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玉
晚清以來,外國在華存在已成為中國權勢結構的一部分,任何對既有權勢結構的挑戰(zhàn),都不可避免地牽涉列強的利益,產(chǎn)生列強干預的可能。外國人對中國事務參與之深,其觀聽甚至可以直接影響中國的政局。①羅志田:《帝國主義在中國:文化視野下條約體系的演進》,《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第194、195頁。面對中國已不斷被卷入世界的事實,中外各方力量常常通過結納或自設外文報紙來擴張自己的輿論陣地。②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28年;Thomas Ming-heng Chao(趙敏恒),The Foreign Press in China,Preliminary Paper Prepared for the Fourth Biennial Conference of the Institute of Pacific Relations to be Held in Hangchow,from October 21st to November 4th,1931;李瞻:《外人在華創(chuàng)辦的報紙》,見曾虛白主編:《中國新聞史》,臺北:三民書局,1966年,第125—190頁;方漢奇主編:《中國新聞事業(yè)通史》第1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馮悅曾研究過日本在華創(chuàng)辦的英文《華北正報》,對北洋政府時期京津地區(qū)英文報刊的情況做過一些分析。見馮悅:《日本在華官方報:英文〈華北正報〉(1919—1930)研究》,北京:新華出版社,2008年。不過,這些研究較少展現(xiàn)外文報紙具體是如何影響中外輿論的。意識到需要向外人表述自己的中國各政治勢力,也力圖在外文報上發(fā)聲。故外報上的言論雖多言外交,實關涉內(nèi)政,對中外的輿論、政局走向有很大影響力。
英文《京報》(Peking Gazette)就是一份曾發(fā)揮過重要的輿論作用,被各方爭奪,至今卻較少得到關注的外文報紙。護國戰(zhàn)爭前后,梁啟超的信件中屢言及英文《京報》,這份報紙不僅刊登了不少梁啟超的文章,且一度被視作梁啟超的機關報。然而正當旁人皆視《京報》為梁氏喉舌之時,雙方的合作卻戛然而止。以至既往學者研究梁啟超的言論活動時,多未關注到梁啟超與該報館的關系。③曾業(yè)英和李德芳先后注意到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首先刊登于英文《京報》,但并未涉及梁啟超與該報館之間的關系。見曾業(yè)英:《云南護國起義的醞釀與發(fā)動》,《歷史研究》1986年第2期;李德芳:《梁啟超〈異哉〉一文的公開發(fā)表問題》,《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3期。本文梳理護國戰(zhàn)爭前后英文《京報》與梁啟超及其同人關系的轉變,嘗試再現(xiàn)梁啟超言論活動中被忽視的面相;并通過考察這一時期《京報》對中外輿論的影響,展現(xiàn)民國初年英文報刊在政爭中的特殊地位及護國戰(zhàn)爭前后外交與外論對國內(nèi)政爭的重要影響。
報紙是近代中國新興的傳播媒體,一些讀書人也逐漸認識到其重要的政治作用。陳衍就注意到,公法不能“折強鄰”,報館卻能“張國勢”。在他看來,報館的作用“非徒使己國之人周知四國之為也,亦將使四國之人聞知己國之為也”,故中國宜開設洋文報館,“散布五大洲”。①陳衍:《論中國宜設洋文報館》,《求是報》第9冊,1897年12月18日。王韜更主張:“中國之所宜自設者,不在乎華字日報,而在乎西字日報。蓋日報而系華字,而傳而誦之者,只華人而已,西人則無從辨其文義也。”②轉引自戈公振:《中國報學史》,第104頁。
孫中山后來曾列舉在華設英文報刊的三點優(yōu)勢:一為“直接參加于世界輿論”;二為“生外交上積極的作用”,期得物質(zhì)、精神援助;三為“生外交上消極作用”,排斥各種侵略主義。③孫中山:《致海外國民黨同志函》,1920年1月29日,見《孫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08頁??梢娪⑽膱罂l(fā)行量雖小,意義卻不小。對于深感有必要“張國勢”的中國人來說,在華設立的外文報紙是極為重要的,因為不僅外僑大多選擇閱讀外文報紙,駐華的外國記者或通訊員也常通過閱讀外文報來獲取新聞材料,以饋其國讀者。④Thomas Ming-heng Chao(趙敏恒),The Foreign Press in China,pp.2,3.
1913年9月20日,英文《京報》在京創(chuàng)刊,由德華銀行的駐京代理人鄂葛嶺(Alfred J.Eggeling,?-1946)出資,著名英國報人伍德海(Henry G.W.Woodhead,1883-1959)主辦。據(jù)伍德海回憶,在英文《京報》創(chuàng)刊之前,北京的英文報紙僅有由朱淇主辦的英文《北京日報》(Peking Daily News)一家。由于《京報》能夠全面、迅速、準確地翻譯公文,很快成為了當時中國境內(nèi)所有公使館、領事館和海關必備的報紙。直到一戰(zhàn)爆發(fā),伍德海與鄂葛嶺出于各自的國家立場,在報紙刊載內(nèi)容問題上發(fā)生激烈沖突。1914年10月下旬,被伍德海請來幫忙辦報的英籍華人陳友仁(Eugene Chen,1875-1944)趁機從鄂葛嶺手中買下《京報》并自任主編,直到1917年該報停辦。鄂葛嶺將《京報》出售給陳友仁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求該報能在英、德間保持“中立”,而陳友仁又有意不公開《京報》所有權變更的情況,因此當時不少人認為《京報》是一份反映德國利益的報紙。⑤H.G.W.Woodhead,A Journalist in China,London:Hurst&Blackett Ltd.,1934,pp.53-61.據(jù)日本外務省1915年1月之前的調(diào)查,《京報》表面上純?nèi)挥芍袊怂?,背后則仍由德國當局掌控。⑥外務省外交史料館の資料「支那ニ於ケル新聞紙ニ関スル調(diào)査」を引用する場合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3040676700、2支那ニ於ケル新聞紙ニ関スル調(diào)査2(1-3-1-17_0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該調(diào)查截止于1915年1月。日方當時對該報館的實情可能并無把握,甚至在報告中錯把陳友仁的中文名寫成了“陳友琴”。到同年7月,《順天時報》還指斥德國人經(jīng)營的英文《京報》在離間日英同盟。⑦鯤:《〈京報〉離間日英同盟之蜚語》,《順天時報》,1915年7月20日,第2版。
