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冉 鞏本棟

南宋高宗紹興中期，詞壇上悄然興起一股復(fù)雅之風(fēng)。這一時期，論詞者多以雅詞相尚，并先后出現(xiàn)了一批以“雅詞”相標(biāo)榜的詞選和別集。像鲖陽居士選錄的《復(fù)雅歌詞》，①是書編成于高宗紹興十二年（1142）。編選情況略見南宋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序》（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85頁）等。其書至清已佚失，近人趙萬里有輯本。曾慥選的《樂府雅詞》，②此書成于高宗紹興十六年，見曾慥《樂府雅詞引》（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295頁）。南宋書坊刊行的叢刻《典雅詞》，③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三《跋〈典雅詞〉》，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縮印《四部叢刊》初編本，1937年，第4 b頁。據(jù)趙萬里所考，《典雅詞》今存19種，見氏著：《校輯宋金元人詞·序》（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5頁）。又據(jù)王兆鵬所考，《典雅詞》原所收詞集至少有22種。見氏著：《詞學(xué)史料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3—104頁）。張孝祥、趙彥端、宋謙父等人的詞集，皆以“雅詞”名集，一時蔚成風(fēng)氣。其后黃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趙聞禮編《陽春白雪》、周密編《絕妙好詞》、王柏編《雅歌》等，大致亦承其余緒。學(xué)界對這一現(xiàn)象雖有關(guān)注，然多就詞學(xué)自身的發(fā)展立論，卻往往忽略了這一現(xiàn)象與南宋紹興和議后的政治與文化的聯(lián)系，故對相關(guān)詞集的編纂也認(rèn)識不足。④較早對宋人的以雅論詞關(guān)注者，如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楊海明《唐宋詞風(fēng)格論》（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1986年）、蕭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選詞與詞選通論》（臺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王運熙、顧易生主編《中國文學(xué)批評通史（宋金元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趙曉蘭《宋人雅詞原論》（成都：巴蜀書社，1999年）等，諸書所論，頗多見地，然或?qū)偻ㄕ摚騻?cè)重詞派風(fēng)格，或具論選本，與本文視角不同，讀者可以參看。本文試對此進(jìn)行探討。

一、以雅論詞的淵源

以雅論詞，并不始于南宋。溯其淵源，可至晏殊。這位仁宗朝的丞相，雖在政治上未有什么特殊的事功，但在獎掖人才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卻是有成績的。他論詩主張委婉含蓄，風(fēng)調(diào)閑雅，北宋人已多記之（歐陽修《歸田錄》卷二、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五）。論詞亦然。最典型的例子是以作詞俗艷斥退柳永（張舜民《畫墁錄》）。蘇軾稱贊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首中的“漸霜風(fēng)凄緊”數(shù)句，“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①趙令疇：《侯鯖錄》卷七，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83頁。而對柳詞的俗艷有所不取。這與他對以詩為詞做法的提倡，完全一致。黃庭堅在《小山集序》中評晏幾道“乃獨嬉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又說他的詞是“狹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②黃庭堅著，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上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619頁。亦承其師說。晁補之稱贊晏幾道的詞：“不蹈襲人語，而風(fēng)調(diào)閑雅，自是一家。如‘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自可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③趙令疇：《侯鯖錄》卷七，第184頁。李之儀謂：“長短句于遣詞中最為難工，自有一種風(fēng)格，稍不如格，便覺齟齬……大抵以《花間集》中所載為宗……晏元獻(xiàn)、歐陽文忠、宋景文則以其余力游戲，而風(fēng)流閑雅，超出意表，又非其類也。嚼味研究，字字皆有據(jù)，而其妙見于卒章，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豈平平可得仿佛哉?！雹芾钪畠x：《姑溪居士前集》卷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0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第580頁。則是認(rèn)為詞不但要典雅含蓄，還須講究音律、風(fēng)味，自成一格。至李清照遂提出詞“別是一家”的看法。她認(rèn)為詞除了應(yīng)該像詩那樣注重鋪敘、典重、雅麗之外，還應(yīng)特別重視音律等詞自身的特點，并能與情感抒發(fā)融合為一，委婉杳渺?？傊~“別是一家”，那些“不協(xié)音律”或“詞語塵下”的作品，⑤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三引，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第254頁。是不足道的。宋徽宗雖被認(rèn)為是歷史上多為無益之事，“玩物而喪志”，⑥脫脫等：《宋史》卷二三《徽宗本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18頁。終至亡國的帝王之一，然他的文學(xué)藝術(shù)才能，卻又是極為優(yōu)秀的。舉凡書法繪畫、詩詞歌賦等，皆所精擅。在位設(shè)置大晟樂府，招徠精通音樂的藝人，重新制作祭享之樂和燕樂，名之曰“大晟”。所謂“雅”，首先是在音樂上要求合乎律呂。而據(jù)雅正之音“制詞實譜”，即撰寫詞作，則要能歌頌“盛德大業(yè)及祥瑞事跡”，⑦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雞漫志校正》卷二，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3頁。表現(xiàn)所謂盛世的太平氣象。而北宋末黃裳在其詞集的自序中，提出詩有六義，自己的詞雖未必能做到像詩那樣，但也是“清淡而正，悅?cè)酥犝啧r”的，是合乎詩義、詩教的有為之作，這又似乎已開了以“《詩》六義”來論詞的頭，⑧黃裳：《演山集》卷二○《演山居士新詞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0冊，第149頁。對南宋詞壇的尚雅傾向有直接影響。

