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志慧
(紹興文理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關于《國語》一書的成編時代,譚家健《〈國語〉成書時代和作者考辯》一文梳理過各種觀點,[1](P179—197)并認為“其時當在春秋末和戰(zhàn)國初”,[1](P185)因為《國語》中魯、晉、楚、吳、越五“語”的記事皆越出了春秋,進入戰(zhàn)國已若干年,《周語下》兩次出現(xiàn)“及定王(系貞定王,或曰貞王)”,此公卒于前441年。最有說服力的是,《晉語九》中,趙襄子是個重要人物,一般認為此公卒于公元前425年,“襄”是其謚號,則《晉語九》的成書當然要晚于這個節(jié)點,而《國語》之成編則更在《晉語九》撰成之后。晚到什么時候呢?沈長云先生認為:“《國語》成書在戰(zhàn)國晚期?!盵2]可是,僅從《國語》所反映的思想而言,既未見如商鞅向秦孝公(前361—前338年在位)兜售的強道之類的思想,也未見縱橫家思想的影子,即使是作為對立面也不存在,相反,八“語”遴選的背后有濃厚的霸道思想,因此,可以作這樣的推斷:當《國語》編集之時,王霸之學正大行其道,故本人斷《國語》的編定時間在戰(zhàn)國前期。
至于《禮記》中的《檀弓下》《祭法》篇與《國語》中的《魯語上》《魯語下》《晉語二》《晉語八》篇內容重出的現(xiàn)象,以及1987年湖南慈利石板村戰(zhàn)國中期前段楚墓M36中發(fā)現(xiàn)的《吳語》殘簡,(1)見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南慈利石板村36號戰(zhàn)國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90年第10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慈利縣文物保護管理研究所,《湖南慈利縣石板村戰(zhàn)國墓》,《考古學報》1995年第2期。清華大學戰(zhàn)國簡與《吳語》、《越語》內容有交集的《越公其事》,只能證明在《國語》成書之前,既有的各“語”已經(jīng)單篇流傳,但皆不足以證明由八“語”集成的《國語》之成編時間。
其后,有關《國語》的記載不絕如縷,司馬遷《報任安書》云:“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史記·五帝本紀》云:“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彪m然于《國語》的編者身份尚待研究,但《大戴禮記·五帝德》《帝系姓》等內容卻在《周語下》《魯語上》《晉語四》等章節(jié)中斑斑可考,班固《漢書·司馬遷傳》更確指“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與后來韋昭《國語解序》以下記載可互相印證:“遭秦之亂,幽而復光。賈生、史遷頗綜述焉。及劉光祿于漢成世始更考校,是正疑謬?!盵3](第一冊P1)漢成帝之后的流傳,雖然北宋宋庠(996—1066)在《國語補音·敘錄》有云:“當漢世,《左傳》秘而不行,又不立于學官,故此書亦弗顯,唯上賢達識之士好而尊之,俗儒弗識也。逮東漢,《左傳》漸布,名儒始悟向來《公》、《穀》膚近之說,而多歸于左氏?!盵3](第四冊P29)但劉向《說苑》大量引述《國語》正文;1973年,甘肅居延肩水金關漢簡得見有《國語》殘簡,可知西漢時《國語》也并非“弗顯”,只是其中流傳過程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難窺其真容而已。