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此片上半部,展示上級做思想工作的技巧。
男主李俠是位作戰(zhàn)部隊的政委,上級要派他去日軍占據(jù)的上海做地下工作,李俠的同事反對,說李俠一心想去前方打仗。上級說:“其實去上海,不就是去前方嗎?”
如果“前方”以能見到日軍為標準,那么上海確實能見到日軍——同事面顯難色,覺得邏輯不通,不好轉(zhuǎn)達。上級說:“你叫他來,我跟他說?!?/p>
李俠來了,去了上海。
女主何蘭芬一心想做發(fā)傳單、組織工友等行動力度大的事,她的上級給她布置任務——跟李俠在表面上建立一個家庭,裝得要像真的一樣。
蘭芬當即拒絕:“這個工作,我做不來。”
上級做思想工作:“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闳??這是一個非常艱巨的工作,相信你一定能夠完成。”
將跟一位陌生男人朝夕相處的實際尷尬,置換為“非常艱巨的任務”,激發(fā)出蘭芬的斗志,蘭芬同意。
蘭芬原是紗廠女工,已受“勞動最光榮”的精神洗禮,卻要扮作小資產(chǎn)階級,看到家里的時髦家具,不愿進門,一臉嫌棄。李俠勸導:“住這樣的房子,就得有這樣的家具,這是為了工作。”
蘭芬抗拒:“工作?工作還需要這些東西呀!我是說不應該浪費!”
她是工人,習慣早起干活,天一亮就要出去買菜,遭李俠攔阻,說只能十點鐘后出門,不睡懶覺,會被敵人看出來。
蘭芬可以忍受睡懶覺,忍受不了混入闊太太群里打麻將,終于爆發(fā):“我怎么能跟這些人混在一起?我討厭這種生活,一點也不喜歡?!?/p>
作為她的上級,李俠做思想工作:“搞這一套,對我們說是困難的,可是我們是無產(chǎn)階級的戰(zhàn)士,就要學會在任何條件下作戰(zhàn)。”
將打麻將置換為“作戰(zhàn)”,蘭芬接受,從上午練到深夜十二點,興奮喊出“和啦——”
上級做思想工作,只有轉(zhuǎn)換概念這一招。下級也不是小孩,是有思辨能力的大人,怎么會信?
一定不是被說服的,是自己說服了自己。
當李俠面對“其實去上海,不就是去前方嗎”的腦筋急轉(zhuǎn)彎時,凝望窗外的延安寶塔,表態(tài):“只要我的工作對組織有利,調(diào)我去哪兒,我都沒意見。”
說服他的,不是上級的口才,是寶塔象征的民族未來、大眾利益。私心重,便不會答應上級的安排。
民眾原有無私奉獻的傳統(tǒng),在此土壤上,嫁接上革命理論,方能成活。無私奉獻的好處,是自然形成“人人平等”的意識。
我無私奉獻了,那我就不低于任何人,贏得了平等。一九五○年的《武訓傳》,表現(xiàn)乞丐可以成為“圣人”,他用乞討來的錢,給窮孩子辦免費學校。無財無勢無權(quán)無文化,都沒關(guān)系,只要無私奉獻,就可以等同圣賢。
沒有“人人平等”的土壤,也會發(fā)生革命,但難成功,比如日本。一九八○年的日本電影《動亂》,揭示一九三六年的“二·二六不祥事件”,是為農(nóng)民利益反抗政府的政變。一伙出身農(nóng)民的軍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首相官邸、包圍皇宮、殺了海軍大臣和財政大臣,卻被輕易勸降,接受死刑。
因為沒有平等意識,行為上已經(jīng)叛逆到頂,精神上還覺得低人一等,希望軍政高層理解自己“真誠的心”。高層也沒想到他們幼稚到這個程度,試探:“請用死,來證明你們的真誠吧(大意)。”
果然幼稚,為了證明,他們放下武器,死了。
作為“內(nèi)部參考”,此片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大陸放映。觀感不佳,看怒了觀眾:“干嗎要證明這個?”
覺得主演高倉健空有硬漢外殼,精神弱小,不是“最好的高倉健”。還是一九七八年公映的《追捕》里,跟司法機關(guān)硬抗到底、不爭取到平等權(quán)力絕不就范的高倉健,更得國人之心。
國人在電影上,見不得“低人一等”的事。見了,會不舒服。
魯迅先生筆下的少年閏土的故事,講窮孩子和富孩子原是朋友,窮孩子長大后,自覺低人一等,富孩子覺得窮孩子受了社會風氣污染,喪失真誠,遺憾兩人從此做不得朋友。
小學時,《少年閏土》是重點課文,老師解釋為,閏土是舊社會的受害者,閏土沒錯,錯在社會。
社會永遠是勢利的,幸好除了社會,還有文化。
文化,就是為超越勢利用的。江湖人是“關(guān)老爺像前,人人平等”,突破江湖地位,就事論事地講理;祠堂里是“為對得起祖宗”,小輩人可以批評長輩。
讀書人里,是“孔夫子像前,人人平等”,在孔廟,民可以批評官,整理好言論,再遞交官府??棺h書來自孔廟,當?shù)毓賳T已無權(quán)處理,上級官員必須過問。在司法流程上,孔廟等同越級申訴的單位。
書院,是打破師徒、學派、禁忌、政令而討論學問的地方,學生可以批評老師,新手可以批評名宿,布衣可以批評朝臣。高中時教我國畫的老師,在我過了四十歲后,就不再以老師自稱,改口自稱“兄”,師生變兄弟——是書院遺風。
八卦掌的程廷華基本把優(yōu)秀的徒弟都變成了師弟,吳昌碩不再提齊白石曾給自己遞過拜師帖的往事,黃金榮將杜月笙的拜師帖退還,門生變同輩——我們這代人的老師夸學生,常用語是“不是我教他,是他在教我。得了這個學生,我才把我老師教我的搞明白了呀。”
看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軍事電文,上級對前線打仗的下級稱為“兄”,自稱為“弟”。讀書人之間求幫忙,辦事期間,長輩對晚輩也是自稱為“弟”,辦完事了,恢復原本輩分稱謂?,F(xiàn)代人求幫忙,張口叫“大哥”,是此遺風吧?
打仗時,也這么稱呼,是表態(tài):“你為國家拼命,就是給我?guī)兔?,老天不報答你,我必報答。?/p>
書院在清末被西式學校取代,書院式的人際關(guān)系,卻潛移默化,被各階層繼承。人到中年,發(fā)現(xiàn)錯在閏土,魯迅沒有高人一等地待你,你為何低人一等地待他?
