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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身一躍

2022-01-17 23:18左馬右各
陽光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礦長大頭罰款

簡大頭攤上事了。攤上件讓他覺著倒霉、鬧心又擇不開的事。在謝莊煤礦,你要說找簡孝民,沒幾個人知道,要說找簡大頭,知道的范圍就大了許多。至于大到什么程度,也不好說。謝莊煤礦的人談起他,都先說他小時候的事。小時候,他的腦袋出奇地大,大到與身體不成比例。人們見著他,就大頭大頭的喊。等把他喊大了,這頭和身體的比例也沒喊正常,只不過看著比小時候順眼多了??梢幌氲酱箢^這個名字,熟人立刻就會在想象中又把他的腦袋放大一圈兒。等到謝莊煤礦工人村中和他一撥兒長大的孩子都前前后后結(jié)婚了,他還是個光棍。他那一茬人,混得好的,成了科長、副科長、區(qū)長、副區(qū)長、隊長、辦事員等;混得不好的也離開了井下。只有他還在二掘進(jìn)區(qū)這樣的井下生產(chǎn)單位,撅著屁股在煤頭上出苦力,抓著大鐵鍬攉煤,傻受。這時候,他已有了女人,只不過這個叫崔秀芬的女人,有點兒跛腳。

簡大頭攤上的事,往小里說,就是屁大點兒事。但沒人敢說小,因為他這事錯撞了碼頭,他撞在了礦長的槍口上。本來是一件小事,但他在錯誤的時間又撞上錯誤的人。運氣一差,就變成了件棘手難弄的事。那天,他上早班。半班時,罐車供足了前頭使用,他就在把鉤洞(井下一個作業(yè)場所)內(nèi)歇著。坐久了,就覺得困乏,他提醒自己不能睡。下井幾十年,他也從未像別人那樣在井下躺倒就睡過。他總是擔(dān)心,自己眼睛一合,看不到礦燈的光,就會被井下無邊的黑暗吞沒,而找不到從睡夢里回來的路。但那天,他卻鬼使神差地睡著了。也不是睡,就是把腦袋貼在膝蓋上,打了個盹兒。他還特意把礦燈的燈頭從安全帽上摘下,怕丟似的捂在胸前。就在他剛剛進(jìn)入迷糊狀態(tài)時,就感覺屁股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腳。他一激靈,頓時睜開了眼。他一睜眼,便被眼前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嚇住了。他在虛光中看到眼前站著一片戴紅帽子(煤礦井下管理人員戴紅色安全帽,普通職工戴黃色安全帽)的人。那紅像一片噴濺的血色圍過來,正在淹沒他。他站起來了,那光芒仍像逐光的蚊蟲一樣粘在他的臉上。大頭耷拉下像被驚恐吸干后空空如也的腦袋想,完了。

他撞上了安全巡查小分隊。而帶隊巡查的正是礦長。很快,班長、跟班隊長都被喊來,開現(xiàn)場會。

礦長發(fā)怒了。不是一般的怒,是真發(fā)怒了。那場景,有點兒像電影或是電視劇中那些大人物發(fā)怒。大頭下井這么多年,這是頭一次直接面對平常只能在主席臺上看到個影兒、被人私下稱為礦長的礦長。這個礦長姓鄒,剛調(diào)來謝莊半年多。這些年,謝莊煤礦走馬燈似的換領(lǐng)導(dǎo),大頭也鬧不清楚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經(jīng)歷的第幾任礦長了。在他心里,從未關(guān)心過這事。誰當(dāng)?shù)V長都一樣。他只是下窯,本分地干活,掙一份靠出力出汗換來的工資。之前,大頭從未和這個礦長見過面,更沒見過礦長發(fā)怒。這回他看見了。經(jīng)過起初一陣像被掏空的驚懼后,大頭的頭腦恢復(fù)了意識。但整個人仍陷在緊張、慌亂和驚恐中。他好不容易穩(wěn)住心跳從礦燈一掃而過的光影中瞄了一眼礦長的形象。那人有一張白凈、威嚴(yán)、鼻子上架著黑邊眼鏡的臉。大頭不敢讓目光在礦長臉上多做停留,也就沒看清眉眼,更沒記住特征。他躲在暗影的邊緣,耳朵里全是礦長雷霆般的聲音。這聲音,震顫著一條擠滿礦燈燈光的狹窄巷道,瞬間讓人產(chǎn)生一種塵埃彌漫的幻象。那聲音尖銳、凌厲,源源不斷地從礦燈下猶如隱在影子和虛無中的那張臉上的某個器官發(fā)出來。它帶著呼嘯的涼意掠過大頭的心。大頭覺得自己好像被架起來扔到了一張篩網(wǎng)上,隨時都有在顛簸晃蕩中漏下去的危險。

那聲音還在巷道內(nèi)四濺、飛行。但那聲音并沒直接射向他,而是劍魚般飛向他們區(qū)的區(qū)長老雷。礦長頭頂上的礦燈光在一臉苦相的老雷臉上顫抖、跳躍,劃過去,回來,再閃過去。那聲音就在這富有光感的節(jié)奏中頓挫、響徹。

