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若巖
(天津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天津 300380)
基于銅鏡鑄造工藝的成熟和統(tǒng)治者“賜鏡”群臣的傳統(tǒng),唐詩中的“對鏡”或“覽鏡自照”意象較之前代有顯著地增加,[1]如沈佺期“恍忽夜川里,蹉跎朝鏡前”(《覽鏡》),表達了韶光易逝、功業(yè)未遂的蹉跎感。白居易也對“鏡子”格外鐘情,詩作中有“對鏡”“覽鏡”“詠鏡”等多種書寫形式,數(shù)量遠超前賢,成為唐詩中一種值得矚目的文化現(xiàn)象。
據(jù)統(tǒng)計,白居易詩集中現(xiàn)存63首有關(guān)“鏡子”的詩歌,諸詩或感嘆歲月不居,或借婦人之口表達年老色衰之傷,或以鏡自照,生發(fā)宇宙人生之嘆,視角皆出于詩人的“自我凝視”。[2]從壯年到老年,情感基調(diào)有嗟傷嘆惋,也有感時惜生,映射著詩人的思想、心態(tài)和政治境遇的變遷,“鏡子”成為白居易觀照自我的絕佳意象。
日本學(xué)者塩見邦彥指出,白居易的詩作如日記般規(guī)律地記述著日常事物和感情變化,自三十二歲開始有“紀年”詩,三十四歲和三十六歲時兩年一首,三十七歲到七十二歲則每年都作“紀年”詩。[3]就對鏡詩而言,白居易也會明確標示出作品的寫作時間,并于詩句中詳述季節(jié)和癥候,如《秋思》所寫:“何況鏡中年,又過三十二。病眠夜少夢,閑立秋多思?!盵4]這些描寫均與他的心緒互為表里。通過對鏡詩,可清晰看到白居易的情感變化。
傳統(tǒng)的對鏡詩大多表達年華似水、流逝不居的人生際遇,如南北朝詩人王融的《有所思》就寫道“高張更何已,引滿終自持。欲知憂能老,為視鏡中絲?!盵5]白居易的對鏡詩中也有類似的書寫,但他的情愫表達要比前人更為豐富,譬如,他在《漸老》中如此述說:“今朝復(fù)明日,不覺年齒暮。白發(fā)逐梳落,朱顏辭鏡去?!盵6]“白發(fā)”和“年齒暮”明確表達了詩人對容顏變化的敏感,對“老”的懼怕。又如《感時》云:“不覺明鏡中,忽年三十四”“白發(fā)雖未生,朱顏已先悴”,[7]較之容顏變化,詩人更傷感的是自己年紀輕輕便已白發(fā)橫生,歲月催人老而功名不立,戒懼之心陡生。
對鏡詩之外,白居易在很多詩題中明確以“白發(fā)”或“脫發(fā)”對年華易逝表示出莫名的傷感,想必都是在晨夕“覽鏡自照”后所作,諸如《初見白發(fā)》《白發(fā)》《櫻桃花下嘆白發(fā)》《嘆發(fā)落》《感發(fā)落》《嗟發(fā)落》等,“鏡子”已然成為詩人觸摸生命質(zhì)量的載體,他會有意識地“磨鏡”“覽鏡”“掩鏡”“照鏡”“拂鏡”“把鏡”“顧鏡”,從中可見詩人內(nèi)心對“老之將至”以及“老化”的憂懼。[8]
白居易之所以如此矚目于身體的細節(jié),一方面是詩人的敏感思慮所致;另一方面則跟自己的身體狀況有關(guān)。他早年“苦學(xué)力文”,為讀書作賦耗費了大量的心力,付出了傷身的代價。他曾在《與元九書》回憶道,二十歲以后,讀書作賦過勤以致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shù)”,這都是“苦學(xué)力文之所致”。[9]因此,書寫身體病痛也是“對鏡”詩中的重要一端。
病痛比歲月的流逝更能使人感傷,而且白居易因苦讀和體質(zhì)不佳而遭受的痛楚是持續(xù)一生的,如四十歲時便已“齒落”,五十歲以后,更是眼疾、肺疾、風(fēng)痰、腰痛、頭風(fēng)等各種病痛一起襲來,七十歲之后,早年累積的病痛更加沉重,如風(fēng)痹、聽障、足疾,不僅痛苦,更限制其活動能力,他曾在《病中詩十五首》的詩序中寫道:“開成己未歲,余蒲柳之年六十有八。冬十月甲寅旦,始得風(fēng)痹之疾。體瘝目眩,左足不支,蓋老病相乘時而至耳?!盵10]白居易將病痛通過詩歌寫出來,以此麻痹精神。而如此之多的“對鏡”書寫,既是適時檢查身體狀況的需要,也是提醒自己適度養(yǎng)生,不致沉疴愈重,如其《對鏡吟》云“如今所得須甘分,腰佩銀龜朱兩輪”,[11]就是對他反躬自省的真實寫照。