班固《漢書·藝文志》謂:“《國語》二十一篇。”著錄于《六藝略》之《春秋》類下;至《隋書·經(jīng)籍志》,將《國語》著錄于經(jīng)部《春秋》類下,并著錄賈逵注《國語》二十卷,虞翻注二十一卷,王肅注二十一卷,韋昭注二十二卷,孔晁注二十卷,唐固注二十一卷,目前所見的敦煌殘卷本《國語·周語下》舊注,(2)敦煌殘卷本《國語·周語下》舊注影印收入《甘肅藏敦煌文獻》第二卷(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9),敦研368題“國語卷三周語下”,敦研368V題“太平真君十一年至十二年歷”,太平真君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年號,是年為公元450年。本人逐條比對,可以斷定其既非賈注,亦非韋注,是《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其他幾家的注,還是連《隋志》都沒有著錄過的東漢楊終、三國孫炎的注,或者竟是此外的佚注,皆不可知。
本人在匯集《國語》舊注時,在清王謨(約1731—1817)、汪遠孫(1789—1835)、黃奭(1809—1853)、蔣曰豫(1830—1875)、張以仁(1930—2009)等輯錄成果的基礎上,又鉤輯了較多的條目,不計重出,凡收錄《國語》東漢賈逵注634條,鄭眾(?—83)注6條,漢魏之間唐固注92條,虞翻(164—233)注36條,魏王肅注15條,西晉孔晁注75條,敦煌殘卷本《國語·周語下》注76條,見于《北堂書鈔》、《禮記正義》、《文選》六臣注、《左傳正義》、《太平御覽》等之不明傳主舊注72條(其中輯錄自《太平御覽》者凡32條,尚不能確定時代)。以上各項合計1006條,加上尚稱全帙的《國語韋解》,這就是唐前《國語》舊注的全部家底了。
唐代,《群書治要》、《初學記》、《五經(jīng)正義》、《文選》六臣注以及《玄應音義》、《慧琳音義》等均大量引述《國語》原文,尤其是柳宗元的《非國語》,針對性尤強,藉此可見當時《國語》文本流傳的狀況。
佚名的《國語舊音》,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國語》韋昭注本音義,該書保留在《國語補音》(以下簡稱《補音》)中,相對于《補音》,故稱《舊音》?!端鍟そ?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與《新唐書·藝文志》均未著錄,《魏書·劉芳傳》著錄劉芳撰韋昭所注《國語音》一卷,劉芳(453—513),字伯文,彭城人,官至太常卿,著述宏富,有《毛詩箋音義證》《禮記義證》等,《魏書》本傳稱其“才思深敏,特精經(jīng)義,博聞強記,兼覽《蒼》《雅》,尤長音訓,辨析無疑”,則其著述與《國語音》頗能交集。據(jù)《舊音》引錄可知,作者及見《國語》賈、唐、虞、韋、孔等舊注,引錄了魏晉六朝的《纂文》(南朝劉宋何承天撰)、《字統(tǒng)》(北魏楊承慶撰),時序上亦略能吻合。宋庠《國語補音·敘錄》云:“近世傳《舊音》一篇,不箸撰人名氏,尋其說,乃唐人也,何以證之?據(jù)解‘犬戎樹惇’,引鄯州羌為說。夫改善鄯國為州,自唐始耳?!盵3](第四冊P32-33)但清人有不同說法,《四庫全書考證》卷四七云:“《魏書·地形志》有鄯州,列于涼州、瓜州之間,是始于元魏也,庠蓋未深考?!盵4](P1968)唐李吉甫(758—814)《元和郡縣志》卷三十九“鄯州”條言之甚詳:“后魏以西平郡為鄯善鎮(zhèn)。孝昌二年,改鎮(zhèn)立鄯州。隋大業(yè)三年,罷州,復為西平郡。隋亂,陷賊。武德二年,討平薛舉,關隴平定,改置鄯州。”[5](P617)雖然中間有罷州為郡之事,然亦無妨仍舊貫稱該部族為鄯州羌。