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沂澐
文人如何看待都城與記錄時事?都城又如何被寫入文學作品中?此為本文最初的問題意識。審視都城景觀寫入文學作品中所產(chǎn)生的意義,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虛構的場景,或是實際存在的地理景點,已然超越了地理意義,而指向文化意義——都城不再只是地理坐標,而是代表帝國政治、文化的最高影響力,是界定社會文化的符碼。文人書寫都城景觀,亦已跳脫實際建筑物的限制,寓目所及的風景皆是都城文學書寫的范疇。他們不只書寫地景,更記敘在地景中的活動。而都城文學不同于其他城市或地方書寫,正在于這些景觀鑲嵌在特定的地理——都城之中,這是由政治與文化權威性共構而生的神圣空間,故謂之“神圣地景”。
都城文學不只是記存都城和人文的互動經(jīng)驗,也涉及集體認同與文化生成。文人通過書寫都城景觀凝練文化共識,強化權力認同,以利團結。從漢代以來,都城文學基本圍繞著與帝王有關的景觀進行書寫,如宮室、田獵,可以說都城(地)、帝王(人)、景觀(事)共構為都城文學。都城文學應是圍繞帝王氣象進行的書寫,但在建安時期,許昌顯然不能煥發(fā)都城文學的寫作。建安元年(196),曹操挾天子遷都許昌,兩京代表的漢代大一統(tǒng)意義隨即中斷。而許昌雖是天子所在,卻鮮少彰顯、匹配帝國威權,期間雖有楊修作《許昌宮賦》,但從現(xiàn)存佚文“入乎新宮”一句來看,似是描寫許都宮殿興建前后之事,且亦無其他共作。此與初平元年(190)遷都長安之時,諸臣作辭共賀返還舊京,通過書寫西京共憶昔日大漢昌盛之景,不可同語。反觀建安九年,曹操破袁尚后積極營建鄴城,一方面藉由興建新的建筑物復制象征地景,一方面通過一系列的游覽活動輸入都城意義。后者顯然是通過文人書寫賦予“地景”以都城的意義,從而建構鄴城的神圣性、權威性??梢园l(fā)現(xiàn),建安時期的鄴城雖非名義上的都城,卻被賦予“神圣地景”的實質意義。
基于這樣的想法,本文聚焦于建安元年遷都許昌以迄黃初元年(220)漢代正式覆滅,此二十四年間神圣地景的興代問題。曹操既挾天子遷都許昌,為何又營建鄴城?鄴城如何被刻意制造與再現(xiàn)成為神圣地景?當書寫神圣地景的文人因疫病而亡歿,“都城文學”是否中輟?“都城意義”又該如何延續(xù)?皆為本文欲論究的問題。
建安初年,曹操挾漢獻帝遷都許昌,雖是“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手段,但考慮兩京殘破,又欲隱藏其“篡漢”之意,故不能在原本象征漢朝統(tǒng)治的兩京上重寫成為曹氏的權力象征,此意謂曹操必須尋找新的地景以重新建立新勢力。于是,他先是割裂長安的大一統(tǒng)意義,遷都至許昌。其次,他將都城的權力性轉移至鄴城,剝離天子與都城的關系,使許昌雖具有“都城”之名,實質上與其他城市無異。建安九年,曹操破袁尚后積極營建鄴城,企圖透過政治、文化權力的集中,使鄴城成為實質意義的都城。其具體做法有二:一是凝聚天下才士,重塑權力認同;二是建造模仿帝王別苑的新地景,并于其中行“天子之事”。
據(jù)《三國志》卷一五《梁習傳》載梁習任并州刺史后,即有計劃地削減地方勢力,或舉薦地方豪族入鄴為官,或征召其家丁從軍,當“吏兵已去之后,稍移其家,前后送鄴,凡數(shù)萬口;其不從命者,興兵致討,斬首千數(shù),降附者萬計”。①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69頁。建安二十年,“后(杜)襲領丞相長史,隨太祖到漢中討張魯。太祖還,拜襲駙馬都尉,留督漢中軍事。綏懷開導,百姓自樂出徙洛、鄴者,八萬余口”。②陳壽:《三國志》,第666頁。此事與《三國志》卷一一《胡昭傳》注引《魏略》所載之事相合:“建安十六年,三輔亂,(扈累)又隨正方南入漢中。漢中壞,正方入蜀,累與相失,隨徙民詣鄴,遭疾疫喪其婦?!雹坳悏郏骸度龂尽?,第362頁。扈累所遇的“徙民”即杜襲遷移至鄴城的漢中百姓。曹操將各地降臣、遺民聚集到鄴城,除是充實鄴城人口,④據(jù)《三國志》卷一《武帝本紀》載建安九年曹操圍攻鄴城,“毀土山、地道,作圍塹,決漳水灌城;城中餓死者過半”。見陳壽:《三國志》,第25頁。更是為了重新編納分裂的地方勢力,防止割據(jù)勢力復萌,控制地方秩序。