民間“由無私奉獻走向人人平等”的狀況,在明清兩代,是制度運作,由家規(guī)和科舉塑造。
國人的“家”,基本是五世同堂,甚至六世同堂、七世同堂,因為同代人的生育時間差距,會出現(xiàn)年齡與輩分不相符的情況,一個小孩往往是爺爺輩。這種家至少四十人,七十多人還行,二三百人不多,七八百人常見。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一九七九年的美國電影《克萊默夫婦》以錄像帶方式傳入,看到這對夫妻的痛苦,我們的第一反應是:“沒親戚幫忙嗎?”
《克》片是父、母、孩子的單一家庭,跟活在復合式大家庭里的我們,完全是兩套心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傳來,我們的第一反應是:“壞了,沒這種心理呀!我們還算是人嗎?”
當年落后,報紙輿論總擔心我們被開除地球球籍。跟外國心理不一樣,一定是我們有問題。
弗洛伊德的心理學,是以奧地利的單一家庭為研究對象,美國工薪階層也是單一家庭,他們有共鳴。跟我們有共鳴的是意大利人,也是大家族聚居,一九九九年好萊塢喜劇片《老大靠邊站》,一位意大利黑幫老大找心理醫(yī)生求救,卻一再表示弗洛伊德說的人類普遍心理,自己一點沒有。
我們當年不太敢說這話,還是黑幫耿直。
多則七八百、少則幾十人——在這種高密度的家庭構(gòu)成里,鼓勵自私,必引發(fā)崩潰。大家庭的教育,人之初,從“孔融讓梨”開始,好東西要分給弟妹。
家族里,“因果報應”取代了“等價交換”。什么事都是對等交換,必將矛盾重重,一旦養(yǎng)成斤斤計較的風氣,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吃虧,人人恨人人,那就得分家了。
因果報應的理論,突破了“就事論事”,比如,你借給二叔錢,幫他度過危機,不料二叔賴賬不還,但是你兒子考上了清華,那就是你的回報,等于二叔加倍還你錢了。
如果二叔的生意虧了,那就是他賴賬的結(jié)果——既然老天把一切都算得好好的,人跟人之間,就可以放松,不在一事一物上較真。
天,是人際關(guān)系的一環(huán)。無私奉獻,天必報答——大家族的生活,自然會形成這種思維。
科舉,產(chǎn)生大量脫離生產(chǎn)的社會閑散人員?!案x之家”是虛假說法,一邊種地一邊做學問是少數(shù)情況,不名譽的事。明清兩代習俗,讀了“四書五經(jīng)”,就不能務農(nóng)經(jīng)商了。
通過科舉當官的人是極少數(shù),多數(shù)書生謀生是開私塾、行醫(yī)、賣字畫三條大路,還有當訟師、師爺?shù)男÷贰煤阱X、顛倒是非,人格虧欠,書生們不太干。
私塾的報酬低廉,一戶人家聘老師,結(jié)果左右鄰居的小孩、親戚家小孩都來學,老師只拿一份錢,額外來的孩子算公益。
明末四大名醫(yī),三位是自學成才,自己看醫(yī)書看懂的。當醫(yī)生容易,是讀書的福利。醫(yī)生遇上貧困戶,不但免診費還送藥費,一月必有幾天為“義診”,看病不要錢。
魯迅的名文《藤野先生》,記述年輕時在日本醫(yī)學院的老師藤野,后來兩人失去聯(lián)系。日本的魯迅文學愛好者探訪藤野下落,果然高風亮節(jié),沒辜負魯迅的好印象,從醫(yī)學院辭職,回到鄉(xiāng)村開診所,一周有一日義診。
藤野是西醫(yī),按中醫(yī)理念生活。一九六五年,黑澤明導演的《紅胡子》,便是講中醫(yī)診所特有的公益行為,令一位來實習的西醫(yī)學子徹底服氣,放棄去大醫(yī)院就職,甘居底層,覺得找到了人生價值。
“男人賣字,等于女人賣身”,讀書人賣字畫,等于經(jīng)商。經(jīng)商可恥,好在可以置換概念,他人付錢,不是買字畫,是買你的洗筆水,稱為潤筆、潤格、潤資。面子保住了,掙不到什么錢,能要出高價的書法家、畫家畢竟一代人里沒幾位。
大部分賣字,是給官府、行會抄公文告示,或幫私人寫信,將將養(yǎng)家糊口。上世紀二十年代,增加了寫武俠小說,掙大錢的只有出名的六七位,大部分得錢少,或被出版社報社賴賬,掙得多,拿不到。
讀書,逼得人離開土地、脫離家族利益,服務于社會。書生以授課、賣字、中醫(yī)求得廉價溫飽后,開始做公益的一生。鄰里糾紛,必找你當證人、擔保人、調(diào)解人,民眾向官府抗議,也必找你當出頭鳥,由你出面交涉。
明清制度,只要有最低檔次的科舉功名(考試過關(guān)),進衙門便不下跪了,官員對你行讀書人之間的禮節(jié),談事給方便,差吏、衙役不能向你收好處費,所以民眾為省錢,是事事都要你代為出面。
雖然有“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的民諺,但接洽當?shù)伛v軍、過路逃兵、土匪,民眾還是要你去。因為軍匪對讀書人客氣。
梅蘭芳的編劇齊如山,遇上一九一二年京津兵變,非要上街見證歷史,家人攔阻,他自信憑自己讀書人的樣子,不會出事。果然暴亂士兵看見他,像沒看見,只有一個士兵上前,口稱先生,請他掌眼,看剛搶的東西值不值錢。
齊如山贊嘆國人天性實在淳良,施暴時刻都這么講禮貌。那只是對他,士兵們對商人可都是下狠手,毆打燒房。
讀書人得各階層尊重,不是因為讀書多,是因為一代代讀書人無償為大眾做公益,軍人土匪的祖輩必受過恩惠,所以客氣。
齊如山占的是這便宜。
躲不開的公益,都因為你讀了“四書五經(jīng)”。
放棄建功立業(yè)之心,才會踏實做公益?!墩撜Z·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p>
朱熹解釋為,忠心古代文化,只是傳承,不做添加、再創(chuàng)造的事。也有玩笑說法,是只講課,不寫書,書由弟子寫。
可能“不作”指的不是不作文,是不做官。《論語·陽貨篇》,對于當官,孔子能躲就躲。魯國的主政者陽貨批評孔子不仁不智,個人才華留著自己玩,明明有治國的辦法,卻不說出來,任憑時機錯過,國家混亂。
孔子大窘,答應做官。答應得好,陽貨主政期間,他還是沒做。
孔子說的“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杜甫簡化成“富貴于我如浮云”,富貴指當官。春秋時代,官與富是一體的,當官便有俸祿,比掙什么錢都快。
孔子對掙錢沒耐心?!墩撜Z·述而篇》,“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如果不費事就能成富豪,讓我趕馬車,我也愿干,不怕丟面子,只怕費事。如果不行,我就還是干我喜歡的吧。
他的時代,國君普遍被卿架空??鬃又苡瘟袊?,基本模式是,每到一國,均號稱是來幫助國君打壓卿的。國君對他,只有給錢請宴的能力,卿被激怒,將他驅(qū)逐。
他也不是真要幫國君,他曾跳過魯國的卿,直接給魯國國君當官,顯出軍事、外交才能,差一點滅了魯國的卿。這份履歷,令各國國君對他有期待,他說不用那些手段,我有了新方法——請您提高修養(yǎng),您變了,卿也就變了。
各國國君該被氣死吧?覺得他糊弄人。
十四年游歷,一路討人嫌,正好不當官。
最后一站,楚國國君要給他塊封地,當楚國邊界上的衛(wèi)星國,又是模式重演,楚國的卿被孔子的“廢卿”言論激怒,出面攔阻,不讓這事成。
或許這就是孔子的既定計劃,周游列國,只為走走看看??吹剿宦烦园T,故鄉(xiāng)魯國新一屆卿覺得他總該覺悟,能為自己服務了,于是迎請他回來。孔子提出,可以任閑職,給我錢可以,別讓我做事,要做事,我就不回來了。
孔子清楚,想當官,不能找國君,叫弟子們?nèi)フ仪?,果然弟子們在各國都當上官。他清楚應對時代的有效方法,自己不做,“述而不作”是此義吧?