老雷!你這區(qū)長是怎么當(dāng)?shù)?,隊伍是怎么帶的,人是怎么管的?安全月的動員會白開了,領(lǐng)導(dǎo)的話白講了,責(zé)任狀白簽了。虛光中,礦長的手臂抬起來,一根手指從前端彈射出來,變長,抵到老雷面前,像要穿透他。形勢這么嚴(yán)峻,責(zé)任如此重大,在非常時期,你的區(qū)隊還有人敢頂風(fēng)違章,上班睡大覺。這事,你雷區(qū)長要給我一個交代。他側(cè)一下身,燈光找到一個人。安監(jiān)科,這事要當(dāng)作反面典型通報,必須嚴(yán)肅處理!礦燈又回到老雷臉上。必須重罰!重罰??!他一口氣說出兩個重罰后,頭頂?shù)牡V燈在人群里畫了一個圈兒,又說,罰一千都不多。然后,轉(zhuǎn)身昂著頭大步走了。跟隨礦長的一個戴紅帽的人走過來,記下大頭的礦燈燈號后,一貓腰,急追著礦長的影子而去。

被教訓(xùn)了一頓的老雷,緩過神來,沖著大頭和班長像礦長一樣大發(fā)雷霆。他娘的,王黑的,你狗日的這班長是怎么當(dāng)?shù)模磕阊巯沽??眼珠子長褲襠里了?非常時期給我惹禍!你也是老資格了,還用我教你?他娘的,平常怎么跟你們說的,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你也該重罰!罵完,便急匆匆地攆著在巷道遠(yuǎn)處晃動的礦長的燈影,去了。他的礦燈在黢黑的巷道里搖晃著,像是得了癲癇。

區(qū)長走了,班長王黑的兇巴巴地對著大頭說,大頭啊,大頭,你真他娘的不長眼。你讓我……他還想再說什么,那話,已奔到嗓子眼,但又像被黑暗中的什么東西卡住,咽了回去。王黑的不敢再往深里說了,再說,他怕大頭經(jīng)不住刺激,做出啥出格的事。這小子腦袋一根筋,遇事是又軸又?jǐn)Q認(rèn)死理,像少根弦似的。有一回,班里同事在井下開大頭的玩笑,笑話他老婆秀芬跛腳,大頭臉上掛不住了,蔫不聲地抓起身邊的一張鐵鍬,掄起來就要劈他。幸虧那小子躲得快,要不非出大事不行。

大頭蒙了。腦袋里像灌進(jìn)了老空水,那水又渾、又涼,一陣一陣地漫過來,淹沒他,還夾帶著某種熏人的腐臭氣。他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嘴喏喏半天,也沒說上一句完整的話。王黑的看他一眼,嘆口氣說,大頭,你等著瞧吧。這事,小不了,夠你小子喝一壺的。

當(dāng)天下班后,安監(jiān)科的人就把罰款單送到了二掘進(jìn)區(qū)。罰款單轉(zhuǎn)到大頭手里時,一看那數(shù)額,他傻眼了,真就是一千元。

看到罰款單后,大頭就更蒙了。在蒙之余,像還有點兒呆傻。傻過半晌后,就癡悶地想,這錢不能交,太多、太冤,罰得太重,不合理。這一千塊錢,不能就這樣被罰走了。礦上有制度,普通違章罰款五十元,他這打盹兒似的睡覺,就是個普通違章。雖說在特殊時期,礦上規(guī)定違章要加倍罰款,但再加倍,也不能罰一千元??!不合理,不合理。他在心里把這仨字自話自說了一百遍后,就決定,這罰款不能交。這事,他想不通。

這些年,有很多事讓大頭想不通。企業(yè)經(jīng)歷改制、重組、下崗、壓產(chǎn)、減人等一輪又一輪的沖擊,那架勢跟變戲法差不多,每折騰一次,大頭就心驚一回、膽顫一回。幸好,他都磕磕絆絆地熬過來了。翻過今年,他就五十歲了。等到來年八月,他就能按政策退休了。一想到退休,大頭就有種一輩子過到了頭的張皇感。這日子真是不禁過啊。還沒咋過,也還沒咂摸出這日子是咋過的,就老了。這想法一冒出來,嚇?biāo)惶???勺詮倪@想法冒出來,大頭就再也無法把它從心頭抹去。它像塊石頭帶著影子壓在心上。他不是沒想過自己老了的樣子,但即便是想了,也像燈花一閃就過去了。井下三班倒的工作輪序和家里的緊巴日子,讓他顧不上多想。偶爾,大頭也會在工人村的老人身上翻模子似的看到那可能隨時重疊在他身上的老的影子。他從心里不想變成他們的樣子,但他們的樣子就是他將來的樣子。不管想與不想,老,終究會像個頑劣地騎著掃把的孩子,說來就來了。他頭發(fā)白了,胡楂白了,額頭皺紋更深了,這沒啥稀奇,是早先就發(fā)現(xiàn)的事。有一天,大頭照鏡子,晃到眼眉上有白楂,一閃;他沒在意。等再照鏡子時,又晃到了,細(xì)看,兩撇黑眉毛中竟夾雜著七八根白眉毛。他盯著鏡子傻愣了半天,想不出這白眉毛是啥時候長出來的。又有一天,升井后洗完澡,他在更衣箱前擦身子,擦到下身時,無意間瞅見黑乎乎的屌毛叢里有一根白毛翹生生地單挑在外邊。怎么屌毛也有白的了?這一發(fā)現(xiàn),讓他覺得心里像是灌進(jìn)腌咸菜的老咸湯,被狠狠地收煞了一下。有了這一連串毛發(fā)色變的發(fā)現(xiàn),他就認(rèn)為自己像被坐實那樣老了。等夜里躺在被窩中,他就把這看見白屌毛的事說給老婆秀芬。等他說完,秀芬撥拉開他擱在她小肚子上的手,掉個身,把后背和屁股撂給他說,老不老的,有啥區(qū)別。一會兒,她就打起鼾來。這娘們兒,也變老了,睡覺都打起了鼾。他把雙手枕在后頸上想。是啊,過了四十歲,他覺著自己身體的欲望沒征兆的就開始加速滑坡減損,那里蔫了;一個月也爬不上老婆肚皮兩三次。再后來,是繼續(xù)減量,成月也不上一次了?,F(xiàn)在,他都不怎么想這事了。秀芬也不易,跟著他,算是受了委屈。要不是有點兒跛腳,這么端莊利落的一個女人,咋能嫁給他這憨貨。

