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錚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徐志摩罹難殞逝。其身后藏書,多歸松坡圖書館。事實上,直到近年,我們才有機會知道,盡管徐志摩曾于松坡圖書館任職數(shù)年,主持購藏工作,可他生前并沒有捐書給松坡圖書館的打算。一九三0年十月二十一日,徐志摩致信丁文江,稱:
昨聞振飛說松館(指松坡圖書館)今由大哥主持,這是好極了的。我有一點瑣事要奉煩,前天松館來信說,虎館址(指西單石虎胡同的松坡圖書館)即將移讓,我寄存在那里的書櫥十二架及衣箱雜件,得想法挪,但一時我在南中,又無妥便可以代勞,聞石虎七號今由王摶沙先生承租,可否請大哥向與商量,暫時仍容封寄,年前我當設法來運或另移他處。王利民兄不知仍在館服務否?如在,擬請其代為照料,俾弗散失。(《徐志摩全集》第七卷,3頁)
同年十一月八日,顯然是在收到丁文江的復信后,徐志摩又去信,表示:
書生可憐,書外更無所有,捐助之意恕不能納,必須遷移時,只有暫行寄存史家胡同五十四號甲金岳霖處。已告知東蓀及利民兄,希為招呼,俾弗散失,則感激如何可言?。ㄍ献ⅲ?/p>
從書信內容可揣知,丁文江勸徐志摩將寄存在石虎胡同的書直接捐給松坡圖書館,徐志摩明確拒絕了??上朗码y料,一年后,徐志摩即身故,他的書到底留在了松坡圖書館。
近二三十年,部分松坡圖書館舊藏的外文書流散坊間,徐志摩當年心心念念、希望有人照料“俾弗散失”的藏書,也終究散失了。有讀者買到徐志摩舊藏。如詩人西川,就曾在散文《與書籍有關》中提到,他在北京的舊書店買到的書里面“有打著‘志摩遺書’藍色橢圓形印戳的《牛津版十九世紀英語文論選》,徐志摩的圈圈點點躍然紙上”(《深淺:西川詩文錄》,166—167 頁)。目前,流散在外的徐志摩藏英法文書,可以查考到書名的,約有八九種。它們無一例外,均屬松坡、“志摩遺書”序列。從內容上看,它們都是品位不俗的文學著作,包括薩克雷、羅斯金等的作品,符合徐志摩的閱讀趣味。
二0二0年,我在網(wǎng)上買到一部精裝英文舊書,是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隨筆集《人生與文學散論》(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 ,1921)。該書書名頁正中空白處,鈐一方朱文篆印“志摩所作”。我推測,此書為徐志摩舊藏。它不屬于松坡、“志摩遺書”序列,沒蓋圖書館的收藏章。
按說,“志摩所作”這種印文,鈐在作品手稿上才合適,鈐在外文藏書上未免別扭。我想,理由或許是徐志摩匆忙之際未加細審。就在一九三0年十月二十一日寫給丁文江的那封信里,徐志摩曾寫道:
早該拜謝你慨贈的名著,我先前在巴黎在北京都買過一冊,不用說都教朋友給拖跑。這是第三冊到我手,我已題上字蓋上章,決不再讓它跑的了。
可見,徐志摩平時并不常在外文藏書上題字蓋章;也許偶爾鈐印,以示珍重,也免得給朋友“拖跑”。由于我購買時,商家并未以名人藏書為招徠,而是當一本普通的英文舊書賣的,因此似無作偽之動機。若欲作偽,仿刻一枚外間習見的“志摩”印,不是比別出心裁刻一方其實并不很切合情境的“志摩所作”更合理嗎?此書末頁又有中國書店舊書定價章,可知在國內流傳頗久了。從紙背觀察“志摩所作”印油的滲入深度,可判斷此印非近年新鈐者。綜合上述特征,我認為,此書為徐志摩舊藏,殆無疑義。
