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書畫部 | 胥瑞頔
鐘馗作為中國民間宗教中驅(qū)妖逐邪之神,自唐代以來在繪畫中被廣泛描繪,有著十分豐富的圖像樣式,可謂最為流行的民間宗教神明圖像題材之一。
《鐘馗雪夜出游圖》軸(故宮博物院藏)是戴進(1388—1462)人物畫代表作之一,前賢對該圖已多有關注,認為該圖是其粗筆疏放人物畫風格代表作。1981年穆益勤發(fā)表的《戴進與浙派》梳理戴進人物畫面貌時認為該圖是戴進晚年大筆寫意風格的畫作。[1]1987年方聞在《心印——中國書畫風格與結(jié)構(gòu)分析研究》中注意到圖中的鬼魅形象可能與南宋周季?!段灏倭_漢圖》相關,又與新興元代雜劇、明代神怪戲曲及章回小說,如吳承恩《西游記》等相關。[2]1993年單國強《戴進作品時序考》從集大成之筆墨與獨創(chuàng)的本色人物畫風上判斷該圖為戴進晚年歸杭州后作品,并認為人物筆法似天順四年(1460,73歲)《南屏雅集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山水近景泰三年(1452,65歲)《雪景山水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3]同年,Mary Ann Rogers《Visions of grandeur:the life and art of Dai jin》認為該圖約作于15世紀40年代,或與楊士奇(1366—1444)收藏的顏輝《鐘馗元夜出游圖》卷(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相關。[4]1997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舉辦“迎歲集福:院藏鐘馗名畫特展”遴選院藏歷代鐘馗畫,結(jié)合唐以降掛鐘馗以驅(qū)邪之風俗至明、清兩代擴展到端午節(jié)慶的內(nèi)涵,以藏品為基礎闡述“鐘馗出游(及移家)”“寒林鐘馗”“午日鐘馗”“醉鐘馗”等不同主題。[5]2004年,石守謙《雅俗的焦慮:文徴明、鐘馗與大眾文化》一文認為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應出自元代顏輝儺戲模式與龔開《中山出游圖》卷(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的“出行”圖式并截取主段落演化而來。亦提出其作用可能為儺戲的代用品而為宮廷以外的民眾所使用。[6]274-2762005年徐澄琪《英雄的沒落——十八世紀以來的鐘馗相》一文以18世紀以來的鐘馗圖像為切入點,論述鐘馗由“趕鬼英雄”變?yōu)槲娜嘶摹白礴娯浮?,以醉態(tài)鐘馗為隱喻,諷刺時事。[7]
前賢已對歷代鐘馗圖的演變脈絡有所建構(gòu),并對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在年代與功能方面均有初步討論。本文擬對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的圖式、功能和意涵作進一步研究,具體問題包括:該圖所體現(xiàn)的“釘頭鼠尾”描法如何形成?鐘馗雪夜出游的圖式如何演變而來?該圖之繪制與春節(jié)節(jié)令有無關系?明前期鐘馗圖式的流行是否受雜劇推動?