總之，北宋人論詞已重視雅，但涵義則各有不同。晏殊是以含蓄、閑雅論詞。蘇軾、黃庭堅是以詩衡詞，主張詞一如詩，應(yīng)典雅清麗，而與俗艷分界。晁補之是從風(fēng)調(diào)和風(fēng)格上體認(rèn)詞的雍容典雅。李之儀不但認(rèn)為詞應(yīng)雍容典雅，而且從聲律上認(rèn)識到詞與詩的不同。而李清照則揚棄了蘇軾等人的看法，既強調(diào)詞的聲律，又認(rèn)為詞應(yīng)有鋪敘、典雅，應(yīng)有故實和情致，全面論述了她主張詞“別是一家”的觀點。至于大晟雅樂的雅，則是要求詞應(yīng)反映盛世氣象。至黃裳以雅正論詞，又是以儒家詩教論詞，兆示了南宋崇雅詞風(fēng)的興起。

二、南宋復(fù)雅之風(fēng)的興起與文化紹興

靖康之難，徽、欽二宗并后妃宗室以及國家九鼎八寶、禮器法物、天文儀器、館閣圖籍、金銀珠寶等，悉被擄掠北去。不但有宋二百年基業(yè)，一朝傾覆，亦為華夏文化之一大劫難。宋高宗即位后，趙宋政權(quán)得以延續(xù)。然建炎、紹興初，宋、金之間，戰(zhàn)爭頗仍，國祚飄搖，朝廷自不暇顧及禮樂文教之事。紹興五年，宋徽宗崩于五國城，七年，消息傳至臨安，宋高宗還曾多次下詔，祭奠期間朝野禁樂。紹興十一年，宋、金達(dá)成和議，兩國以淮河為界，宋割讓唐、鄧二州等地與金，每年貢納絹、銀各二十五萬匹、兩，金國歸還高宗生母韋氏并宋徽宗靈柩等。次年，和議生效，是為“壬戌之盟”。

和議甫成，宋高宗便詔臣下討論“祖宗故事”，①紹興十二年正月庚戌，“令吏、禮部、太常寺討論祖宗故事，申尚書省取旨”。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四四，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307頁。一再申言要恪守祖宗家法，以仁義治國，以禮治國，并要以漢文帝為師法對象。②紹興十二年二月辛未，“上謂大臣曰：《詩》《書》所載二帝三王之治，皆有其意，而不見其施設(shè)之詳。太祖以英武定天下，仁宗以惠愛結(jié)天下，此朕家法。其施設(shè)之詳，可見于世者也。朕當(dāng)守家法，而求二帝三王之意，則治道成矣”。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四四，第2310頁。紹興十二年八月甲戌，“上諭大臣曰：‘和議既定，內(nèi)治可興?！貦u對曰：‘以陛下圣德，漢文帝之治不難致?！显唬骸匏赜写酥?，但寡昧不敢望前王?！币娎钚膫鳎骸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硪凰牧?343頁。待到高宗生母、皇太后韋賢妃自金國返回臨安，徽宗、顯肅、懿節(jié)皇后梓宮亦南歸，朝野上下，一片頌揚之聲。當(dāng)時獻(xiàn)賦頌者千余人，至有稱其“大功巍巍，超冠古昔”者，有獻(xiàn)《紹興圣德頌》者。③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四七，第2367、2415頁。于時，高宗下詔興辦太學(xué)，④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四七，第2366頁。多次下令訪求遺書，以實三館，更“詔中外臣民，自今月（即紹興十二年十月）丙寅后，并許用樂。初以梓宮未還，故輟樂以待奉迎。至是，太母還宮，將講上壽之禮，故舉行焉”。⑤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四七，第2359頁。紹興十三年五月，“太常寺言，郊祀仗內(nèi)鼓吹八百八十四人，今樂工全闕，乞下三司差撥。從之”。⑥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四八，第2393頁。到了紹興十四年，被罷省近二十年的教坊，也重新設(shè)置起來。⑦紹興十四年二月辛卯，“復(fù)置教坊，凡樂工四百十六人，以內(nèi)侍充鈐轄”。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五一，第2426頁。朝廷既有如此導(dǎo)向，朝野上下，風(fēng)氣所向，可想而知。這就是鲖陽居士所說的，“屬靖康之變，天下不聞和樂之音者一十有六年。紹興壬戌，誕敷詔旨，弛天下樂禁，黎民歡忭，始知有生之快，謳歌載道，遂為化國。由是，知孟子以今樂猶古樂之言不妄矣”。⑧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外集卷一一引，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1冊，第511頁。其中，文人雅士們?nèi)粘Ｉ钪械闹鸸芨璐?，在尚雅的風(fēng)氣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詞本是音樂文學(xué)，宋代的達(dá)官顯宦、世家大族，又多蓄聲妓，佳日節(jié)慶，文人雅士，賓主宴飲，酒酣耳熱，填詞譜曲，講論聲律，也必不可少。王灼紹興中客居成都，“自夏涉秋，與王和先、張齊望所居甚近，皆有聲妓，日置酒相樂”，“往來兩家不厭”，“每飲歸，不敢徑臥，客舍無與語，因旁緣是日歌曲，出所聞見，仍考?xì)v世習(xí)俗，追思平時論說，信筆以記”，⑨王灼：《碧雞漫志序》，見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雞漫志校正》，第1頁。撰成著名的詞學(xué)著作《碧雞漫志》。張镃承其父祖之業(yè)，廣植園林，盡交一代名彥。時“渡江兵休久，名家文人漸漸修還承平館閣故事，而循王孫張功父使君以好客聞天下。當(dāng)是時，遇佳風(fēng)日，花時月夕，功父必開玉照堂，置酒樂客。其客廬陵楊廷秀、山陰陸務(wù)觀、浮梁姜堯章之徒以十?dāng)?shù)。至輒歡飲浩歌，窮晝夜忘去。明日，醉中唱酬詩或樂府詞累累傳都下，都下人門抄戶誦，以為盛事”。⑩戴表元：《剡源文集》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4冊，第135頁。因此，在上述背景之下，南宋復(fù)雅詞集的編纂和詞壇上復(fù)雅風(fēng)氣的興起，也就不難理解了。它實際上是南宋統(tǒng)治者與士大夫力圖重建自北宋以來的政治、禮樂秩序和思想文化統(tǒng)緒進(jìn)程中的產(chǎn)物，是人們渴望本朝政治與文化中興在詞壇上的具體反映。