又,《舊音》卷二《魯語下》“跘蹇”條云:“《說文》《字林》《玉篇》《珠叢》并無‘跘’字,義與‘胖’同,音盤?!盵3](第四冊p96)沈約(441—513)有《珠叢》一卷,《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于子部雜家類,則《舊音》所引者非此。又有諸葛穎《桂苑珠叢》一百卷,著錄于《舊唐書·經(jīng)籍志》甲部經(jīng)錄小學類,《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九《曹憲傳》載:“憲又精諸家文字之書……大業(yè)中,煬帝令與諸學者撰《桂苑珠叢》一百卷,時人稱其該博。”《白孔六帖》卷八十七亦載:“曹憲撰《桂苑珠叢》,太宗嘗讀書,有奇難字,輒遣使者問憲,憲具為音注,援驗詳復?!薄杜f音》所引之《珠叢》蓋即諸葛穎、曹憲等所著者也,則《舊音》之成書更在隋大業(yè)(605—618)之后?;蛘咴趧⒎肌秶Z音》成書之后,后學復有附益,若果如此,則宋庠斷其出于唐人之手,亦可謂得其彷彿。
前賢曾試圖從《舊音》的語音特征入手考察其形成時間,如張以仁認同宋庠之《舊音》作者唐人說,(3)參見張以仁《國語舊音考?!罚d《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3本第4分,1971年。李紅認為《舊音》的音注反映了宋以前甚至唐以前的語音現(xiàn)象。(4)參見李紅《〈國語補音〉舊音反切考》,載《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8期。本人統(tǒng)計所得,《舊音》中的被切字若是全濁聲母,其所用作反切的上字未見非全濁聲母。《舊音》中幫組字、端組字尚未分化,如《周語上》:“豳,府巾反?!薄稄V韻》平聲真:“豳,府巾切?!薄都崱菲铰曊妫骸搬?,悲巾切。”《周語下》:“彪,甫留反。”《廣韻》平聲幽:“彪,甫烋切?!薄都崱菲铰曈龋骸氨?,補休切?!薄吨苷Z上》:“姪,大□、直乙二反。”《廣韻》入聲質:“姪,直一切,又音迭?!薄都崱啡肼曎|:“姪,直質切。”《舊音》中喻母三等字與四等字尚未見有混切。根據(jù)上述三種現(xiàn)象所反映的語音歷史層次,我推測《舊音》成書時期不會晚于盛唐。
至北宋,《國語》賈、孔注已不見完璧,《舊唐書·經(jīng)籍志》與《新唐書·藝文志》經(jīng)部《春秋》類下僅著錄唐、虞、韋、王注而未及賈、孔注,宋庠《國語補音·晉語九》亦云“賈、孔章句又世絕其本”。[3](第四冊P161)引錄大段《國語》文字者,有《太平御覽》、《冊府元龜》、《事類備要》等類書、劉恕(生于北宋明道元年,1032)的《通鑒外紀》、真德秀(1178—1235)編選的《文章正宗》、王應麟(1223-1296)的《玉海》,后者另有《困學紀聞》,與黃震(1213-1281)的《黃氏日抄》皆曾專章討論過《國語》的訓詁問題,而《文章正宗》的《國語》選篇及施加標題則對后世坊刻古文選本產(chǎn)生了發(fā)凡起例的影響。
北宋前期,《國語》有了印本,學界習稱明道本、公序本,前者初刻于天圣七年(1029),重刊于明道二年(1033),故稱天圣明道本,簡稱明道本。宋末元初,蘇應龍(宋理宗端平二年進士)纂輯類書《新編類意集解諸子瓊林》,(5)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該書元刻本。其中收錄近三十篇相對完整的《國語》篇章,經(jīng)比對,即出自明道本;《永樂大典》卷三千五百八十五錄《吳語·吳布奇陣得為盟主》,經(jīng)比對,文字同于明道本;明嘉靖四年(1525)許宗魯宜靜書堂刊本《國語》與嘉靖五年姜恩刻本《監(jiān)本音注國語》皆似偶有參校于明道本者。