除了表達韶華易逝的喟嘆之外,白居易的對鏡詩也常表現(xiàn)出對時間和現(xiàn)實生命狀態(tài)的珍惜。他的對鏡詩中經(jīng)??梢娒鞔_的時間節(jié)點,比如,早晚盥沐之時和“秋思”時節(jié),前者是官員每天必備的日常活動,后者則是傳統(tǒng)詩學(xué)的沾溉。[12]如其《嘆老三首》其一云:“夜鏡藏須白,秋泉漱齒寒。欲將閑送老,須著病辭官”,[13]“夜鏡”自照帶給詩人的身體體驗督促他不得不適時養(yǎng)生安神。
在“秋思”之下感喟歲月流轉(zhuǎn),也是對鏡詩中常見的書寫習(xí)慣。如《新秋》云“二毛生鏡日,一葉落庭時”,[14]秋天的肅殺和蕭瑟,令詩人無限酸楚,樹葉凋零,更意味著生氣枯寂,不禁令白居易生出年華之憂。幸運的是,白居易是個“樂天知命”和“知足不辱”的達人,尤其是經(jīng)歷了仕途的坎坷之后,步入晚年的白居易官運亨達,精神境界也更加契合“居易”“樂天”之名號。如《秋寄微之十二韻》云:“覽鏡頭雖白,聽歌耳未聾。老愁從此遣,醉笑與誰同”,[15]詩人并未一直停留于“白發(fā)”叢生的自然生理變化,而是以達觀的心境來感受生命的自然狀態(tài)。
年輕時得不到卻總想掙,年老時得到了卻也到了該放下的時候,功名對于很多古代詩人而言,多是個戲謔的物什。對于白居易而言,難得的曠達當(dāng)然是老年境遇亨通的報償,同時也是身體苦楚使然,不得不退一步海闊天空,詩人以此自喻自勵,生發(fā)惜生之況味。
白居易的對鏡書寫時間跨度較大,由詩作內(nèi)容和詩人的生平可知,這些詩歌大致在三個年齡階段寫成:貞元十九年(32歲)到元和五年(39歲);元和六年(40歲)到大和二年(57歲);大和三年(58歲)到會昌六年(75歲)。[16]通觀不同年齡段的對鏡詩可以察知,詩人的心態(tài)在漸次發(fā)生變化,并不總對鏡中“我”一味地喟嘆,相反戲謔性地調(diào)侃、“喜老”的詩歌也很多,反映了詩人由焦慮到釋然的心態(tài)軌跡。
白居易最早的對鏡詩《秋思》寫于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是年春,32歲的白居易登第并被授予秘書省校書郎,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然而他卻在秋日里的一次病中寫下了這首詩,詩云“病眠夜少夢,閑立秋多思”“何況鏡中年,又過三十二”,[17]如此憂傷的詩句出于一位登第未久的青年之口,令人大為不解。這種憂傷顯然并不是對前途、仕途的恐慌所致。從此至39歲,他寫了多首對鏡詩,少有地在自己仕途順遂之時卻懷著暮氣橫秋的心緒,這種慮命微淺的不適意的心理,只能從他孱弱的身體狀態(tài)中找尋答案。
如在36—37歲左右寫的《初見白發(fā)》云“白發(fā)生一莖,朝來明鏡里。勿言一莖少,滿頭從此始。青山方遠別,黃綬初從仕。未料容鬢間,蹉跎忽如此”,[18]黃綬加身的白居易在這首五言詩中,三聯(lián)都是在寫自己的身體變化,以及容顏蹉跎所喻示的人生憂慮。39歲時寫的《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感嘆“我年漸長忽自驚,鏡中冉冉髭須生”,[19]32歲至40歲正是詩人年富力強,施展青云之志的大好年歲,可白居易卻如此敏感,只能是長期關(guān)注身體的細微變化所致,而積弱的身體狀態(tài)自然是早年苦節(jié)讀書,在登第初的精神放松之后陡然清晰浮現(xiàn)病痛的結(jié)果。