這位買下英文《京報》的陳友仁出生在中美洲的一個英屬島嶼上,早年在當?shù)刈雎蓭?。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不通中文的陳友仁只身來到中國,通過主編英文《京報》為時人所重視,并與當時政界諸多重要人士都有往來。后來陳友仁躋身政界,多次擔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長,以推行“革命外交”政策著稱于世。⑧Wu Lien-Teh(伍連德),Plague Fighter:The Autobiography of a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Cambridge:W.Heffer&Sons Ltd.,1959,pp.309-310;錢玉莉:《陳友仁傳》,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4—101頁。但這位后來的國民黨要人主辦《京報》期間卻一度在言論上批評、反對國民黨人,反與梁啟超等人來往密切。
梁、陳二人何時相識待考。1914年12月1日,英文《京報》增刊漢文部,梁啟超特撰祝詞,⑨梁啟超:《〈京報〉增刊國文祝辭》,《京報》漢文部,1914年12月1日,第3版。代為宣傳,表明雙方關系已較親近。此后梁啟超便頻頻在《京報》上發(fā)表文章,大多關涉對日外交問題。這些文章不僅刊登在漢文部,還常常由其女梁思順、女婿周希哲等人轉譯為英文刊登在英文部中。當時駐德公使顏惠慶就注意到:“截止1月底(1915年)的《京報》滿篇都是評論日本的文章,主要是梁啟超的文章。”①《顏惠慶日記》,1915年3月2日,上海市檔案館譯,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6年,第184頁。不僅如此,《京報》館中還有不少梁啟超同人。英文《京報》初設漢文部時其主筆是梁門“三少年”之一的藍公武,②“英文《京報》附設中文《京報》,今日出版,藍公武為主任”。見《專電》,《申報》,1914年12月2日,第2版。藍公武離開后,繼任主筆梁秋水則是康有為受業(yè)弟子。③蔣貴麟:《康南海先生弟子考略》,見李方名輯:《蔣貴麟文存》,香港:文化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41、142頁。時人回憶說,梁秋水熟習英文,好談政治,民國初年來京辦報,和梁啟超、湯化龍等人有往還,經(jīng)常到湯化龍?zhí)幗诱?,后來成了“研究系”中之一員。華覺明:《解放前北京的著名新聞記者》,見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文化》,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225、226頁。1915年2月27日,梁啟超致信梁思順時特別囑咐道:“《京報》事易孫姓者決不可別聘,林亮功專譯英文則可。”④梁啟超:《致梁思順》,1915年2月27日,見《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318頁。這里提到的“孫姓者”指《京報》翻譯員孫幾伊,1915年他因事離開北京,所以辭去了《京報》館的翻譯工作。孫幾伊后來又在《大中華》雜志、《國民公報》《時事新報》幾家報館“幫辦報稿”或“充當訪員”,⑤1919年因《國民公報》違反出版法,京師警察廳將報館編輯孫幾伊扣留,孫幾伊在供詞中說:“民國三年,我在英文《京報》當翻譯。民國四年,我回南?!薄毒熅鞆d為將孫幾伊送廳訊辦致京師地方檢察廳函(稿)》(1919年11月4日)、《附抄:孫幾伊供詞》(1919年10月28日),見北京市檔案館編:《檔案中的北京五四》,北京:新華出版社,2009年,第261、262頁。這些報刊那時都與梁啟超同人關系密切,可見孫氏屬于這一松散的事業(yè)團體。而梁啟超的囑托也暗示著此時梁氏對《京報》報館的人事安排頗有話語權。
與此同時,梁啟超也特別注意旁人如何看待他與《京報》之間的關系。1915年2月間,他在給張一麐的信中談到他與《京報》曾訂立契約:
英文《京報》初約弟作文時,弟與嚴訂契約,謂言論須完全獨立,若有他人授意彼報,強我作者,我即立刻與彼報斷關系,且窮詰其資本所自來,彼言絕無外資,弟乃應其聘。⑥梁啟超:《致張仲仁》,1915年2月,見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10頁。
當時外界對《京報》已多有由德國資助的猜疑,從梁啟超這封回信中可推測,時任總統(tǒng)府秘書的張一麐對《京報》就有所顧慮。實際上梁啟超的態(tài)度也有保留,他在為《京報》作《中國與土耳其之異》一文后,要求刊登時“篇首仍作數(shù)語,云本報請某人賜文一篇,幸得許可,為此不勝榮幸云云”,以“示偶作,非常作”,⑦梁啟超:《致梁思順書》,見《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第390頁。此箋書信在《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中被排在1915年8月23日任公致梁思順信之后,實際時間當在1914年12月19日以前。徐君玉:《梁啟超兩封書信的系年問題(上)》,《中華文史論叢》2020年第2期,第302頁。似不愿將契約關系公之于眾?!叭浴弊謩t透露出梁啟超已非第一次要求在讀者前隱去那頻繁的文稿之約。
梁啟超對《京報》既欲避嫌實又倚重的態(tài)度,反能說明當時英語報紙在爭取外交與外論上的重要意義。既往研究已多注意到,“二十一條”期間袁政府曾積極利用外文報紙影響國內(nèi)外輿論以牽制日本。⑧如王蕓生、李毓澍等人的著作皆有提及。李永春專文討論過“二十一條”交涉期間袁政府的“新聞策略”,但他把英文《京報》和英文《北京日報》誤認是英人所辦報紙了。見李永春:《中日“二十一條”交涉與袁世凱政府的新聞策略》,《江西社會科學》2006年第9期。實際上,袁政府不僅向端納、莫理循等外國駐華記者透露消息,也積極利用英文《京報》和英文《北京日報》這兩份由華人所辦的外文報,只是當時知情的官員和辦報人都有意隱去了報館由華人經(jīng)營并與政府關系密切的實情。1915年2月22日中日交涉第三次會議上,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就曾因英文《京報》和英文《北京日報》“登載交涉內(nèi)容甚詳”,向中方抗議,要求公布兩報與外交部之關系及是否為中國人所辦。當時日置益已經(jīng)知道英文《北京日報》為朱淇所辦,對英文《京報》則知之尚少。①王蕓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6卷,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0年,第115頁。
英文《京報》自創(chuàng)辦初與袁政府的關系就非同尋常。鄂葛嶺聘請伍德海時曾向?qū)Ψ匠兄Z無須為德國服務,只須伍德?!白裱С衷绖P的總方針及其政府的集權化政策”。且伍德海是該報唯一的外籍編輯,其助手中就有候補的中國官員。②H.G.W.Woodhead,A Journalist in China,pp.54-56.陳友仁初到中國時,經(jīng)伍連德(1879—1960)推薦被交通總長施肇基聘為交通部法律顧問,不久又被總統(tǒng)府秘書處聘為秘書,專門從事對外宣傳。③錢玉莉:《陳友仁傳》,第18頁。后來伍連德更坦言陳友仁辦《京報》得到過政府的資助。④Wu Lien-Teh(伍連德),Plague Fighter:The Autobiography of a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p.310.早年在北京從政、與湯化龍過從甚密的華覺明也回憶說,那時“政府當局為博得外國人的同情,很重視這種英文報,不惜重資援助它們”,陳友仁主辦下的英文《京報》就是外交當局撥款7萬元授意創(chuàng)辦的。⑤林華(華覺明):《憶北洋政府后期的北京新聞界》,見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昔年文教追憶》,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13頁??芍毒﹫蟆樊敃r就是政府有意結納或主動培植的對外輿論機關。