“竊比于我老彭”——我老彭,故鄉(xiāng)的老人。把自己當成個老人吧,老人就是講講往事,不做事。誰會要求老人做事呢?
苦讀“四書五經(jīng)”,是為了科舉當官,“四書五經(jīng)”的內(nèi)容,卻是最好別當官。所以,科舉淘汰下來的大批學子可以自安。
孔子提供的人生范本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吃粗糧,喝冷水,枕胳膊躺著犯懶,便是快樂。
每個小孩都這樣,對身體基本功能充滿新鮮感,體驗吃喝、睡個懶覺,高興得不得了。我們每個人都是這么“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地快樂了十多年,青春期一到,就把這種快樂忘了,進入“美丑、貧富、成敗、值得不值得”的憂愁歲月。
《論語》里的孔子時時處在孩童快樂里,不像是中年覺悟找回來的,像是年少時一路持續(xù)下來的,從未失去。真是神奇,不愧是孔子,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或許因為年少時起一直在彈琴。
因為我什么樂器也不會,沒有體會,只能就《論語》的文字線索,說是“可能”。
《述而篇》孔子先講憂,國君不修德,有學之士不傳播學問,官員知道正確做法不實行,所有人得過且過,任憑糟糕的狀態(tài)延續(xù)——然后筆鋒一轉(zhuǎn),寫孔子自己是一副“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舒服快樂的狀態(tài),他是無憂之人。
接著一筆,寫孔子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我真是老了,很久沒夢見周公了。
宋朝有兩種理解。朱熹注釋,孔子要踐行周公之道,世上卻是另一個走向,理想和他越來越遠,甚至理想在夢中也不再復現(xiàn)。這一夢,寫哀愁,寫到了極處。
張載認為,不要割裂文字,這是接在“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后面的話,自嘆衰老,是跟學生幽默,孔子高興地宣布,從此不需要一個夢中人指導自己,他已經(jīng)和周公合二為一。他不必再夢周公,自己就是周公。
孔子夢周公,在《孔子家語》里有演繹,不知是孔子學生群里流傳出來的話,還是杜撰。夢得很具體,周公組織人,給孔子做了禮樂的完整演示,孔子感嘆“見到真的了”。孔子在夢中跟周公長篇對話,之后感嘆“原來這樣”。
孔子時代,禮樂已走樣,走訪多處,總覺得不對,于是以自己的研究為準,以“周公夢授,親眼所見”說服學生。對于含義費解的前代文獻,孔子談出一段前所未有的新意,為取信于人,也是“周公夢授,親耳所聞”。
朱熹發(fā)明了個詞,說孔子的夢是“正夢”,別人的夢是胡思亂想,不能當真,孔子的夢等于真實,能作為依據(jù)。
如果《孔子家語》里的情況,不是杜撰,那么《論語》里的孔子是真高興,人老了,對他人有了威信,對自己有了自信,從此不必再借助周公,自己說什么是什么。
以我為準——世上應是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
以上知識,是我四十歲后惡補來的。費這番筆墨,為說清楚男主李俠,他的行為,我這代人罕見,光看電影,已理解不了。
讀書,能讀出一種“忘乎所以”的快樂。忘記以往經(jīng)歷,忘記現(xiàn)實處境。此快樂,《永不消逝的電波》里有。
夜幕降臨,李俠、蘭芬這對假夫妻,面臨怎么過夜的尷尬。屋里只有一張床,李俠選擇上閣樓打電報,讓蘭芬獨自睡覺。
次日天亮,李俠回屋。蘭芬是漂亮姑娘,穿睡衣躺床上,李俠對她視而不見,似乎室內(nèi)的清晨陽光,更讓他感到愜意,他坐地上,看起《紅樓夢》,看得入迷,蘭芬走近,都沒察覺。導演完全按照舊派文人的情調(diào)喜好來拍這位地下黨。
對于《紅樓夢》,導演在后面的戲里做出說明,這冊《紅樓夢》含有密電碼,他在核對。表明不是文人習氣,是繼續(xù)工作。
他無視美女,另有快樂,因為一夜譯出了來自紅區(qū)的一篇重要社論,將打破日偽報紙的謊言,讓上海市民得到正確信息。做了有益時代的事,讓他進入“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悠哉自得狀態(tài)。
扮演李俠的孫道臨在一代明星里,是最接近于戲曲小生的電影演員,小生首先得是書生。他人能有他的演技,難有他的氣質(zhì)。
他在清晨陽光里得到享受、看《紅樓夢》入迷,沒有書生氣質(zhì),這么演,觀眾會覺得虛偽,是在女生面前裝樣子。他演,觀眾相信,覺得他真的心無男女。
而觀眾認可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還是因為現(xiàn)實里有過書生。
上世紀五十年代,大陸不再放映美國電影,認為好萊塢沒意思,什么電影都是愛情俗套,根本不反映生活。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一九四○年好萊塢電影《魂斷籃橋》在大陸重映,久違的俗套愛情,感動大眾,我們自發(fā)地認為是好萊塢代表作。
此片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就轟動過一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電影廠訪美代表團,在好萊塢提起《魂斷藍橋》,不料好萊塢對談人士不知道,經(jīng)查詢,答案是流水線上的一般作品,在美國本土票房很差,所以沒記憶。此片在大陸的威名,引起對談人士重視,表示要研究。
應該沒什么研究價值,只因新鮮,近三十年不看好萊塢電影的后果——周傳基老師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剪輯培訓班上所講。
清朝沒有自由戀愛,民國也不普遍?!队啦幌诺碾姴ā分?,查戶口的警察質(zhì)疑李俠、蘭芬,說他倆一個湖南人一個浙江人,相隔遙遠,怎么結(jié)的婚?李俠說是包辦婚姻,警察就不再問了。
上世紀一○年代到四十年代少量的自由戀愛里,男生不能先開口,男生主動搭訕,會給女生造成尷尬,行為可恥。民國文豪們只是寫情書猖狂,不敢在大街上攔截女生、自我介紹,即便在海外,依然羞恥心嚴重,不先開口。
追外國女生,會選擇騎自行車將其撞倒,受傷女生問:“是你撞的我嗎?”文豪歡天喜地,開口:“是我!”連忙自我介紹。
《魂斷藍橋》中,男主對女生直接??诓拧C駠擞^念上受刺激,照做的不多。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大陸男生敢當街攔女生,稱為“拍婆子”——什么詞呀!
