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彥峰
(江蘇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2016年1月,習近平在黨的十八屆中紀委六次全會上首次明確提出了“民心是最大的政治”的重要論斷,“民心政治”(或人心政治)遂成為學術界一個重要的研究議題。學者們從思想來源、文化淵源、實踐基礎[1]、社會主義制度優(yōu)越性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等諸多方面探究了民心政治的相關問題。然而,民心政治的內在規(guī)律是什么?在當下出現了什么新的變化?呈現出什么新的特點以及如何應對?這一系列核心問題尚未得到根本的厘清。要搞清楚這些問題,首先要搞清楚兩個重要的關聯概念——價值規(guī)律和價值觀規(guī)律。
毋庸置疑,“看不見的手”(或無形之手)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隱喻,它既自有其修辭學上的合理性,也體現出亞當·斯密深邃的洞察力,因此,它作為自由市場經濟價值規(guī)律的生動形象表述為人所熟知。但實際上,亞當·斯密并未將其當作核心概念加以詳細闡釋。追根溯源、全面考察就會發(fā)現,斯密曾三次提到“看不見的手”,此外再也沒有多加論析。第一次出現是在《天文學史》手稿中:“可以觀察到的是,在所有多神教社會,或者野蠻人當中,就像蠻族人的早期一樣,對于大自然無規(guī)律事件的解釋只能歸于某個他們的上主的權力或者是上主的代理人角色所致。烈火燃燒,地水涌出;重物下落,輕物上揚,都是他們自身屬性的必然結果;并不是朱庇特的看不見的手在這些現象中特意施法的結果?!盵2]49這里“看不見的手”被用來喻指“眾神之王朱庇特”的力量;第二次出現是在《道德情操論》中:“無論何時,土地提供的食物大體能養(yǎng)活所有的居民,闊人只是從大量的產品中挑中了最難得、最心愛的一部分,雖說他們都是些只顧自己、自私自利的家伙,雇傭千百人為自己勞作的動機無非是滿足自己那點無厭而又無聊的私欲,但他們還是跟窮漢一起分享了他們的改良成果: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人們對生活用品進行分配,而且?guī)缀跖c所有居民平均占有土地的情況一樣。這樣,就無形地推進了社會的總體利益,給越來越多的人提供了生活保障?!盵3]130此處“看不見的手”則被用來形容富人雖然自私、貪婪,但他們雇傭窮人從事生產,客觀上增加了生活資料供給;第三次出現在《國富論》中:“他通常既不打算增進公共利益,也不知道自己正在什么程度上增進公共利益。……他只想實現自己的利益。在這種場合下,就像其他許多場合一樣,他受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去達成一個完全不是他本意的目的。也不因為完全不是他的本意,就總是對社會有害。通過追求他自己的利益,他往往能比在實際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增進社會利益?!盵4]30而這里“看不見的手”則完整表達了經濟活動中個人追求自身利益會促進社會利益的思想。
從原著的系統(tǒng)解讀中可以發(fā)現,斯密從來沒有把政治學和經濟學機械性地分割開來,也反對將經濟活動從政治、心理學、社會學、倫理學中分割出來,或者說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與道德評價分離。在斯密看來,沒有純粹的政治政府,也沒有純粹的經濟市場。這在斯密置身的時代以及其后數十年中是一種相當普遍的觀念。但是,19—20世紀經濟學變得狹隘化,選擇性地借鑒了斯密的理論,使得看不見的手“所指”變得極其單一。經濟學家們專業(yè)的自信及其局限性之間形成了較大反差,“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斯密世界觀的核心特征——將市場活動嵌入規(guī)范的道德和社會框架內?!盵5]185總之,在斯密那里,“看不見的手”的涵義并不僅僅局限于“經濟領域”,而是同時涉及到神學領域、道德領域和經濟領域。然而,后人在論及“看不見的手”這個命題時,不約而同地將其指代“價值規(guī)律”,并把它當成了描述市場經濟規(guī)律的專有名詞。這種誤讀顯然并不符合斯密的本意,而有意無意地曲解也極大框定和限制了“無形之手”的適用范疇。