自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到大和二年(公元828年),也就是白居易40歲至56歲之間,他創(chuàng)作對鏡詩最多。此期,白居易先任太子左贊善大夫,品秩雖高卻無實權(quán),不久,被人惡意中傷,譖毀者以“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白居易又毫不避嫌地寫下《賞花》《新井》詩,認為這“甚傷名教”“奏貶為江表刺史”。[20]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由江州、忠州到杭州,白居易一直外放為官。他在《對鏡吟》中說:“閑看明鏡坐清晨,多病姿容半老身?!钍Ф饕朔艞墸艑m推命合漂淪。”[21]病痛和失寵讓他敏感的神經(jīng)更加脆弱。不惟此,白居易此期更為憂傷的事情還有一女夭折、幼女剛能扶床走、未有子嗣,他在《新秋》中為此黯然神傷:“二毛生鏡日,一葉落庭時。……唯弄扶床女,時時強展眉?!盵22]
經(jīng)歷了中年的官運蹭蹬和子嗣憂慮,晚年白居易仕途平順,也放棄了對功名利祿的追逐之心,心態(tài)淡然平和,此時的對鏡詩書寫也隨之流露出“喜老”之意,仿佛一切都大徹大悟了,故《對鏡吟》云“我今幸得見頭白,祿俸不薄官不卑。眼前有酒心無苦,只合歡娛不合悲?!盵23]
縱觀白居易的對鏡詩,從早年的焦慮到晚年的釋然,鏡子宛然成為白居易平生心緒的寫照。而且,可能是身體憂患之劇,白居易自早年起就在“嘆老”之余多了一份大度。如34歲時寫的《感時》:“白發(fā)雖未生,朱顏已先悴”“唯當(dāng)飲美酒,終日陶陶醉”。[24]此時的白居易尚不至于終日沉醉,不問世事,但心境中已然積蓄著對痛苦的適時宣泄通道,諸如不為外物所累、借酒釋懷等。在持續(xù)外放任官的中年,白居易對“老”并不諱莫如深,他久為疾病所累,在《漸老》中詩人一邊焦慮,一邊又自我消愁:“白發(fā)逐梳落,朱顏辭鏡去”,[25]對于心懷壯志的詩人而言,把酒銷憂并不是切當(dāng)?shù)尼寫阎溃吹界R中的衰顏,詩人充分認識到天地變化的不居,一生憔悴的白居易并不對“死”有太多的恐懼,頂多暮氣沉沉而已,以他久歷政治風(fēng)云的閱歷,自然有著超常的處世智慧,這也為他晚年的心態(tài)轉(zhuǎn)換奠定了心理基礎(chǔ)。
幸運的是,詩人在飲酒之外,發(fā)現(xiàn)了詩歌是更好的釋懷途徑,鏡子已經(jīng)不是詩人痛苦的媒介,而是詩人洞察人生、發(fā)愿作“詩中仙”的引子。在鏡子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愛可惜的“自我”,這是秉承“舍得”“休官”之后的大智慧的自然流露。[26]
盡管早年為身體所累,然白居易的政治雄心一直是高漲的,及第即進翰林院,又“所著歌詩數(shù)十百篇,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27]上書言事無所避忌,至令唐憲宗大為不快,用世之心頗切。因此,白居易之所以早年便對白發(fā)如此敏感,正是壯心激烈,熱衷仕進,感傷為身體所困,如《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詩人表面痛苦“我年漸長忽自驚,鏡中冉冉髭須生”,[28]下文也對如此敏感的原因作出了明確的交代:“月慚諫紙二百張,歲愧俸錢三十萬”,[29]這種心態(tài)正與他上憲宗書中的急切心情契合,他自稱授官僅十日,就“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寵,但未獲粉身之所耳”。[30]
但是,中年之后,經(jīng)歷了皇帝的冷遇、言官的中傷,尤其是在“看花”事件中群臣對他的惡意謗毀之后,白居易的政治熱情在消退。年近花甲,喜得幼子阿崔,繼嗣之德終得圓滿,此時的他已將早年的積極進取之心轉(zhuǎn)化到對兒女繞膝、縱享天倫之樂的快意中,閑適老仙的養(yǎng)生面孔開始清晰。在《覽鏡喜老》中,白居易竟然開始對自己年壽累增喜悅異常:“我今欠六歲,多幸或庶幾”,[31]對于進入“知天命”之年的老年人來說,這是難得的清醒和大智慧,政治雄心悄然瓦解,在縱浪大化中安度晚年、歌酒歡愉,這是早年身體羸弱的詩人絕沒預(yù)料到的,拖著病軀、坎壈半生,而今頤養(yǎng)天年,真乃莫大幸事。