但就目前所見,明道本至清錢謙益(1582-1664)《絳云樓書目》始有著錄,清順治七年(1650),該本隨絳云樓焚于大火,錢謙益之父錢士興(1554-1610)有影鈔,錢曾(1629-1701)、(6)錢曾《讀書敏求記》卷一:“吾家所藏《國語》有二:一從明道二年刻本影鈔?!币婂X曾撰《讀書敏求記》《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頁。毛氏汲古閣亦有影鈔本,(7)毛扆《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國語》五本一套?!弊宰ⅲ骸皬慕{云樓北宋板影寫,與世本大異?!薄秴矔沙蹙帯繁荆本褐腥A書局1985年版,第5頁。何焯(1661-1722)《國語》題跋云:“虞山錢宗伯舊藏宋仁宗天圣七年所開《國語》,明道二年復經(jīng)刊正者,最為古本,己丑夏,吳興書賈忽以傳本來鬻,余驚喜,以重值購焉?!盵6](P230)由此可知,錢士興抄本或其傳錄本于1709年轉到何焯名下。關于毛抄汲古閣本,陸心源(1838-1894)《毛抄天圣明道本〈國語〉跋》云:“此書從絳云樓北宋本影寫,后歸潘稼堂太史,乾嘉間爲黃堯圃所得,黃不守,歸于汪士鐘,亂后歸金匱蔡廷相,余以番佛百枚得之。毛氏影宋本尚有精于此者,此則以宋本久亡,世無二本,故尤為錢竹汀、段懋堂諸公所重耳?!盵7](P56)從絳云樓到汲古閣,經(jīng)潘耒(1646-1708)——黃丕烈(1763-1825)——汪士鐘(1786-?)——蔡廷相(約1802—)——陸心源(1838—1894),最后入藏日本靜嘉堂文庫,毛抄本的傳播線索可謂清晰。汲古閣本現(xiàn)藏于日本靜嘉堂文庫。明道本另有陸貽典(1617-1686)校宋本、惠棟(1697-1758)校宋本、黃丕烈(1763—1825)校宋本等校本存世。陳樹華(1730-1801)《春秋外傳國語考正》(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清盧文弨抱經(jīng)堂抄本)、《四庫全書薈要》皆曾據(jù)所見明道本校公序本。
清嘉慶五年(1800),黃丕烈據(jù)校宋本重雕明道本,成為清中葉以還《國語》的主流刻本,湖北崇文書局同治八年(1869)覆刻本(附刻汪遠孫《國語明道本考異》)、光緒三年(1877)永康退補齋覆刻本(附刻汪遠孫《國語明道本考異》)、同年上海蜚英館《士禮居叢書》本、民國二年(1913)上海博古齋石印《士禮居叢書》本等俱以黃刊明道本為底本,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本、《國學基本叢書》本、《叢書集成初編》本《國語》皆祖黃刊明道本,百年來的注釋本、點校本如吳曾祺(1852-1922)《國語韋解補正》、沈镕(1886-1949)《國語詳注》、傅庚生《國語選》、上海師范大學點校本皆是也,尤其是上海師大點校本,多次印刷,影響甚巨。
黃刊明道本的影響還遠及國外,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引述《商舶載來書目》稱:日本光格天皇享和二年(1802),中國商船已將天圣明道本《國語》(謹按:這里指黃丕烈刊本)運抵日本。[8](P459)據(jù)郭萬青教授研究,日本文化元年(1804),日本江戶葛氏上善堂即予翻刻,文化三年重刊。[9]成于文化七年(1810)的秦鼎(1761-1831)《國語定本》疑即據(jù)前二者參校。影響所及,鈴木隆一(1904—2005)所編《國語索引》(1934)、德國鮑吾剛(1930—1997)《國語索引》(1973)、臺灣張以仁《國語引得》(1976)、香港劉殿爵(1922-2010)《國語逐字索引》(1999)皆以黃刊明道本為工作底本。