一代人中學停課后,好孩子也被迫要跟城市街痞、鄉(xiāng)下二流子打交道,為了生存,語言頓時粗糙?!蛾柟鉅N爛的日子》《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等影視,男生攔下女生后,不是“你當我姐吧”,就是“瞧你挺狂呀”。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魂斷藍橋》重映,驚醒了男生,意識到語言的重要,進入“談”戀愛時代,但還是覺得別扭,隱隱的可恥,能少說就少說。談戀愛,就是給女生講新聞、新書、哲學、歷史——很少提到愛。
一九七八年公映的日本電影《追捕》中的愛情模式,才符合大陸男生心意,男生不用說什么,女生豪邁地說:“我喜歡你?!?/p>
男生說“我喜歡你”,就掉價了。高倉健的代表作,幾乎都以絕口不說“我喜歡你”的堅忍,感動觀眾。一忍數(shù)年,將女生熬老,甚至熬死。
他也難受。亞洲觀眾對他給予普遍同情,同病相憐吧,他集中了大家的毛病。
向女生主動求愛的好萊塢男星,雖然掉價,但可以讓人生變得輕松——這就是《魂斷藍橋》感動不了美國本土,卻感動亞洲的原因吧?
《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愛情段落,看資料介紹,是完全刪除的。上海閣樓悶熱,蘭芬走上閣樓,給李俠扇風。下一場戲,地下黨聯(lián)絡(luò)員通知他倆:“組織批準了你倆結(jié)婚?!?/p>
再一場戲,女主和男主在閣樓上打電報的間歇,在窗口賞月,觀眾以為是新婚燕爾,他倆的臺詞說,月亮跟去年結(jié)婚時一樣圓——啊,這就一年后啦?
都老夫老妻了,也就跳過了戀愛階段。如此跳躍,說明那些年的電影廠上級,是真的不喜歡好萊塢。
《永不消逝的電波》的開篇,跟《一夜風流》《羅馬假日》《七年之癢》等好萊塢影片一樣——孤男寡女被迫同居一處,鐵定的愛情設(shè)置,卻沒有愛情戲。雖然電影廠上級“好萊塢不值得效仿”的藝術(shù)觀,令人欽佩,但情節(jié)上斷了氣,觀影感受,還是有些不舒服——
五十年后,二○○九年的電視劇《潛伏》,一樣的假夫妻設(shè)置,將缺失的愛情戲補上,姜偉導演有心。
《永不消失的電波》一九五八年公映,一九六二年評“二十二大電影明星”,沒評上女主蘭芳的扮演者袁霞,是因為戲份不夠吧?
二十二大明星——這數(shù)字很怪,有零有整,不是我們習俗里的數(shù)。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來自蘇聯(lián),之前國內(nèi)電影院大廳普遍掛著蘇聯(lián)的二十二位明星像,一九六二年被取代。
詢問上一代人,得知當年太多觀眾喜歡袁霞,覺得二十二大里該有她,她“真”。不單是她的個人魅力,她的“真”放在今日,也是難得的電影化表演,尤其在片中多數(shù)演員是戲曲、話劇、好萊塢明星式演法的情況下,不知導演怎么會特許她這樣?
影片中的日本特務中村貼著又厚又亂的假眉,這種眉,在京戲里由重筆畫出,是自我控制力極差的暴力人格,戲臺上常見,生活里的人難長成這樣。
貼上這種眉,演員就成大花臉了。電影演員的長相,得有特點,又不能太有特點,電影表演是一種更細膩、需要觀眾辨識的演法,長相過分突出,觀眾會覺得“噢,你就是這種人”,看了你的臉,就沒耐心看你的表情了。
例如,日本特務中村和汪偽特務柳尼娜是情人關(guān)系,柳尼娜審問男犯人,采用色誘的方法,中村在隔壁監(jiān)聽,突然吃醋,喝令柳尼娜停止,改由自己審問。
是幽默戲份,能為中村這個人物增加色彩,破一破他單一的暴力人格??上催_目的,觀眾還是覺得他只是暴力,也不覺得這場戲有趣。扮演中村的演員該多么恨自己臉上的假眉毛啊,演什么都白演了。
女特務的形象,一直是個難題,既要妖艷又不能漂亮——這個勁很難拿,不妖艷不符合身份,但長相漂亮了,觀眾本能會對其產(chǎn)生好感。所以絕大多數(shù)女特務都不找美女扮演,但要在姿態(tài)、語調(diào)上做足妖艷,于是產(chǎn)生一種怪相,借助話劇表演方式,時刻擺造型、拿腔調(diào),顯得格外的不真實。在風月場上班,有些嚇人,當天就會被辭退吧?但她能迷倒日軍和漢奸——日軍和漢奸什么素質(zhì),難怪他們會走向滅亡。汪偽女特務柳尼娜的演法便如此,不是她不會電影化表演,是時代審美要求她那樣。
與《永不消逝的電波》同年公映的《英雄虎膽》,其中的女特務阿蘭,啟用真正的美女扮演,以至于劇終她被我軍擊斃時,令許多觀眾痛惜不已?!鞍⑻m是能被教育好的,能成為我們的同志”是許多人的心聲——怎么能同情上女特務?電影廠上級們的顧慮還是有道理的。
從此再無阿蘭,女特務都是柳尼娜類型。
地下黨聯(lián)絡(luò)人白小姐初見李俠時,按照劇情,要表演出白區(qū)同志對紅區(qū)同志感到好奇,她是京戲小花旦的演法,眼神活潑得容易讓觀眾誤會,以為她要追求李俠。
軍統(tǒng)叛徒姚葦是京戲丑角演法,縮著脖子、矮著膝,繞著日本特務團團轉(zhuǎn)地說話,一驚一乍的眉眼反應。
面對其他人,姚葦是好萊塢明星演法,永遠挑著右眉。按傳統(tǒng)相術(shù)說法,白人相貌為“眉壓眼”,眉眼之間的距離近,居心叵測、容易崩潰。可能白人自己也有感覺,眉毛挑起,顯得開朗些,心靈對外人打開。