《鐘馗雪夜出游圖》(圖1)為大型立軸,本幅縱190厘米,橫120.4厘米。繪鐘馗在眾鬼卒的擁抬下雪夜巡游,眾鬼神態(tài)各異,撐傘攜劍。鐘馗目光犀利,幞頭外栓抹額并簪梅花。背景大面積以淡墨渲染,突出月夜氛圍,并襯托出山石積雪的狀態(tài),雪地上鬼卒腳印亦清晰可見,營造出細膩逼真的場景感。本幅款署:“西湖戴進寫”,下鈐“靜庵”印。
圖1 鐘馗雪夜出游圖 明 戴進 故宮博物院藏
該圖中鐘馗及眾鬼卒衣紋落筆時多先用力停頓形成“釘頭”,收筆時迅疾利落有如“鼠尾”,屬于戴進典型的“釘頭鼠尾”描?!搬旑^鼠尾”一詞在明代活躍于杭州的職業(yè)畫師鄒德中著《繪事指蒙》(成書于1509年)[8]“描法古今一十八等”一節(jié)中最早提出:“正鋒而丁頭,掃筆為鼠尾,用細筆”[9]?!独L事指蒙》反映出15世紀末、16世紀初的杭州以浙派畫風為主導的繪畫趣味[8],該書面世相去戴進離世40余年,“釘頭鼠尾”描之定名應是鄒氏總結(jié)當時杭州流行的民間畫決而成。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初刻于1569年)中評戴進此筆法:“蠶頭鼠尾,行筆有頓跌,蓋用蘭葉描而稍變其法者,自是絕伎?!盵10]《繪事指蒙》較《四友齋叢說》成書早,“蠶頭鼠尾”一詞應是何良俊參考《繪事指蒙》中“釘頭鼠尾”得來。
從戴進現(xiàn)存繪畫作品來看,其“釘頭鼠尾”描有一個形成過程?!稓w田祝壽圖》卷(圖2)據(jù)單國強考作于永樂五年(1407,20歲)[3],點景人物勾畫簡括,筆觸相對較粗而不見提頓變化?!度櫭]圖》軸(圖3)、《洞天問道圖》軸(圖4)被穆益勤認為戴氏早年所作[1],《三顧茅廬圖》軸點景人物筆觸細膩且可見南宋畫家常用的“橛頭描”法,人物衣紋提頓與方折處明顯。《洞天問道圖》軸人物衣紋以細筆筆峰提頓而后快速勁健地掃尾,已初現(xiàn)“釘頭鼠尾”描端倪,《達摩至慧能六代祖師圖》卷(遼寧省博物館藏)①人物用筆特點與前二圖相似。作于正統(tǒng)十四年(1449,62歲)的《春山積翠圖》軸中點景人物(圖5)亦為粗筆,線條更圓轉(zhuǎn)而富粗細變化,起筆提頓更明顯,呈粗筆放逸的“釘頭鼠尾”描法,《鐘馗雪夜出游圖》中人物衣紋與此作點景人物畫法接近。鐘馗所乘竹輿、侍從攜帶傘劍等器具線條與《春山積翠圖》中描繪屋宇所用的均勻穩(wěn)重的線條相似。
圖2 歸田祝壽圖(局部) 明 戴進 故宮博物院藏
圖4 洞天問道圖(局部) 明 戴進 故宮博物院藏
圖5 春山積翠圖(局部) 明 戴進 上海博物館藏
戴進“釘頭鼠尾”描筆法應受南宋宮廷繪畫影響。《鐘馗雪夜出游圖》中,鬼卒多著短衣窄袖,其線條的勾勒更為細碎,表現(xiàn)為短小的以橛型起頭的描法,類似南宋李嵩、馬遠等在點景人物中常用畫法。鐘馗面部與須發(fā)運用流暢而細膩的線條,繪衣袖寬大的袍服時衣紋線條隨之拉長,但仍保留有起筆按壓形成的“橛頭”。與短促、方折的衣紋不同處在于橛型起頭與轉(zhuǎn)折突起后跟隨著流暢強韌的圓熟線條,體現(xiàn)出畫家高超的控筆能力。與戴進相近時期的宮廷畫師殷善、李在(1400—1487)的人物畫風格均顯示出以“橛頭”起筆繼而快速運筆的手法,如作于宣德至成化年間[11]的殷善《鐘馗圖》頁②(江蘇省淮安縣博物館藏)、李在于永樂二十二年(1424)所作《歸去來辭——撫孤松而盤桓圖》卷(圖6)。
圖6 歸去來辭—撫孤松鍖盤桓圖(局部) 明 李在遼寧省博物館藏