在黃刊明道本東傳日本之前,朝鮮已有了同一系統(tǒng)的《國語》刊本,現(xiàn)藏日本國會圖書館的朝鮮經(jīng)筵藏本在《國語補音敘錄》之后有如下識語:“經(jīng)筵所藏《國語》與《音義》一本,頗有脫落。求之中國,得別本,闕逸尚多,注解亦略。購求日本,又得詳略二本,兼《補音》三卷以來,亦且不完。正統(tǒng)庚申夏,命集賢殿以經(jīng)筵所藏舊本為主,參考諸本,正其訛謬,補其脫落,仍將《音義》、《補音》芟荑煩亂,分入逐節(jié)之下。其不完者,韻書補之,于是為書遂全云?!盵10](P4)其時在公元1440年,我將它簡稱為正統(tǒng)本。雖然正統(tǒng)本為目前所知最早將宋庠《國語補音》散入正文中的刊本——這比后來張一鯤(1523-1611)本將《補音》附注各條當句之下要早一百多年,但據(jù)比對,其正文與韋注都明顯呈現(xiàn)明道本的特征,可知其底本經(jīng)筵藏本也應該就是明道本。
日本學者手中也早已有明道本在流傳,如成書于1763年的渡邊操(1687-1755)《國語解刪補》、成書于1799年的戶埼允明(1724—1806)《國語考》、成書于1800年的冢田虎(1742-1832)《增注國語》,都明顯有依據(jù)明道本校訂的痕跡,唯不知其所依據(jù)者是朝鮮正統(tǒng)本識語中所說的“詳略二本”,還是后來傳入的校宋本。
前人曾多所褒揚明道本而貶抑公序本,如顧廣圻(1770-1839)在所著《思適齋書跋》中有云:“今堯圃黃君乃以真本見借,所獲抑何奢歟。悉心讎勘,兩逾月始克歸之。自今而后,宋公序以下皆可以覆瓿矣?!盵11](P23)錢曾、錢大昕(1728-1804)、段玉裁(1735-1815)等都有類似的臧否(8)參見錢曾《讀書敏求記》、錢大昕《重刊明道二年國語序》、段玉裁《重刊明道二年國語序》。,但據(jù)本人逐字比對,黃刊明道本固然十分珍貴,亦每有勝于公序本者,但總體而言,公序本遠勝于明道本,這一點,本人在所著《國語韋昭注辨正·前言》已有討論,[12](P6-9),最明顯的一點是,公序本多用古字、生僻字、借字、初文、正字,與之相對應,明道本喜用常見字、熟字、本字、后起字、俗字,而在改字過程中,多有因修改未盡而致用字前后不統(tǒng)一者。
關于公序本的刊刻原委,宋庠《國語補音·敘錄》有詳細記載:“天圣(1023-1032)初,有宗人同年生緘假庠此書,最有條例,因取官私所藏凡十五六本校緘之書,其間雖或魯魚,而緘本大體為詳?!盵3](P36)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沈仲濤所捐贈的《國語補音》一部,書末有“治平元年二月二十五日中書札子一道”,中云“《國語》并《補音》共一十三冊,宜令國子監(jiān)開板印造”,署“右從政郎嚴州司理參軍薛銳??薄?,可知宋庠書成后于國子監(jiān)付梓,時在北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二月之后。
宋元遞修本:在目前所見公序本系統(tǒng)中,以宋刻宋元遞修本為最早(以下簡稱遞修本),該本《國語》二十一卷、《國語補音》三卷,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影印收入《中華再造善本·唐宋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國學基本典籍叢刊》(題《宋本國語》),遞修本為張元濟先生涵芬樓舊藏,《涵芬樓燼余書錄》著錄原葉和宋元補版刻工約80人,云:“本式之巨,極所罕見。書用蝶裝,疑猶是宋代舊制?!盵13](P258)《中國版刻圖錄》云:“推知此書當是南宋初期杭州地區(qū)刻本,疑即南宋監(jiān)本。迭經(jīng)宋元兩朝補版,元時版送西湖書院,《西湖書院重整書目》中有《國語》一目,蓋即此本。