)驗都不足以證明哪個種族是低劣的,黑種人、白種人和黃種人如果從來就處在同樣的物質和社會條件下,天賦基本相同,每一個人種里才能上、中或平庸的人數(shù)比例也是相同的?!卑兹瞬⒉痪哂刑貦?,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制度為其提供了特權基礎,同時激發(fā)了他們濃厚的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因此,要解決當代資本主義的種族問題,依靠白人的人權革命或是黑人的維權運動,只能是杯水車薪式的虛假幻想。只有全世界不同膚色的無產階級團結起來,共同去推翻資產階級的暴力統(tǒng)治,消滅剝削制度,才能從根本上清除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滋生的土壤,真正實現(xiàn)全人類史上的種族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