三、南宋復(fù)雅詞選的中興旨趣

南宋尚雅或復(fù)雅詞選的編纂，應(yīng)以黃大輿編于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的《梅苑》（又名《群賢梅苑》）十卷為最早。①黃大輿，字載萬，自署岷山耦耕?；兆谛退哪辏?122），曾入成都帥府，高宗紹興九年，為四川安撫使、知成都胡世將幕僚（饒宗頤：《詞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47—348頁；蕭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選詞與詞選通論》，第107—111頁；王兆鵬：《詞學(xué)史料學(xué)》，第308—309頁）。其詞王灼數(shù)稱之，曰：“吾友黃載萬歌詞號《樂府廣變風(fēng)》。學(xué)富才贍，意深思遠(yuǎn)，直與唐名輩相角逐。又輔以高明之韻，未易求也。吾每對之嘆息，誦東坡先生語曰：‘彼嘗從事于此，然后知其難，不知者以為茍然而已?！庇址Q其追和曾布夫人魏氏《虞美人》詞，可“壓倒前輩”（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雞漫志校正》卷二、卷四，第32、75頁）。 1黃大輿編：《梅苑》卷三，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221頁。 2 饒宗頤據(jù)《漢書·地理志》汝南郡有鲖陽縣，疑其“南渡之士，不忘祖籍，因稱鲖陽居士”。見氏著：《詞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編）》，第340頁。 3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外集卷一一引，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1冊，第511頁。祝穆《古今事文類聚》續(xù)集卷二四引此謂出《能改齋漫錄》，雖較略，今以參校。雖然黃大輿并未以“雅”名集，然其以梅花為眾芳之首，序其詞選云：“若夫呈妍月夕，奪霜雪之鮮；吐臭風(fēng)晨，聚椒蘭之酷。情涯殆絕，鑒賞斯在……目之曰《梅苑》者，詩人之義，托物取興。屈原制《騷》，盛列芳草。今之所錄，蓋同一揆?！雹邳S大輿：《梅苑序》，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195頁。以詩人比興之義論詞，取法《離騷》，與儒家傳統(tǒng)詩教既相契合，其不言雅而自標(biāo)高格、崇雅脫俗的編選宗旨，是很清楚的，③王兆鵬曾指出，據(jù)黃大輿自序，“表明黃氏論詞已有重雅趨向”，這是很正確的。然他又認(rèn)為“是書選詞旨在存人”，則與黃氏序中所云，似不甚相合。見氏著：《詞學(xué)史料學(xué)》，第309頁。何況梅花自北宋起已成為儒家士大夫儒雅生活和道德修持的精神象征，④清人已注意到宋人獨重梅花的審美趣味，《四庫全書總目》曰：“昔屈宋遍陳香草，獨不及梅。六代及唐，篇什亦寥寥可數(shù)。自宋人始絕重此花，人人吟詠。方回撰《瀛奎律髓》，于著題之外，別出梅花一類，不使溷于群芳。大輿此集，亦是志也?！币娪垃尩龋骸端膸烊珪偰俊肪硪痪啪拧睹吩诽嵋罚本褐腥A書局，1965年，第1823頁。關(guān)于自宋代形成的梅花的象征意義和形成的過程、原因等，今人程杰有深入的研究，詳參其《梅文化論叢》（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等。是書編選正顯示出其尚雅的審美情趣呢。

今觀《梅苑》中所選詠梅之詞，多數(shù)并未有香草美人式的寄托，然有些詞作的編選，似也并非全無深意。比如開卷所選徽宗詞三首，當(dāng)然是詠物、應(yīng)歌之作，然此書編選之時，徽欽二宗既已北狩，像詞中所云：“長恐行歌聲斷，尤堪恨、無情塞管輕吹。寄遠(yuǎn)丁寧，折贈隴首相思?！薄胺夹南蛉怂普Z，也相憐、風(fēng)流詞客”。⑤黃大輿編：《梅苑》卷一，宋徽宗《勝勝慢》“欺寒沖暖”“寒應(yīng)消盡”，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197頁。前一首又見于曾慥：《樂府雅詞拾遺》卷一，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449頁。編選者將其選入集中，似就別有一番家國意味了。另有一些詞，雖未必有家國之感，然詞人借詠物而別有寓托的也并不在少數(shù)，這與編者的編選宗旨是相符合的。如周邦彥的《花犯·粉墻低》一首，⑥黃大輿編：《梅苑》卷二，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211—212頁。羅忼烈疑此詞作于紹圣二年（1095）冬或三年初自溧水入京前，其說較妥。而此詞的作意，宋人黃昇已謂：“此只詠梅花，而紆余反復(fù)，道盡三年間事。昔人謂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余于此詞亦云。”⑦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52頁。清人黃蘇又評此詞曰：“總是見宦跡無常，情懷落寞耳。忽借梅花以寫，意超而思永?！辈⒅^其“為梅詞第一”。⑧黃蘇編：《蓼園詞選》，見尹志騰點校：《清人選評詞集三種》，濟(jì)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117頁。陳廷焯更明確指出：“此詞非專詠梅花，以寄身世之感耳?！保ㄇ缣@廬鈔本《云韶集·補詞》）遭受黨爭排斥、積年漂泊外任的憂愁怨艾，竟借助于對梅花的吟詠而加以委婉巧妙的表達(dá)，沉郁頓挫，紆徐曲折，難怪黃蘇要稱其“為梅詞第一”了。其他像王觀的《江梅引》“年年江上見寒梅”、⑨黃大輿編：《梅苑》卷一，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199頁。曹組《驀山溪》“梅傳春信”、⑩黃大輿編：《梅苑》卷二，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206頁。王晉卿《黃鶯兒》“多情春意憶時節(jié)”，?亦有所寄托。