同時,曹操亦將部將家屬留置鄴城?!度龂尽肪硪话恕蛾鞍詡鳌罚骸疤嫫圃T于南皮,(臧)霸等會賀。霸因求遣弟子及諸將父兄家屬詣鄴,太祖曰:‘諸君忠孝,豈復在是!昔蕭何遣子弟入侍,而高祖不拒,耿純焚室輿櫬以從,而光武不逆,吾將何以易之哉!’”⑤陳壽:《三國志》,第537頁。又同卷《孫觀傳》注引《魏書》曰:“(孫觀)與太祖會南皮,遣子弟入居鄴,拜觀偏將軍,遷青州刺史?!雹揸悏郏骸度龂尽?,第539頁。曹操誅袁譚事在建安十年,故二事當在此年。另,建安十二年,田疇吊祭袁尚后,為防曹操疑心,“疇盡將其家屬及宗人三百余家居鄴”。⑦陳壽:《三國志》,第343頁。再據(jù)《三國志》卷一八《李典傳》載:“‘(李)典駑怯功微,而爵寵過厚,誠宜舉宗陳力;加以征伐未息,宜實郊遂之內(nèi),以制四方,非慕純也’。遂徙部曲宗族萬三千余口居鄴。太祖嘉之,遷破虜將軍。”⑧陳壽:《三國志》,第534頁。李典遷破虜將軍后,與張遼、樂進屯兵合肥,建安二十年與張遼共破孫權,故徙部曲宗族一事當在建安二十年以前。為了表示忠誠,這些將士家屬或不得已或自愿移居鄴城,已然暗示著他們近乎人質的身份。
除了地方豪紳、將士家眷外,曹操亦積極招撫文人入鄴,建安九年陳琳、阮瑀、路粹皆入鄴為祭酒;建安十三年王粲自荊州入鄴任丞相掾。另外,曹操接受郭嘉的建議,征辟青州、冀州、幽州等地名士入鄴為官,“河北既平,太祖多辟召青、冀、幽、并知名之士,漸臣使之,以為省事援屬。皆嘉之謀也”。⑨陳壽:《三國志》,第434頁。建安十五年曹操下《求賢令》,表明欲天下賢士皆入彀中的企圖。不只屯兵、移民、招賢,曹操更以鄴城為中心,重整官吏制度?!度龂尽肪硪弧段涞郾炯o》記:“(建安十八年)秋七月,始建魏社稷宗廟。天子聘公三女為貴人,少者待年于國。九月,作金虎臺,鑿渠引漳水入白溝以通河。冬十月,分魏郡為東西部,置都尉。十一月,初置尚書、侍中、六卿?!雹訇悏郏骸度龂尽?,第42頁。曹操有計劃地將北方勢力歸并入鄴城,擴充人力,以鄴城為“王業(yè)之基”,號令百官,“彬彬之盛,大備于時”,昭示漢末政治、文化的中心發(fā)生轉移,鄴城取代“都城”許昌,成為“代位”的神圣地景。
此外,為了將都城意義轉移疊置于鄴城,曹操刻意復制地景以承載意義,于是仿造帝王別苑建造西園及三臺,呼喚文化記憶?!度龂尽肪硪弧段涞奂o》記建安十五年“冬,作銅爵臺”。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七五引《鄴都故事》云:“漢獻帝建安十五年筑銅雀臺,十八年筑金虎臺,十九年作冰井臺?!雹诠唬骸稑犯娂罚虾#荷虾9偶霭嫔?,2016年,第906頁。曹操建此三臺,一是軍事守備目的,③黃永年指出:“案在此冷兵器的時代,戰(zhàn)術上不會有多大變化,因此很可疑從上面所說的弩臺等來推測三臺的守御作用,當然此三臺之高大雄偉絕非彼弩臺之可比擬。此外,三臺之多窖藏。包括窖藏粟、鹽、冰、石炭及財寶。三臺之間又可互相交通,也都更有利于長期的固守?!币娛现骸多挸桥c三臺》,《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5年第2期。一是設置一穩(wěn)定的“騁才”場域,模仿漢代都城文學的活動形式,引領文人進行寫作。漢代的都城文學基本圍繞帝王、宮廷展開,武帝時常召集文人集體作賦,如賀皇太子生而詔枚皋、東方朔等作賦祝頌。又《三輔黃圖》卷五《臺榭》記武帝元鼎二年(前115)春,始建柏梁臺,落成后“帝嘗置酒其上,詔群臣和詩,能七言詩者乃得上”。④酈道元注:《水經(jīng)注疏》卷一九,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97頁。而銅雀臺建成時,曹操亦仿效之,《三國志》卷一九《陳思王植傳》:“時鄴銅爵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雹蓐悏郏骸度龂尽罚?57頁。曹丕《登臺賦》序亦提到:“建安十七年春,上游西園,登銅雀臺,命余兄弟并作?!雹薏茇е膫鞑?、唐紹忠校注:《曹丕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0頁。銅雀臺及西園的建成,引發(fā)此種“同題共作”的寫作形式,便是延續(xù)漢代帝王召集文人寫作以烘托帝王氣象的習慣。