被罰款一千元這事,大頭回家沒敢告訴秀芬。他想去找領(lǐng)導(dǎo)說說,看能不能少罰點兒。這天,他早早地來到礦上,先去找區(qū)長老雷。老雷的辦公室一直有人,終于挨到?jīng)]人了,他趕緊蹭了進(jìn)去。老雷一看是他,頭也沒抬就問,有事?他點一下頭說,有事。有事快說,一會兒我還要去開會。大頭又緊著點頭說,好,好。他就把罰款這事顛三倒四地說了。他還沒說完,老雷就截住他的話頭說,大頭,你這事,還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事。要不這樣,你去找找安監(jiān)科,看他們能不能少罰點兒。

大頭就又來到安監(jiān)科,找到專管開罰單的辦事員老胡。他們在工人村住前后樓。他遞過去一盒紅塔山煙,說了罰款的事。老胡接住煙,撕開,抽出一根,點上,又把煙給他扔了回來,說,大頭,這單子,是我們科長讓開的。你得去找他。

大頭一想,也是,就去推隔壁吳科長的門,他的手還沒挨到門,那門卻開了。吳科長胳肢窩里夾著個棕皮本,要去開會。大頭就窩著身子,一邊跟著吳科長走,一邊說事。吳科長不說話,臉上一直微笑著聽他說。大頭覺得有戲,就更低聲地巴結(jié)著說,吳科長,你看這錢,能不能少罰點兒?等快到會議室門口了,吳科長站住腳,還是笑模笑樣地對他說,大頭啊,你這事,我還真說了不算。那天,你這罰款,是礦長說定的數(shù),底下人,誰敢改啊。你去找找礦長,他要說不罰了,我立馬就把你的單子收回來。

大頭愣愣地看著吳科長,不停地點頭,那樣子也不知是在表示聽明白了,還是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吳科長在他肩上輕拍了兩下兒,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會議室??粗谀巧炔AчT內(nèi)變窄又消失的吳科長的身影,大頭心里有點兒失望。

這一天,大頭就過得無精打采。他這人本來就蔫,攤上這事,就更加蔫頭耷腦了。上班,跟誰也不說話,只悶頭干活兒。班里的伙計們都覺著他冤,認(rèn)為這事罰一千元,太重,也不合理,就亂哄哄地嚷嚷,慫恿大頭,咱不交這罰款,看他們能怎樣?在井下當(dāng)個工人,干活兒危險不說,累死累活一個月,才掙幾千塊錢,張嘴就罰一千塊,這還讓不讓人活了?今天能罰大頭,明天沒準(zhǔn)兒就會罰誰。那要是誰順嘴一說就算,還要制度有?用。

大家亂哄哄地吵嚷,班長王黑的一直沒說話。班中,趁前頭撤人放炮的間隙,他把大頭叫到一邊,說,大頭啊,看遠(yuǎn)點兒,咱這胳膊擰不過大腿,認(rèn)個倒霉,把罰款交了算?。停頓了一下兒,他又說,昨天,雷頭兒說了,你不交罰款,不許安排你上班。我這兒都給你硬頂著兩天了。估計再頂,要頂不住了。大頭看看王黑的,沒說話,迎著被風(fēng)機(jī)從前頭吹回來的濃濃炮煙,向里走去。

果然,第二天大頭再來上班時,被王黑的攔在了更衣室外。大頭像轉(zhuǎn)車轱轆一般,又挨著把找過的人重新找了一遍,最后,這事還是被推到了礦長那里。為這事,他還專門找到支書老蔡。支書老蔡早在區(qū)長老雷那里了解過情況。大頭來了,老蔡就勸他,忍一忍,把罰款交了完事。他婉轉(zhuǎn)地提醒大頭,這事,別再找了,找也不管用。他和老雷把這事向主管副礦長匯報過,他也不敢去替大頭說情。這事,在這時候,誰去說,都是碰釘子,不識趣。