英文《京報》實際由英籍華人陳友仁“獨資”經(jīng)營,但在名義上是外國人創(chuàng)辦的外文報紙,這使該報在言論上獲得了不小的自由。那時梁啟超的女婿周希哲在外交部供職,與陳友仁熟識,很可能了解到一些報館的情況,進而促成了梁啟超與英文《京報》的合作,梁啟超也積極利用英文《京報》影響外交和中外輿論。作為當時言論界的驕子,梁啟超的文章勢必吸引國內(nèi)讀者的目光,英文《京報》因此一度走向國內(nèi)輿論界的中心。
梁啟超與《京報》的稿約雖然是從對日外交問題開始,但雙方最著名的一次合作卻是《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的發(fā)表(以下簡稱《異哉》)。該文帶有強烈的政治目的,不僅僅是對國體問題的學理探討,更是一次代表集體的政治行動。選擇在英文《京報》上發(fā)表《異哉》,是梁啟超與同人謀定而后動的結果。
由于《大中華》雜志第一卷第八期曾刊載此文,并注明出版時間為“民國四年八月二十日”,致使不少學者認為該文首先刊于上海的《大中華》雜志。其實《大中華》并未在1915年8月20日如期出版,《異哉》首先發(fā)表于英文《京報》。⑥已有學者關注到《異哉》發(fā)表時間問題,見曾業(yè)英:《云南護國起義的醞釀與發(fā)動》;李德芳:《梁啟超〈異哉〉一文的公開發(fā)表問題》。直至9月3日《異哉》已由《京報》刊出,《申報》才有消息稱梁啟超欲對國體問題發(fā)表意見,表示對于“任公之煌煌大文”,“吾人拭目俟之”。⑦《籌安會之最近消息》,《申報》,1915年9月3日,第6版。可見當時《申報》館員還未讀到《異哉》一文。而《申報》的消息和評論完全摘自8月30日的《京報》漢文部,一字未改?!毒﹫蟆芬衙餮赃@是“本報英文部訪員所得消息”,并稱,任公“此文撰就,方欲郵寄滬上,刊諸《大中華》雜志。事為某某要人探知,即由京電致任公,請勿將此文公布”。⑧《國體問題與梁任公之言論》,《京報》漢文部,1915年8月30日,第3版??芍簡⒊麑w問題發(fā)表意見的消息最初就是從《京報》傳播出去的,這也是《異哉》一文要“刊諸《大中華》”的最早消息。
其實梁啟超早有將《異哉》登于《京報》的想法。1915年8月21、22兩日籌安會開會宣告成立,23日梁啟超給梁思順的信中寫道:“吾不能忍(昨夜不寐,今八時矣),已作一文,交荷丈帶入京登報,其文論國體問題也。若同人不沮,則即告希哲,并譯成英文登之。”①梁啟超:《致梁思順》,1915年8月23日,見《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第388、389頁??梢娢恼聞倓倢懗?,梁啟超就已托人帶入京中尋求同人意見、準備登載,而譯登英文自然是登在《京報》上。
從上引23日梁啟超的信中可以看出,梁啟超撰文時相當憤慨,下筆作文及入京登報的決定不免受到情緒的影響。據(jù)吳貫因回憶,當時他在北京,“聞任公此文草成,出天津索觀之(時任公居天津)。原稿比后所發(fā)表者較為激烈……后有人語以袁氏現(xiàn)尚未承認有稱帝之意,初次商量政見,不必如此激烈,乃將此段刪去,其余各段比原稿亦改就和平”。②吳貫因:《丙辰從軍日記》,見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721頁。吳貫因所言應該代表了京中同人對原稿的態(tài)度,所以梁啟超延緩了在北京發(fā)表的計劃,對文章多有修改,甚至一度考慮改為發(fā)表在上海的《大中華》雜志上,相對減少幾分與中央政府對抗的意味。
前引8月30日《京報》消息中曾特意指出:“籌安會之發(fā)起曾自聲明對于國體問題以討論學理為范圍,該會且極歡迎。然則任公之煌煌大文,不獨為籌安會所歡迎,并將為我言論界歡迎者矣?!雹邸秶w問題與梁任公之言論》,《京報》漢文部,1915年8月30日,第3版。有意將籌安會的活動約束在“學理范圍”內(nèi)。次日《京報》英漢雙版登載“本報訪員”與梁啟超關于國體問題的談話,并稱這是“梁先生首次公開發(fā)表對這一問題的看法”。④The Monarchic Question:Views of Mr.Liang Chi-Ch'iao,Peking Gazette,No.6,Aug.31,1915.這篇訪談與隨后發(fā)表的《異哉》一文相比,前者重在批判主張中國不適合共和的“外國博士”古德諾,后者則屢次將矛頭直指籌安會諸人。可見這段時間梁啟超曾反復調(diào)整自己的表述,一度為籌安會諸人留有余地,仍寄望于袁世凱能夠維持共和。
最終《異哉》一文維持了梁啟超最初的想法,在北京率先發(fā)表并譯成英文。9月3日,《京報》漢文部幾乎以全部版面刊登《異哉》,英文部因來不及翻譯全文,先以“生死問題”為主標題對文章觀點進行了概述,隨后兩日英文部又轉譯全文,⑤The Life and Death Issue:Mr.Liang Chi-Ch'iao on the Monarchic Movement,Peking Gazette,No.6,Sep.3,1915;Liang Ch'i-Ch'iao:Republic to Monarchy!Peking Gazette,No.6,Sep.4,1915.轟動一時。《京報》也因此“即日售罄無余”,一時間洛陽紙貴,“售至三角,而購者仍以不能普及為憾”。⑥《國體聲中之見見聞聞》,《神州日報》,1915年9月11日,第3張第2版,見曾業(yè)英:《云南護國起義的醞釀與發(fā)動》,《歷史研究》1986年第2期,第82頁。
《異哉》一文公開發(fā)表時間和地點的變換,恰說明梁啟超及其同人在文章刊登問題上的反復琢磨。最終選定由英文《京報》首刊,應有特別的考慮。蓋《異哉》如果僅發(fā)在《大中華》《國民公報》,就等于主動放棄了一次“直接參加于世界輿論”的機會,不易爭取外人輿論的同情。而在袁世凱稱帝前如果能通過外交壓力,或更能迫使其放棄帝制。文章首刊于英文《京報》,顯示出梁啟超對《異哉》一文在外交與外論方面產(chǎn)生作用的重視和期待。
《京報》名義上是外人在華的新聞事業(yè),其言論活動往往享有比本國報紙更多的自由,可見當時外文報紙在中國的特殊地位。蓋外報更能夠刊登一些國內(nèi)報紙不便刊登的消息和評論,這些文字經(jīng)外報登載,又可以“出口轉內(nèi)銷”,以轉載的形式亮相于中文世界。姚公鶴就注意到,那時的中文報紙經(jīng)常大量譯載外報內(nèi)容,因為“轉登外報,既得靈便之消息,又不負法律之責任”。⑦姚公鶴:《上海閑話》下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17年,第113頁。在“二十一條”交涉期間,駐華公使日置益就曾抗議說,交涉內(nèi)容一經(jīng)《京報》登載,“其他之漢文報紙即轉而譯載之,于是喧傳于外”,激起中國人的反日情緒。那些消息顯然是中方有意透露的,但外交部卻稱《京報》為外國報紙,暗示其不受管轄。⑧王蕓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6卷,第115頁。