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仕途的平順,白居易對鏡詩呈現(xiàn)出明顯的心態(tài)起伏,尤其是步入晚年之后,白居易結(jié)束了外放為官的生活,回到京城任職,境遇改觀,政治熱情不再像年輕時那么高漲,無疑都影響到了他對鏡書寫時的心態(tài)。
由于早年苦學(xué)導(dǎo)致身體虛弱,因此白居易自39歲從鏡中發(fā)現(xiàn)第一根白發(fā)始,就把仕途晉升作為第一要務(wù),同時也更為珍惜有限的生命周期,在早歲寫的《白發(fā)》詩里,白居易對早生華發(fā)是很痛苦的:“最憎明鏡里,黑白半頭時”。[32]白居易非常在意自己官聲、官品,在現(xiàn)存詩歌里有大量的有關(guān)配飾、冠帽等服飾和儀容方面的“自我書寫”。他自然不能任由白發(fā)滋生而無所作為,因此才會對鏡子和鏡中的自己生出憎惡。自此至年逾七旬,白居易“覽鏡”的頻率越來越高,其中的心理變化也頗耐人尋味。
據(jù)朱金城先生的《白居易年譜》和謝思煒先生的《白居易詩集校注》可以將白居易平生所創(chuàng)作的詩題中有明確“對鏡”的書寫的詩歌進行編年,以此作為樣本可以清晰看到白居易隨著年齒見長,對鏡詩里的心態(tài)變化,如表1所示。
表1 白居易對鏡詩寫作時間與年齡對照表
在39歲至42歲之間,白居易對鏡時是非常焦慮和惶恐的,此時他正在京都任言官,求進心切,以致常面折天子?!杜f唐書》本傳載,他屢次上表“請罷河北用兵”、面諫“吐突承璀為招討使”,為了酬答朝廷“特力拔擢”之恩,“不避死亡之誅”。[33]白居易之所以對“白發(fā)”如此敏感,與其強烈的功名心密切相關(guān)。而大和二年(公元828年),即57歲時,白居易任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此時的《鏡換杯》云“鏡里老來無避處,尊前愁至有消時”,[34]即將進入知天命之年的詩人,已能通過自身的閱歷輕松消化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愁緒。
57歲之后,白居易結(jié)束外任,也步入了老年,政治境遇的極大改善,也讓他的心態(tài)大為改變,這在對鏡詩里也有清晰展現(xiàn)。如比較他在60歲前后和四十歲左右所寫的同題《對鏡吟》,就會發(fā)現(xiàn)明顯的差異,如表2所示。
表2 不同年齡的同題對鏡詩所呈現(xiàn)的情感差異
創(chuàng)作前者時,作者身體正處于黃金階段,“多病姿容”一少半原因是多年來的身體積弱和氣血虧虛所致,而另外的大半原因則是“三殿失恩”,由于朝中權(quán)貴的譖毀和天子的冷遇,白居易自此出京,流任南方各州,遠離京畿。這對于心懷赤誠、動輒面撓君顏的青年詩人而言可謂巨大的打擊,致使他一早就在鏡中沉入暮氣。后者則是完全相異的精神面貌,不惟詩歌篇幅加長,而且詩句中流露著歡快輕松。自授刑部侍郎后,白居易留任京都,直至太子少傅,政治境遇的改善明顯地影響到了他的心態(tài)。盡管吟唱的是“舊詩”,但詩意已經(jīng)巨變。滿頭白發(fā)帶給詩人的不再是痛苦,而是心安理得的曠達,他自可終日沉醉,安享天倫。比自己年輕的同僚和朋友,好多已不在人世;年長于自己的,大多仍“窮賤”,連溫飽都未解決。以年齡為衡量標準,比上、比下皆有余,加之“祿俸不薄官不卑”,有酒解憂,何其快哉。