大頭被逼得沒辦法了,就心慌意亂地向礦辦公大樓走去。他想去試試運氣,找找礦長,看他能否手下留情。離大樓越近,他的腿就越發(fā)軟。等到了近前,他抬頭看,就覺著這樓出奇的高,像是從云端里落下來的。這棟大樓建起來也有十幾年了,大頭每天上下班都從它身邊經(jīng)過。有時掃一眼,有時連瞧也不瞧,像它不存在似的。但等他有事了,想進(jìn)入到這棟大樓內(nèi),去找某個掌握著他命運的人時,它竟像個障礙一樣矗立在面前。樓門內(nèi),不斷有人影進(jìn)進(jìn)出出,都輕飄飄的,不像有重量的樣子。大頭在辦公樓前跟自己斗爭了一百個回合,鼓足勇氣,低下頭,邁開腿,就往那門里闖。在一扇對開的玻璃門前,他被保安攔下了。保安問他干啥。他說要找礦長。保安問,找哪個礦長。他說,找那個鄒礦長。保安說,你等等,我找辦公室的人給你聯(lián)系一下。保安去旁邊一間屋子打電話。大頭就在門邊等。過了一會兒,保安回來了,說,礦長不在。開會去了,你下午來吧。

大頭不能上班,想找的人不在,又不想回家,沒事干,他就溜達(dá)著爬上臨近煤礦的一座小山包。山的這邊是謝莊煤礦;山的那邊是謝莊煤礦的工人村。出工人村,下了大道,偏向東南一點兒,走上百余米,就是碧波粼粼的九山水庫。那是一座小型水庫。水庫大壩建在兩山的狹窄處,細(xì)收著往外越來越寬闊,像個躺倒的酒瓶。工人村南擴(kuò)的一片家屬區(qū),就頂在這酒瓶屁股上。繞過工人村有一條小河,它蜿蜒而上沒入上游的溝地里。有一段時間,小河兩岸布滿了土焦窯,日夜不息的窯煙像飄動的黑紗輕輕箍住兩岸的景物。小河的水也變得黑渾黑渾。后來,一座座土焦窯被胡亂推倒,那廢墟般的遺跡像某個年代曾經(jīng)瘋狂的見證,荒在河的兩岸。一條彎彎曲曲約莫兩公里的瀝青路把煤礦和工人村連在一起。小時候,學(xué)校放假了,他常和街道里的孩子一同沿著這條路走到礦上去玩兒。有時,他也一個人去。他一個人去的時候,就站在井架下看天輪轉(zhuǎn)。等天輪不轉(zhuǎn)了,就伸著脖子看從罐籠里出來的人。這一撥人,出來有二十幾個,就跟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差不多。他們都穿著分不清顏色的破舊工裝,臉黑乎乎的,粘著汗?jié)n,嘴唇粉干粉干的,牙和眼珠子白的嚇人。大頭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人群時,既驚訝又有點兒怕。再后來,他就習(xí)慣了,還會暗暗的期待,因為從這人群中會走出來爹。要他從一群黑乎乎移動的身影中,去認(rèn)爹,他認(rèn)不出來。但爹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到他跟前時,他就能認(rèn)出來了。爹走到他近前,也不說話,只是溫暖地看著他,等看夠了,就從懷里摸出一個裹著草紙的糖燒餅,遞給他。那燒餅,大頭拿到手里,還溫乎乎的。大頭翻開草紙,狠勁咬過一口后,爹就用臟手撥拉一下他的頭說,回家吧。這時,從井口又擁出一撥人,爹一轉(zhuǎn)身,就混進(jìn)人群里,看不見了。那時他小,不知道爹苦受一班后,有多勞累。等自己像被復(fù)制一般也成為爹的影子似的一個礦工后,他便懂了,做礦工有多么艱辛。

大頭在家是獨苗。在他之前,娘給他生下過一個哥哥,沒活。在他之后,娘還給他生下過一個妹妹,又沒活。再后來,娘的肚子就沒了動靜。大頭十二歲那年,爹在井下出工傷死了。他記得,爹是在搶救了三天沒救活,才死掉的。大頭忘了那是在早晨還是傍晚,他被叔叔帶到醫(yī)院,進(jìn)門后,他有點兒害怕,叔叔推著他到了爹的病床前。見他來了,在爹跟前的娘伸手把他攬進(jìn)懷里。爹半睜著眼,目光虛虛地盯著他看,看了很久,才努力張嘴說話。他只輕輕吐出兩個字,大頭!就不說話了。不說話的爹,閉上了眼。大頭看見爹的兩個眼角一邊滾落下一滴淚。那淚像是紅的。

爹死了,大頭和娘就靠爹的工亡撫恤金生活。等他初中畢業(yè),不上學(xué)了,還不夠上班年齡,就在礦上的集體企業(yè)公司打臨時工。又過去兩年,他滿十八歲了,就接班下井當(dāng)了一名掘進(jìn)工。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下午兩點多,在山上坐了半個上午、一個中午,沒吃飯也沒喝水的大頭又來到辦公樓門前。保安說,領(lǐng)導(dǎo)中午陪客人喝了酒,正在休息,讓他等等。等他胡亂轉(zhuǎn)過一個多小時,再來時,保安說,我給你聯(lián)系過了,領(lǐng)導(dǎo)正在開會,估計今天沒時間見你。

大頭心灰意冷地回了家。

進(jìn)了家門,秀芬正從娘的屋子里抱著一堆換洗衣物出來。秀芬是個心細(xì)的女人,她瞅著大頭的樣子不對,就走到坐在沙發(fā)上一臉疲態(tài)的大頭跟前問,你咋啦,臉色這么難看。