單從字面意義來看,價值觀規(guī)律似乎只是對價值規(guī)律的簡單比附和概念移植??赡苡腥速|疑,所謂的價值觀規(guī)律會不會是一個并不存在的虛妄推想呢?情況并非如此,二律雖然只一字之差,卻絕不是無聊的文字游戲。價值規(guī)律是經濟領域“看不見的手”,而價值觀規(guī)律是思想政治領域的“看不見的手”。也即是說,二者的“所指”雖然不同,但“能指”相同。價值觀規(guī)律是價值規(guī)律在思想政治領域的投影,二者形似表里,實則為一。
1.價值觀規(guī)律的概念不同。如上所述,所謂價值規(guī)律,指的是商品的價格總是圍繞商品的價值上下波動,像一只“看不見的手”來調節(jié)市場供需和資源配置。而所謂價值觀規(guī)律,是指人們的價值觀也總是圍繞著核心價值觀分化統(tǒng)合、自然排序,其結果決定著人心向背,調節(jié)著意識形態(tài)變化。它主要內含著價值觀分合規(guī)律和價值觀排序規(guī)律。
2.適用領域不同。從世界范圍來看,后人探討“看不見的手”這一命題時,主要偏重于“經濟基礎”領域,而在思想政治等“上層建筑”內未能有所拓展。“無形之手”是一個長期被理所當然地視作經濟學領域的隱喻性概念,但隨著國情世情的發(fā)展變化,在治理現代化的語境下重新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并可能繼續(xù)向新的應用領域拓展。如果說“價值規(guī)律”是經濟領域的一只“無形之手”,“價值觀規(guī)律”則是思想政治領域的另一只“無形之手”。
3.遵循邏輯不同。思想政治建設資源,特別是意識形態(tài)維穩(wěn)資源,并不是根據市場行情受價值規(guī)律支配的,而是另有一套獨立的運行邏輯,即哪里價值觀分化程度較烈、人心渙散,治理資源就會投向哪里,也即是說受價值觀規(guī)律的調控和支配。價值規(guī)律和價值觀規(guī)律兩者所遵循的邏輯是有著本質區(qū)別的,一個是資本邏輯,而另一個則是人本邏輯。
4.出場時機不同。自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拉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時代大幕,全國上下更看重經濟運行規(guī)律的探索,價值規(guī)律這只“看不見的手”就被順理成章地從斯密的書本里拿到現實中調節(jié)市場經濟運行。隨著價值觀的多元多樣多變,核心價值觀統(tǒng)攝性受到越來越大的挑戰(zhàn),意識形態(tài)治理能力現代化問題也已置于議事日程的前列,對于價值觀規(guī)律的了解、掌握和運用顯得日益迫切和重要起來。
5.實踐指向不同?!皟r值規(guī)律”指向人民的“實際問題”,“價值觀規(guī)律”指向人民的“思想問題”。雖然在價值規(guī)律中,增進社會利益往往并不是人們出于公利的主觀結果,而是自利形成的“副產品”,但如果跳出單一的經濟范疇局限而從國家治理的宏觀層面審視問題就會發(fā)現,從“經濟治國”的角度來理解國家治理存在著很大的局限性,而從“思想立國”的角度思考問題則可以進一步把握住國家治理的精神維度?!岸伞眳f(xié)同則為解決民心政治孜孜以求的目標——既解決人民的“實際問題”、又解決人民的“思想問題”——提供了一個理論上的完整閉環(huán)。
1.價值觀的統(tǒng)合規(guī)律對民心政治的規(guī)范和調適機制
(1)共識升華機制。喬治·洛奇說,把價值觀與現實社會生活聯系起來的正是民心政治,沒有民心政治就沒有社會。其實,在價值觀與民心政治之間還有一個聯系環(huán)節(jié)——凝聚共識并加以升華。因為,當人們說到價值觀時,大多指向的是個體層面,因此說價值觀的主體是作為個體的人;而說到民心政治時主要指向的是國家層面,因此民心政治的主體是國家。要把不同理念凝聚為正向的、核心的價值觀繼而達成共識并升華為整個國家的民心政治,共識升華機制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只有經過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分散的、易變的個人價值觀向團結的、穩(wěn)定的國家民心政治的轉變才能完成,從“原子化個體”凝聚成“命運共同體”的轉變才能最終實現。