戴進“釘頭鼠尾”描風格之形成應受到他在居京期間學習的沐府南宋風格藏品影響,居京時期為其畫藝精進與變化的關鍵。石守謙指出早年在云南生活過的李在繪畫風格和云南沐府偏好北宋李、郭與南宋馬、夏相關,李在、戴進人物畫風有相似處應受沐府藏品與偏好影響。[12]郎瑛記述“戴聞云南黔國好畫,因往避之?!盵13]石守謙據(jù)《明黔寧王沐氏世襲事略》認為戴進離開畫院后投奔了剛襲爵仍居南京的第二代黔國公沐斌(1397—1450)③。筆者查《國朝獻征錄》發(fā)現(xiàn)沐斌于正統(tǒng)五年(1440)襲爵,為父(沐晟,1368—1439)發(fā)喪而暫居京師,由其叔沐昂(1378—1445)代鎮(zhèn),至正統(tǒng)十年(1445)昂卒,始返云南鎮(zhèn)守。④此時“京師”已由南京遷都北京,筆者認為戴氏更可能于正統(tǒng)五年至十年間短期投奔了居北京的黔國公沐斌。傳馬遠《寒山子圖》頁鈐“黔寧王子子孫孫永保之”印,為沐府藏品,寒山子面容與須發(fā)皆細筆描繪,偶爾橛頭頓筆為之,其粗筆揮寫的寬袍簡服與戴進所繪鐘馗服裝類似,二圖衣袖處對比來看,皆以粗重的頓筆起筆而后快速寫出線條,然而戴氏鐘馗衣紋則變方折為圓熟洗練(圖7),此處可見戴進對南宋粗筆人物畫的改造。同為沐府收藏的南宋佚名《松澗山禽圖》頁亦顯示出對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畫面背景的創(chuàng)作影響。二圖右下方奔涌的流泉皆從石洞中涌出,如手指般具裝飾色彩的浪花畫法近似。戴進在石洞的描繪處理也近似《松澗山禽圖》:以粗細不均的線條勾勒出石洞層次,再以深淺不一的墨線染出崖壁質(zhì)感(圖8)。
圖7 寒山子圖頁袖口衣紋局部 南宋 傳馬遠 故宮博物院藏
圖8 松濺山禽圖頁之石與浪局部 南宋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最早流行的鐘馗圖式是鐘馗捉鬼抉鬼目的形象,一般認為是唐吳道子所創(chuàng),如《圖畫見聞志》記:“衣藍衫,鞟一足、眇一目,腰笏巾首而蓬發(fā),以左手捉鬼,以右手抉其鬼目”[14],其中鐘馗的基本特征是蓬發(fā)藍衫、鞟一足、眇一目、頭戴巾帽腰間有笏板,儼然一幅威猛、潦倒且有殘疾的武官形象。晚唐《夢舞鐘馗賦》記述鐘馗狀貌:“奮長髯于闊臆,斜領全開。搔短發(fā)于圓顱,危冠欲墜。……曳藍衫而颯纚,揮竹簡以蹁躚?!盵15],其形象與吳道子“鐘馗”圖式基本相符,但是去除了鞟足、眇目的身體殘疾,其形象和職責均與判官較為相似。至北宋時,《東京夢華錄》記載“有假面長髯展裹綠袍靴筒, 如鐘馗像者, 傍一人以小鑼相招和舞步, 謂之舞判?!盵16]將鐘馗與判官形象聯(lián)系起來。河北宣化遼代漢人張文藻墓前室南壁門楣壁畫“五鬼圖”(圖9)約繪制于大安九年(1083)[17],《河北宣化遼張文藻壁畫墓發(fā)掘簡報》稱大鬼“似判官”,整體“似描畫冥府緝鬼”[18]。羅世平根據(jù)圖式特征及該圖的繪制位置,認為此圖為現(xiàn)存年代最早的“鐘馗捉鬼圖”[19]。由上可見,唐代已醞釀出鐘馗、判官近似的萌芽,宋代文獻及圖像強化了判官、鐘馗形象的相似性,嚴正、驍勇是判官與鐘馗共同的性格,且他們都具有維護正義、羈押制鬼的職能。
圖9 河北宣化遼代漢人媑文藻墓前室南壁門楣壁畫“五鬼圖”
