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
“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蹦赣H用竹竿綁了一把掃帚,掃帚一下子通了天,像孫悟空大鬧天宮。母親擦玻璃,我用掃帚東撩一下西撩一下,夠不到的地方,就踩在凳子上,灰塵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飛下來,一道太陽光從窗外照進(jìn)來,照得一粒粒的灰塵手舞足蹈,幸虧母親事先用手絹包住了我的頭發(fā)。
母親拖地,我負(fù)責(zé)去河里洗拖把,一趟又一趟,直到把水泥地拖得發(fā)光。
“還是生女兒好啊,她那兩個哥哥就連黃狗也追不上,不知哪里去了。”母親在河埠頭跟人感嘆,這話讓我心里暗笑,又得意。撣塵后貼春聯(lián),每道門上貼著大紅的春聯(lián),墻壁的空白處貼上年畫,有大胖娃娃抱著魚,有王昭君抱著琵琶,有寶黛共讀《西廂記》,窗格子上貼著“?!弊只蛘叽盎?,把屋里映得亮堂堂的,真是既喜慶又好看。
家里收拾得锃亮后,母親在接下來的一個早上,早早地起來,開始生火燒水,開水“突突突”地翻滾著,廚房里霧氣騰騰的。父親殺雞,把雞脖子上的毛一扯,干脆利落,一刀下去,雞沒來得及啼出聲來,血便滴在白瓷碗里。
門口的河埠頭,大家蹲著,邊說邊洗,交流著各種信息,你家有沒有謝年啊,你家殺了幾只雞啊。我拎著雞等著位置空出來。
父親說謝年和祭祖是一年當(dāng)中最為隆重的家庭祭祀活動,表達(dá)人們對大自然的感恩之情,祈盼來年吉祥。我的兩個哥哥這下要出大力了,“哎嗬哎嗬”地把八仙桌抬出,放在靠近大門口的廳堂,按照“橫神佛,直祖宗”的規(guī)矩擺放?!皺M”與“直”指的是桌面的木紋路,祭祀神佛的桌子是橫著擺放的。母親說:“這可不能擺錯,要照老規(guī)矩辦事,說不定什么時候橫財就會飛進(jìn)家門?!奔漓胱孀诘淖雷邮秦Q著擺放的,孝敬祖宗自然要工工整整,不可亂了方寸。八仙桌上放著三只紅漆木質(zhì)祭盤,分別盛著三牲:豬頭、全雞、鯉魚。豬頭是“利市”,吉利。全雞是公雞,身上戳一把刀,昂首跪在祭盤中,口含一根蔥,頭朝門外,表示金雞報春,恭迎神明。蒸熟的雞血、內(nèi)臟各放一邊,請神享用。鯉魚是活的,用紅線穿背,紅紙貼眼,懸于龍門架上,表示年年有余和鯉魚跳龍門。除了三牲還有五鼎,是花生、黃豆芽、芋艿、香干、麩等五種用清水汆熟的素菜,外加一盤豆腐、一碟鹽。供桌上還放著一盤年糕、三杯茶、兩碗飯和十二盅酒。
母親清清楚楚地記著這一切,父親不是忘了這樣就是忘了那樣,母親就數(shù)落父親跟小孩子一樣只知道吃不知道做事。父親說不過母親,只好拿好話夸母親。
祭祀儀式結(jié)束后,父親捧著魚,帶我們?nèi)ズ舆叿派?。揭去紅紙的鯉魚,糊里糊涂,像是活了過來,本來死了心,以為要成為桌上的一道菜了,沒想到還能回到河里去,不禁感激涕零,眼睛水汪汪的,跟我們一一告別。
這天晚上吃的是汁水年糕湯,舀上幾勺煮雞和煮豬頭的汁水,待水煮沸,放入切好的年糕,水滾起,再放些許青菜。年糕湯是用來當(dāng)晚飯的,母親不會限量,閃著油光、白是白、綠是綠的年糕湯,一口氣吃上三大碗,直到吃撐了肚子,邊打著飽嗝兒,邊嚷著“汁水年糕湯一鑊,吃得小舌頭鮮落”。
謝年后是祭祖,八仙桌就擺在廳堂,按木紋直向擺放,跟謝年的擺法相反,供桌的三邊擺放酒杯和筷子,都是平時見不到的好菜,大魚大肉,碗數(shù)成單,擺滿一桌。點(diǎn)燃香燭后,父親念念有詞,合掌,請祖宗大人來吃年夜飯,并請祖宗大人保佑全家健健康康、太太平平。母親叫我們許愿,我們收起平常嘻嘻哈哈的模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整個身子撲倒下去,跪拜在祖宗面前,一磕頭二磕頭三磕頭,默念心愿。
那時候,母親真是忙,忙好謝年祭祖,還得給我洗過年澡。母親把家里最大的木腳桶放在廳堂中間,叫我把浴罩拿出來。浴罩是一頂尼龍做的罩子,淡藍(lán)色的,很大且很長。浴罩從房頂上掛下來,把木腳桶罩在里面,木腳桶里倒進(jìn)一桶桶的滾水,浴罩內(nèi)熱氣氤氳,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真有趣。我脫了衣服跳進(jìn)桶去,水燙得我齜牙咧嘴,像一只跳蟲,跳來跳去,母親抓不牢我,一按我,我就跳起來,大呼小叫,路人經(jīng)過,在門邊伸進(jìn)頭探一下,母親笑說:“在褪豬毛哩?!?/p>
三十年夜說到就到了,這一餐的菜肴很豐盛,母親把春節(jié)待客的豬肉、雞肉等菜留足,剩下的就在三十年夜吃。父親喝著黃酒,我們吃著肉,滿嘴的油,搶著給父親倒酒,給母親盛飯,真是少有的暢快。
酒酣處,父親搖著頭哼起了小調(diào):“第一只臺子四角方,岳飛槍挑小梁王,武松手托千斤石,太公八十遇文王。第二只臺子湊成雙,轅門斬子楊六郎,諸葛亮要把東風(fēng)借,三氣周瑜蘆花蕩……”
此時,我們兄妹仨站在門邊量身高,對比去年的刻度,分享著長高的喜悅。我們吃著瓜子、花生、年糕干,和父母一起守歲,講那些關(guān)于年的民間傳說和對來年的美好期盼。父母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們說什么也是什么,歡歡喜喜,壓歲錢和新衣服都壓在枕頭下,一雙新棉鞋并排放在床邊,米甏里的米是滿的,水缸里的水是滿的,灶間的柴火也堆得滿滿的,什么都是滿滿的。忙碌了一年的砧板和薄刀(菜刀)在灶臺上呢呢喃喃,水桶和扁擔(dān)在壁角交頭接耳,掃帚和簸箕在地上也是款款深情。那佛龕里供奉的神像端坐在自己的位置,白天受祭祀的神靈和菩薩靜坐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明天,可以擁有新的衣服、新的歲數(shù),我摸出壓在枕頭底下簇新的壓歲錢,簇新的五角紙幣散發(fā)著一股油墨氣,棱角像一把刀,能把手割出血來,扇一扇,聞一聞,再心滿意足地放回去。睡意像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地涌上來,終于淹沒了我。
每年的除夕,我都想等待,等待十二點(diǎn)鐘放的開門炮,但是我每年都是等著等著就睡著了。父親說,十二點(diǎn),家家戶戶都放開門炮,比賽一樣,一家比一家放得響。
大概天上的菩薩也喜歡熱鬧,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心里高興吧。
(王耀清摘自化學(xué)工業(yè)出版社《四時之味天然歡喜》一書,李 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