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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壇筆記

2022-01-22 21:01:35肖復(fù)興
上海文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土山藤蘿天壇

肖復(fù)興

春天,天壇里的花多了一些。齋宮里的玉蘭謝了,內(nèi)垣外的杏花、榆葉梅、北宰牲亭前的梨花、北天門外的紅白碧桃相繼開過之后,到春末時分,滿地的二月蘭,緊接著,丁香和紫藤花開得正旺,然后是芍藥和月季躍躍欲試爭奇斗艷。這時候,通往百花亭的甬道兩側(cè),西府海棠夾道,特別在別處少見的三株白海棠,最是艷麗奪目,在它們前面搔首弄姿拍照的人很多。

據(jù)說天壇里大小花卉有一百五十種之多。但是,春天一過,除了月季園里的月季,到了夏天,在齋宮和東門內(nèi)垣前的小花園等地,還能看到紫薇和木槿;柏樹林中,間或有一叢叢的玉簪——但都布不成陣,與滿園蒼蒼古柏樹林不成比例。到了秋冬兩季,除了國慶節(jié)前后會有太陽菊等一些草本花卉,植入花盆里面,大卡車載著它們運進園中,現(xiàn)擺現(xiàn)放,節(jié)后再拉走;便是祈年門前菊花展的折子戲出場,都是趕場似的臨時出演;再以后,基本不會再有什么花卉赴約,到了冬季,一直到來年開春之前,天壇公園里,見不到花的蹤影。

當(dāng)然,天壇和其他公園不同,人們到天壇來,不是為了賞花,而是為看古建筑,聽松濤柏浪。但作為一座公園,畢竟和原始的祭天圣壇不盡相同,缺少鮮花相襯,總有點遺憾。

這是天壇自己也意識到的,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前后,天壇南側(cè)外墻的那一圈商攤撤除之后,騰出了被侵占的地盤,在外墻內(nèi)側(cè)新建了一片苗圃,為的就是繁榮一下原本欠缺的花木。那一片苗圃占地不小,有一次,我闖入苗圃,正是初春時節(jié),園林工人正在收拾還是枯枝的盆栽月季,從暖棚里搬出我認不出的其他花木。這個地方,成為了天壇花卉的大后方。只是,遠遠不夠,天壇的地方實在太大了,再大的苗圃,也難以把它變?yōu)橹参飯@。

三月底,百花亭前海棠開得正旺,游人若織。坐在花前小憩時,一位老者和我聊起天,也為此感嘆。他對我說:天壇里這些花都是后栽的,當(dāng)初補種花時肯定有個規(guī)劃,不知為什么,獨獨少了梅花。其實,其他的花,少點兒沒什么,少了梅花?他說著,搖了搖頭。

我請他接著說說,為什么少了梅花就少了點兒意思?

他反問我:你說呢?但不等我回答,他自問自答道:梅花是咱們中國最古老的花,你說天壇這么古老,能和天壇相配的花,除了梅花還能有什么花?菊花?每年秋天天壇辦菊花展,行嗎?菊花,那是隱逸之花,和天壇相配嗎?再說了,如今天壇四季有花,唯獨冬天最枯瑟,這時候有點兒梅花開,你說那該是什么成色?

我沖他豎起了大拇指。他說得對,在北京好多公園里都有梅花,唯獨天壇沒有。這確實有點兒讓人匪夷所思。這位老者是智者,智者不見得都是老者,卻常常藏于民間。

二0二0年六月初,《北京青年報》陳國華和王勉兩位朋友要采訪我,我和他們相約說到天壇來吧。疫情鬧得,我們多日未見,在長廊外的柏樹蔭下交談甚歡。

國華忽然問我:我在檔案館里查資料,說“文革”期間天壇挖防空洞時候挖出的土,堆成了挺高的一座土山,你知道嗎?

我聽后一驚,還真沒有聽說過?!拔母铩敝螅荛L一段時間沒怎么到天壇來。那時候,舍近求遠,熱衷去香山和頤和園,覺得風(fēng)景在遠處,忽略了眼面前的。年輕時,容易好高騖遠,患遠視病。想想,真正經(jīng)常到天壇里來,是二○○七年退休之后,像是重拾舊夢一般,將對天壇的童年記憶續(xù)上前緣。才明白,衣服是新的好,朋友還是老的好,故地,也是你的老朋友。

那天和國華、王勉分手后,我獨自一人從雙環(huán)亭繞到西天門,再到南門前的槐樹林蔭道,順著圜丘的外墻,折向北一直到西門直通丹陛橋的甬道,轉(zhuǎn)了天壇大半圈,猜想哪里曾經(jīng)堆有那座土山?

以后,很多次再去天壇,我都在琢磨土山這事。天壇里,有壇有廟有殿有亭,但是,天壇缺水和山。以此兩點,是無法和擁有昆明湖萬壽山的頤和園相比的。當(dāng)然,天壇也無意與之相比,它自詡有世上罕見的奇跡——祈年殿,還有浩浩蕩蕩的上萬株古樹,足以一覽眾山小一般,令所有園林難以比肩。

不過,那座土山在哪里,還是令我分外好奇。雖然,天壇寬敞而空闊,自明朝建成之后,也有新的地標(biāo)建立,比如齋宮,比如雙環(huán)亭,因此,堆起一座山的地方還是有的。但是,總覺得這座土山堆在哪兒都不合適。平坦如砥的天壇中,平地而起一座高山,顯得突兀而不諧調(diào),仿佛意外闖進來的不速之客。