南宋末元初時“鐘馗嫁妹”的圖式開始流行。南宋《歲時廣記》“賜鐘馗”條目下記述其時所見鐘馗像“又或作鐘馗小妹之形,皆為捕魑魅之狀,或役使鬼物”[20],明確其鬼王地位,亦表現(xiàn)鐘馗、小妹與鬼物出行的樣貌。宋末元初龔開《中山出游圖》卷、顏庚《鐘馗嫁妹圖》卷(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皆表現(xiàn)鐘馗嫁妹的情形,并且有出游的特征,另顏輝《鐘馗元夜出游圖》卷所表現(xiàn)的鐘馗率鬼卒出游的情景,皆突出了詼諧、夸張的趣味。明初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中鐘馗乘小鬼抬行的肩輿見于龔開《中山出游圖》中,此外鐘馗及眾鬼卒的形象趣味在上述三圖中也能尋找到蹤跡。
戴進在承襲、融合前代鐘馗圖式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鐘馗雪夜出游”的新圖式。鐘馗借鑒前代“判官”形象,役使的鬼卒亦與世俗化佛、道繪畫中的鬼卒顯示出相似性。據(jù)陳芳妹《戴進研究》戴氏一家本出身佛畫之鄉(xiāng)浙江錢塘,文獻記載浙江潮鳴寺藏戴進“功德諸像”、上天竺寺藏“畫羅漢一十八軸”及戴進早年入南京報恩寺作殿堂壁畫,可見戴氏早年應出身佛畫師。[21]《鐘馗雪夜出游圖》中人物圖式帶有傳統(tǒng)傾向,應與其早年繪制壁畫的經(jīng)歷相關。戴進所繪鐘馗面部呈蹙目威嚴狀,須發(fā)與面部線條流暢而細膩,與托名為吳道子的宋代畫稿《道子墨寶》“地獄變相”主題中的判官較近似(圖10)。殷善《鐘馗圖》頁中鐘馗的狀貌與姿態(tài)也接近《道子墨寶》中的判官,皆左手持卷,右手持筆(圖11),可見時人對鐘馗、判官圖式之互用,判官式鐘馗在明初或處于較流行的狀態(tài)。戴進、殷善所繪鐘馗皆借鑒了前代的鐘馗形象,一則應與他們皆通過學習前代畫稿、圖畫進行創(chuàng)作有關,再則也與當時人眼中的鐘馗、判官的形象、功能相似有關。
圖10 道子墨寶圖冊之冥神十二司判官局部 宋 佚名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
圖11 鐘馗圖頁之鐘馗局部 明 殷善 江蘇省淮安縣博物館藏
在鬼卒圖像繪制方面,亦可見戴進對傳統(tǒng)之繼承與精進。石守謙指出殷善《鐘馗圖》后部負擔鬼卒的形象亦與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中鬼卒相類,或使用了同一粉本[6]276。戴進所繪役于鐘馗麾下的鬼卒形象與南宋佚名《搜山圖》卷接近(圖12、13),皆作力士狀,圓目闊鼻,面部肌肉線條夸張,獠牙突出,而《道子墨寶》可能為此本的祖本[22]。
圖12 搜山圖卷之鬼卒 南宋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戴進該圖還突出了鐘馗出游的雪景環(huán)境。北宋畫史文獻曾記載五代孫知微與董源作“雪鐘馗”。其中孫氏所繪鐘馗“破巾短褐,束縛一鬼荷于擔端,行雪林中”[23],表現(xiàn)的是雪林中鐘馗形單影只荷鬼于擔的情形,戴進該圖則將“鐘馗”“雪林”“出游”結(jié)合起來。戴進將出行鐘馗置于雪夜氛圍中應與其擅繪雪景山水相關。他在描繪《鐘馗雪夜出游圖》中的積雪山石時用筆挺健簡勁,以粗筆勾勒出山石輪廓,以果斷的中鋒用筆線條皴染山石表現(xiàn)出一定的體積感,幾筆小斧劈皴與墨暈,使山石凹凸分明,黑白對比強烈,而整體雪景山水的層次感減少?!剁娯秆┮钩鲇螆D》山水背景畫風與戴進《冬景山水》軸(日本菊屋嘉十郎藏),作于景泰三年壬申(1452,65歲)的《雪景山水》軸(圖14)類似,體現(xiàn)出融合兩宋而主宗北宋李成、郭熙山水之法,與《明畫錄》載“其山水源出郭熙、李唐、馬遠、夏珪,而妙處多自發(fā)之”[24]的評價相合。