然而,既要成為“代位的都城”,只是召集文人群體、模仿皇家建筑和帝王形制實為不足,關鍵在于神圣地景的認同。這些文人大部分并非長期居住鄴城,他們各自帶著“地方”的文化印記,或來自兩京,或來自荊楚,其人“擇曹氏而事”的原因與期待亦不盡相同,或依附強權,或建功立業(yè)。唯有對空間具有“同是”的情感,方能自覺歸屬進新的家國關系,鄴城才能夠凝聚成“一個國家”的力量。而曹氏父子正是利用這些文人的書寫,一方面馴化這群“外來者”,一方面藉此界定鄴城的都城意義。曹操刻意復制的地景成為鄴下文人聚集游冶之地,也為公詩、散文、歌賦等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提供了平臺和題材。鄭毓瑜指出:“建安文士的侍作品,莫不以彼此共同體驗、享受的游戲逍遙、極歡縱意為篇章的主題重心,而與立足于君臣關系、著眼于雄圖大業(yè)的兩漢賦作迥異遠別?!雹哙嵷硅ぃ骸读榫趁缹W綜論》,臺北:學生書局,1994年,第178頁。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別苑臺池并非人人都可以進入,是以排他性塑造的地景,將他者、他地排除在外。曹植《節(jié)游賦》便提到:“覽宮宇之顯麗,實大人之攸居。建三臺于前處,飄飛陛以凌虛。連云閣以遠徑,營觀榭于城隅。亢高軒以迥挑,緣云霓而結疏。仰西岳之崧岑,臨漳滏之清渠。觀靡靡而無終,何渺渺而難殊。亮靈后之所處,非吾人之所廬?!雹嗖苤仓?,朱緒曾考異,丁晏銓評,楊焄點校:《曹植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6頁。地景的排他性也延續(xù)到空間之中的人群,空間的排他性,使此地異于彼處;人群的排他性,使該群體的文化身份高于他者。而掌握、控制空間與群體“排他性”的權力者正是曹操。易言之,銅雀臺既是一個被創(chuàng)造的文化空間,也是被選擇的政治空間。因此,于其中創(chuàng)作的公詩,正是反映曹氏父子于此地絕對權力的象征。
建安十六年,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曹植為平原侯,與建安七子同聚鄴下,①時孔融已逝,僅存六子。不僅是鄴下文學活躍的起點,也開啟以“游”為主體精神的集會形態(tài)。西園游、南皮游留下大量的五言詩作,他們“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②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73頁。游宴活動本身并不具有象征意義,而是經(jīng)由文人間的互動,賦予了空間與行為意義。曹氏父子藉由游宴號召文人群體同題作詩,本身即具有“應詔賦詩”的權力意義。王粲《公》:
昊天降豐澤,百卉挺葳蕤。涼風撤蒸暑,清云卻炎暉。高會君子堂,并坐蔭華榱。嘉肴充圓方,旨酒盈金罍。管弦發(fā)徽音,曲度清且悲。合坐同所樂,但訴杯行遲。常聞詩人語,不醉且無歸。今日不極歡,含情欲待誰。見眷良不翅,守分豈能違。古人有遺言,君子福所綏。愿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朔芄珮I(yè),奕世不可追。③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83頁。
漢代雖已形成一“文學侍從”群體,但與鄴下文人仍然有別。漢代文人迥異于以經(jīng)術、德行入仕的典型士人,即便身負官職,仍遭譏嘲為俳優(yōu)之徒,受詔作賦亦被視為“淫靡不急”②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六四《王褒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829頁。之事,故文人間不會自覺地組成一文學群體進行創(chuàng)作,而多以“待詔”身份,被動地等待君王“撿選”進行文學活動。且其人的政治地位仰賴于帝王的趣向,因此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多圍繞于帝王、政治,他們只是大一統(tǒng)意識下的附庸者,致使其創(chuàng)作內(nèi)容及理論的發(fā)展受局限。不同于漢代作為文娛消費的文士,匯聚在曹氏身邊的“文學侍從”,大多親身參與政治和征戍活動?!度龂尽肪矶弧度瞵r傳》載:“軍國書檄,多琳、瑀所作也?!雹坳悏郏骸度龂尽?,第600頁。王粲、劉楨、徐干亦留存行軍、詠史之作。他們雖不擅于攻伐治守,但書檄往來、禮樂建設、聲威宣揚及樹立正統(tǒng)形象卻多賴文人之筆,文人亦透過文事,展現(xiàn)其功業(yè)理想與憂時之思。當文人普遍獲得拔擢而逐漸在政治中取得一席之地,經(jīng)學在政治、社會文化的獨尊地位開始松動,文學進入文化結構,不再是“雕蟲小技”,而是可以展現(xiàn)才學、表達思想的流行文化;文人不再是“俳優(yōu)之流”,而是具有一定政治勢力與社會地位的群體。