好萊塢明星自嘉寶開始,就挑一邊眉毛了?!痘陻嗨{橋》中的男主女主談戀愛,互相挑眉,越挑越高。好萊塢新電影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跟美國本土同步公映,東京還要晚幾日,上海影星對好萊塢演法熟悉,白楊出道,號稱“中國的嘉寶”,肯定要挑眉。
很多上海明星都挑眉。白人挑眉是讓狹隘處舒展,亞洲人臉型比例均衡,原本不狹隘,挑眉后的效果跟白人不同,有“多此一舉”之嫌——時代流行,不好肯定說不好。
單就《永不消逝的電波》片中的姚葦而論,有些做作,顯出袁霞的自然表情格外好。
性和暴力,是我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總結(jié)出的好萊塢商業(yè)法寶。作為日本上世紀三十至五十年代的大導演,溝口健二持反對意見,他的經(jīng)驗是,性和暴力傷害票房。
性和暴力能吸引不良青年,必折損整體觀眾群,床戲和打戲,令影院里并排而坐的觀眾們相互間尷尬,笑也不是,看也不是。為避免尷尬,寧可不看。
性和暴力在亞洲傳統(tǒng)的大眾文藝里被視為不雅,一部不雅的電影,票房一定差。以性和暴力為賣點的電影,只能是低成本投資。雅,才經(jīng)得起大投資。
溝口健二拍到床戲、打戲,就讓長鏡頭拐彎,做虛化處理。佐藤忠男的《溝口健二的世界》書中,講“二戰(zhàn)”期間,溝口接到拍《元祿忠臣藏》的委派任務,這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為主報仇的故事,從刀劈高官開始,至一場大群毆結(jié)束。
不拍打戲,就不是這故事了。為拍打戲,委派機關(guān)給溝口批下了巨資。引起同行普遍好奇,看溝口如何違反自己的原則。
影片公映,發(fā)現(xiàn)“刀劈高官”時,運動鏡頭跟上得慢了,鏡頭跟上時,已經(jīng)劈完。溝口的動作戲,就是一群人怎么把刀劈者拉開。
“大群毆”場面沒拍,通過讀信,一個人告訴另一個人“發(fā)生了一場大群毆”。震驚同行,覺得這么糊弄,委派機關(guān)一定饒不了溝口。不料委派機關(guān)滿意,溝口過關(guān)。
佐藤忠男寫得不詳細,究竟是什么造成了滿意?
“忠臣藏”的題材,對于日本導演來說,是珠穆朗瑪峰般的存在,每個登山高手都要攀登,不需要委派,成為大導演后,自己主動地就要拍。不同版本大同小異,相互重復,但溝口版本里有一段臺詞,是其他版本絕不會重復的,為“孔子學說很深刻,但我們的武士道更深刻——(大意,一長段話)”。
沒有走訪調(diào)查的條件,只能是就電影本身分析,推測是這段臺詞令溝口過關(guān),原諒了他不拍打戲。
至于錢花到哪兒去了?答案是時間。天數(shù)多。
雖然都是文戲,奈不住反復排練、幾十條的拍攝。溝口清白,耗光巨資,沒貪污。
床戲,會損失觀眾。對此,高倉健吃過苦頭。
一九七六年,任俠片(黑幫片)在日本不再有市場,任俠片代表明星高倉健嘗試轉(zhuǎn)型,拍攝動作懸疑片《追捕》,在日本本土票房失敗。一九七八年被大陸引進,不料大熱,觀影人次據(jù)說高達八億,一代男生學其發(fā)型、服裝、表情。
年少時有位鄰居老叔,年輕時留高倉健發(fā)型,直至老年。DVD時代到來,一買二三十張,買了就放著,看不了一兩張——是買碟人共性,我也如此,買時興致高,買后沒時間。堆著的碟片里,發(fā)現(xiàn)日語原版的《追捕》,想起鄰居老叔。
聽聞老叔活得頹廢,上世紀七十年代公映的譯制片都有刪減,如看到全版,被偶像激活,他會振作起來吧?準備送給他。先看了一遍——決定不送了。
大陸版本,高倉健在逃亡中生病,一位平民女子收留了他,給他吃藥,次日高倉健退燒,禮貌告別,這是我們熟悉的軍民魚水情,平民本能要維護正義,正義的戰(zhàn)士必得到幫助;原版是,女子職業(yè)為妓女,擔心退燒藥藥效不行,無法保證第二天高倉健就能逃亡,于是以做愛幫他退燒,果然有效——
大陸版本,高倉健在逃亡途中獲得愛情,當他躲在女友真由美的酒店房間時,警長趕到,喊了聲“出來吧”,高倉健出于自尊,從衛(wèi)生間走出;原版是,真由美為不讓警長搜查,誣陷警長強暴她,脫光衣服,正背面全裸,警長覺得人格受辱,怒吼讓高倉健自己出來,高倉健一副虧心樣,從衛(wèi)生間走出——
看到做愛治發(fā)燒、全裸退警長,老叔會崩潰,當年的美好全毀。沒法送他碟。
兩場戲,是色情噱頭,希望能拉攏觀眾,不料觀眾不買賬。溝口健二早想明白了,大眾電影里,真正能賣錢的,是人格與意志,不是女人身體。
不見得是至善的人格與堅強的意志,有時缺陷的人格和脆弱的意識更得觀眾共鳴,溝口電影便如此。《追捕》原版在日本不成功,因為將男主女主變得茍且。
您是高倉健啊,任俠片的一代豪杰,大眾看您,是要得到精神激勵,得知您胡亂出賣色相,就懶得看了。還是大陸版好啊,不禁感慨,這次刪對了。
為保障票房,不拍打戲床戲,是溝口時代的做法,大眾基礎(chǔ)造成?!队啦幌诺碾姴ā肥俏覀兎磸头庞车臒崞?,觀影人次高過《追捕》,或許刪除愛情,正是其成功處,為了大概率贏得觀眾。
未活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對那時大眾心理沒同感,電影廠前輩留下的文字少,成了我寫不清楚的事。膠片保存需特定溫度,不入正片、剪下來的段落,不會有人管,很快便毀壞。
刪除的愛情戲,拍成什么樣?