大頭胡亂抹了一把臉說,沒事,可能是累了。

這時,里屋傳來娘喊他的聲音。他起身進(jìn)屋去了。

爹死時,娘病病歪歪的身子就不好。等到大頭上了班,娘這身體更差了,跟個半癱子差不多,勉強(qiáng)能給大頭做個飯,收拾一下兒家。大頭在三十歲上娶了秀芬,女兒出生沒兩年,娘已基本癱瘓了,要有人攙著才能湊合著下地走動。在家中,只要有空閑,大頭就會給娘腰上、背上、腿上按摩、揉推一陣子。娘這病歪歪的身子,還真禁熬。這些年雖行動不便,倒也沒再添什么病。娘喊他,大頭進(jìn)屋也不說話,就用心給娘把身子按揉捏搓了一遍。按揉完,娘滿足地說,這推揉推揉,身上就輕巧、舒坦。

娘這樣一說,大頭就愈發(fā)覺得心里凄苦、酸澀。

秀芬比大頭大一歲。家里有個精神病的爹,犯病了,一眼沒看緊,就跑得無影無蹤。這一跑,少則半月,多則兩三個月,才像個叫花子一樣回到家里。他要是不跑,就打她娘,打完了,就躲到墻角旮旯兒里,把頭拱到地上哭嚎,別抓我!別抓我!別抓我……秀芬她爹這病,是井下出事故嚇的。有一年,謝莊煤礦井下發(fā)生了一起特大頂板冒落埋人事故。瞬間垮落的砟石,在二十米長的作業(yè)區(qū)域內(nèi),一下埋住八個人。那一班,在前頭干活的有九個人,唯一活下來的就是秀芬的爹。事故過去一年多,秀芬爹的病就像繭抽絲一樣慢慢顯出來了。時間越久,犯病的次數(shù)越勤。原本好好的一個家,因為一次事故被徹底地毀掉了。要不是家庭的拖累,秀芬也不會成了老姑娘,更不會嫁給大頭。說來也怪,秀芬爹這個瘋了一二十年,平時煩躁暴戾、喜怒無常的人,見到大頭卻格外安靜。跟大頭說起話來,不細(xì)聽就跟正常人一樣。他要是和大頭說話,說上癮,連飯都不讓人吃,一口氣能從下午說到半夜,等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醒過來了,就盯著大頭問,你是誰?問過這句話,他就又笑了。你是大頭,我閨女秀芬的男人。說完這,他就嚷嚷餓了。等吃下一大盆湯面后,倒頭便睡。每逢這時,秀芬看大頭的眼神就格外溫柔。

原本在心里,秀芬覺得自己嫁給大頭憋屈。但爹的病和自己家的境況,慢慢就平衡下去她心中的委屈,轉(zhuǎn)而一想,能有人娶自己,已是福氣了。大頭悶憨,不是那種精明、優(yōu)秀的男人,可總歸是男人。再說了,精明、優(yōu)秀的男人,能娶自己嗎?她自己都認(rèn)為不能。這日子,吃累、清苦,秀芬也就忍了。何況,他們的女兒越長越大,越長越出挑。女兒一天天的長大,讓秀芬覺得在她身上一點點被歲月侵蝕、磨礪掉的東西,正在從女兒身上慢慢回來。那是一種看不見,卻讓日子變得生動飽滿,還像是隱含了期冀的東西。大前年棚改,他們又住上了新樓,雖說借了點兒債,日子緊巴點兒,但也跟工人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樣,過得瑣碎、普通、繁雜、寧靜。爹娘那邊,這次棚改,也住上一套小平方的兩居室,就在緊鄰的一棟樓上,還是底樓,兩家照應(yīng)起來,也方便。從小就經(jīng)歷的家庭變故,早已把秀芬磨礪成那種講求實際的女人。而比現(xiàn)實更實際的生活,也讓她聽?wèi){了命運。這是她的日子。生活就像個轉(zhuǎn)輪在跟著她的日子緩慢向前滾動。這日子沒有夸張的希望,也沒有無法喘息的絕望,但一直被某種神秘的壓迫感時緊時松地擠壓著。有時,她會覺得不是她在過日子,而是她被日子裹挾著在往前趕。至于這日子最終會走向哪里,又在哪里像一艘船停泊,等待靠岸,卻是她不愿去想也不敢深想的。想多了,滿腦子就糾纏著一個字:累。

這一夜,大頭基本上沒睡。他的心思完全鉆進(jìn)了罰錢這事的牛角尖里,退不出來。他實在是想不通。一千塊錢別人可能會不當(dāng)回事,但對他就不一樣了。這是他一個月苦受錢的四分之一,上大學(xué)的女兒兩個多月的伙食費,長年病癱的老娘仨月的藥費,精打細(xì)算的老婆一次也沒算錯過的一個月零十天或九天的生活消耗和雜費錢。他越想,越覺得不能交這一千元的罰款。這錢,越想越跟穿在肋條上一樣,動不得。一動,就肉疼,還拉扯得心也疼。但那該怎么辦呢?秀芬還在打鼾,像是還說了夢話。不過這夢話和平常不一樣,很短、很急,像在夢里受到驚嚇,或是在與人爭吵。他推了她一把。秀芬醒了,嘟噥著翻了個身,又睡著了。很快又響起了鼾聲。