(2)耦合驅動機制?!榜詈稀痹从谖锢韺W,指兩個或兩個以上體系(或運動形式)之間存在的相互作用和緊密聯系的現象。如果存在兩個具有相近相通,又相差相異的系統(tǒng),它們不僅有靜態(tài)的相似性,也有動態(tài)的互動性,我們就說二者具有耦合關系。價值觀體系與民心政治體系完全符合上述特征。經過價值觀統(tǒng)合規(guī)律起作用后,二者產生了耦合效應,釋放出更大的驅動力;價值觀體系又屬于民心政治體系的核心部分,因此,這種驅動力是從民心政治的核心部位產生的自驅力,相比外部的推力或者拉力都更加強大。
2.價值觀的分化規(guī)律對民心政治的規(guī)范和調適機制
(1)異質監(jiān)督機制。價值觀分化的異質性主要指不同于信訪制度、政治協(xié)商制度、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等體制內安排,而是不同價值觀持有者所表現出來的或不輕信于權威、或不盲從于官方、或不隨波于主流的性質特點。這在某種程度上極似蚌體內的沙礫,雖然讓蚌體不太舒適,卻最終因為應激作用而在體(制)內孕育出光彩奪目的珍珠。從這個意義上說,異質性是一種彌足珍貴的品質。實踐證明,西方的所謂“吹哨人”制度并不完美,現有設計還不能保證哨聲響起一定就被聽見并立即做出反應。持有不同價值觀的人群則由于分散在不同的方位而形成“回音壁”效應,因此,在“吹哨人”機制基礎上就可以改進形成“吹哨—回音”式反饋機制,能夠較好地規(guī)避“息音式”治理弊端,最大限度地盤活存量以保證已有政治能力得以充分發(fā)揮。
(2)壓力倒逼機制。價值觀分化會形成多源性壓力,這些來自于不同階層、不同群體、不同地域、不同年齡層的意見和建議客觀上會形成多方訴求參與政策制定的博弈過程,倒逼政策制定者顧及各方感受及其帶來的壓力,形成“壓力—回應”式倒逼機制,以促使政策制定更加有效地回應人民合理的利益訴求,有時為了化解這種壓力還會變被動為主動,如利用“網絡問政”平臺等現代治理技術和治理工具,推進辦公網絡化、治理扁平化、服務信息化,從而積極吸納壓力,并把外部壓力轉化為治理動力。如此一來,利用價值觀分化的壓力多源性完善倒逼機制,形成各種“廣角式”“全景式”“超時空”的治理視野和治理方式,有利于拓展增量,化壓力為動力,促進政治能力不斷提升。
(3)鯰魚效應機制。鄧小平指出:“一個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一切從本本出發(fā),思想僵化,那它就不能前進,它的生機就停止了,就要亡黨亡國?!盵6]28而適度的價值觀分化往往會產生新的意見、建議和主張,有利于打破常規(guī),激發(fā)活力。而不同觀點的碰撞、發(fā)散思維的形成和治理手段的創(chuàng)新競相迸發(fā),就形成了鯰魚效應。一個社會的活力很大程度上在于存在著多元選擇,因為多元選擇意味著無限可能,意味著“在單向時間里凝聚多樣性與可能性”[7]。而我們就可以利用這種多元多樣可能性產生的鯰魚效應,建立和完善“刺激—反應”式激勵機制,以挖掘潛量,激發(fā)和釋放可能的政治能力。
1.矛盾凸顯機制。毛澤東指出:“任何過程如果有多數矛盾存在的話,其中必定有一種是主要的,起著領導的、決定的作用,其他則處于次要和服從的地位。因此,研究任何過程,如果是存在著兩個以上矛盾的復雜過程的話,就要用全力找出它的主要矛盾。捉住了這個主要矛盾,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8]33事實上,主要的矛盾集中點必然也是民眾需求的承載支點。在社會發(fā)展的不同階段,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總會以某種形式集中在某一個方面凸顯出來。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過程,帶有很強的自發(fā)性。但需要強調的是,凸顯的矛盾并不會自動發(fā)出警報,這對國家民心政治安全而言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如果要消除這種威脅,還要主動發(fā)現、準確研判,否則還是不能清楚地揭示出其中的規(guī)律。