可能我這代人永不會知道。
當初李俠離開紅區(qū),一位送行的戰(zhàn)友,長時間雙手插著褲兜。
出生晚,未趕上此片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首映,我們這代人看,是在七十年代末的影院重映和八十年代初的電視里。我們受的教育是,不能手插褲兜,那是沒禮貌的表現(xiàn)。這位戰(zhàn)友,令我們一幫孩子驚訝,分析他是潛伏進紅區(qū)的敵方特務。
一九七八年,《追捕》公映,高倉健是斜脖、歪嘴,手插褲兜。我們善意理解,因為他是逃犯身份,手插褲兜,為方便隨時掏刀。后來重映、新進的譯制片多了,才看明白,手插褲兜是穿西裝的基本姿勢之一。
戰(zhàn)友是好人,只是以前穿過西裝??础段餍新洝罚怪Z拍照的解放區(qū)生活,穿過西裝的人不少,穿軍裝,仍手插褲兜。
我們這代人的小學教育里不能手插褲兜的標準從哪兒來的?
查閱史料,發(fā)現(xiàn)清朝末年,清政府花巨資,聘請日本教習辦幼兒園、小學,全國范圍。我們一代小學生“雙臂扣到椅子背”的坐姿、學生跟老師講話不能手插褲兜、老師扔粉筆頭打上課瞌睡的學生腦袋……都是從上世紀初沿襲下來。
原來是日本人搞的,太古板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青年叛逆,手插褲兜,被大人斥為“流氓”,其實青年沒錯,天下原沒有此規(guī)定。
李俠離開紅區(qū)的最后一個鏡頭,是騎著白馬跑遠。意境很好,但總覺得哪里有問題,不夠抒情。也是一九七八年,引進意大利、法國合拍片《佐羅》,看到佐羅的馬,才知是李俠的馬小了。
我們土生的四川馬、蒙古馬都是小個。大銀幕苛刻,馬小了,顯不出人的豪情。
《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劇作,有前后不搭的地方。
李俠離開“紅區(qū)”,送別他的戰(zhàn)友說:“把咱們紅軍的傳統(tǒng)帶到‘白區(qū)’去?!薄谏虾J亲龅叵鹿ぷ?,保持軍隊作風,不就被敵人看出來了嗎?
果然,到了上海,地下黨上級對李俠說:“軍人姿態(tài)要徹底改變,像你這樣,在上海要不了幾個鐘頭,就會出問題。”
戰(zhàn)友的囑托跟“白區(qū)”的現(xiàn)實有矛盾。“將紅軍的傳統(tǒng)帶到‘白區(qū)’去”,是李俠離開“紅區(qū)”時聽到的最后一句話,觀眾不會將其視為戰(zhàn)友送別的隨口話,會將其視為全片宗旨,看這部電影就是要看這個。
既然否定了不是外觀,那就是內(nèi)涵,觀眾更感興趣。之后李俠表現(xiàn)出視死如歸、勇于冒險、舍己為人——但“白區(qū)”同志沒有這些優(yōu)點嗎?何為“紅區(qū)”傳統(tǒng)?“紅區(qū)”傳統(tǒng)如何突破“白區(qū)”工作的常規(guī)?
這些觀眾自然產(chǎn)生的疑問,影片并未解答。
劇作要前后推敲,如果發(fā)現(xiàn)刪減定型后的成片,沒闡述此問題,就要再多刪一道,將開頭的這句話也拿掉。這句話如肉中刺,會干擾觀影。
“白區(qū)”上級,隱蔽的身份是精神病診所的醫(yī)生。展示他的工作環(huán)境,候診大廳里有三十多位患者,各有各的瘋態(tài)。這個場面太震撼,但之后不再有,上級跟李俠接頭都是在小轎車內(nèi)。
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環(huán)境,按劇作常規(guī),要重復使用,在這個環(huán)境里深化故事,因為觀眾受了刺激后,觀影心理要求再看。只露一次,不知是何原因?
找不到歷史文獻,單就影片而論,可能因為——地下工作者白小姐來接頭,正輪到一個瘋態(tài)十足、看著馬上要出事的患者要進診室,結(jié)果白小姐不排隊,搶先進診室?;颊叩睦夏赣H對白小姐有明顯的反感表情。
地下工作者該高風亮節(jié),怎么能加塞兒?
況且,白區(qū)上級隱藏在精神病人們里——什么意思?估計電影廠上級看著別扭,這場戲交代“白區(qū)”基本的人物關(guān)系,不好刪,就把別的診所戲刪除,重拍,改為轎車內(nèi)(純屬猜測)。
李俠問“白區(qū)”上級,怎么去掉軍人氣質(zhì)。上級的回答,是讓他組建家庭。于是引出女主蘭芬登場,地下活動都是單線聯(lián)系,蘭芬另有上級,叫“老孫”。老孫交待:“有一個同志需要你幫助他去應付環(huán)境?!?/p>
但兩人見面后,李俠已改好,一副圓熟的小商販作派,蘭芬的主要任務“幫他去掉軍人氣質(zhì)”落空了,情節(jié)上不接戲了。蘭芬還有種種漏子,她是紗廠工人,扮作商販妻子,天然不對。令觀眾質(zhì)疑,白區(qū)上級是要幫助李俠隱蔽,還是故意要暴露他?
情節(jié)設(shè)定是女主幫助男主,變成了男主幫助女主。如此矛盾,難道電影廠上級只允許“紅區(qū)”同志幫助“白區(qū)”同志,不許“白區(qū)”同志幫助“紅區(qū)”同志?
從后面的情節(jié)看,李俠受的地下工作培訓不系統(tǒng),匆忙上崗,遇上敵人盤查,沒有應對辦法。
汪偽特務帶著日軍軍官,深夜找上家門。對話如下:
汪偽特務:“你為什么不睡覺?”
李俠:“你怎么知道我沒有睡覺?”——這么回話,誰都會覺得他有問題。
李俠發(fā)電報利用家用收音機,日本軍官摸他家收音機,發(fā)現(xiàn)是熱的。李俠解釋:“我聽廣播?!比毡拒姽俜磫枺骸耙估锶c聽什么廣播?”
李俠眼神回避,下意識走開,片刻后才想出詞:“我收聽國外的行情?!苯忉屪约菏巧倘恕@種反應,明顯說謊啊。
看著李俠漏洞百出,蘭芬在旁邊干著急,幫不上一點忙,完全沒話。她沒經(jīng)過培訓,僅有的一點,還是李俠培訓的……這,哪兒夠呢?
于是李俠和蘭芬被捕。
觀眾會覺得“白區(qū)”上級有問題,不培訓就讓人上崗,對“紅區(qū)”同志未盡到責任。
李俠的自我身份認同,還是一位“紅區(qū)”軍人。全片他被捕兩次,劇終時是第二次,他不顧敵人即將到來,堅持把電報發(fā)完,知道這次活不了,讓夫人蘭芳撤離,在電報里向“紅區(qū)”首長、戰(zhàn)友深情告白。
李俠當初同意去上海,是長時間遙望延安寶塔后決定的?!凹t區(qū)”的首長、戰(zhàn)友們開窗,并排望向?qū)毸?,以“注目禮”來祭奠他,之后李俠的形象疊印上青天……整個祭奠段落,沒有“白區(qū)”上級、同事的形象出現(xiàn)。
李俠屬于“紅區(qū)”,視覺上,定義明顯。
“白區(qū)”的同志確實不容易給觀眾留下好感,蘭芳的上級“老孫”就給我們的生活造成困擾。
影片中,老孫跟蘭芳見面,不介紹自己,而是一臉熱情地問:“還認識我嗎?”蘭芳大窘,突然如釋負重,歡樂地喊出:“哎呀,老孫!”