明確將詞集的編選與政治、文化的中興聯(lián)系起來的，是鲖陽居士。?其編選宗旨，據(jù)其書序，視今樂如古樂，主張詞要“韞騷雅之趣”，將詞提升到與詩同樣的地位，恢復(fù)詩教的傳統(tǒng)。?在此思想指導(dǎo)下，他編選了一部篇帙巨大的唐宋詞選集：《復(fù)雅歌詞》。全書五十卷，①明刻《重校北西廂記》引李邴《調(diào)笑令》，注云：“出《復(fù)雅歌詞》后集?！眳切芎蛽?jù)此指出：“知其原分前后集?！币娛现骸短扑卧~通論》，第338頁。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序》謂其收錄唐宋詞多達(dá)四千三百余首。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此書，云：“題鲖陽居士序，不著姓名。末卷言宮詞音律頗詳，然多有詞而無曲?！雹陉愓駥O：《直齋書錄解題》卷二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32頁?？芍洳坏樟_詞作數(shù)量甚多，而且還對詞學(xué)聲律問題作過詳細(xì)論述。在體例上，據(jù)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所引，鲖陽居士對所選之詞往往還有評論。此外，還間附詞話。③近人趙萬里據(jù)陳元靚《歲時廣記》所引，認(rèn)為其體例似詞林紀(jì)事。吳熊和則認(rèn)為與詞話顯然有別，當(dāng)更近于事實，見氏著：《唐宋詞通論》，第338頁。可惜此書已不存，然從它書所引，亦足見其論詞傾向。④南宋人詞選如《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明人詞選和類書如陳耀文《花草粹編》、彭大翼《山堂肆考》等書對其時有引錄，近人趙萬里有輯本。如黃昇引他評蘇軾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謂：“‘缺月’，刺明微也?！唷禃r也?！娜恕坏弥疽?。‘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仡^’，愛君不忘也?！疅o人省’，君不察也?！畳M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拍持蘩洹?，非所安也。此與《考槃》詩相似。”⑤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此詞題下引鲖陽居士，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03頁。正與其以騷雅論詞相合。

《復(fù)雅歌詞》之外，今存另一部重要的以雅名集的詞選便是曾慥的《樂府雅詞》了。關(guān)于是書編纂的緣起和宗旨，曾氏在自序中說道：

予所藏名公長短句，裒合成篇?；蚝蠡蛳?，非有詮次，多是一家，難分優(yōu)劣。涉諧謔則去之。名曰《樂府雅詞》。九重傳出，以冠于篇首。諸公《轉(zhuǎn)踏》次之。歐公一代儒宗，風(fēng)流自命，詞章幼眇，世所矜式。當(dāng)時小人或作艷曲，繆為公詞，今悉刪除。凡三十有四家，雖女流亦不廢。此外，又有百余闋，平日膾炙人口，咸不知姓名，則類于卷末，以俟詢訪，標(biāo)目《拾遺》云。紹興丙寅上元日溫陵曾慥引。⑥曾慥：《樂府雅詞引》，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上冊，第295頁。

曾慥是一位頗有文獻(xiàn)意識的士大夫。⑦其所編《類說》六十卷，選錄自漢以來百家筆記、小說、詩話、雜記等，多收遺文僻典，不僅可資尋覽，而且也足資輯遺?？保瑸楹笕怂?。曾慥又承王安石《唐百家詩選》，編《宋百家詩選》七十卷，《玉?！肪砦寰胖浿ㄘ?，有今人王利器等輯本。又有《東坡先生長短句》二卷、《拾遺》一卷等。至其家世、生平，參見王利器：《曾慥〈百家詩選〉鉤沉》，見《文學(xué)遺產(chǎn)》編輯部編：《文學(xué)遺產(chǎn)增刊》第14輯，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52—375頁；蕭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選詞與詞選通論》，第115—117頁；卞東波：《曾慥〈宋百家詩選〉考論》，見氏著：《南宋詩選與宋代詩學(xué)考論》，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4—25頁。他編選《樂府雅詞》，首選“九重傳出”的《調(diào)笑集句》，次選“諸公（調(diào)笑）《轉(zhuǎn)踏》”、無名氏《九張機》和董穎的《道宮薄媚》《排遍》，又選入大晟詞人周邦彥、晁端禮、晁沖之和徐伸的作品。而所選王安石、晁補之、張先、陳瓘、徐俯、賀鑄、舒亶、葉夢得、趙德麟、王安中、陳與義、蘇堅、李祁、呂本中、毛澤民、曾紆、李景元、向子、謝逸、朱敦儒、沈會宗、陳克、趙子發(fā)、曹組、魏夫人（曾子宣夫人）、李清照的詞作，也“多是一家，難分優(yōu)劣”，雖未必皆委婉杳渺，然堪稱雅正卻是沒有疑義的。聯(lián)系到編纂此書時曾氏正在知虔州任上（紹興十六年），宋金和議甫成，朝野稱頌，禮樂復(fù)興，此書的編選，也正迎合了紹興中期以來政治和文化復(fù)興的社會需要和詞壇的尚雅之風(fēng)的新趨勢。

歐陽修為一代文壇盟主，詞作亦有成就。其詞承晚唐五代之風(fēng)，尤其深受馮延巳詞的影響，平易、本色，而又委婉杳渺，雖內(nèi)容不過一時之景或兒女之情，多于花前月下，為歌兒舞女所作，但同時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北宋嘉祐年間社會承平時節(jié)的景象。曾慥特別標(biāo)舉“歐公一代儒宗，風(fēng)流自命，詞章幼眇，世所矜式”，并以其詞為代表，認(rèn)真揀擇，剔去混入集中的他人所作浮艷之詞，①當(dāng)日很多論者皆與曾氏持同樣看法，不免為賢者諱，如王灼就說：“歐陽永叔所集歌詞，自作者三之一耳。其間他人數(shù)章，群小因指為永叔，起曖昧之謗?！币娡踝谱?，岳珍校正：《碧雞漫志校正》卷二，第29頁。實則歐陽修確有許多所謂“俗艷”詞作，見諸葛憶兵：《徽宗詞壇研究》第二章《北宋俗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第103—112頁。列于雅詞之首，足見其編選的尚雅傾向。