有意思的是,《京報》當時很可能受到袁政府的津貼贊助,卻在帝制運動聲勢浩蕩的北京率先刊發(fā)梁啟超反對帝制的文章,足以說明《京報》曾是梁啟超在輿論界重要的伙伴。而梁啟超發(fā)表《異哉》的計劃從預告到最終刊載,消息、談話、文章無一不由《京報》率先刊登,隨后又被《申報》《新聞報》等中文大報轉載。可見外文報紙的讀者實已蔓延至各轉譯報刊的讀者群,不可因其發(fā)行量小而低估其輿論活動對內(nèi)的影響力。
言論家通過外文報向外國人表述自己,進而影響外國輿論、獲取外交上的有利地位,但當外國輿論本身成為一種權勢后,它所關涉的就不僅是外交了?!懂愒铡芬晃淖g登英文部后,《京報》漢文部曾特別向讀者介紹“西人欽佩梁任公之議論”,這位“西人”說道:“鄙人近于北京《京報》得讀梁任公先生所著《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篇,深嘆先生之膽識為不可及,所有謬誤之點無不經(jīng)先生道出。至論墨西哥爹亞士一節(jié),尤為透辟。彼一般中西人士學識簡陋,道德薄弱,貿(mào)然引以為中國之殷鑒,幾陷中國于危險,寧不羞煞?”①《西人欽佩梁任公之議論》,《京報》漢文部,1915年9月8日,第3版。由于古德諾曾舉墨西哥等國之覆轍以證中國適合帝制,且國體問題本因古德諾的談話才引起廣泛的討論,所以這位“西人”攻擊的首要對象自然也是古德諾。但此番議論未見刊載于當日的英文部,可見編輯心中所想反而是中國讀者。
以近代中國尊西之盛,即使是反對西人的話,從西人口中說出也能更具威懾力,何況是反對國內(nèi)的政治力量。作為一份“外報”,《京報》不僅可能影響外國人的觀聽,自身也部分扮演著“西人”的角色,使它的贊同者、反對者都有意予以重視、回應。②護國戰(zhàn)爭期間,反袁的《民信日報》論證中外一致倒袁時,“外人之輿論”即以英文《京報》勸告袁世凱退位為例。誠哉:《國民之責任》,《民信日報》,1916年4月9日,第1張第3版。而對方的回應,又使《京報》深入地參與到國內(nèi)政爭之中。
一如梁啟超從聯(lián)袁到反袁,護國戰(zhàn)爭時期《京報》的言論立場逐漸由北移南,從勸袁世凱緩行帝制,到公然主張袁世凱退位,可謂和梁啟超步調(diào)相近。1916年1月12日,外交部曾致電駐美公使顧維鈞說:“陳友仁近日借報反抗帝制,此次滇亂,妄登謠言,故政府信用與前大異,現(xiàn)正嚴囑注意,姑觀其后。李亞(Rea)處現(xiàn)若接收所寄消息,囑勿輕于宣布,嗣后宜由執(zhí)事處直接探取。”③《發(fā)駐美顧公使電》,1916年1月12日,《外交檔案》03-13-043-02-001,見唐啟華:《洪憲帝制外交》,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46頁。按,李亞(Geor ge B.Rea)是美國人,在上海辦有《遠東時報》(Far East er n Revi ew)。當時北京與日本方面的外交關系已十分緊張,袁政府正極力挽回各國對帝制及云南起事的態(tài)度?!毒﹫蟆凤@然登載了一些不利于袁政府的消息,外交部的電令恰表明那時英文《京報》對外交和輿論有相當?shù)挠绊懥Α?/p>
直至護國戰(zhàn)爭接近尾聲,在上海居喪的梁啟超依然重視《京報》這一言論機關。袁世凱去世后,時局亟待各方協(xié)商解決。1916年6月26日,見梁啟超托子女們轉告陳友仁“英文《京報》文日內(nèi)當趕成”,并解釋說,因為自己不輕易發(fā)言,“故全國各報皆無文字發(fā)表,《國民公報》所登告白,不過一種虛約耳”。④梁啟超:《致梁思成、梁思永》,1916年6月26日,見《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第444頁。此信似是梁啟超致梁思順,或由思順轉交思成、思永。梁啟超以往均囑托梁思順幫辦《京報》事務,不可能讓尚未成年的思成、思永去轉告陳友仁。信中雖有“汝等學業(yè)近何如”及“成、永何久無稟報”兩句,但此信并無起首語,信末也沒有寫明“示某某”,梁思順作為長女有教導幼弟的責任,這兩句話同樣可能是問梁思順的。以梁啟超維護共和的功績,可想而知那時他的發(fā)言會受到各界關注。梁啟超不打算將文章發(fā)表在和同人關系密切又剛剛復刊的《國民公報》上,反而答應為英文《京報》作文,可見梁啟超對《京報》相當看重,且對陳友仁極為客氣。又如由梁啟超代擬的軍務院撤銷布告,系致英文《京報》《國民公報》《時事新報》《中華新報》四家報館,將英文《京報》排在首位。①《唐繼堯等宣布撤銷軍務院通電》,1916年7月14日,見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云南省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料檔案資料叢刊·護國運動》,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4頁。此函由梁氏擬定,參見梁啟超:《致各都督各總司令電》,1916年7月1日,見氏著:《盾鼻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17年,第54頁。這四家報館中,《國民公報》《時事新報》那時與梁啟超同人關系密切,《中華新報》則被認為是護國軍的機關報紙。②梁啟超:《致蔡松坡第二書》,1916年1月,見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743頁。《京報》得與上述三家中文報館齊名,可見梁啟超將之引為同路。
雙方展現(xiàn)出的親密關系,致使《京報》后來批評舊國民黨人時多被視作是梁啟超的發(fā)言。由于袁世凱突然離世,新局勢一方面加速了全國性戰(zhàn)爭的結束和黎元洪繼任、段祺瑞組閣的達成,同時又造成各方合作的基礎(反袁)不復存在,各派間的政治分歧逐漸浮現(xiàn)。梁啟超稍后就坦言“自身既有首尾未清(如軍務院及松、循交涉等)之事”,同人“又非能同時盡閉門避地,其言論行動,旁觀咸認為有連帶責任,而以著色眼鏡之眼光觀察之”,行止間往往進退兩難。③梁啟超:《致季常七兄書》,1916年7月27日,見丁文江、趙豐田:《梁啟超年譜長編》,第793頁。梁啟超提到的“軍務院及松、循交涉”之事,《京報》都發(fā)表過時評,對梁啟超多有溢美之詞,難免令旁人視《京報》為梁氏“機關報”。
護國軍軍務院是具備臨時政府性質(zhì)的機構,成立前蔡鍔就曾擔心軍務院將“啟南北分裂之漸”,故不贊同。④蔡鍔:《致陳宦電》,1916年5月7日,見毛注青、李鰲、陳新憲編:《蔡鍔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462頁。袁死后龍濟光立即宣布取消獨立,與李烈鈞等人再起戰(zhàn)事,南北沖突不斷。梁啟超力促唐繼堯撤銷軍務院時,軍務院從成立到取消為時不過兩月,護國軍向北京政府提出的要求還未全部達成,有人批評梁啟超此舉是“急欲與段祺瑞接近,思以撤銷軍務院為功”,“列名電中之撫軍,多有事前未及備知”,“所以奉梁氏以陰謀家之徽號”。⑤《軍務院撤銷之內(nèi)幕》,《護國軍紀事》第5期,上海:中華新報館,1916年,第20、21頁?!毒﹫蟆贩磳⒘簡⒊俪绍妱赵撼蜂N之舉與李烈鈞等人“掠取地盤”對比,稱這些“南方領袖”忙于為自己獵取官位,而置身政壇外的梁啟超是“真正捍衛(wèi)中國自由”的人。⑥Abolition of Military Council,Peking Gazette,No.6,July 18,1916.