不知是見了老孫高興,還是慶幸自己及時想起而高興。
電影影響生活,尤其是《永不消逝的電波》這級別的大熱片,在影片重映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生活里,常有半生不熟的人充滿熱情地問:“還認識我嗎?”
太尷尬了。
不知道他是誰,還必須熱情,回答:“哎呀,你呀!”
半生不熟者不依不饒,追問:“真想起我是誰了嗎?你說,我叫什么?”這種逗樂能延續(xù)十分鐘,令人抓狂。
打電話也是,以絕對熟人的口吻說:“猜猜我是誰?”這種電話能延續(xù)半小時,怎么猜都不對,打電話者樂瘋了:“說不出我是誰,要告訴你的大好事,就不告訴你啦。”
遍地“老孫”,讓人怎么活?
因為“老孫”,我們這代小孩反感“白區(qū)”作風。覺得還是李俠好,直來直去。
二00七年,李安導演的《色戒》在威尼斯獲得大獎。DVD版?zhèn)鱽?,同時傳來消息,國際公映版并不是獲獎版本。獲獎版本以梁朝偉給女犯人用刑為開篇,傳說拍得暴虐血腥,拍攝期間梁朝偉一度崩潰。
有高手師兄分析,國公版少了這場戲,劇作便缺了基石。如果梁朝偉的角色剛經(jīng)歷了讓自己都崩潰的施虐行為后,再遇上湯唯扮演的傻白甜大學生,會生出一種“借這個女人,重新做人”的心理。腦補上“折磨女犯”的一場戲,再看梁湯二人的戲,所有細節(jié)都變得另有深意,妙不可言——
不愧是師兄。
這場戲,說明汪偽特務是對女人用刑的?!读一鹬杏郎穼戃娊y(tǒng)特務對女犯用刑,韓國電影《登陸之日》寫日軍對女犯用刑——而《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汪偽和日本特務聯(lián)手審訊,竟然獨對李俠用刑,放過蘭芬。
李俠死不招供,汪、日特務才想起從蘭芬口里撬消息,對蘭芬的折磨,是讓她看李俠用刑。蘭芬看了白看,說什么也不知道。氣壞了特務,一氣之下讓她回家。
汪、日特務為何對女士文明?劇作未交代,如果不受其他電影影響,單看此片,男人對女人客氣,為生活里的普遍現(xiàn)象。
戶籍警盤問李俠蘭芳夫婦,幾位鄰居婦女來串門,跟戶籍警一說笑,戶籍警就不盤查了;特務進家,搜出發(fā)報機,李俠否認跟自己有關(guān),日軍軍官抽李俠耳光,蘭芬沖上怒斥:“你為什么打人?”老師批評打架學生一般,理直氣壯,日軍軍官氣弱,避開蘭芬,不再打了;李俠第一次被捕后出獄,開了個雜貨店,軍統(tǒng)叛徒姚葦找李俠談事,碰上一個帶小孩的婦女來買東西,她一會兒想起一個要買的,沒完沒了,為不耽誤她買東西,姚葦就走了,跟李俠另約個時間談。
《青春之歌》中,也有個例子,地主請來官兵,要抓捕發(fā)動農(nóng)民反抗的地下黨,女主林道靜參與了一點地下活動,地下黨自己轉(zhuǎn)移,也讓她轉(zhuǎn)移。林道靜根據(jù)社會風氣,不怕地主和官兵,第一反應是“我是個女的,他們不會拿我怎么著(大意)”。
我年少的時代,女生走夜路會挨劫,大白天也會被街痞堵,是女的,才危險。林道靜的年代,是女的才安全,不受欺負。如果《青春之歌》里是真的,那么《永不消逝的電波》里的情況,有可能。
房龍在《寬容》一書里講,我們理解不了古人,不信就去觀察自己的爺爺奶奶,爺爺奶奶的行為思維,你就已經(jīng)理解不了。
時代差距,我們一代人,理解不了李俠、蘭芬一代人,他們自成邏輯,不是我們的邏輯。比如,軍統(tǒng)叛徒姚葦。
此人甘當漢奸,國家民族的底線都丟了,怎么會守住朋友的底線?看民國歷史,發(fā)現(xiàn)這類人很多,大義有虧,私德不錯。
得從傳統(tǒng)文化里找淵源,此處就不展開論述了。分析姚葦,因為他是全片中唯一達到當代劇作標準的角色,電影人物不應是塊千年好木,而應是塊三合板,不同質(zhì)感的合并物?;蛟S因為刪減,李俠和蘭芬是千年好木,獨特,也單一。
姚葦是三合板,“對不起國家、對得起朋友”的復合型人格,令他出現(xiàn)的戲,登時好看。好看,不是熱鬧,是能讓觀眾動腦子。他想要干嗎?他怎么做?觀眾事先無法準確判斷,所以好看。
姚葦,還真是個朋友。一旦認為你是朋友,就鐵打地實誠。
他叛變軍統(tǒng),投靠汪偽,出賣軍統(tǒng)在上海的一批電臺。汪偽特務柳尼娜,問他交代的是不是全部,他發(fā)誓沒了。
柳尼娜放心后,以朋友口吻,向他交底,說了一些汪偽高層的情況。被當作朋友,姚葦一激動,又出賣了一批電臺。突然爆發(fā)的友誼,嚇了柳尼娜一跳,剛才她真以為他已說盡。
他安慰柳尼娜別慌,解釋前后不同,因為咱倆人有了友誼。
他對李俠的友誼,也是突然爆發(fā)。日軍特務和汪偽特務聯(lián)手,一夜搜出上海多家私人電臺。李俠被押到特務總部,姚葦已先一步被抓,他身邊有空位,李俠坐下,同病相憐,他友好遞煙。兩人有了一面之緣。
之后,兩人分別受審。李俠是挨打受刑,他是被柳尼娜色誘。色誘了很久,他還不交代,日本特務中村等得不耐煩,讓押他去看李俠受刑。
姚葦一看就嚇了,立刻叛變軍統(tǒng)。
李俠不招供,就被當作示范模特,許多人看他受刑,紛紛叛變。小時候,我們一撥孩子,對汪、日特務的做法很生氣,不好好審問李俠,轉(zhuǎn)作嚇唬別人的工具,李俠白受了很多刑。
姚葦自己是軟骨頭,卻佩服硬漢,對李俠爆發(fā)友誼。姚葦叛變后,日軍特務讓他分析李俠的電臺是中共地下黨的,還是倒賣緊俏商品、賺國難財?shù)闹貞c高官的私人電臺?