每冊首葉有‘東宮書府’朱文方印,當是元時官書,明太祖滅元得之,以貽懿文太子者?!盵14](P13)清莫友芝(1811-1871)《郘亭知見傳本書目》卷四史部五雜史類著錄《國語》版本多種,其中有云:“《國語注》,有紹興十九年刊本,半頁十行,行二十字?!盵15](P273)在與筆者往復討論中,吳宗輝博士據(jù)上述材料推斷莫氏所云“紹興十九年刊本”有可能為上述南宋監(jiān)本(9)李佳《〈國語〉宋公序本刊刻考》(《安徽史學》2009年第1期)已指出莫氏所云“紹興十九年刊本”是認定南宋高宗時有公序本刊刻的一個書證。,其說應該可以采信。因去古未遠,遞修本保留了更多的公序本原貌。
南監(jiān)本及其子系統(tǒng):元代,南宋重刻公序本版片歸西湖書院,入明后轉存南京國子監(jiān),續(xù)有補版和印刷,是為南監(jiān)修補本(以下簡稱南監(jiān)本)。明黃佐(1490-1566)《南廱志》卷十八《經(jīng)籍考下》載梅鷟編版片目錄,于“《國語》二十一卷《補音》三卷”下注云:“存者三百八十面,破者六面。……刻自元大德間,歲久缺損,弘治十七年七月,祭酒章懋、司業(yè)羅欽順命監(jiān)丞戴鏞召匠重刻七十五板,修刻六十八板,遂成全書?!盵16](P1431-1432)北京大學圖書館“大倉文庫”藏有一部該版《國語》(附《補音》),臺灣“國家”圖書館、臺北故宮博物院和日本靜嘉堂文庫亦有收藏,其中,臺灣“國家”圖書館所藏南監(jiān)本缺一二兩卷和《補音》三卷,存卷亦多漫漶;靜嘉堂本則為全帙,但其中脫兩個版面:一、《周語下》“宣三王之德也……為之告晉”中間文字,即《景王問鍾律于伶州鳩》末尾部份、《賓孟見雄雞自斷其尾因而感王》全文及《劉文公與萇弘萇弘欲城周彪傒知其不終》開頭部份,宋元遞修本與臺圖南監(jiān)本此處正好完整的兩個頁面;二、《晉語四》“公告大夫曰……聞之”中間文字,即《文公救宋敗楚于城濮》中“宋人告急……偃也”一段,宋元遞修本與臺圖南監(jiān)本此處也是正好完整的兩個頁面,該部份靜嘉堂本重復同卷前已出現(xiàn)的“成而儁才……庭實旅百”兩頁,用以填充。
綜合李佳、吳宗輝的意見,南監(jiān)本的明補版訛誤和闕略較多,明刊弘治本、許宗魯本、金李本俱系在南監(jiān)本的基礎上???,并對前者作了不同程度的校訂,茲依次略作介紹:
弘治本:明弘治十五年(1502),李士實序刊本《國語》二十一卷、《國語補音》三卷(以下簡稱弘治本)。該本校刻稍嫌粗疏,訛誤較多,且多有臆補之處。經(jīng)與靜嘉堂本、南監(jiān)本對比,發(fā)現(xiàn)存在這樣一個現(xiàn)象:凡是靜嘉堂本、南監(jiān)本漫漶或錯誤之處,弘治本往往會出現(xiàn)瑕疵。正德十二年(1517)明德堂刊本《重刊國語》七卷、《國語補音》二卷(以下簡稱正德本);嘉靖五年(1526)陜西正學書院刊本《國語》二十一卷、《國語補音》三卷,以上二種系據(jù)弘治本??潭?,或也參校了南監(jiān)印本,其中正學書院本??陛^弘治本為精。后來的許宗魯本、金李本與新建李克家本都曾據(jù)弘治本校訂。
許宗魯本:明嘉靖四年(1525),許宗魯宜靜書堂刊本《國語》二十一卷(以下簡稱許宗魯本),《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收有該本,省刻《補音》,而于目錄后刻王鎣《國語古文音釋》。許自序云:“《國語》舊有監(jiān)本、閩本、大名本,監(jiān)本久而脫,閩本惡而俗,大名本侈而訛?!逼渲斜O(jiān)本指南監(jiān)修補本,大名本即弘治本,刻于河北大名府,故名。該本實以南監(jiān)本為主,并參校弘治本、閩本刊刻而成,校正了大量南監(jiān)本與弘治本的問題,但因用《說文》小篆的隸定字刻書,每每不能見其所據(jù)本固有之用字。