曾慥編選的《樂府雅詞》在當(dāng)時影響甚大，繼之而纂者甚眾，②如楊冠卿《群公樂府》，其論詞尚雅之趣可參其序，見氏著：《客亭類稿》卷七，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5冊，第485—486頁。而以黃昇所編《花庵詞選》最著，包括《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十卷、《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十卷。其自序云：

長短句始于唐，盛于宋。唐詞具載《花間集》，宋詞多見于曽端伯所編，而《復(fù)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余首。吁，亦備矣。況中興以來，作者繼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詞，詞各有體，知之而未見，見之而未盡者，不勝算也。暇日裒集，得數(shù)百家，名之曰《絕妙詞選》。佳詞豈能盡錄，亦嘗鼎一臠而已。然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袪，悲壯如三閭，豪俊如五陵。花前月底，舉杯清唱，合以紫簫，節(jié)以紅牙，飄飄然作騎鶴揚州之想，信可樂也。③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序》，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85頁。

他這里雖沒有以“雅”名集，然以“絕妙詞選”為名，稱道《花間集》《樂府雅詞》和《復(fù)雅歌詞》，其上繼前此諸編“雅詞”的編選宗旨、尊崇北宋以來詞壇尚“雅”之風(fēng)的用意，卻是很明顯的。當(dāng)然，黃昇所謂雅，較之北宋人所論，含義已有擴(kuò)大，那就是詞的風(fēng)格已不限于委婉杳渺。他是想以此來全面展現(xiàn)南渡詞壇的面貌，謳歌國家中興氣象，其用心不可不謂深矣。

《唐宋諸賢絕妙詞選》選入蘇軾、歐陽修和周邦彥詞最多，《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則辛棄疾、劉克莊、姜夔、嚴(yán)仁、張孝祥、康與之、盧祖皋、劉鎮(zhèn)、張輯、陸游等人的詞收入最多，風(fēng)格也豐富多樣。而柳永、萬俟詠、曹組、徐伸等人的詞雖集中也有收錄，卻決不收其“纖艷之詞”，而是只“取其尤佳者”。④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五評柳永語，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37頁?！吨信d以來絕妙詞選》卷六選了馬子嚴(yán)十一首詞，其中有《鷓鴣天》一首：“睡鴨俳回?zé)熆|長。日高春困不成妝。步欹草色金蓮潤，撚斷花須玉筍香。 輕洛浦，笑巫陽。錦紋親織寄檀郎。兒家閉戶藏春色，戲蝶游蜂不敢狂?！秉S昇于其后評曰：“末二句有深意?！雹蔹S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六，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775頁。何謂深意，他這里沒說，然在其《中興詞話補遺》中卻有一個補充。他說：“閨詞牽于情，易至誨淫。馬古洲有一曲云……前數(shù)語不過纖艷之詞耳，斷章凜然，有以禮自防之意。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近世樂府，未有能道此者?！雹尬簯c之編，王仲聞校點：《詩人玉屑》卷二一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91頁。原來所謂深意，便是要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否則就不免落入“纖艷”了。如此論詞雖有說教之嫌，但其編選的尚雅傾向是很顯然的。

《花庵詞選》既是對《樂府雅詞》和《復(fù)雅歌詞》的承繼，以“中興”名集也就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而在某種意義上寄托了對國家政治和文化中興的渴望。觀黃昇選詞，從作家來看，往往集中在南渡中興以來的名家身上。比如，《中興以來絕妙詞選》選趙鼎詞，曰：“中興名相。詞婉媚，不減《花間集》?！雹唿S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二，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706頁。選李彌遜詞，稱其“中興初名士”。⑧黃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二，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709頁。選韓元吉，評曰：“名家。文獻(xiàn)、政事、文學(xué)，為一代冠冕?！雹狳S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三，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727頁。選姜夔詞，稱其為“中興詩家名流。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⑩黃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六，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776頁。其他中興名家、名相、名流、狀元乃至探花、進(jìn)士第四名等，其詞作亦多入選集中。不管收入集中的詞人作品多少（選入劉克莊的作品最多，四十二首，其他許多詞人僅收一二首），往往多是名作。如《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八僅選入宋齊愈詞一首，《眼兒媚》：“霏霏疏影轉(zhuǎn)征鴻，人語暗香中。小橋斜渡，曲屏深院，水月蒙蒙。 人間不是藏春處，玉笛曉霜空。江南處處，黃垂密雨，綠漲薫風(fēng)?！秉S昇注引徽宗語：“卿文章新奇，可作梅詞進(jìn)呈，須是不經(jīng)人道語。齊愈立進(jìn)此詞。時天語稱善。次日諭近臣曰，宋齊愈梅詞，非惟不經(jīng)人道，又且自開花說，主結(jié)子黃熟，并天色言之，可謂盡之矣。”①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八，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63頁。有徽宗為評，自成名作。再如同卷所選徐伸《二郎神·春詞》一首，黃昇注云：“（伸）有《青山樂府》一卷行于世，然多雜周詞，惟此一曲，天下稱之?！雹邳S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八，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69頁。當(dāng)然也是名作。其他像選收阮逸之女《花心動·春詞》、朱敦儒《西江月》二首、李蕓子《木蘭花慢·秋意》、連久道《清平樂·漁父》、魏了翁的壽詞等等，都是傳誦一時的佳作。