入鄴后,曹氏父子有意識地制造三臺(空間)與鄴下文人(群體)的排他性,此正是為了凸顯文化及群體的“他者化”情況,即區(qū)分以建安七子為主的“都城文學”與“其他書寫”。除了前舉表述特殊君臣關系的公詩外,在以三曹七子為主的“高會”場合,相互唱和的同題賦中亦可見七子刻意建構的權力認同,如《柳賦》為曹丕以建安五年所植柳樹為題,感物是人非而作。與之共作的王粲《柳賦》開頭即言:“昔我君之定武,致天屆而徂征。元子從而輔君,植佳木于茲庭。”④余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第126頁。其引《詩經(jīng)·宮》:“至于文武,纘大王之緒,致天之屆,于牧之野?!雹莞吆嘧ⅲ骸对娊?jīng)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17—518頁。將曹氏父子出征袁紹之事,比于文武伐商,顯然將曹氏父子肅清北方的行為,視作“順應天命”,而非臣子平亂以“彰漢德”“顯天子”。陳琳亦和之曰:“穆穆天子,亶圣聰兮。德音允塞,民所望兮。宜爾嘉樹,配甘棠兮?!雹抻嘟B初輯校:《建安七子集》,第57頁。同樣將曹氏父子視為“救斯民之絕命”⑦余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第57頁。的“皇天之子”,皆一致地形塑曹氏“王權”的正當性。
“被選擇”的建安七子成為都城文化的標識,建安七子的文學作品定義了建安文學,形成明確的文學、文化排他性。曹氏父子特意標舉七子并非為了加深文化的差異性,反而是為了弭平文化異質性。身為文化轉移的作用者,七子的書寫在未被選擇的他者間,逐漸成為一種“衡文論藝”的指標,促使文人自覺關注七子寫作。此種自覺不只是碎片式地表現(xiàn)在談話評議上,文人間往來書信也常評騭其人其作,曹植《與楊祖德書》提到:
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偉長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璉發(fā)跡于此魏,足下高視于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吾王于是設天網(wǎng)以該之,頓八纮以掩之,今盡集茲國矣。然此數(shù)子猶復不能飛絕跡,一舉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閑于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者也,前有書嘲之,反作論盛道仆贊其文。①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四二,第593頁。
曹植顯然意識到不只“自己”關注七子,“他人”也正在“觀看”七子之文。這種集體趨向使得文人在有意無意之間,以七子為寫作范式或評議標準,故曹植自言“畏后世之嗤余”而不能妄嘆,②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四二,第593頁。并極力稱贊丁廙文章。曹植之言或有其政治考量與文學主張,但也說明當時儼然形成以七子為主的新寫作形式。特別是公詩的內(nèi)容,反復陳述“主人”“公子”愛客而欲使天下歸心的企圖,鞏固以曹操為核心的政治、文化認同結構,將對鄴城的認同擴大為“王權”的認同,使鄴城重塑為權力認同的空間,并成為一股意識形態(tài)。
都城文學的建構,除了政治認同以外,還涉及其他文化如何看待都城文學的方式。曹氏父子將七子以外的文人“他者化”的行為,使三曹七子的文學自然形成一種邊界,若欲藉由文才進入政治結構,則文章的內(nèi)容表意便不能“滯外”,必須貼近七子的文風,符合表述鄴城的“都城意義”,文化差異遂在“入內(nèi)”的過程中逐漸消融。但鄴城的“都城文學”并非僅憑曹氏霸權而確立,建安七子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形成影響力,正因其人不止是“侍”而已,③《文選》卷二○曹植《公詩》下五臣注云:“公者,臣下在公家侍也。”見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二○,第283頁。即便該群體形成仍帶有依附強權的性質,但其文學寫作不僅有“宴”,更具備“游”的個人精神發(fā)揮。這些圍繞著“游”與“宴”展開的文學作品,“游”象征士人不受現(xiàn)實束縛,精神自由解放的心靈狀態(tài);“宴”則是其游園酣飲的活動行為。游園與游心共構成為詩作的主體,使其詩文內(nèi)容不是只有強權護翼下的逍遙美好,除了目的性的活動記述,更面向社會現(xiàn)實,兼具悲壯蒼涼的時代情緒及浮生若寄的情感抒發(fā)?!段男牡颀垺っ髟姟吩唬?/p>