金李本及其子本葉邦榮本、張一鯤本(10)關于張一鯤本的祖本,未見明確信息,但以下四則材料可證其出于金李本:一、《周語上·虢文公諫宣王不藉千畝》“不藉千畝”韋注金李本有云:“田藉千畝?!睆堃祸H本、穆文熙纂注《國語》、《國語評苑》、道春點本同,遞修本、弘治本、穆文熙《國語鈔評》、李克家本、日本冢田虎《增注國語》“田藉”作“藉田”,明道本、正統(tǒng)本、閔齊伋本及柳宗元《非國語》作“籍田”,金李本誤倒,張一鯤本承之,其后者又襲其訛。二、《周語下·景王問鍾律于伶州鳩》“所以厲六師也”韋注金李本有云:“名北樂為厲者?!睆堃祸H本同,其他各本“北”皆作“此”,金李本字訛,張一鯤本承之。三、《魯語下·叔仲昭伯勸襄公如楚》“說侮不懦”下韋注金李本有云:“言楚人欲除其侮后之恥?!比~邦榮本、張一鯤本同,明道本、遞修本、正統(tǒng)本、南監(jiān)本、弘治本、《增注》、秦鼎《國語定本》、《四庫薈要》“后”作“慢”,日本岡島順《春秋外傳國語訂字》謂當作“慢”,據(jù)義是。四、《晉語四·宋襄公贈重耳以馬二十乘》“其先君之戎御趙氏之弟也”,張一鯤本、李克家本、閔齊伋本同,明道本、遞修本、正統(tǒng)本、南監(jiān)本、弘治本、許宗魯本、《增注》、《正義》“氏”作“夙”,《訂字》、秦鼎皆指“氏”字誤,是。:嘉靖七年(1528),吳郡金李澤遠堂刊本《國語》二十一卷(以下簡稱金李本),《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收入該本。金李本行格、版式同于遞修本,在《國語解序》后有“嘉靖戊子吳郡后學金李??逃跐蛇h堂”小字題識,不刻《補音》。該本所據(jù)底本大致為明代成化、弘治年間的南監(jiān)修補本,但校刻精嚴,版式、字體和避諱一還宋本之舊,且對南監(jiān)版片元明補版的誤字有較多訂正。
嘉靖十五年(1536),閩中葉邦榮??尽秶Z》二十一卷(以下簡稱葉邦榮本),經(jīng)比對,其祖本即金李本,亦無《補音》。葉邦榮本似據(jù)南監(jiān)本等對金李本有十余處修訂,與金李本同誤者19處,金李本是而葉邦榮本誤改者18處,用字不符公序本慣例而從俗者12處,徑行刪除舊版墨釘或空格者3處,總的看來難稱后出轉精。
張一鯤本:通過對張刻《國語》中保留的約30個刻工的活動時間綜合推斷,該書當刊刻于明萬歷六年(1578)至萬歷十年間(11)郭萬青《張一鯤刻本〈國語〉及其系統(tǒng)考述》(《海岱學刊》2016年第2期)云:“從吳汝紀刻本的刊刻時間看,張一鯤刻本當刻在萬歷十三年(1585)之前。又根據(jù)張一鯤本‘明侍御史蜀張一鯤’的題署,則張一鯤本刊刻必在萬歷五年(1577)之后。”吳汝紀刻本指明萬歷十三年(1585)吳汝紀覆刻張一鯤本。江西師范大學圖書館藏有明萬歷十年(1582)楊際熙覆刻張一鯤本。,是晚明迄有清一代影響最大的《國語》刻本。該本將《補音》散入正文,多所增刪和改訂,但版刻精良,以圓圈和方框區(qū)隔正文和注音,標識字頭,頗便瀏覽,流傳較廣。萬歷十三年(1585)吳汝紀覆刻張一鯤本,萬歷中期穆文熙編纂、劉懷恕參?!秶Z評苑》、萬歷末年新建李克家本(據(jù)比對,該本曾據(jù)弘治本???,以及清代乾隆二十七年(1762)文盛堂本、蘇州綠蔭堂本、孔繼涵孔氏詩禮堂本等皆從張一鯤本出(12)參見郭萬青《張一鯤刻本〈國語〉及其系統(tǒng)考述》(《海岱學刊》2016年第2期總第18輯)和郭萬青《清代〈國語〉的傳抄及版刻》(《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最后者又系《四庫全書》本之底本,孔氏詩禮堂本雖有后來孔廣栻(1755—1799)的批校,因疏漏較多,其價值似反不及張一鯤本。日本道春(林羅山,1583—1657,法號道春)點本又據(jù)劉懷恕本覆刻,日本渡邊操《國語解刪補》、關修齡《國語略說》(1792年刊)、冢田虎《增注國語》、千葉玄之《重刻國語》(1786年初刻)皆以前者為底本,據(jù)郭萬青教授研究所得,秦鼎《國語定本》又取道春點本的千葉玄之重校本為底本。張一鯤本用字存在從眾從俗的特征,喜將公序本原有之“於”改成“于”、“皃”改作“貌”、“脩”改作“修”,“災”改作“災”,“賓”改作“賔”,然而又每有修改未盡之跡,甚至若干地方又將固有的“于”字回改成“於”,致失公序本的版本特征,其子系統(tǒng)各本亦存在這樣的問題。