既然這是約瑟夫·康拉德的著作,那么徐志摩平日是否讀過康拉德的書呢?我遍檢《徐志摩全集》,在他的文章、書札中共找到七篇涉及康拉德者,茲按時間先后為序簡述如下。
一九二二年,徐志摩在《雨后虹》一文中提道:“我又想起康賴特的《大風》,人與自然原質的決斗?!边@里談及的是康拉德的小說《臺風》。
一九二二年,徐志摩撰寫《丹農雪烏》,介紹意大利小說家鄧南遮,稱:“他的筆力有道斯妥奄夫斯基的深徹與悍健、有茀洛貝的嚴密與精審,有康賴特(Joseph Conrad)禽捉文字的本能……”
一九二三年,徐志摩在有名的散文《曼殊斐兒》中提及:“她問我最喜歡讀那幾家小說,我說哈代,康拉德……”
一九二三年夏,徐志摩在南開大學暑期學校舉辦系列講座《近代英文文學》(趙景深整理),他在講座中稱許“康拉特下筆凝練,愈看愈深”,指出“他善于描寫海洋生活”,并列舉了康拉德的三部代表作:《臺風》《大海如鏡》《在陸海之間》。在后面談到作家威爾斯時,徐志摩又說:“威爾斯和康拉得也不同。康拉得是以人為本位,而他是以社會為本位的?!?/p>
一九二七年,徐志摩參與翻譯小說《瑪麗瑪麗》,他在譯序中稱:“在我翻譯往往是一種不期然的興致……我想翻柏拉圖,想翻舊約,想翻哈代,康賴特的小說,想翻裴德的散文,想翻魯意思的哥德評傳,想翻的還多著哪……”
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一日,徐志摩在復女詩人李祁的信中稱:“Lagoon 我所最喜,譯文盼立即寄我,短文一并寄來。Youth 何不一試?再加一篇,即可成一Conrad 短篇集,有暇盼即著手如何?”徐志摩“最喜”的康拉德短篇小說即《礁湖》,后面建議李祁試譯的則是康拉德短篇小說《青春》。
一九三0年,徐志摩在小說集《輪盤》自序中表示,“恐怕我一輩子也寫不成一篇如愿的小說”,之后列舉他歆慕的小說名家福樓拜、康拉德、契訶夫、曼殊斐兒、伍爾夫夫人等,稱“我念過康賴特,我覺得興奮”。
由上可見,徐志摩對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非常熟悉、非常喜愛、非常佩服,不但敦促別人加以譯介,甚至自己也曾動過翻譯的念頭。這樣一來,他會購讀康拉德的隨筆集,也就順理成章了。
英國文人、著名的中國詩歌翻譯者阿瑟·魏禮(Arthur Waley,或譯魏雷),與留英時期的徐志摩過從甚密,他晚年撰寫了一篇關于徐志摩的短文《欠中國的一筆債》。魏禮提及徐志摩在英國時與大作家的交往:“他的頂禮心情和朝圣腳蹤,愈來愈指向文學的領域。他訪康拉德(Conrad)、威爾斯(Wells)、哈代(Hardy)、畢列茨(Bridges);在這一連串的謁見中,他創(chuàng)造出一種中國前所未有的新文體,就是‘訪問記’。這種文字激情四溢,是因發(fā)現(xiàn)新事物而沸騰的一種內心興奮,與普通新聞式的報道迥然不同。”(梁錫華譯,見《徐志摩評說八十年》,93 頁)鑒于魏禮所述為“孤證”,我們一時還無法確定徐志摩是否真的拜訪過康拉德,不過從情理上講,喜讀康拉德作品的徐志摩有參拜這位文壇耆宿的愿望,是再正常不過了。
《人生與文學散論》并非稀見之書,但有徐志摩鈐印的這一冊,乃一九二一年的初版本,我在網(wǎng)上淘書二十年,該版本也只見過這么一次。一九二一年,對徐志摩來說,是個重要的年份:正是在這一年,他經狄更生推薦,以特別生的資格入讀劍橋大學皇家學院。興許,人在劍橋的徐志摩,是在《人生與文學散論》剛剛出版時就買來讀了;興許,讀這部書,也是謁見他仰慕的大作家康拉德的一種準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