大頭想,秀芬也是累啊。前幾年,企業(yè)破產(chǎn)重組,秀芬提前辦了退休手續(xù),在家照顧三個老人,操持家務(wù)。但這女人心氣高,閑不住,每天還要起早去油條店打零工,天天一身油煙味兒。結(jié)婚這么多年,秀芬心疼他下井累,家務(wù)事很少讓他插手,都是自己打理。這樣想著,大頭就覺得自己窩笨,虧欠了女人。這念想一起來,就慢慢變成不安和一絲一縷的折磨,在屋子里的黑暗中漂浮游蕩。等這不安平息下來,大頭心里便升起一股炭火般的溫?zé)?,他翻轉(zhuǎn)身,把手輕輕搭上秀芬的臀胯,身子緩緩靠過去,貼緊。等秀芬的體溫漸漸和他的體溫融在一起,大頭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大頭還是沒有見到礦長的人影。那棟大樓的門敞開著,他就是進(jìn)不去。他想,不能再這樣拖著不上班了。再拖,受損失不說,秀芬知道了,娘要是知道了,他該怎么解釋?他上班這么多年,從沒無故空過班,也很少休班。他撐不住了。就去找區(qū)長老雷。

老雷見面就問,大頭,你交罰款了沒?

大頭說,還沒交。

老雷耐著性子,又問一句,啥時候交?

大頭說,罰得太重,我覺得冤,不想交。

老雷就火了,嘴像連珠炮一樣開噴:他娘的大頭,你冤,誰不冤??!因為你,連累全區(qū)被扣分,我和支書被扣獎金,還大會小會被點名批評。你冤,你別睡覺啊,睡覺別叫人逮著啊,叫誰逮著也別叫礦長逮著??!

他正說著,桌上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接聽。嗯嗯啊啊一陣后,掛掉電話,他對大頭說,安監(jiān)科吳科長的電話,你再不交罰款,就要上會研究,除你的名。大頭啊,你也知道現(xiàn)在煤礦是啥形勢。我也不多說了。這事,你看著辦吧。

大頭急了,說,他們要是除我名,我就去跳井筒子。咱誰也別安生。

老雷也像是急了,用手一指門口,他娘的大頭,你有種,這會兒就去跳井筒子。

大頭一甩身沖出門去。老雷急追出去喊,大頭,你給我回來!

大頭又甩身回了一句,我還不想死!

聽到這話,老雷才搖搖頭,嘆口氣回了辦公室。

大頭沒去跳井筒子。他是真想去跳。但想想,又不能去跳。這幾天,求爺爺告奶奶似的求人,已讓他絕望,感覺自己就快要崩潰了。前天晚上,電視上播了一條農(nóng)民工因受到不公正待遇跳樓的新聞。看罷,他就想,自己就跟那個農(nóng)民工兄弟一樣,受盡了屈辱和精神折磨。他也沒想到,見礦長會這么難,會有那么多看不見的阻礙擋在身前。明明大樓的門開著,可他就是進(jìn)不到里面去。一想這事,他就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媽的,再逼急了,老子也去跳,但不是去跳樓。他要跳,就去跳井筒子。他要拼上一死,來證明自己的冤屈。

大頭胡亂想著,就出了礦大門。他沒地方去,就又爬上那座小山,找塊石頭坐下,望著遠(yuǎn)處波光閃閃的水庫發(fā)呆。他不再想跳井筒子這事了。就想這一千元罰款的事,怎么辦?看來,這錢是非交不可了。若這會兒被除名,就太不劃算了。他明年后半年就能辦退休。今年區(qū)里有個伙計剛退,他是井下輔助工,算下來,退休工資能開到三千四五。像他這一線生產(chǎn)工,若要退了,最少也得小四千。他這年齡,拿著小四千的退休工資,再出去找個活兒干,給點兒錢,日子就會過得比上班還美。想到這里,他就對自己說,大頭,認(rèn)命吧。

認(rèn)命吧。大頭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這仨字,就下山去找住宿舍的王黑的。

王黑的知道大頭家里困難,人又實誠,他當(dāng)班長這些年,就對他格外照顧。不讓大頭干太累的活兒,工值分還總是給的高。班上個別人有意見,說閑話,向上打小報告。對此,他一概漠視。他在班前會上坦坦蕩蕩地說,照顧大頭這事,我王黑的當(dāng)一天班長,就這么辦一天。你們誰有意見,等你們當(dāng)了班長再說。有人把這事捅到區(qū)里,區(qū)長老雷對這事沒態(tài)度,有態(tài)度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不管。他也知道大頭家中困難,人又悶憨、老實。這么大個單位,照顧個把人,算個屌事。再說,礦上有多少人吃空餉?跟他們比起來,私下照顧大頭這點兒事,算個屁!