黃昇選詞不但重視選錄中興名家，而且對能反映中興氣象的作品尤為關(guān)注。像開卷選康與之詞作，即謂：“凡中興粉飾治具及慈寧歸養(yǎng)、兩宮歡集，必假伯可之歌詠，故應(yīng)制之詞為多。書市刊本皆假托其名。今得官本，乃其婿趙善貢及其友陶安世所校定，篇篇精妙。汝陰王性之，一代名士，嘗稱伯可樂章非近代所及，今有晏叔原，亦不得獨擅。蓋知言云。”③黃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87頁。其首選則是其《瑞鶴仙·上元應(yīng)制》。詞曰：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有爛。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 堪羨。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游玩。風(fēng)柔夜暖?；ㄓ皝y，笑聲喧。鬧蛾兒滿路，成團(tuán)打塊，簇著冠兒斗轉(zhuǎn)。喜皇都舊日風(fēng)光，太平再見。④黃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87頁。

黃昇在此詞后加有按語，謂：“此詞進(jìn)入，太上皇帝極稱賞‘風(fēng)柔夜暖’以下至于末章。賜金甚厚。”詞寫臨安上元節(jié)燈月交輝，花團(tuán)錦簇，傾城賞燈，如癡如醉的盛況，雖不免粉飾，然“喜皇都舊日風(fēng)光，太平再見”的詞句所傳達(dá)出的那份對百姓安樂、家國中興的渴望，卻也是真實的。又所選張掄，亦“南渡故老及見太平之盛者，集中多應(yīng)制詞”。⑤黃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二，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710頁。

能夠折射出北宋盛世氣象的應(yīng)制詞，黃昇也多有選錄。比如，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他選入了晏幾道的《鷓鴣天》。詞曰：

碧藕花開水殿涼，萬年枝上轉(zhuǎn)紅陽。升平歌管隨天仗，祥瑞封章滿御床。 金掌露，玉爐香，歲華方共圣恩長。皇州又奏圜扉靜，十樣宮眉捧壽觴。⑥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三，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16頁。

黃昇對此詞有注。他說：“慶歷中，開封府與棘寺同日奏獄空。仁宗與宮中宴集，宣晏叔原作此。大稱上意?！标處椎啦⒉灰源祟惛韫灥碌脑~擅名，他最為人傳誦的當(dāng)然還是“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的作品。⑦晏幾道：《樂府補亡序》，見張草紉箋注：《二晏詞箋注》附錄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02頁。然此詞寫政通人和、訟息獄空、社會祥和、瑞氣氤氳的升平景象，卻雍容典雅，十分得體。黃昇將此詞選入集中，亦足見渴望中興和崇尚雅正的思想傾向。

再如，黃昇在是書卷七選入萬俟詠應(yīng)制詞《三臺·清明應(yīng)制》、《戀芳春慢》“寒食前進(jìn)”、《安平樂慢·都門池苑應(yīng)制》等多首。萬俟詠的詞集初分兩體，“曰‘雅詞’，曰‘側(cè)艷’，目之曰《勝萱麗藻》。后召試入官，以側(cè)艷體無賴太甚，削去之，再編成集。分五體：曰‘應(yīng)制’，曰‘風(fēng)月脂粉’，曰‘雪月風(fēng)花’，曰‘脂粉才情’，曰‘雜類’。周美成目之曰《大聲》”。①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雞漫志校正》卷二，第27頁。以“應(yīng)制”詞冠于其集，在黃昇看來，這些詞不但屬于雅詞，而且是尤能見出昔日盛世氣象的。且看《三臺·清明應(yīng)制》一首。

見梨花初帶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內(nèi)苑春、不禁過青門，御溝漲、潛通南浦。東風(fēng)靜、細(xì)柳垂金縷。望鳳闕、非煙非霧。好時代、朝野多歡。遍九陌太平簫鼓。 乍鶯兒百囀斷續(xù)，燕子飛來飛去。近綠水，臺榭映。秋千斗草，聚雙雙游女。餳香更、酒冷踏青路，會暗識夭桃朱戶。向晚驟、寶馬雕鞍。醉襟惹亂花飛絮。 正輕寒輕暖漏永，半陰半晴云暮。禁火天、已是試新妝。歲華到，三分佳處清明?？礉h宮傳，炬散翠煙，飛入槐府。斂兵衛(wèi)、閶闔門開，住傳宣，又還休務(wù)。②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55—656頁。

在選入集中的另外幾首應(yīng)制詞中，我們也看到諸如“處處笙歌，不負(fù)治世良辰。共見西城路好，翠華定將出嚴(yán)宸。誰知道，仁主祈祥為民，非事行春”（《戀芳春慢》“寒食前進(jìn)”），③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56頁?！坝惺矬细瑁f家羅綺，身世疑在仙鄉(xiāng)”（《安平樂慢·都門池苑應(yīng)制》）這樣的詞句。④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56頁。宣和年間是否就是“朝野多歡，遍九陌，太平簫鼓”的“好時代”，當(dāng)然可以討論，然黃氏選入這些詞作，那種對“好時代”的向往之情，卻是很明顯的。所以，他稱萬俟詠“精于音律，自號詞隱。崇寧中，充大晟府制撰，依月用律制詞，故多應(yīng)制所作。有《大聲集》五卷，周美成為序。山谷亦稱之為一代詞人”。⑤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55頁。至于在《長相思·山驛》一詞后，黃昇又評其詞曰：“雅言之詞，詞之圣者也。發(fā)妙旨于律呂之中，運巧思于斧鑿之外。平而工，和而雅，比諸刻琢句意而求精麗者遠(yuǎn)矣?！雹撄S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58頁?？芍^推崇備至。萬俟詠的詞甚至成了選詞的標(biāo)桿，故其書卷八選魯逸仲詞，黃昇就稱其“詞意婉麗，似萬俟雅言”。⑦黃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八，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62頁。其他如晁次膺《鷓鴣天·升平詞》：“霜壓天街不動塵，千官環(huán)佩賀成禋。三竿閶闔樓邊日，五色蓬萊頂上云。 隨步輦，卷香，六宮紅粉倍添春。樂章近與中聲合，一片仙韶特地新?！雹帱S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七，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55頁。向子的《鷓鴣天·上元有懷京師》：“紫禁煙花一萬重，鰲山宮闕隱晴空。玉皇端拱彤云上，人物嬉游陸海中。 星轉(zhuǎn)斗，駕回龍，五侯池館醉春風(fēng)。而今白發(fā)三千丈，愁對寒燈數(shù)點紅?！雹狳S昇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八，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64頁。都同樣充滿了對北宋王朝昔日輝煌的懷念。