由于湖南督軍兼民政長湯薌銘被護國軍逐出湖南,造成督軍、省長職位空缺,“爭湘督者”就“聞有七、八”。熊希齡等人提出戴戡督湘,立即遭到黃興一派的反對。舊國民黨人勸說黎元洪任命譚延闿為省長,梁啟超明知“某派苦無地盤,爭湘甚力”,自言最好“李烈鈞督湘,組安(譚延闿)為省長”,不必“徒增惡感”,旋即又轉變態(tài)度,向段祺瑞提出由蔡鍔任湘督兼省長。⑦《上海梁任公來電》,1916年7月7日到,見周秋光編:《熊希齡集》第5冊,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15頁;《上海梁任公來電》,1916年7月21日到,見周秋光編:《熊希齡集》第5冊,第538頁;《請允蔡入主湘政致大總統(tǒng)段總理電》,1916年7月25日,見周秋光編:《熊希齡集》第5冊,第543頁。以至李書城向曾繼梧抱怨:“湘事波折甚多,皆因中央別有用意,兼之熊、梁弄鬼?!雹唷独顣菑驮^梧電》,1916年8月1日,見薛君度、毛注青編:《黃興未刊電稿》,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9頁。
不同于梁啟超游移的態(tài)度,與梁啟超同人關系密切的《時事新報》自始就對舊國民黨人在政治上積極活動抱有批評,林昶在《時事新報》上斥責黃興一派爭湘督為“暴民政治之動機”,不過他并未歸罪于黃興、譚延闿本人,而將之歸罪于黃、譚周圍的“策士派”。⑨覆瓿(林昶):《敬勖革命家》,《時事新報》,1916年7月13日,第1張第2版。而《京報》的言論比《時事新報》更加激烈。《京報》漢文部主筆梁秋水將矛頭直指“黨人”,認為他們“除有一二躬臨前敵或暗中運動聯(lián)合者外,其余碌碌,因人成事,非發(fā)表一二無責任之宣言,即拍發(fā)一二不相干之通電,如斯而已。茍竟以此居功,施施然自海外返國,自命為偉人,為政客,或竟運動為總長,為總理,為督軍,為省長,豈不惑耶”。①秋水:《正告黨人》,《京報》漢文部,1916年7月18日,第3版。此文發(fā)表時間距離黃興歸國(7月6日)相差不過數(shù)日,無疑極具指向性。②后來黃興致電《京報》館:“希望世界之和平與進步,并切望中華民國同循此軌道,惟言論界諸公實主張之?!毖哉Z間不乏自辯與責備“言論界諸公”之意。見黃興:《致北京英文〈京報〉電》,1916年7月29日,見薛君度、毛注青編:《黃興未刊電稿》,第24頁。由陳友仁主筆的《京報》英文部同樣在猛烈地抨擊舊國民黨人。傳聞唐紹儀電薦李烈鈞為廣東督軍,于是《京報》英文部指責唐紹儀暗中與孫、黃結盟,并認為“這種新的結盟是危險的,因為那些和唐紹儀結盟的人無論是氣質(zhì)還是方法上,無不是革命的、破壞的……他們被認為是無法勝任現(xiàn)代國家建設、沒有長遠眼光的人”。③A New Triumvirate?Peking Gazette,No.6,July 31,1916.
在此政治形勢波云詭譎之時,新任司法總長張耀曾(1885—1938)又卷入私土案中。張耀曾是云南大理人,又是舊國民黨人。當時段祺瑞為表南北融洽,內(nèi)閣成員多選用“南方”的新派人物,任命張耀曾為新內(nèi)閣的司法總長。張氏由云南入京赴任時,被查出他乘坐的火車上攜有大宗私販煙土。英文《京報》隨后屢次刊文懷疑張耀曾以官員身份犯法,有損國家顏面。八月底張耀曾同某報記者談話時,說最近“梁啟超一派與國民黨有反目之事”,他計劃“從事調(diào)?!?,④《張耀曾氏談話之內(nèi)容》,《順天時報》,1916年8月27日,第2版。又談及英文《京報》“前月已不受梁氏指揮”,說《京報》“有叛梁之志”,言下之意,數(shù)月前《京報》曾受梁啟超“指揮”,使梁秋水不得不在《京報》上為梁啟超辯白。⑤秋水:《正告張镕西氏》,《京報》漢文部,1916年8月28日,第3版。
這并非《京報》第一次澄清該報言論的獨立性。計劃“從事調(diào)停”的張耀曾有意將那時的《京報》與梁啟超區(qū)分開,旁人卻不一定贊同?!毒﹫蟆返募ち已哉摓榱簡⒊齺砹瞬簧贁骋?。1916年7月25日,《神州日報》“揭露”同為廣東梁姓的梁秋水為梁啟超之兄弟,而《京報》“攻擊國民黨首要甚力,聞系梁秋水受乃兄意”。⑥《專電》,《神州日報》,1916年7月25日,第1版。7月26日,《民國日報》以“吾為英文《京報》惜”為題,稱:“近日該報攻擊前國民黨各要人及國會議員不遺余力”,“總主筆李心靈本某派人物”,此舉是“某某授意”。⑦《吾為英文〈京報〉惜》,《民國日報》,1916年7月26日,第2版。“李心靈”雖然不是《京報》總主筆,但他是廣東新會人,同樣可能在暗指《京報》為“梁派”。7月29日,梁秋水即在漢文部澄清。⑧秋水:《本報宣言》,《京報》漢文部,1916年7月29日,第3版。隨后數(shù)日,英漢兩部又反復強調(diào)機關報紙一說是國民黨人“為奪取護國運動真正的領導人地位”而造的謠言,《京報》“純由陳友仁君主持一切,陳君非某政黨或他種政黨之黨員,亦非某政黨領袖或他個人之黨與”。⑨The“Kuo Min Tang”:the“Peking Gazette”and Mr.Tang Shao-Yi,Peking Gazette,No.6,Aug.4,1916;“The Peking Gazette”:What Has Been Said of It,Peking Gazette,No.6,Aug.11,1916;《本報與國民黨》,《京報》漢文部,1916年8月7日,第3版。