大頭去宿舍找王黑的,是為了借錢。他不能從家里往外拿錢。他怕秀芬生氣。見到王黑的,大頭吞騰半天,才說出了借錢的事。王黑的磕巴都沒打,打開柜子,就從一個黑挎包里點出一千塊錢,遞給他。臨了還說,大頭,這錢你先交了。等你上了班,我每月多安排你上倆班,再多記點兒分,慢慢把這錢找補回來。

大頭的眼里就有點兒熱,低頭出門準(zhǔn)備去交錢。他剛出門,王黑的就追出來說,大頭,你反正也是交錢了。我就破例給你安排活兒,一會兒,你先到井口找老謝,報個到,說我讓你來跟料。今天你就算上大班,掙個井上工。

王黑的這話,說得大頭心里一陣熱燙,像裝進(jìn)去個暖寶。

大頭來到井口,在一列裝滿板材、網(wǎng)片、U型鋼的料罐邊找到正在編號、掛罐的老謝。他給老謝傳了王黑的的話,又說自己去財務(wù)交一下罰款,過會兒就回來。老謝說,去吧,去了就別來了,直接回家吧。我給你把工記上。老謝拿一根罐橛,用力地敲了一下罐沿,像是安慰大頭,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叫啥世道,一點兒小事,張嘴就罰一千塊,還有沒有王法。媽的……

聽了老謝的話,大頭心里又是一陣凄愴。

大頭去財務(wù)室交罰款,走到門口,一摸衣兜,罰單不見了。這幾天,罰單一直就裝在夾克的內(nèi)上兜里,怎么會不見了?他想,可能是自己不注意,掏東西時,弄丟了。他就向安監(jiān)科的辦公樓走去。

老胡見他來了,笑一笑說,大頭,你還沒想通?

大頭嘆口氣,通個屁,要不是逼得沒辦法,我才不交這罰款。

老胡說,大頭,認(rèn)了吧。

不認(rèn)有啥法子。他接口說,老胡,原來的罰單丟了,給重開一張。

老胡翻到原來那張罰單底聯(lián),在上邊寫了個廢字。又翻到一張空白單,寫下大頭的名字,違章事由,罰款金額,撕下兩聯(lián),遞給了大頭。

大頭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要走。

這時,安監(jiān)科的副科長魏春生走了進(jìn)來。這小子是個欺下媚上、善于鉆營的主兒,在底下名聲很臭,私下里人們都喊他魏滑子。他進(jìn)門就說,簡大頭,你不是冤嗎?怎么還交罰款啊。你不是有能耐找礦長嗎,去找啊。找著了礦長,他一開恩,就把這錢給你免了。

大頭被他的話噎得一愣一愣的,憋漲著臉,說不出話。

老胡打岔說,魏科長,你就別再逗大頭了。

魏滑子鼻子呲了一聲,斜一眼老胡,又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大頭說,那天我聽見礦長罵老雷了。你知道礦長怎么說的嗎?礦長說,怎么了,老雷,我的話說了不算數(shù)?在謝莊煤礦這地頭,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魏滑子又說,你那區(qū)長老雷還想辯解,讓礦長直接給從辦公室轟出去了。簡大頭,你再不交罰款,就準(zhǔn)備除你的名。

大頭硬生生地說,他敢!

你說啥?魏滑子一愣,你以為你是誰?。磕闼銈€什么東西,還敢說這話。礦長要除你的名,還不就跟捏死個臭蟲似的!

大頭急了,紅著眼說,他要是敢除老子的名,那就誰也別好過。老子就去跳井筒子。

魏滑子臉往前一探,一字一頓地說,吹?!?,不上稅,吹破天,不流淚。有種,你去跳啊。你要跳了,我這魏字倒著寫,人爬著走。

大頭說,我沒工夫和你在這里拌嘴,我還要去井口干活兒。

魏滑子臉一黑,厲聲說,你沒交清罰款,誰敢安排你上班?

大頭擰著脖子說,你管不著。轉(zhuǎn)身走了。

大頭交完罰款,心頭黑黑地往井口走。他還沒到井口,就看見像個惡狗一樣的魏滑子正站在老謝身邊,頤指氣使地說著什么。大頭沒搭理他,就在罐車的另一頭悶著干活。魏滑子走過來說,大頭,告訴你,你這活兒干也是白干。誰要敢給你記工,我就找誰的事。在井下,我就罰他,讓他干了活兒,也掙不到錢。大頭不理他,繼續(xù)低著頭插連罐車。魏滑子往前緊走幾步,擋在了大頭面前,簡大頭,我說話你沒聽見啊,你這活兒干也是白干。

大頭猛一抬頭,把罐橛用力砸在罐沿上,怒吼道,你狗日的,還讓人活不讓人活了?!

魏滑子嚇得身子一蹦,說,怎么,你還想打我?我是按規(guī)定辦事,你打我,是報復(fù)行為。他身子往前一躬,來,你打啊。

一副等著挨打的樣子。

見大頭不動,他又抬起頭,陰狠地說,就你這態(tài)度,交了罰款也不能讓你上班。還要辦你一星期的學(xué)習(xí)班,天天中午吃飯時間,讓你到大食堂喊話。看你以后還敢不敢頂撞領(lǐng)導(dǎo)。

大頭覺得腦袋嗡的一下就炸了。他見過那場面。幾個違章的人,排著隊,被安檢科的人領(lǐng)著,在職工食堂開飯時間,來到飯廳里,站好,依次拿著電聲喇叭做檢討,講自己的違章經(jīng)歷,最后還要說,讓大家吸取教訓(xùn),引以為戒,不要向他們這樣的壞典型學(xué)。就餐的職工一邊吃飯一邊聽他們的倒霉故事,食堂里笑聲不斷,鬧哄哄的,跟耍猴的來了差不多。據(jù)說這個主意就是魏滑子出的。想到這兒,大頭腦子又發(fā)生了一次爆炸。這一炸,把他整個人炸成了糨糊。他的意識也飄零成碎片。在這些碎片中,突然像弧光一樣閃出一個畫面,大頭眼前瞬間閃過那個農(nóng)民工兄弟跳樓的身影。它被定格住,閃爆了。大頭眼中冒火,盯著魏滑子悶聲說,你再逼我,我就真去跳井筒子了。