圖14 雪景山水圖 明 戴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除《鐘馗雪夜出游圖》外,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戴進款《鐘馗過橋圖》軸(圖15)亦由鐘馗出行與雪夜背景元素構(gòu)成。鐘馗幞頭、抹額、寬袍與鬼卒服飾等與《鐘馗雪夜出游圖》近似,但增添了更多滑稽與夸張的樣式,如牽驢鬼卒因繩索斷裂而仰面摔倒橋下,與提燈尋覓的鬼卒形成戲劇性的互動。又如為鐘馗的坐騎抻耳推尾的兩名鬼卒,其動態(tài)符合晚明羅玘(1447—1519)“題鐘馗”描述:“橋有竅,橋有竅,驢不過緊要。推尻曳耳多時,到得鬼笑”[25]。從繪畫風格看,人物衣紋有“釘頭鼠尾”筆意,但筆法較為生硬刻板,應是學習戴進畫風的仿作。類似筆墨風格與戲謔樣式的“鐘馗畫”還有佚名作品《鬼戲圖》軸、《鐘馗圖》軸(均天津博物館藏)等。由此窺見,相較前代鐘馗畫或威嚴、或反諷之狀貌,明初戴進所繪鐘馗及其后托名作品更具戲劇張力及吉祥、戲謔的意味。
圖15 鐘馗過橋圖 明 (傳)戴進 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
唐代文獻中已有鐘馗畫作為除夕、新年節(jié)令畫的記載,如張說(667—730)《謝賜鐘馗及歷日表》、劉禹錫(772—843)《為李中丞謝賜鐘馗歷日表》均提到歲暮受“賜畫鐘馗”及“新歷日一軸”以“去厲”而“慶新年”[26]?!缎挛宕贰酚浱颇┪宕鷷r期有除夕“畫工獻《鐘馗擊鬼圖》”[27]的傳續(xù),該圖系吳道子“鐘馗樣”的延續(xù)。據(jù)《益州名畫錄》,后蜀朝廷“每年杪冬末旬,翰林攻畫鬼神者,例進鐘馗焉……忠義進鐘馗,以第二指挑鬼眼睛”[28]?!秷D畫見聞志》提及蜀主將吳道子“鐘馗樣”“常掛臥內(nèi)”[14]。該圖樣而后流入北宋御府,如熙寧五年(1072年)宋神宗“令畫工摹搨(“鐘馗樣”)鐫版”,印刷鐘馗像,“賜兩府輔臣各一本”,除夕日,遣入內(nèi)供奉官“就東西府給賜鐘馗之象”[29]。可見北宋宮廷沿襲唐代新年掛鐘馗像的舊制。南宋民間多百戲,《夢梁錄》將鐘馗列于驅(qū)儺百戲間,又記除夜民間“掛鐘馗,釘桃符,貼春牌”[30]等活動以祈福。此外,宋時文獻記載中還將鐘馗與端午節(jié)聯(lián)系起來,如北宋圓悟佛果禪師上堂云:“五月五日天中節(jié),萬崇千妖俱殄滅?!娯感∶梦枞_,八臂那吒嚼生鐵”[31]。
明代宮廷、民間皆重視新年節(jié)俗,懸掛鐘馗像以驅(qū)邪是新年節(jié)俗的重要組成部分。據(jù)《酌中志》,明代宮廷中“三十日歲暮,即互相拜?!N門神。室內(nèi)懸掛福神、鬼判、鐘馗等畫”[32]177?!端纱皦粽Z》提到“我朝亦重元旦之儀……今海內(nèi)士庶,咸重歲首,而慶拜往還,舉酒相祝,惟吾杭最盛”[33],其后又云“今杭俗元旦多懸其(鐘馗)像,皆戴文進筆,緣進本杭人也”[33]。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變元代流行的鐘馗畫卷為立軸應與新年掛鐘馗的功能相關。如《長物志》“懸畫月令”稱“十二月宜鐘馗迎福、驅(qū)魅嫁魅……皆隨時懸掛,以見歲時節(jié)序”[34];另外,《遵生八箋》也提到“正月元旦……掛鐘馗以辟一年之祟”[35]等等。