所謂國家中興，實不過劃淮為治，歲頒金帛，暫時維持一個與金國相抗衡的安定局面而已。所以，無論詞人還是選編者，一邊歌頌王朝中興，一邊總不免流露出對于那既已失去的半壁江山的無限痛惜和眷念，流露出對收復(fù)中原的渴望和對屈辱求和的抗?fàn)幣c不滿。且如集中選曾覿詞，黃昇就特別指出這是一位東都故老及見中興之盛者。詞多感慨。如《金人捧露盤·庚寅春奉使過京師》：“記神京、繁華地，舊游蹤。正御溝、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繡鞍金勒躍青驄。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綠花紅。 到如今，余霜鬢，嗟前事，夢魂中。但寒煙、滿目飛蓬。雕欄玉砌，空余三十六離宮。塞笳驚起暮天雁，寂寞東風(fēng)?！雹恻S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一，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695頁。確是在在流露出“黍離之悲”。又于吳激，特別拈出其《春從天上來·會寧府遇老姬，善鼓瑟，自言梨園舊籍》《青衫濕·宴北人張侍御家有感》兩首，并于前詞后注其來源，曰：“三山鄭中卿從張貴謨使虜日，聞有歌之者。”?1黃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二，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716頁。于后詞末特加評語：“右二曲皆精妙凄婉，惜無人拈出，今錄入選，必有能知其味者?！?黃昇編：《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二，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716頁。這“必有能知其味者”一語，皆足見其編選傾向。

南宋后期詞壇，雅詞編選的風(fēng)氣仍盛，①如宋末元初劉將孫所云：“宋初詞，曾慥集《雅詞》，近年趙聞禮集《陽春白雪》，他如稱《大成》、稱《妙選》數(shù)十家未憗?！币娛现骸娥B(yǎng)吾齋集》卷九《新城饒克明集詞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9冊，第83—84頁。繼《花庵詞選》之后，最有代表性的詞選，便是趙聞禮所編的《陽春白雪》和周密的《絕妙好詞》了。張炎對這兩部書有一個合評。他說：“近代詞人用功者多，如《陽春白雪集》，如《絕妙詞選》，亦自可觀。但所取不精一，豈若周草窗所選《絕妙好詞》之為精粹。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雹趶堁祝骸对~源》卷下，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751頁。張炎論詞，既主張“雅正”或“渾厚和雅”，③張炎：《詞源》卷下，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第1741頁。又提出“詞要清空”。④張炎：《詞源》卷下，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第1744頁。雖然對《陽春白雪》的評價還有所保留，但認(rèn)為這兩部詞選都是精心編纂的，而且符合雅正的標(biāo)準(zhǔn)，卻是共同的。

趙聞禮，字立之，又字粹夫，號釣月，山東臨濮（今鄄城）人。生平不詳，曾以詩謁程公許，與林表民、丁默等交游，大約生活于理宗、度宗時期。⑤饒宗頤：《詞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編）》，第367—368頁；蕭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選詞與詞選通論》，第159—162頁。他所編詞選的宗旨，雖并無序跋以說明，體例也不統(tǒng)一，且存在誤署現(xiàn)象等，⑥饒宗頤據(jù)此疑其已經(jīng)人竄亂，見氏著：《詞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編）》，第367頁。然似仍有規(guī)則，如每卷往往先慢詞長調(diào)，次短章小令。然他既以“陽春白雪”為名，其編選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雅正了。觀全書九卷，前八卷為正集，皆委婉閑雅之作，而末一卷則為外集，所收多豪放之詞可知。又，書中對所選詞偶有評語。如選司馬光《西江月》詞，⑦趙聞禮編：《陽春白雪》卷一，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880頁。并于題下引趙令疇《侯鯖錄》云：“司馬溫公剛風(fēng)勁節(jié)，聳動朝野，疑其金心鐵意，不善吐婉微辭，今觀此闋，雅亦風(fēng)情不薄。”⑧趙聞禮編：《陽春白雪》卷一，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880頁。原文見趙令疇：《侯鯖錄》卷八，第190頁，文字有異同。選劉頡《滿庭芳》“鶯老梅黃”一首，題下評曰：“此詞婉，有淮海風(fēng)味，惜不名世。”⑨趙聞禮編：《陽春白雪》卷五，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944頁。皆可見其崇尚婉約閑雅的編選傾向。而外集選賀鑄《小梅花》三首，謂：“右三闋括唐人詩歌為之，是亦集句之義。然其間語意聯(lián)屬，飄飄然有豪縱高舉之氣。酒酣耳熱，浩歌數(shù)過，亦一快也?！雹廒w聞禮編：《陽春白雪》卷九，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宋人選唐宋詞》下冊，第1009頁。則亦可知外集編選的取向。當(dāng)然，趙聞禮雖給豪放之詞留有一席之地，卻顯然不把它看作詞學(xué)的正宗。

張炎極稱周密《絕妙好詞》所選“精粹”，也就是說，它不但符合其“渾厚和雅”的論詞標(biāo)準(zhǔn)，而且所選之詞，又往往能達(dá)到“古雅峭拔”“清空中有意趣”的美學(xué)境界，?張炎：《詞源》卷下《序》《清空》，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第1741、1746頁。此處所謂雅，其蘊意也已有了新的發(fā)展。在晚宋詞壇，可謂迥出于諸詞選之上了。事實上，周密的詞學(xué)觀念與張炎相近，《絕妙好詞》也確是諸種選本中主觀編選宗旨體現(xiàn)得最為鮮明的，雖然他并未有序跋作明確的交待。這里不妨將是書所選與周密、張炎的詞論相對照，以見是選尚雅之趣。?蕭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選詞與詞選通論》（第202—206頁）從群體的角度，亦論及張炎、周密詞論和《絕妙好詞》之間的關(guān)系，讀者可以參考。