董增齡《國語正義》(以下簡稱《正義》):該書為清人《國語》整理成果之最厚重者,在用字風格上,也沿襲了張一鯤本擅自改字的傾向,更有甚者,如董氏在自序中所云:“宋公序《補音》本及天圣本兩家并行,近曲阜孔氏所刻用《補音》本(即孔氏詩禮堂本)。今兼收二家之長,而用《補音》本者十之七八。”[17](P3)但據(jù)本人比對,《正義》基本還是公序本的舊觀,甚至有著明顯的張一鯤本的特征,只是“兼收二家”之后,版本價值大打折扣了。
類似的版本問題在沈镕(1886—1949)《國語詳注》、徐元誥《國語集解》中更形顯著,前者在《例言》中有云:“二書(指明道本與公序本)互有出入,本編折衷于二者之間。”后者也在《敘例》中云:“傳文以明道、《補音》二本為據(jù),擇其是者從之?!彪m然如《集解》于文本解讀多有可取,但武斷地折衷與抉擇的結果是,無論是《國語》正文還是韋昭注文,讀者在援引之時都需要多一番甄別的功夫。
目前所見《國語》諸版本,以金李本與宋元遞修本最為精良,據(jù)本人統(tǒng)計,除了兩可兩不可以及不可遽斷高下者外,金李本勝者凡138處,遞修本勝者201處,具體表現(xiàn)在各語中,《周語》三卷中,金李本勝者31處,遞修本勝者71處;《魯語》和《齊語》中,金李本勝者13處,遞修本勝者11處;《晉語》九卷中,金李本勝者55處,遞修本勝者88處;《鄭語》及以下各語中,金李本勝者39處,遞修本勝者31處。金李本中一眼可見的誤字,如“入”與“人”、“方”與“玄”、“人”與“大”、“臼”與“曰”、“卜”與“十”等之類凡有48處,遠多于遞修本,如果不計本部分,則金李本與遞修本差距并不明顯。遞修本多次補版,用字不一致的情況比較多,在第29頁、第30頁之最末二字及第142頁末欄上端無法辨認,而金李本則完整無缺。
《國語》評點,是另一種形式的《國語》研究,自從南宋真德秀編《文章正宗》始,偶有學者如林希逸(1193—1271)、湯漢(約1202—1272)、黃震(1213—1280)等賡續(xù)其事。至明代隆慶、萬歷年間,因為時文窮而后變的需要,心學的影響帶來人們思想的變化,后者又促成時文文風的變化;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得讀書人的數(shù)量大幅增加,舉子也隨之增多,面向舉子的評點應時而生。具體表現(xiàn)為出版業(yè)趨向繁榮,尤其是在東南沿海一帶;陽明后學如陶望齡等加入《國語》評點隊伍(陶氏著有《國語約抄》);科場成功人士如湯賓尹(萬歷乙未年,1595,榜眼,著有《國語藝型》)、葉明元(隆慶戊辰,1568,進士,著有《國語抄評》)等現(xiàn)身說法;考官如穆文熙(曾任考功員外郎,著有《國語鈔評》、《國語評苑》)的導向式評點;高官如石星(官至兵部尚書,其《國語》評點為穆文熙所借重)、孫鑛(官至兵部侍郎,著有《孫月峰先生批評札記》)、劉懷恕(官至御史、大理寺少卿,參校穆文熙編纂的《國語評苑》)等的臨陣獎掖;張一鯤這樣的高官(南京御史)兼出版家的成功運作,以及上述諸因素的綜合影響,《國語》評點忽然大盛,多種《國語》出版物紛紛面世,并下啟清初及中期的《國語》評點學,因為事屬專門,擬另行撰文討論,此處不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