戴進鐘馗畫因新年、端午節(jié)令的需求而流行,呈商品化趨勢。如《東圖玄覽詹氏性理小辨》稱“每遇端午、歲除至,畫鐘馗、門神及道佛諸功德易角黍及米”[36]。另《五雜俎》記“儺以驅(qū)疫,古人最重之,沿漢至唐,宮禁中皆行之,護童侲子至千余人?!窦疵耖g亦無此戲,但畫鐘馗與燃爆竹耳”[37],可見民間懸掛鐘馗像、燃爆竹與宮廷、民間流行節(jié)令懸掛鐘馗像一致。明初鐘馗亦在儺戲中取代遠古方相氏,從配角逐漸成為主角[38],儺戲?qū)︾娯赶竦牧餍袘财鸬搅酥匾耐苿幼饔谩?/p>
圖13 搜山圖卷之鬼卒 南宋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鐘馗圖在元代或受雜劇影響,如石守謙指出龔開《中山出游圖》卷鐘馗坐肩輿上,回首望向“墨裝”小妹,重點表現(xiàn)鐘馗嫁妹的出行狀態(tài),墨裝與鬼卒形象可能來自于雜劇表演[6]274。該圖多被解讀為畫家以魑魅魍魎影射元代統(tǒng)治下蒙古人的入侵,盼望“鐘馗”早日出現(xiàn)驅(qū)逐異族的愿望。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雖承襲龔開《中山出游圖》的雜劇元素,表達意涵卻有所不同。
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是在明初宮廷及民間流行神仙道化?、莸谋尘跋聞?chuàng)作出來的,體現(xiàn)了較為鮮明的雜劇無素與特色。明初自帝王、貴族至百姓,流行的神仙道化劇以“慶賞劇”為主流,慶賞劇主要是節(jié)日宴樂、慶祝壽誕、祈福禳災等時候上演的劇目,起到為特定節(jié)日、場面增添喜慶吉祥氣氛的作用[39],彰顯了盛世景象與太平和樂觀念。明初帝王對文學、思想管控嚴密,崇尚臺閣體文學的典致和平、追求盛世之音,洪武三十年(1397)《御制大明律》載:
凡樂人搬做雜劇戲文,不許妝扮歷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賢神像,違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妝扮者與同罪。其神仙道扮,及義夫節(jié)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者,不在禁限。[40]
頒布雜劇戲文禁止搬演“帝王先賢”類主題,推行與政治無涉,且有勸善教義意義的題材?!吧裣傻阑瘎 痹诖吮尘跋碌靡粤餍?,其中尤以宮廷慶賞劇為主流,作者不乏皇室貴族,如寧獻王朱權(quán)(1378—1448)、周憲王朱有燉(1379—1439)⑥等。
明初宮廷流行的慶賞劇對圖像曾產(chǎn)生影響,如明代佚名《貨郎圖》軸(東京國立博物館藏)中貨郎的穿戴即與周憲王所作《新編黑旋風仗義疏財》中描述的“穿一件青胯褶,戴一頂黑頭巾”[41]雜劇扮相相同。此外,該圖中貨郎所戴頭巾正中鑲一個珍珠沿邊的蝴蝶,應是正月過節(jié)要佩戴的鬧蛾⑦;精美繁復的貨架與菊花、牡丹的襯景均顯現(xiàn)著具有濃厚裝飾性的宮廷氣息。另《酌中志》曰:
御用監(jiān)武英殿畫士所畫錦盆堆,則名花雜果?;蜇浝蓳瑒t百物畢陳。或?qū)⑷律毓?、富春山子陵居等詞曲,選整套者分編題目,畫成圍屏,按節(jié)令安設,總皆祖宗。[32]107-108
雖然作者劉若愚(1584—?)為萬歷年間宦官,但從“總皆祖宗”來看,亦可推知自明初開始宮廷內(nèi)便有將詞曲入畫之傳統(tǒng),且多“按節(jié)令安設”,具有裝點宮殿的作用。