大和三年(公元829年)后,白居易的人生理想發(fā)生了徹底轉(zhuǎn)變,其中最重要的是久歷宦途的他政治理想破滅,加之58歲始得的幼子阿崔夭折,更令其心如死灰,生死契闊之間,政治熱情消磨殆盡,早年的青云之志漸趨于瓦解,他真正體悟到“生死終無別,無生即無滅”的妙諦。進入晚年的他,多年累積的官聲、人脈以及外任蘇、杭期間的良好政績,足以使他平流直進,但真正安常處順的生活,卻讓他對功名利祿了無掛礙,“名為公器無多取,利是身災(zāi)合少求”(《感興二首·其一》);[35]對于生死也看開了,救世濟民之念早已蕩然無存,白居易已無熱情繼續(xù)在名利場競逐。
開成四年(公元839年),68歲的白居易作七言律詩《對鏡偶吟贈張道士抱元》,詩人談到自己的養(yǎng)生之道并非依賴丹藥,而是思想上的圓融匯通,“今日逢師雖已晚,枕中治老有何方”,[36]借酒澆愁從來不是白居易排憂解難的良法,晚年的他,各種疾病接踵而來,更加令其難以忍受的是眼疾使其不能再看書了,肺部的疾病也愈成沉疴,常年臥病在床的他,不再計較滿頭的白發(fā),只是靜靜地倚枕回味《老子》中的至理名言,養(yǎng)生度年。
縱覽白居易的對鏡詩,從早年間對白發(fā)的敏感和警惕中,可以看出他實際上功名之心過重,深受儒家入世思想的習(xí)練,以至于對身體狀態(tài)與政治進階之間的失衡狀態(tài)異常戒懼,此時的對鏡詩表露出他對羸弱的身體帶來的困頓非常地痛苦。以校書郎、左拾遺等閑官登上官場的白居易,一心為公,終日惕惕,面折君過,然權(quán)要的詆毀和屈抑,使他長期流任南方各州,久離朝闕。自56歲還朝之后,功名利祿之心已經(jīng)不再熱忱,轉(zhuǎn)而依賴佛老遁逃養(yǎng)生。
白居易出身于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家庭,據(jù)《舊唐書》本傳載,白居易祖父白锽、外祖父陳潤、父親白季庚都是“明經(jīng)”出身,其母陳氏在白父早逝后,親執(zhí)教鞭,“諸子皆以文學(xué)仕進,官至清近”。[37]從這樣一個書香門第中走出,白居易自然深受濡染。經(jīng)慈母教導(dǎo)和苦學(xué),天資聰穎的白居易27歲中縣試,28歲過州試,29歲及第,他在早年的詩歌中明確以“儒家子”和周孔門徒為立身之本,渴望平流直進,為國立功,“仆本儒家子,待詔金馬門”(《郡中春宴因贈諸客》),[38]儒家思想也成為他一生秉持的要旨,是他立身行事之本。寫于元和十年左右的《與元九書》便明確地表達了他愿終生以周孔信徒自居的志向:“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39]謹遵“兼濟”與“獨善”之道。
因此,他早年的對鏡詩中明確表達的對身體變化的敏感,并不意味著詩人僅是看重形體外表之人,他是對苦痛交加的身體難以支撐自己在政途披荊斬浪而感到憂傷。他在《贈友五首》其一中寫道:“一年十二月,每月有常令。君出臣奉行,謂之握金鏡?!盵40]“握金鏡”,典出劉孝標《廣絕交論》“蓋圣人握金鏡,闡風(fēng)烈”,李善注引鄭玄云:“金鏡,喻明道也?!盵41]積極入世的白居易并不把鏡子當(dāng)成自照或照人的工具,其隱喻義更指向致君堯舜。職此之故,身體上一絲一毫的拖累都令他痛苦懊悔,正如《照鏡》所寫:“皎皎青銅鏡,斑斑白絲鬢。豈復(fù)更藏年,實年君不信”,[42]這與孔夫子慨嘆流水不居、不舍晝夜的倉惶之感何其相似。經(jīng)過刻苦攻讀進入仕途的白居易急切渴望以赤誠之心報效朝廷,故對難測的未來和身體健康異常地關(guān)注,如此多的對鏡詩并非偶然。