周密在《絕妙好詞》中選入李彭老詞十二首，就收詞數(shù)量看，在入選詞人中排名第四，已可見其地位。不過，在詞選中例無評論。而在《浩然齋雅談》中，周密則稱其“筆妙一世”，并引張直夫敘其詞曰：“靡麗不失為《國風(fēng)》之正，閑雅不失為《騷》《雅》之賦，摹擬《玉臺》，不失為齊梁之工。則情為性用，未聞為道之累。”?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下，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51—52頁。從中可見其論詞主張騷雅的觀念。在《浩然齋雅談》中，他又曾引及汪藻的一首《醉落魄》，中有句以月喻女子額，遂舉辛棄疾《念奴嬌·書東流村壁》中的詞句：“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辈⒃u道：“以月喻足，無乃太媟乎？”①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下，第59頁。按汪氏詞并本事乃轉(zhuǎn)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九《長短句》，第411頁。張炎則更明確地提出，“簸弄風(fēng)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但在創(chuàng)作中又要“景中帶情，而存騷雅”，“屏去浮艷，樂而不淫”。②張炎：《詞源》卷下《賦情》，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第1748—1749頁。這里所說的“騷雅”，雖未必是說詞與詩相同，要有比興寄托，然他講含蓄蘊藉，講無過無不及，發(fā)乎情止乎禮義，③觀其論“離情”，謂：“情至于離，則哀怨必至，茍能調(diào)感愴于融會中，斯為得矣?！保◤堁祝骸对~源》卷下，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第1749頁）即是此意。自是繼承了北宋后期以來“復(fù)雅”的論詞取向的?？梢娫谥鲝堅~要“騷雅”“屏去浮艷”這一點上，張炎與周密是一致的。④不過，他對辛棄疾詞句的理解，似乎可以商榷。一般認(rèn)為，辛棄疾的這兩句詞是化用了蘇軾《江城子》“玉人家在鳳凰山”中的詞句。如龍榆生說：“弓彎，謂美人足也。稼軒詞‘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疑從坡詞脫化?！币娛现骸稏|坡樂府箋》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9頁。林昭德認(rèn)為，“弓彎”與“纖纖月”都不是比喻美人足。林先生舉了大量的詩詞例證，說明“弓彎”應(yīng)指舞袖飄拂的樣子，因代指舞蹈。蘇詞中的“弓彎”也是此意。而“纖纖月”一語，出自唐人羅虬的《比紅兒》詩，指美人之眉，辛詞中的“簾底纖纖月”亦然，見氏著：《詩詞曲詞語雜釋》附錄《“纖纖月”語意新探》，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58—161頁。張炎所舉騷雅之詞的例證，是陸淞的《瑞鶴仙》“臉霞紅印枕”和辛棄疾的《祝英臺近》“寶釵分”。而這兩首詞皆已收在《絕妙好詞》首卷。

“清空”是張炎詞論的新創(chuàng)。他力主“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⑤張炎：《詞源》卷下《清空》，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第1744—1745頁。周密雖沒有明確標(biāo)舉清空，然毫無疑問，他對姜夔其人其詞是極為推崇的。在《齊東野語》中，他大段引錄姜夔與當(dāng)日名公鉅儒交游，其詩詞深為時人愛賞的自述，并搜集姜夔傳世手稿等，感慨：“堯章一布衣耳，乃得盛名于天壤間若此，則軒冕鐘鼎，真可敝屣矣?！雹拗苊埽骸洱R東野語》卷一二《姜堯章自敘》，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11—213頁。其對姜夔詩詞書法創(chuàng)作的贊賞，溢于言表。凡張炎所舉姜夔的代表之作，如姜夔的《暗香》《疏影》《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淡黃柳》等，也都早見于《絕妙好詞》。

周密《絕妙好詞》選錄詞人一百三十三家，詞作三百九十一首，從題材和主題上看，入選最多的是詠物和題寫節(jié)序的作品。而張炎也十分重視詠物和節(jié)序之詞的創(chuàng)作，在《詞源》中有專論。如謂：“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rèn)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yuǎn)，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lián)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jié)句，斯為絕妙?！雹邚堁祝骸对~源》卷下《詠物》，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第1746頁。謂：“昔人詠節(jié)序，不惟不多，附之歌喉者，類是率俗，不過為應(yīng)時納俗之聲耳……若律以詞家調(diào)度，則皆未然?！雹鄰堁祝骸对~源》卷下《節(jié)序》，見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下冊，第1747頁。而像張炎所舉的“好詞”，包括史達(dá)祖的《東風(fēng)第一枝·詠春雪》《綺羅香·詠春雨》《雙雙燕·詠燕》等，也都恰在周密所選詞之中。此不再贅述。

綜上所述，南宋詞壇涌現(xiàn)了大量以雅相尚的詞選，它們既是南宋紹興以來禮樂文化復(fù)興背景之下的產(chǎn)物，又從不同角度和側(cè)面反映了人們對政治和文化復(fù)興的美好愿望?！稑犯旁~》首重“九重傳出”的轉(zhuǎn)踏和大曲，次列歐陽修為代表的雅詞，已表現(xiàn)出對北宋一代文雅風(fēng)流的追慕?！痘ㄢ衷~選》一書，尤重對南渡以來詞壇風(fēng)貌的展示，可謂盡顯南渡“中興之盛”。《陽春白雪》和《絕妙好詞》雖與中興無涉，然其所選仍是承繼了南渡以來的崇雅風(fēng)尚的，只是其中所蘊含的，已由原來的“豐亨豫大”“一時聲名文物之盛”，轉(zhuǎn)而“幾乎政、宣矣”，年運既往，詞境也就小了。⑨周密：《武林舊事·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卷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