魏滑子聽了這話,身子一挺,直起,抬手往井口方向一指說,井口就在那里,你去跳啊。跳啊。你嚇唬誰?不跳,你簡大頭就是大閨女養(yǎng)的。

大頭覺得眼前瞬間一暗,有扇門關(guān)閉了。心也像是被潑進(jìn)墨汁,全黑了。他把一掛罐環(huán)、罐橛,狠狠往地上一摔,奔著井口就去了。走進(jìn)井洞門,沿著道軌沒走幾步,就來到井口的護(hù)欄前。這會兒正是停鉤時間,井洞內(nèi)一片安靜。他稍一猶豫,伸手把住滑檔欄桿翻過護(hù)欄,就站在了井口邊沿。大頭感到身下有一股陰森森的吸力在攫住他。他雙手反抓死死扣緊滑檔,這會兒,只要他一松手,身子就會像飛一樣沉到眼前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了。他眼睛的余光瞥見老謝大張著嘴,揚著手,在往井口跑。

大頭靜靜神,仰起頭,他看見了井架上方透過天輪漏下來的光。那光,影飄飄地亮,有點兒虛。這高處的東西,遠(yuǎn)了就會覺得虛。它再虛虛地晃動,就如水,如幻。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在九山水庫游泳的事。那時,膽大的孩子,都一個個光著腚爬到兩米多高的石崖上,排著隊,往水庫里跳。跳下去一個,平靜的水面就被砸出一個亮花花的坑。再跳下去一個,就又砸出一個亮花花的坑。等他們一個個跳完了,那花坑很快就又被水紋抹平了,像是什么也沒觸碰過水面一樣。大頭膽小,從來不敢去跳,雖說他會游泳,也只在淺水邊玩兒。二街的五魁經(jīng)常領(lǐng)著大頭玩耍,遇事也護(hù)著他。他就鼓勵大頭勇敢地去跳。大頭記得,自己第一次顫巍巍地站在石崖上時,腦子里一團(tuán)糨糊,心都快蹦出來了。他站在石崖上,就是不敢往下跳,像腳下的一片水是他聽過的故事中的魔幻深淵。他跳下去,不是落進(jìn)水里,而是掉進(jìn)看不見的魔鬼的口中。前街一個叫四碰的小子就起哄,笑話他,還跟幾個孩子一起喊,簡大頭,膽小鬼!簡大頭,膽小鬼!

這時,五魁就鼓勵他說,大頭,別怕!沒事,你閉上眼,縱身一躍,就下去了。

那時,他們剛學(xué)過一篇課文,那篇課文里就有這樣一個詞:縱身一躍。但這個詞在課文中是形容一個英雄的。大頭就想,他也要像英雄一樣,用縱身一躍來成全自己。他用力閉緊眼,腿一蜷,腳猛一蹬地,再伸直,就覺著自己的身體帶著那個詞語的速度,彈射著飛離了自己。他在以下落的方式飛離自身。他入水了。那原本在他的恐懼和恐懼的想象中被無數(shù)遍放大過的猶如魔淵一般的水,軟滑軟滑地從下往上快速地把他的身子撫摸一遍。然后就柔柔地裹緊了他,他像是落進(jìn)一個清明柔澈的襁褓里。那種水掠身而來的滑爽感覺,讓大頭記憶了多年。

又過去一年,膽子更大的五魁,這時已敢爬到四米多高的石崖上,一次次躍入水中。那是一個接近天堂的高度。他在高處飛身躍下時,身體劃出的優(yōu)美弧線讓大頭和其他小伙伴們羨慕不已。那么高的地方,只有他敢上去。但有一次,在五魁縱身一躍后,卻再也沒有浮出水面。他跳偏了方向,頭撞在水中暗藏的巖石上。那被砸出很大的亮花花的一個坑的水面,平靜后,浮起一股細(xì)細(xì)的殷紅的血線。

血色淡了,鏡子似的水面上映出的山石灌木,影子都是彎的。

那水影退去后,光又回來了。仰著臉的大頭,在一瞬間,恍惚看見了五魁。他就在那像水似的光影之后,喊著他的名字,向他招手。他只要縱身一躍,就能穿過這層透明的遮障,和他在一起了。大頭笑了。這么多年過去,五魁原來一直躲在像玻璃一樣的水面下,等著他……

大頭清晰地看見了五魁的臉。但他一晃動手臂,那張臉就被水波撫平了。他的手還在像招引般晃動,大頭眼看就要被那手拉住了。忽然,那只手臂換成了秀芬的手,而秀芬的臉也清晰地從手臂晃動的水波里分離出來。她在笑,在笑著呼喚大頭回家。

左馬右各:本名駱同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現(xiàn)供職于冀中能源集團(tuán)。在《收獲》《當(dāng)代》《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陽光》《山花》《長江文藝》《長城》《野草》《作品》《上海文化》《南方文壇》《名作欣賞》《文藝報》《文學(xué)報》《文匯報》等報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文學(xué)評論、散文隨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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