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中鐘馗與鬼役體現(xiàn)了較為鮮明的雜劇因素及特點,如簪花、服飾元素等均與雜劇表演相關,或受明初宮廷流行的雜劇影響?!剁娯秆┮钩鲇螆D》中鐘馗幞頭左側(cè)簪白梅,而“簪花”至少在南宋戲劇藝術中即已出現(xiàn),如《東京夢華錄》“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條目中提及的北宋名伶“丁都賽”形象即現(xiàn)于河南偃師宋墓中,該墓中丁都賽像頭飾即“簪花”。此外,河南溫縣前東南王村宋墓出土雜劇磚雕以五人一組的形式一字排列,雜劇伶人各具情態(tài)動勢,后三者皆簪花。
除“簪花”外,鐘馗服飾也頗具特色,其幞頭外又佩戴“抹額”的裝扮在前代鐘馗圖像中未見及。周憲王作于宣德八年(1433)的慶賞劇《新編福祿壽仙官慶會》⑧中對鐘馗的裝束具體描述:“將我這黑幞頭重栓了紅抹額,黃金帶高拽起綠羅裳,怫綽了鋼髯塵土,消擇了鐵面冰霜,整頓了烏靴象簡”[41],除抹額與腰帶顏色有細微差別外,整體裝束與戴進所繪鐘馗裝扮近似。與戴進有交往的明初大臣王直(1379—1462)論及鐘馗時提到三星與鐘馗來獻“福、祿、壽”的情節(jié),強調(diào)鐘馗“思效忠”的品格與“獻福祿”“壽綿綿”、祈禱“國家太平”⑨的功能。這與《新編福祿壽仙官慶會》表達的主旨內(nèi)容亦相符。
明前期宮廷流行三國題材繪畫,如明宣宗《武侯高臥圖》(故宮博物院藏)、戴進《三顧茅廬圖》、商喜《關羽擒將圖》、周憲王《諸葛亮圖》(首都博物館藏)等,亦皆彰顯正統(tǒng)觀念、忠義勇武等思想,與慶賞劇中宣揚的忠勇正直相合。其中商喜《關羽擒將圖》與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在人物故事的戲劇性表現(xiàn)上有相同之處[42],此處在關羽和鐘馗的形象塑造上似乎也有共通性,他們具威懾性的蹙目表情皆彰顯了明初貴族文化氛圍引導下忠義勇武的性格。以上例證說明在宣德、成化年間上層社會對“鐘馗”在觀念認同的一致性。戴進與王直交往,知曉《新編福祿壽仙官慶會》的鐘馗扮相,可能受此影響而創(chuàng)作出具有明初宮廷雜劇特色的《鐘馗雪夜出游圖》。與戴進同期或稍晚的宮廷、浙派畫家亦多作“神仙道扮”“吉祥勸善”等類似題材的作品,如劉俊《劉海戲蟾圖》軸(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四仙圖》軸(天津博物館藏),商喜《四仙拱壽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等皆可視為明初雜劇、小說文化氛圍下的產(chǎn)物。如此看待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不妨把它看作是與戲曲、小說共同構(gòu)成的一段節(jié)令風俗敘事。
圖16 關羽擒將圖(局部)明 商喜 故宮博物院藏
《鐘馗雪夜出游圖》是體現(xiàn)戴進“釘頭鼠尾”描風格的代表性畫作,戴進“釘頭鼠尾”描有一個形成、演進的過程,至該圖而趨于成熟。戴進在承襲、融合前代鐘馗圖式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鐘馗雪夜出游”的新圖式。圖中鐘馗與鬼卒帶有傳統(tǒng)傾向,且趨近于判官式鐘馗。忠直、驍勇是判官與鐘馗共同的性格,皆具羈押制鬼的職能。戴進將出行鐘馗置于雪夜氛圍中應與其擅繪雪景山水相關。