在唐代,道教受到李氏皇族的特別尊崇,“老子”李耳被皇室奉為遠祖,道教實際具有“御用宗教”的色彩。白居易也與道教淵源頗深,早在永貞元年(公元805年),三十出頭的白居易曾在長安華陽觀居住,寫下了以華陽觀為主題的多首詩歌。其中的《崇里觀居》云“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何以明吾志,《周易》在床頭”,[43]表達了安于現(xiàn)狀、不貪名利、清心寡欲、無拘無束的思想追求。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被貶江州司馬后,白居易筑草堂于廬山香爐峰與遺愛寺之間,與同在廬山修煉的道士、煉丹師多有交往。在《贈蘇鍊師》中,他寫道:“兩鬢蒼然心浩然,松窗深處藥爐前。攜將道士通宵語,忘卻花時盡日眠”。[44]李唐王朝思想開明,兼容儒、釋、道,文人大都三教并習(xí),白居易亦然。白居易的身邊也有很多道友,如吳丹、崔玄亮、元稹、李建等,詩集里還保留著很多與道友唱和交游的詩篇。不僅如此,他還研習(xí)道經(jīng),服食煉藥。詩人在《宿簡寂觀》中寫道:“何以療夜饑,一匙云母粉”,[45]有服食以求長生的實際舉動。
除了對《周易》《老子》《莊子》等著作極為熟稔之外,白居易還努力鉆研其它道教經(jīng)典,諸如《周易參同契》《黃庭經(jīng)》《真誥》等?!秾啤芬辉娋捅磉_了他學(xué)習(xí)丹經(jīng)、修煉金丹而無所成就的遺憾:“漫把《參同契》,難燒伏火砂。有時成白首,無處問黃芽”,[46]但這的確反映出他追求長生的愿望,正是有較為強烈的生命意識,有強烈的長生追求,他才在對鏡自照時,更加注意容顏肌體的變化,并通過詩歌呈現(xiàn)。
白居易儒、釋兼通,自號“香山居士”,即與佛教因緣匪淺。他熟悉佛經(jīng),曾做過整理佛經(jīng)的工作,也曾拜高僧佛光如滿和尚為師,并于香山結(jié)香火社。被貶江州期間,他“與湊、滿、朗、晦四禪師”交好,參佛法“兼秉大乘金剛寶戒”,死時遺命家人將他“葬于香山如滿師塔之側(cè)”。[47]可見,白居易終生向佛,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
一心向佛,不僅幫助他彌合在政治傾軋中所受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而且能夠在時過境遷之后助其撫慰心靈疤痕,撫平傷口和脆弱地帶,躲過激流猛浪,并安然地度過余生。在對鏡詩中,他也不止一次寫過自己通過對修道和坐禪的反復(fù)比較之后,心向佛教的心愿,如《眼暗》所寫:“夜昏乍似燈將滅,朝闇長疑鏡未磨”“千藥萬方治不得,唯應(yīng)閉目學(xué)頭陀”。[48]
白居易一生身患多種疾病,與“藥”結(jié)下不解之緣,然藥石只能治療體表之痛,卻難以消弭持久的內(nèi)心痛苦,夜深人靜之時,閉目養(yǎng)神,以苦行僧的修煉之術(shù)求得心靈安靜,無疑是一條通途。白居易之所能夠高壽而終,與其在思想信仰上的及時回轉(zhuǎn),遵從釋教的隨緣任運之道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
白居易在《醉吟先生墓志銘(并序)》中總結(jié)一生的出處行止,云“幼好學(xué),長工文,累進士、拔萃、制策三科,始自校書郎,終以少傅致仕,前后歷官二十任,食祿四十年。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釋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風(fēng)月、歌詩琴酒樂其志?!盵49]他早年為病軀憂愁,晚年幼子喪亡,失去繼嗣,政治生涯并不一直處于順暢狀態(tài),近十年流徙外任,本就敏感纖弱的性情更趨于麻木,他的對鏡詩真切地反映了身體、思想和心理上的變化。
早年用世之心強烈,面折君過,但對鏡面對叢生的白發(fā),憂懼之心陡生;中年外放南方諸州,遠離朝闕,這對言官出身、咨諏君側(cè)的白居易而言,是極難忍受的人生挫折,故“覽鏡自照”,感時、傷逝之意,歷歷可見;56歲還朝之后,政治境遇平穩(wěn)順遂,心向老莊和佛禪,對鏡詩中多見曠達放任、養(yǎng)生延年的瀟灑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