在對日問題上,《京報》的態(tài)度同樣給梁啟超帶來麻煩。《京報》自“二十一條”交涉以來,一直持反對日本的言論態(tài)度。大阪《每日新聞》《朝日新聞》等日本報紙每日譯載《京報》社論,恒指其“為梁任公之機關”,梁秋水為“梁任公之兄弟”。梁啟超在上海演講,有日本人私下向梁啟超同人質(zhì)問梁氏主張中日親善,何故其機關報紙《京報》連日反對日本。⑩秋水:《釋日本人之誤解》,《京報》漢文部,1916年9月16日,第3版??梢姡@一時期英文《京報》一度成了國內(nèi)外共指的梁氏機關報。
當他人還以“機關報”一詞攻擊《京報》時,陳友仁主持下的《京報》英文部卻逐步出現(xiàn)了與“機關”身份不相一致的言論。實際上,陳友仁并非梁啟超的追隨者,《京報》反復澄清與梁啟超的關系,也表明雙方不是親密無間。在國內(nèi)政爭中,陳友仁與梁啟超同人在政見上產(chǎn)生矛盾,最終導致雙方走向殊途。
共和再造,國會重開,《臨時約法》的恢復意味著中華民國的政體回到了內(nèi)閣制,然而也埋下了府院權限模糊不明的隱患。國務院中,段祺瑞的得力助手徐樹錚“事事以己意為段意,指揮黎氏畫諾”,①吳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潰》(近代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3頁。總統(tǒng)府里,黎元洪又有意在政治上有所表現(xiàn),最終釀成府院之間互不相容。在此過程中,梁啟超及其同人政治立場趨近段祺瑞,陳友仁則選擇為黎元洪抱不平,雙方政治主張多見分歧。華覺明回憶,當時《京報》漢文部主筆梁秋水“與進步黨有關系”,陳友仁“與國民黨也有接洽”,“并與黎元洪方面亦有相當默契”,陳氏對段祺瑞“常有尖銳批評”。②華覺明:《解放前北京的著名新聞記者》,見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文史資料存稿選編·文化》,第226頁。因此,《京報》不僅與《時事新報》觀點不同,《京報》英文部和漢文部也難以保持步調(diào)一致。
1916年8月,時任總統(tǒng)府秘書長的丁世嶧起草《府院辦事手續(xù)意見書》,提出總統(tǒng)參加國務會議的要求,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抗議此舉干涉內(nèi)閣行政,雙方爭執(zhí)愈演愈烈。8月18日,《時事新報》有電文稱丁世嶧“到處鼓吹”,主張恢復總統(tǒng)制。③《丁世嶧主張恢復總統(tǒng)制》,《時事新報》,1916年8月18日,第1張第2版。隨后連日批評,謂徐樹錚擅權,丁世嶧復以總統(tǒng)為傀儡,企圖通過總統(tǒng)制把持政權。④《丁秘書長與徐秘書長》,《時事新報》,1916年9月1日,第2張第2版;《某政客之大政策》,《時事新報》,1916年9月2日,第1張第3版、第2張第2版;《評府院辦事手續(xù)意見書》,《時事新報》,1916年9月3日,第2張第2版。與之相反,《京報》英文部刊文認為在現(xiàn)行《約法》下,并非內(nèi)閣,而是“執(zhí)政總統(tǒng)的行政部門”對議會負責。⑤General Tuan Chi-Jui,Peking Gazette,No.6,Aug.26,1916.《京報》稱其“堅信今日與中國現(xiàn)行有機的法律相符合之唯一制度,即以黎總統(tǒng)為首領之政府。總統(tǒng)依據(jù)《臨時約法》第三十四條及第四十四條,有權選任特別一部之文武官吏(稱為國務員)以為己助”。故府院間的風潮“系由國務總理之策士,謀將總統(tǒng)在《臨時約法》中規(guī)定之權限匯聚于總理掌握而來”。⑥《論中國之內(nèi)閣制度(其一)》,《京報》漢文部,1916年8月30日,第3版。譯自The Chi nese Cabi net Sys t em,Peki ng Gaz et t e,No.6,Aug.29,1916。在這次府院沖突中,陳友仁無疑傾向于批評國務院一方。
陳友仁與梁啟超同人相左的態(tài)度,在第二次徐州會議召開后更加明顯。9月22日,張勛聯(lián)絡十三省代表在徐州開會,通電反對外交總長唐紹儀、司法總長張耀曾。面對督軍團公然以軍人身份干涉政治,梁秋水在《京報》漢文部發(fā)表時評,認為“徐州會議無論果結若何,其惟一可懼者在甲派勢力與乙派勢力不相容,卷起政界萬丈波瀾”,主張“民黨”對徐州會議“負消極責任”,“應從大局起見,一言一行務須格外慎重,不可稍形偏激,釀成其他變端”。⑦秋水:《評徐州會議》,《京報》漢文部,1916年9月29日,第3版。當日,《時事新報》也有短評“勸民黨閣員勿相率引去,重演元年唐內(nèi)閣之故事”,“勸國會數(shù)百議員勿自相驚擾,致牽動國會本身”,“勸國中輿論界認清范圍,向要害處用力”。⑧《內(nèi)閣風潮》,《時事新報》,1916年9月29日,第2張第2版。但陳友仁主持下的《京報》英文部對梁啟超同人的調(diào)和論視若無睹,很快就站出來指責徐樹錚參與徐州會議?!毒﹫蟆酚⑽牟靠慕衣缎鞓溴P“利用徐州會議以鉗制國會,威嚇民黨”,計劃“使段氏得代黃陂而為元首”,①The Chief Secretary of the Cabinet,Peking Gazette,No.6,Oct.3,1916.主張將徐樹錚撤職、選舉馮國璋為副總統(tǒng),以防總統(tǒng)不測。②The Vice-Presidency,Peking Gazette,No.6,Oct.2,1916.