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jié);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④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66—67頁。
貫徹“游”思的賦作,表現(xiàn)情志深遠、梗概多氣的風格特色,突出強烈的自我意識,使文人既符合群體中的“官屬”身份,又能突出“文人”本色。雖然,鄴下文人群體的形成到七子俱逝不過六年(建安十六年至二十二年),⑤《三國志·魏書》卷二一《王粲傳》載:“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干字偉長、廣陵陳琳字孔璋、陳留阮瑀字符瑜、汝南應玚字德璉、東平劉楨字公干并見友善?!憋@示鄴下文學活動的展開,主要圍繞于曹丕、曹植及建安七子共聚鄴城之時,故以建安十六年曹丕為五官中郎將、曹植為平原侯為始。但鄴下文人群體的形成,代表文人可藉由文學獲得與儒士相比肩的政治地位,文人不再是政權的附庸者,而是引導政治、文化認同的作用者,是使天下文人望風附歸的引領性存在。
鄴下文人是移植都城意義過程中重要的作用者,被塑造的神圣地景成為其人表意場域,意識形態(tài)亦因地景的固有而存在。然而,疫病卻打破此平衡。東漢末年連續(xù)爆發(fā)多場瘟疫。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即遇大疫,據(jù)《三國志》卷一《武帝本紀》載:“(十三年)公至赤壁,與備戰(zhàn)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雹訇悏郏骸度龂尽?,第31頁?!妒裰尽肪矶断戎鱾鳌罚骸皶r又疾疫,北軍多死,曹公引歸?!雹陉悏郏骸度龂尽罚?78頁。《吳志》卷二《孫權傳》:“公燒其余船引退,士卒饑疫,死者大半。”③陳壽:《三國志》,第1118頁。除卻戰(zhàn)爭的損失,曹操軍隊亦因這次大疫傷亡慘重。又《三國志》卷二《文帝紀》裴松之注引王沈《魏書》云:
帝初在東宮,疫癘大起,時人雕傷,帝深感嘆,與素所敬者大理王朗書曰:“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shù)起,士人雕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集諸儒于肅城門內(nèi),講論大義,侃侃無倦。④陳壽:《三國志》,第88頁。
曹丕立為魏太子時值建安二十二年,可知此“疫癘”,即《后漢書》中《孝獻帝紀》及《五行志》所載獻帝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疫?!边@場瘟疫喪亡者甚眾,曹植《說疫氣》言:“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強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蜿H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或以為疫者,鬼神所作。夫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荊室蓬戶之人耳。若夫殿處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門,若是者鮮焉?!雹輫揽删]嫞骸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152頁。曹植的敘述雖帶有文學夸飾的色彩,但也反映當時瘟疫的嚴重程度,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因此亡故。曹植特別指出病者多是窮苦人家,高門大戶少有染疫。但從曹丕自言“親故多離其災”,便知官宦亦不能幸免?!度龂尽肪矶弧锻豸觽鳌份d:
(阮)瑀以(建安)十七年卒,干、琳、玚、楨二十二年卒。(魏文)帝書與元城令吳質曰:“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⑥陳壽:《三國志》,第602頁。
《魏書》強調“疫癘數(shù)起”,顯示疫情范圍不只限于鄴城一地,而是多地前后爆發(fā)。如王粲于建安二十一年隨曹操征吳,二十二年春病卒,很可能就在居巢染病而亡。同行出征的司馬朗也是死于大疫,《三國志》卷一五《司馬朗傳》云:“建安二十二年,與夏侯惇、臧霸等征吳。到居巢,軍士大疫,(司馬)朗躬巡視,致醫(yī)藥,遇疾卒,時年四十七?!雹哧悏郏骸度龂尽罚?68頁。而陳琳《神女賦》亦言:“漢三七之建安,荊野蠢而作仇。贊皇師以南假,濟漢川之清流。感詩人之攸嘆,想神女之來游。”⑧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968頁。陳琳很可能也隨曹操出征,而與王粲、司馬朗等人一樣因疫而死于征途。
建安七子中除孔融于建安十三年被棄市、阮瑀建安十七年病卒外,其余五子王粲、徐干、陳琳、劉楨、應玚皆因瘟疫亡故,鄴下文學群體的一時盛況隨之凋傷。據(jù)《與吳質書》云: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shù)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彡悏郏骸度龂尽?,第607頁。
疫病不只減少人口,更動搖文化,挑戰(zhàn)鄴城文化權威的地位。鄴下文人群體的消亡,不僅表示因文而顯的象征性典范的殞落,隨著其人消亡,都城文學更面臨中輟的危機。即便此前已形成“共同觀看”的趨勢,但尚未成為穩(wěn)定輸出的書寫模式,一旦意識輸出(表意)發(fā)生斷裂,附加在地景的權力、秩序結構,即鄴城的神圣性也將隨之削弱。為了保持、強化神圣地景的意義,或可以進一步說,為了擺脫生命易逝的問題,尋找使“都城意義”更為穩(wěn)定而持續(xù)的辦法,曹丕認為無非著述而已,故編纂文集成為一種迫切的需要——借著述傳世,以實現(xiàn)生命之不朽、都城文學之不朽。
面對親友短時間內(nèi)先后亡故的震撼,生年苦短的焦慮促使文人再度反思立功的可行性與立言的迫切性。若文章可以經(jīng)國、傳世,何苦將時間消磨于猶未可知的建功立業(yè)之上?而已喪亡的故人,又該如何使其不被淹沒于歷史長河之中?曹丕認為使已故文人“可復道”的方法即是“都為一集”。“都”為總括之意,意指收集七子之文并為其編集,此“集”顯然代表“文集”之意。漢代時已有“文集”的編纂,如:《詩賦略》中個人作品的結集定本,或是史書中文人列傳的作品記錄。特別是章帝下令集覽劉蒼作品、丁氏集班昭作品為《大家贊》等集覽文稿的行為,反映當時文學已逐漸走向文本化的趨勢,皆已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集”的性質,但大多是基于文獻整理、以防作品零散的目的。而曹丕編纂七子文集則是基于“著述傳世”企圖。曹丕《典論·論文》提出“文章不朽”的概念,將著述與建功立業(yè)共同納入經(jīng)世治國的范疇,延續(xù)班固以著述闡釋王道的理想,向文人指出建功立業(yè)以外的經(jīng)國之路,通過文章著述即可以完成生命的不朽。曹丕“復道”建安七子的同時,也正在復道“都城意義”。
鄴下文人群體為曹氏父子建立了一個政治與文化認同的共同體結構,而七子俱逝引起的集體悲傷或是哀時情緒,恰為神圣地景又一次提供共同經(jīng)驗,七子再次成為共同的討論對象,但不是關注其文學寫作,而是從七子死亡蔓延出沒世無聞的普遍焦慮。當揚名于后世成為幻想,則此前七子以文學建立權力認同的關系紐帶亦將斷裂。曹丕提出文學文本化即欲將七子建立的“都城形象”落實為一定式,以此凝定寫作形式,使文人共同復道七子文學,延續(xù)都城文學。七子雖是都城文學的引領性人物,但無論是口頭評議或是文章單篇流傳,這種隨意性的傳播極容易代入“文人相輕”的情感,或是出于政治考量的刻意貶抑,或是透過輿論以提高自己的文學地位,如前述曹植《與楊祖德書》中對于七子的評價正與曹丕相反,此皆不利于系統(tǒng)性輸出都城意義。曹丕《與吳質書》也提到:
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詞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間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續(xù)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過。①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四二,第591—592頁。
曹丕藉由文集編纂表達系統(tǒng)性主張,也是透過官方力量推動新的文化流行。此“立言不朽”的觀念始于先秦,《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雹谌钤倍ǎ骸吨乜伪臼?jīng)注疏附??庇洝?,第609頁。首以道德,次以事功,末以學問,作為傳道于后世的途徑。但此“立言”不是指用語言文字表達思想情感的文學作品,而是屬于子書范疇,誠如余嘉錫所言:“其發(fā)于言而見于文者,皆其道術之所寄”,③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30頁。道術為體,文章為用,通過書疏論說以寄托微言大義。而漢人對于著述觀念的形塑,則是極力為經(jīng)學以外的子學、文學開辟立足之地,著述既是“士不遇”的精神皈依,同時也承載個人生命價值。但不可否認,在“以文章顯”的價值取向中,漢代文人雖善“翰墨”,仍以“篇籍”為主要寫作對象,如東方朔、揚雄、班固等人。曹丕則是強化文學在著述觀念中的重要性,透過對“文章”的再定義,轉化“立言”概念。建立“經(jīng)國”與“立言”的直接關系,使“作文章”與治理國事相通,通過“文化事業(yè)”證明其政權的合法性。
曹丕《典論·論文》從體裁類型與體貌特色、作家才性與作品風格等多方面理解“文章”,標舉文章的藝術形式及表達個人情性的功能,寫作內(nèi)容不是只有諷諭教化,而是涵蓋審美趣味與個人情感。既然作品是體現(xiàn)作者才性的成果,何不“務立不朽于著述間”,①張溥著,殷孟倫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67頁。通過文章傳于千載,以追求生命價值的永恒?!兜湔摗ふ撐摹费裕?/p>
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②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五二,第720頁。
曹丕直將“文章”與“大業(yè)”相比,以翰墨篇籍等同于千載之功,文章可為治國之用,關乎國家興衰。年壽與榮辱終歸有限,文學卻可以超越時間、空間的局限,流傳后世。文人無須仰賴史筆記載或憑借高官名位,著述不亞于圣賢之功,是“志士”所當為。立功立德固然可以名垂青史,文章著述同樣可以揚名千古,這揭示了文人于建功立業(yè)以外的新出路——著述。曹丕所謂“經(jīng)國”,絕非治理“漢朝”,而是經(jīng)營以鄴城為都城象征的曹魏勢力,“國”的意涵可解釋為“都城意義”。都城的意義從來不在于地點,而是依托于政治與文化權力的相對集中。唯有大一統(tǒng)王朝,都城與政治權力才能絕對相合,在分裂的政權或是勢力割據(jù)的情況下,都城(空間)只是一個凝固的文本,因為該地景的表意系統(tǒng)不足以成為絕對的意識形態(tài)。一旦表意停滯,即文人不再書寫都城,其意義只有萎縮,都城淪為地點,而不具備神圣性意義。所以曹操必須建立替代的神圣地景,使鄴城成為一空間文本,以此奪取都城意義。
而曹丕著述觀念的提倡,主要是制造影響,凸顯其對文學的提倡與重視,其意義有三:一是樹立自己文武兼治、立德立言兼顧的“明君”形象。此時距離曹丕代漢不過二年,他迫切需要“復道”都城意義的主要原因,即在于延續(xù)曹魏權力的絕對強勢。二是反映他對曹植的競爭意識。曹植以善辭賦見喜于曹操,甚至和曹丕共同成為太子的候補人選,又多得文人相助,故當曹丕為太子后,欲掌握文壇話語權,同時籠絡文人,遂少發(fā)建功立業(yè)之言,轉而凸顯文章的教化力量,宣告文章不朽。此既是與曹植競爭意識的體現(xiàn),又是對曹植的告誡——務力著述,毋念立功。三是文化取向的示范意義,透過政治力量引導主流意識形態(tài),形成“崇文”的文化傾向,將文學納入社會文化范疇,也為都城文學注入新力量。曹丕從國事角度肯定“文章”的功能,認為“國之大事”除了禮樂教化與戰(zhàn)事武功外,文章著述也是影響國家治亂興衰的因素,著述范圍兼容“翰墨”和“篇籍”。