他個人認為李俠是共產(chǎn)黨,但硬說是重慶高官電臺,除了“白區(qū)”上級對李俠的營救,他的分析,為李俠出獄出了力。
李俠出獄后,姚葦暗中監(jiān)視,發(fā)現(xiàn)他再無電臺活動,認為他因為被捕暴露,而被地下黨拋棄。于是主動上門,要李俠跟自己干,好心帶他掙錢。
李俠拒絕。姚葦露底牌,表示知道他是地下黨:“那么共產(chǎn)黨要你干,你才干呀?”
李俠騙他,吐苦水說自己做電臺,只為求財,受刑不招的硬漢行為,不是革命意志強,是真的不知道地下黨的事,吃了啞巴虧。白來的牢獄之災,讓他怕了。
姚葦選擇相信朋友,推翻自己的判斷,認定他之前是給重慶高官干的,入獄數(shù)月,而被高官拋棄。好言相勸:“哦,是這么回事呀!老兄你別太認真了,你就吃虧在這上頭。你見的世面太少,你的消息太不靈通啦?!眰魇诶顐b生存之道:“咱們也得變得聰明點,把自己變成活的?!?/p>
友誼的加深,是姚葦佩服有本事的人,聽到李俠打的電報聲節(jié)奏清晰,贊嘆:“真像一汪清水一樣啊?!?/p>
之后李俠打電報,他常在后面看著,名義上是監(jiān)視,眼里都是欽佩。既是硬漢,又有本事——這個朋友,姚葦是交定了。
李俠利用姚葦,將汪偽的機密電文傳給紅區(qū),之后迅速潛逃。汪、日特務一致斷定內(nèi)鬼是李俠,姚葦抗議:“李俠沒有問題,拿我的腦袋擔保?!?/p>
他愿意為李俠死!天呀,此人正因為怕死,才背叛國家。不能為國家死,能為朋友死。這種自相矛盾,才是電影人物,刺激觀眾觀感,要辨析他。
惹怒柳尼娜,呵斥:“什么東西迷了你的心竅?”
是傳統(tǒng)的朋友之道。
姚葦被朋友害了,坐實李俠是地下黨后,姚葦向柳尼娜下跪討?zhàn)垼骸翱丛谕盏那榉稚?,幫幫我的忙吧?!?/p>
男人向女人下跪,奇恥大辱。他該多么恨李俠。
之后,姚葦一直在電波上苦苦搜索李俠,數(shù)年未果。因為“白區(qū)”上級安排,讓李俠脫離了電臺工作。
當日軍投降,“白區(qū)”上級認為時過境遷,重新安排李俠打電報。不料柳尼娜、姚葦未因漢奸經(jīng)歷受罰,在國民政府接管上海后,他倆搖身一變,成為國民政府的特務。
姚葦在電波上終于又聽到“一汪清水”的節(jié)奏,親自帶隊,抓捕李俠。竟然能從千百電波中,聽出李俠的個人手感,當年這份友誼該多深?
如果按好萊塢拍法,是“向朋友復仇”的橋段,兩人間該有“咱倆一起吃過多少次飯,我兒子叫你干爹,你為什么害我?”“對不起,我是個警察?!币活惻_詞。
但當年電影廠審美,看不上好萊塢套路。所以兩人見面,不談私情,沒臺詞。李俠冷眼掃一眼姚葦,就轉(zhuǎn)臉給“紅區(qū)”發(fā)臨終告別語了,進入忘我狀態(tài)。
他的冷眼,令姚葦徹底寒心,想不起說話,忘了行動。
靜待李俠將電報發(fā)完,說明姚葦還是個朋友,知道這次李俠得死,容他把最后的事做完——這是對劇情的過度解讀,成片里,沒給姚葦個人鏡頭,他淹沒在全景中。觀眾感受不到什么,觀眾眼中,他只是個簡單的壞人,不阻止發(fā)電報,只因被英雄震懾。
結(jié)尾,把姚葦拍沒了。不用好萊塢俗套,他也該有一筆。戲全給了李俠,影片中的他就成了個未完成的角色。
話劇演員得練功,像京戲演員般,一身本事。女主蘭芬的扮演者袁霞是話劇團出身,她追求電影化的自然表演,藏起了一身本事。
但還是有個鏡頭顯出功底。
蘭芬目睹她在紗廠時的工友因發(fā)傳單被特務擊斃,她一度精神崩潰,奔跑回家。路過一條窄巷時,踩起地面積水,濺到大腿根的高度,身子傾斜近四十度,連跑了兩步。
照做,才知道有多難。那么淺的積水,一腳下去,能濺起那么高,這一腳的力度,可以踹斷磚頭。身體失衡的狀態(tài)下,一動就摔倒了,一秒鐘的事,她歪身不倒那么長時間,最后純靠腰力將身子扳正,接著跑,武術(shù)冠軍打的醉拳一般。
男主李俠的扮演者孫道臨,也是話劇出身,看他的電影有趣,他是每部電影必留個絕技。本片,是眼神戲。
結(jié)婚一年后的紀念日,李俠沒有談情說愛,向妻子訴說他對“紅區(qū)”戰(zhàn)友的思念。此鏡頭,為緊盯眼部的特寫,加上轉(zhuǎn)化到下一場戲的疊化時長,高達四十五秒,孫道臨沒眨眼。
大銀幕效果,眨眼傷害表演,一眨就出戲。那個時代,膠片感光度低,照明格外刺眼,到特寫鏡頭,為拍出瞳孔高光,還要滴特殊眼藥水。眼里刺激,八秒不眨,已很難。
眨眼是交感神經(jīng)的自我保護設(shè)置,不經(jīng)過大腦。四十五秒,近乎奇跡。
蘭芳在工友被殺后,跑回家對李俠說:“別人流血犧牲,我在這兒當太太。你讓我走吧,我要做艱苦的工作,和敵人斗爭?!?/p>
李俠反問:“你覺得這不是跟敵人斗爭嗎?”
蘭芳說不是,拿出工友臨死前撒出的傳單,說:“這個才是?!?/p>
李俠:“這張傳單的底稿,是經(jīng)過你的手傳出去的?!蹦鞘抢顐b前夜接收“紅區(qū)”電報,譯出來的,編進《紅樓夢》里,讓蘭芳轉(zhuǎn)交聯(lián)絡(luò)員白小姐。
蘭芳服氣,找到自身價值,留下了。
寓言故事般,告訴我們,無意義的生活,或許有意義,我們早干上了最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