10月4日,《京報》英文部載辛博森(Bertram L.Simpson,1877-1930)與段祺瑞的談話,文末刊登了一篇《京報》記者的長評,將“七月間總理反對恢復約法;八月間府院沖突,總理涉嫌侵占憲法賦予總統(tǒng)之職權;九月間更為危險的徐州會議還有據(jù)傳的南苑事變陰謀”與徐樹錚、段祺瑞貪權聯(lián)系起來。③Putnam Weale:General Tuan Chi-Jui on the Situation,Peking Gazette,No.6,Oct.4,1916;An Explanation and Some Comments:the Premier,His Cabinet and the Hsuchow Conference,Peking Gazette,No.6&7,Oct.4,1916.按:Putnam Weale是辛博森的筆名。辛博森的訪談發(fā)表后廣受關注,多家報館爭相轉載。有趣的是,轉載的報紙中《時事新報》僅載有訪談,并以大字重點標出段祺瑞的意見:“總統(tǒng)不獨具有憲法上之權力,須得內(nèi)閣之絕對贊助以謀良善政府?!雹堋抖慰偫砼c辛博森之談話》,《時事新報》,1916年10月8日,第1張第3版、第1張第2版。態(tài)度恰與《京報》針鋒相對。國民黨系的《民國日報》反倒不惜以三日分載長評。⑤《英文〈京報〉之中國政局論》,《民國日報》,1916年10月5日,第6版;《英文〈京報〉之中國政局論》,《民國日報》,1916年10月8日,第6版;《英文〈京報〉之中國政局論》,《民國日報》,1916年10月9日,第8版。
雙方的矛盾最終導致梁秋水從《京報》辭職。10月5日《京報》中文部刊登了梁秋水辭職的告示,次日中英雙版都刊登了《京報》的回應,稱《京報》社長(陳友仁)認為“有必要辭退現(xiàn)在中文部的編輯”,且不友好地補充說明:
本報向以維持國家之利益,增進國民之幸福為宗旨,不存黨見,不徇私情。如前次對于倡議抗袁之人,本報不問其為進步黨抑國民黨,皆一律贊助不遺余力。又如國民黨攻擊段祺瑞氏時,本報亦曾擁護段氏。即今日本報反對一部分軍人之專橫,亦悉本斯旨。蓋此為今日國家最重要之問題,凡獨立之報紙,對于此事,皆當盡其天職,不得袖手旁觀,緘默不言也。梁秋水君對于時局所持之意見,與本報根本上之宗旨不合,故不得不與本報脫離關系。⑥“The Peking Gazette”,Peking Gazette,No.6,Oct.6,1916;《本報啟事》,《京報》中文部,1916年10月6日,第3張。
言下之意,梁秋水對于“一部分軍人之專橫”緘默不言是“存黨見”“徇私情”。當日《時事新報》就有“梁秋水因與英文《京報》英文部意見不合,已脫離該報關系”的專電。⑦《北京專電》,《時事新報》,1916年10月6日,第1張第2版??梢娏簡⒊送瑯幼⒅亓呵锼c陳友仁的“意見不合”。
10月11日,梁啟超致信梁啟勛,談及英文《京報》事:
《京報》近日論調(diào)太離奇,據(jù)此間所聞,確已受府中五萬。且友仁就顧問職月,八百元云。雖未敢具信,然其態(tài)度實不能不予人以可議。即使僅為一群流氓所利用,則亦危險已甚。薦柳隅未嘗不可,但柳隅安能支配友仁之意思?若僅為彼作寫字機器,則又何必。且前此國內(nèi)外共指《京報》為我機關,而我之意見實不能支配彼,從前受累已不少。柳隅與我關系之深,天下共聞;若就此席,機關報紙之說愈征實,則代人受過無已時,不如其已也。此意已屬溯初面告,弟謂何如?友仁處或令希哲稍忠告之,若彼誠干凈,則勸其勿為人利用也(吾輩初非袒徐樹錚,然流氓之可厭更甚。友仁若受欺,則宜以友誼忠告之,彼若悟,尚可議攜手耳)。⑧梁啟超:《致梁啟勛書》,1916年10月11日,見中華書局編輯部、北京匡時國際拍賣有限公司編:《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32、333頁。此信原件未標示日期,具體考證見徐君玉:《梁啟超兩封書信的系年問題(下)》,《中華文史論叢》2020年第2期,第336頁。
由該信可知,梁啟勛可能不希望放棄《京報》這個輿論機關,故建議由吳貫因(柳隅)代梁秋水繼續(xù)擔任《京報》漢文部編輯。而梁啟超認為《京報》被視為他的機關報紙已是“代人受過”,由吳貫因擔任編輯,不僅不能改變《京報》的態(tài)度,且可能使《京報》再度被視作“機關報”,故不同意。
梁啟超說《京報》“受府中五萬”,指報館得到黎元洪方面的津貼資助。顧問一職則指陳友仁可能受聘為總統(tǒng)府顧問。那時報館記者在外兼職或收受津貼是一件極平常的事情。經(jīng)常為《京報》撰文的辛博森就被聘為總統(tǒng)府顧問。后來王新命回憶說,段祺瑞“在他所主管的國務院設置一些顧問咨詢的員額,供收買報人之用,此風一開,北京各機關都有這類領干薪的惡例,因此有些報社通訊社的老板便借此實行了又要聘編輯又不給薪水的怪制度”。①曹聚仁著,曹雷編:《聽濤室人物譚·上一代的報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45頁。此風未必為段祺瑞所開,不過聘編輯可以不給薪水,可知此現(xiàn)象已成為當時報界的常態(tài)。陳友仁辦《京報》之初就有交通部法律顧問、總統(tǒng)府秘書等掛名閑職,《京報》也領過袁政府的津貼。相較于受聘為顧問,陳友仁的態(tài)度令梁啟超感到“可議”,更是黎段府院之爭進一步激化的結果。②關于黎段府院之爭,見汪朝光:《北京政治的常態(tài)和異態(tài)——關于黎元洪與段祺瑞府院之爭的研究》,《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3期,第51—65頁。
由于府院間“無事無時不沖突”,③張國淦:《北洋從政實錄·中華民國內(nèi)閣篇》,見杜春和編:《張國淦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第243頁。黎段雙方愈發(fā)不可調(diào)和。黎元洪在國會內(nèi)外引舊國民黨系政治勢力為己援,促使梁啟超及其同人擁段的政治立場更加鮮明。梁啟超稱“吾輩初非袒徐樹錚”,恰恰表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意袒護,“流氓之可厭更甚”,則不免將一己之見凌駕于公論之上。督軍團以武人干政,攻擊國會和舊國民黨人,已逾出正常的議會政治軌道,梁啟超同人卻在一定程度上對參與其中的徐樹錚保持緘默,無怪旁人有“存黨見”“徇私情”之感。