因此,“萬千的學問家和實行家,不懂得這種方法,結果如墮煙海,找不到中心,也就找不到解決矛盾的方法?!盵8]33面對復雜形勢和繁重任務,首先要有全局觀,對各種矛盾做到心中有數,同時又要優(yōu)先解決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以此帶動其他矛盾的解決。從現實來看,新時代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從“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力之間的矛盾”轉變?yōu)椤叭嗣袢找嬖鲩L的美好生活需要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對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的敏銳判斷和準確把握正是高度關注并善于利用矛盾凸顯機制的重要體現。從黨的十三大提出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到黨的十七大提出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再到黨的十九大提出新的目標:到本世紀中葉,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皆是基于特定歷史時期主要社會矛盾和主流價值觀的精準研判而確定戰(zhàn)略目標的成功范例。注意發(fā)現和化解凸顯的主要社會矛盾以順應主流價值觀,成為民心政治合理性的主要來源。
2.優(yōu)先化解機制。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1919—1949),對于大多數的民眾而言,排在前面的價值需求是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的壓迫,因此,毛澤東在1948年晉綏干部會議上指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對象是“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很好地順應了價值觀排序規(guī)律,結果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谷諔?zhàn)爭時期(1937—1945),中日民族矛盾是壓倒一切的、排在第一位的矛盾,“驅逐日寇,救亡圖存”是那時民眾最大的價值需求,國共合作、共同抗日乃是當時的大勢所趨。客觀而言,第二次國共合作并不僅是某一個別事件如“西安事變”所決定的,而是彼時億萬民眾的共同價值選擇所驅動的。解放戰(zhàn)爭時期(1946—1949),經過了14年的抗戰(zhàn),人心思定、和平建國成為當時民眾最迫切的價值需求。但國民黨政府再次逆勢而動,最終土崩瓦解,被人民所遺棄。歷史一再證明,只有遵循人民的選擇、遵循價值觀排序規(guī)律,才有可能取得成功。
3.干擾排除機制。對于黨和政府來說,如果沒有堅定的宗旨和原則,那么面對紛繁復雜的變局時要做出準確的研判并確定最優(yōu)化決策則絕非易事。例如,新冠肺炎疫情爆發(fā)之初,在今天看來非常正確的“武漢封城”決策,當時并不容易定奪——一個擁有1000多萬人口的大城市如果封城,一系列不堪設想的后果——如物流人流中斷、經濟社會效益下滑、國際社會輿論壓力等問題——將接踵而至。是人民生命重要還是經濟效益、政治影響重要?這單憑經濟考量和政治智慧可能已經遠遠不夠,最終支持黨和政府做出正確抉擇的還是“生命至上”的價值選擇??梢哉f,在民心政治理念下,“為人民服務”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堅定信仰已經內化為一種本能。一旦用人民第一、生命至上的價值理念作為判斷標準,其他似是而非的干擾選項就可以自動排除,這為一貫嚴肅有余而感性不足的民心政治進一步注入了“合情性”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