這是延續(xù)班固以著述闡述王道的觀念,利用子學、文學與經(jīng)學的關聯(lián)性,以總結文章的地位和作用。曹丕承繼《詩賦略》中強調“詩賦”與“載道”的關系,只是其“載道”的內(nèi)容更傾向于“個人之道”的表述,“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的主張,脫去文學的經(jīng)學包裝(經(jīng)訓諷諭),重拾經(jīng)學眼光鄙薄的藝術特征,直面文學所體現(xiàn)的個人精神。但這并不表示“文”與“經(jīng)”自此分路而行,事實上,支持建安文人申述“個人之道”的思想底蘊即是經(jīng)學,曹丕利用文人對世亂時艱的共感及事功的向往,化用三不朽觀念為文章不朽,既轉變文人的價值取向,又使文章符合經(jīng)學價值的要求。當文學可以不受限于諷、頌功能,而以深情壯志發(fā)出為家、為國的烈辭詠嘆,“個人之道”亦是證成“都城意義”之道。文集不僅是對文人生命價值的肯定,也是肯定文人可以透過文學表現(xiàn)生命價值、實現(xiàn)經(jīng)國理想的證據(jù)。文集的流傳使文人擺落時間、空間的局限,同樣地,表達都城意義的話語系統(tǒng)亦超越死亡的鉗制,不至于斷裂。甚至,當書寫都城意義的文人因文集編纂而持續(xù)“可道”,都城意義亦掙脫地景的限制,文人成為文化的書寫者、作用者,都城意義不必捆綁于固定的地點,只要掌握文人書寫,便可以再現(xiàn)都城意義。
都城不只是文學作品中的場景,文人藉由對都城的描寫表達其政治理念與生活信仰。而當原有的都城逐漸失落政治、文化的中心性,如何將各地的降臣、文人凝聚為一個新的共同體,則需借助神圣地景的重塑,通過大量的都城書寫,重新編派空間秩序。于是,曹氏父子藉由移民措施重新編納分裂的地方權力,并以復制神圣地景的方式,將文化權力進行空間轉移和延續(xù)。同時借助鄴下文人的書寫,將都城的權力、象征意義與鄴城連結,賦予鄴城“神圣地景”的象征意義,使之取代“都城”許昌,成為“代位”的神圣地景。鄴城成為政治、文化的新重心,其“王權”亦因鄴城的神圣地景意義而鞏固。然而,建安二十二年的疫病,使鄴下文人一時俱亡,鄴城的“都城文學”面臨中輟的危機。為了突破生命轉瞬即逝的限制,并實現(xiàn)都城意義的不朽,編纂文集遂成為一種迫切的需要。
曹丕《典論·論文》將文章視為經(jīng)國之道,提出翰墨篇籍等同于千載之功的說法,這是對班固著述觀念的延續(xù),即將事功與著述同視為“王道化成”的必要條件。曹丕更將文學與子學統(tǒng)歸于“文章”之屬,轉化先秦“立言不朽”觀念為“著述不朽”,使文集、史書、子書皆涵蓋于“文章”傳世的范疇?!兜湔摗放c建安七子集的編纂,正是其著述觀念的具體實踐。而曹丕所編文集和漢代文集最大的不同,在于編集者的主觀意識,涉及對文學價值的肯定、文學體裁與風格的認識,以及延續(xù)都城意義的企圖。西漢已有“集覽”的行為,但多為記存而已,即便武帝詔令匯集司馬相如的遺作,也只是將其賦作視作增添帝國氣象的點綴。但鄴下文人則是涉入政治與文化認同的表述結構,表現(xiàn)“我寫我城”的自覺意識。因此,曹丕《典論·論文》《與吳質書》在凸顯文人與作品互為表里的關系,作品體現(xiàn)才性,觀其文,見其人,使文集“可復道”文人。既然文人成為可道者,文學作品中的意識形態(tài)也得以延續(xù),便可復道“都城意義”。
神圣地景會因天災人禍而遭破壞,但經(jīng)由文人書寫的文學地景卻可串聯(lián)過去與現(xiàn)在的情感、政治與文化的認同,延續(xù)地景的神圣意義。隨著這樣的表意方式被大量生產(chǎn),透過文學文本化逐漸形成模式化寫作,都城意義和文學書寫相互援引,空間與文化因而發(fā)生關聯(lián),積淀形成寫作類型(文風)。于是,掌握文人,便可以書寫地景、重塑地景,即掌握這套表意體系,則神圣地景的固化與否便成為次要。顯然,曹丕以文集實踐“都城意義”不朽的結果是成功的,從《三都賦》可見一斑。魏立宗廟于洛陽,封五都。嚴格意義上,洛陽才是曹魏都城。但是離三國不遠的左思,卻將鄴城寫入《三都賦》,這是對都城權力的認同,此正源自于建安時期逐步建構鄴城的神圣意義。此外,《文心雕龍·明詩》提及建安五言詩,也直接指向鄴下文人的詩文作品(二曹、王、徐、應、劉),鮮少關注蜀漢或是東吳等地的作家作品??梢哉f,曹丕成功凝定了七子為首的文學邊界,不僅鞏固并延續(xù)鄴城的神圣地景意義,更是強勢地以“中央”文學遮蔽地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