明代宮廷、民間皆重視新年節(jié)俗,懸掛鐘馗像以驅(qū)邪是新年節(jié)俗的重要組成部分。戴進《鐘馗雪夜出游圖》變元代流行的鐘馗畫卷為立軸,與明代新年掛鐘馗除祟的功能相關。該圖系在明初以慶賞劇為代表的宮廷雜劇的影響下創(chuàng)作得來,尤以簪花、幞頭外佩抹額等圖像元素與慶賞劇《新編福祿壽仙官慶會》相合。而且該圖對鐘馗形象之表現(xiàn)亦與周憲王、王直等撰雜劇、贊文中突出的鐘馗忠勇正直的品格相符,體現(xiàn)了對福壽綿綿、國家太平的祈求。
概而言之,戴進在《鐘馗雪夜出游圖》中,不僅體現(xiàn)出成熟的“釘頭鼠尾”描的筆法風格,而且發(fā)展出“鐘馗雪夜出游”的新圖式。相較前代鐘馗畫強調(diào)其威猛、潦倒之形象及驅(qū)邪、諷喻的功能,戴進所繪鐘馗之意涵向著忠義勇武的性格、吉祥而富于教化的政治方向轉(zhuǎn)變。
注釋:
① 穆益勒《戴進與浙派》,單國強《戴進作品時序考》及高居翰《江岸送別——明代初期與中期繪畫》均認為謚圖為戴進早期所作。
② 該圖出土于淮安明代王鎮(zhèn)夫婦合葬墓,出土報告定名為《鐘馗圖》,圖頁上鈐“殷氏從善”印。據(jù)徐邦達先生鑒定為具有一定歷史和藝術價值的真跡。參見徐邦達《淮安明墓出土書畫簡析》,《文物》,1987(3):18。
③ “斌,字文輝,初名儼,字可觀,晟長子,居金陵,事祖母及母皆盡孝?!鼻敖摇墩闩僧嬶L與貴族品味》,196—197頁?!秶I征錄》中僅載“公侍祖妣太夫人耿氏、妣夫人程氏居金陵?!睉c石先生引用材料吻合。見(明)焦竑《國朝獻征錄》卷五,吳節(jié)撰《襲封黔國公謚榮沐公斌神道碑》,臺北:明文書局,1991:156。
④ 據(jù)《國朝獻征錄》載“庚申(正統(tǒng)五年,1440)春三月入覲,詔襲公爵居京師,侍從凡五年方忠敬之薨也。朝廷以西南夷獠素服沐氏恩信,命公叔父武襄總兵往鎮(zhèn)。乙丑(正統(tǒng)十年,1445)武襄薨,遂命公掛征南將軍印總兵繼撫其地。”前揭《國朝獻征錄》卷五,吳節(jié)撰《襲封黔國公謚榮沐公斌神道碑》,156。
⑤ 寧獻王朱權(quán)(1378—1448)在其戲曲文學論著中將元與明初的雜劇分為十二科,其中第一科即為“神仙道化”劇。(明)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臺北:臺灣學海出版社,1980:35。
⑥ 周憲王所創(chuàng)戲劇曾有“齊唱憲王春樂府,金梁橋外月如霜”之名,流傳甚廣。參見(明)李夢陽《空同集》卷三十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262冊,新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365。
⑦ 南宋以來即有元夕節(jié)“皆帶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等的傳統(tǒng)。(南京)周密《武林舊事》卷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40。
⑧ 此劇為賀新年所作,劇寫福祿壽三星受東華大仙之命下凡增福賜祿添壽。鐘馗受邀與神荼、郁壘一同下界驅(qū)邪。
⑨ 王直文集中多次提到戴進,并為其撰《戴文進像贊》,參見(明)王直《抑庵文集》后集卷三十七《鐘馗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1242冊,新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382-3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