通過主辦《京報》,陳友仁、梁秋水一時成為政治家眼中值得籠絡的人物。梁秋水曾提及,1916年5月15日審計院股長楊汝梅到《京報》館拜訪他,又到黎元洪處鼓吹“英文《京報》頗有勢力,宜與聯(lián)絡”,并自任可介紹其記者梁秋水來見,④秋水:《述不佞與楊汝梅之關系》,《京報》中文部,1916年7月5日,第3版。楊汝梅是湖北人,武昌起義后擔任中華民國中央軍政府的審計院審計官,稱得上黎元洪的舊僚。有意充當梁秋水與黎元洪間的介紹人。
同樣是在這段時間里,陳友仁經(jīng)人介紹拜訪了孫中山,據(jù)說兩人相談甚歡。⑤陳丕士(陳友仁之子)曾回憶說:“大概在1916—1917年的某個時候,我父親就被介紹同孫中山先生認識了……(宋慶齡)告訴我,郭泰祺博士在1916年領我父親到上海法租界莫里哀路孫宅去見孫先生的?!币婈愗浚骸吨袊賳疚摇覅⒓又袊锩臍v程》,郭濟祖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41頁。蓋兩人都講英語,當時都對段祺瑞、張勛等北洋武人持以批評態(tài)度。這次會面成為陳友仁走向革命的萌蘗。1917年5月,《京報》刊文披露段祺瑞與日本磋商軍械合同,達成后需將陸軍管轄權交付日本,陳友仁因此被捕入獄。⑥《外電》,《申報》,1917年5月21日,第2版。段祺瑞被黎元洪免職后,6月4日,由曾經(jīng)受《京報》攻擊的司法總長張耀曾呈請,陳友仁得大總統(tǒng)令特赦。⑦“司法總長張耀曾呈北京英文《京報》記者陳友仁因案判處徒刑,其情不無可原,請予特赦等語。本大總統(tǒng)依照約法第四十條,將陳友仁原判徒刑特赦,免其執(zhí)行。此令?!币姟渡陥蟆罚?917年6月7日,第2版。陳友仁出獄后離開北京,南下追隨孫中山,成為革命黨人,不僅疏遠了梁啟超,也疏遠了北京政府。而梁啟超留存的書信中,也再無與陳友仁來往的痕跡。
護國戰(zhàn)爭前后,梁啟超和英文《京報》合作密切,由于相近的政治主張,英文《京報》一度成為時人眼中梁啟超的機關報紙。這段合作將英文《京報》推向國內(nèi)輿論界的中心,成為當時國內(nèi)外政治力量都無法忽視的一個輿論機關。雙方因?qū)θ胀饨粏栴}產(chǎn)生合作,最終在黎段府院之爭中走向分離。英文《京報》與梁啟超的這段合作過往,展現(xiàn)出外交和外論對中國政治的重要影響力。
英文《京報》受到梁啟超的重視,因為它是一份能夠影響外交的英文報紙。1917年12月梁啟超等人發(fā)起創(chuàng)辦英文《北京導報》(Peking Leader),大概就有失去英文《京報》這塊輿論陣地的影響。當時不僅中國各政治勢力需要通過在華設立外文報爭奪外交主動權,欲在華謀取特殊權益的日本同樣寄望于辦外文報紙緩解國際輿論壓力。1919年,日本創(chuàng)辦英文《華北正報》(The North China Standard),①馮悅:《日本在華官方報:英文〈華北正報〉(1919—1930)研究》,北京:新華出版社,2008年,第26頁。也是為了在京津地區(qū)抵制他方外文報紙對日本在華主張的負面影響。
由于外國在華存在已成為近代中國權勢結構的一部分,在華設立的外文報紙不僅具有外交意義,也同樣關涉內(nèi)政。當中國還未有一份自己的外文報時,熊希齡曾痛心于各國控制下的外文報捕風捉影,煽動是非,“吾國政府應辦之內(nèi)政,亦多受其影響,幾不能出各國勢力范圍之外”。②熊希齡:《擬設環(huán)球通報社呈趙爾巽文》,1907年5月14日,見周秋光編:《熊希齡集》第1冊,第290頁。但各國可以通過輿論將中國的內(nèi)政問題牽連外交,國內(nèi)的政治力量同樣可以利用外文報紙主動把內(nèi)政問題訴諸世界輿論。這些談政治和干政治的中國人未必情愿列強干涉內(nèi)政,卻又在實際政治活動中主動尋求“世界”的支持。孫中山后來想要在上海設一英文雜志時指出,設立英文機關不僅可以在“言論上得與外國周旋”,同時可以“為吾黨政治上之主張、建設上之計劃宣傳于世界”。③孫中山:《致海外國民黨同志函》,1920年1月29日,見《孫中山全集》第5卷,第208頁。梁啟超發(fā)表《異哉》時要求譯成英文,也正是希望通過外人可讀的輿論工具影響外交,以轉變國內(nèi)政治。
英文《京報》是一份讀者以外國僑民為主的英文報紙,而駐華外交人員本身就是外僑的一個組成部分,讀報的外僑以及能讀英文報刊的中國人又是他們關于中國和各國訊息的重要來源。當時頻繁出現(xiàn)的“外人之觀聽”一語,既可以是真正外國僑民的“觀聽”,也可能指向僑民背后的外國,反映其國家意旨。④關于“外人之觀聽”的影響,見羅志田:《國家目標的外傾——近代民族復興思潮中的一個背景》,《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4期。這類“觀聽”不必意味著直接的干涉,卻仍可影響中國的政局。一些中國人顯然認識到了這樣內(nèi)外糾纏的格局,故試圖通過英文輿論參與或影響“外人之觀聽”,進而改變中國的內(nèi)政。在陳友仁主辦期間的《京報》,就是這樣有意識地參與到國內(nèi)政爭之中。而梁啟超的所作所為,也表現(xiàn)出同樣的意圖。
梁秋水從英文《京報》辭職后,熊希齡曾專為此事致電梁啟超,談及《京報》“宗旨忽變”,他與梁秋水“欲另辦一中英文報,以維持外交、輿論”,并強調(diào)辦一份外文報紙“實屬目前要圖”。⑤熊希齡:《請籌措辦報經(jīng)費致香港梁任公電》,1916年10月30日,見周秋光編:《熊希齡集》第5冊,第635頁。當時《京報》對外秉持著國家主義的立場抨擊日本,論調(diào)與一年多前幾無差異,這“宗旨忽變”的觀感,顯然來自國內(nèi)政爭中《京報》的立場不再和梁啟超同人保持一致。
反過來,中國人在一份英文報紙上反對本國的內(nèi)閣總理,不僅賦予了內(nèi)政問題參與世界輿論的機會,也使熊希齡等人不得不考慮外交上的影響??梢娒癯鮾?nèi)政與外交不可復分已成為時人的共識,即使沒有外國勢力的“在場”,各派政治力量也常有把“中國問題”當作“世界問題”來處理的傾向。熊希齡所說中國內(nèi)政“幾不能出各國勢力范圍之外”一語,最能揭示出當時內(nèi)外因素的關聯(lián)互動。這種內(nèi)中有外,外亦是內(nèi)的格局,在此后的時代里仍在繼續(xù)發(fā)展,牽動著中國政局的走向。梁啟超與英文《京報》這段向被忽視的合作經(jīng)歷,展現(xiàn)出中國人有意參與和影響“外人觀聽”的努力,有助于我們理解近代中國這一長期存在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