同時,我也因錯過看到這座平地而起的土山而懊惱不已。這應(yīng)該算是天壇六百年歷史中絕無僅有的奇跡之一。大概只有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之后,將轟隆隆響的火車站建在了天壇里,可以與之相比,實在是亂世奇觀。

半年之后,祈年殿西配殿舉辦“天壇六百年文化歷史展”。今年年初,我去參觀,看到了這段奇異歷史的圖片和介紹。自一九七一年起,動用眾多人力物力,在圜丘西北修建人防工程,用了五年的時間,將從地下挖出的土,堆成了一座高達三十二米的高山。祈年殿高是三十八米,這座土山,幾乎快要可以和祈年殿比翼齊飛了。而且,這座土山,占地有六公頃。齋宮占地面積是四公頃,也就是這座土山占地相當(dāng)于一個半的齋宮。好家伙,真是不小?。《?,這六公頃的地面上,當(dāng)年種植著的是民國時期建起的紀(jì)念林。只是為修建人防工程,挖防空洞,比樹林更重要了。人們的價值觀發(fā)生了傾斜,高高的土山,成為歷史醒目的注腳。

一九九0年,這座土山才被搬走。五年時間的愚公造山。十四年后的愚公移山。前后兩出折子戲的銜接,一則現(xiàn)代版的愚公寓言。

心里不禁暗想,如果這座土山?jīng)]有被搬走,現(xiàn)在還矗立在圜丘之西北,和圜丘祈年殿呈三角形,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真是的,我無法想象。我們的前人,總能創(chuàng)造我們無法想象的奇跡,他們可以建起一座輝煌的祈年殿,也可以堆起一座平地而起的高山。是要和祈年殿與圜丘媲美嗎?還是對視?還是自慚形穢,雪人融化一般,讓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

土山搬走后,在這里,補種了樹木,修成了一條槐蔭道。三十年過去了,這里樹木繁茂,林蔭匝地。想想,去年六月初和國華、王勉分手后走過的就是這條槐樹林蔭道,誰想到三十年前,這里居然曾經(jīng)有過一座高達三十二米的土山?

從“天壇六百年文化歷史展”里出來,我又走了一遍圜丘西北的這條槐蔭道。冬日里的槐樹枯枝蕭索,被風(fēng)吹得瑟瑟有聲。

天壇六百年的歷史,對于今天的普通人而言,顯得過于漫長,對其中的滄桑,我們所知甚少,甚至連北平和平解放之時天壇的情況,都不甚了了。畢竟大多數(shù)人不是研究歷史的。但是,近些年天壇的情況,特別是對于常來逛天壇的北京人,應(yīng)該多少知道一些吧?其實,也未見得。

那天,到祈年殿的西配殿,參觀“天壇六百年文化歷史展”,看到粉碎“四人幫”的時候,在祈年殿前的廣場上,曾經(jīng)舉辦過大型舞會。展板上,還有大幅的照片,是夜晚的燈光舞會,人擠人,密密麻麻,人頭攢動,熱鬧非常。這讓我很是驚訝,我從來不知道天壇里還曾經(jīng)有過這樣盛大的群眾性舞會。我只知道,在北京的皇家園林中,上個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很長一段時間,在中山公園的五色土四周的廣場上,曾經(jīng)有過這樣大型的群眾性燈光舞會。再有這樣盛大的群眾性舞會,就是“五一”節(jié)和國慶節(jié)夜晚天安門廣場上的記憶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兒,看了半天照片。想想,不過才過去四十多年。像我這樣根本不知道這段歷史的人,或者知道卻已經(jīng)遺忘了這段歷史的人,不知會有多少。天壇六百年滄桑史中,在祈年殿前,只有過無數(shù)次皇帝祭天的盛大儀式,這樣普通老百姓參與的盛大舞會,絕無僅有,也算是天壇與時代同步共生的歷史奇跡。

有一位老大爺走到我的身邊,抬頭也在看這張照片。我問他:您知道當(dāng)年在這里辦過舞會的事情嗎?

怎么不知道?文化大革命那會兒,天壇里還有“紅衛(wèi)兵”接待站,一九七六年鬧地震那會兒,天壇還搭過地震棚呢。怎么,你沒有見過?你不是北京人怎么著?

他一口氣對我說了這么多,很有些埋怨我少見多怪。

他說的“紅衛(wèi)兵”接待站和地震棚,我確實不知道。別看我守著天壇這么近,那些年,不是到處串聯(lián)鬧革命,就是跑到北大荒修地球,以為美麗的風(fēng)景在遠方,好多年都沒有來過天壇,沒能見見它隨著那個動蕩年代變遷的情景。

想象不出,這些接待站和地震棚會建在哪里?地震棚還好說,天壇的空地多,隨處可搭。接待站呢?不可能在祈年殿和東西配殿里吧?也不會是在宰牲亭和神庫里吧?那里是宰殺牲畜的地方呀。那么,會在齋宮里嗎?齋宮里的寢殿,可是當(dāng)年皇上來天壇祭天時候睡覺的地方;齋宮四周的回廊和朝房,當(dāng)年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時,是不少士兵住過的地方;如今,變成了“紅衛(wèi)兵”住的地方了?歷史的動蕩變遷中,有些事情真是讓人啼笑皆非,不禁涌出“放衙非復(fù)通侯第,廢圃誰知博士齋”的感喟。

走出西配殿,站在門前的廊檐下,前面便是高聳的祈年殿,漢白玉的圍欄和層層如浪的臺階下面,便是軒豁的廣場。游人不多,安靜異常,冬末的陽光朗照,溫暖如水流淌。有誰會想到四十多年前,就在這里,曾經(jīng)有過盛大無比的燈光舞會呢?忽然想,如今天壇里不少地方也有很多人跳舞,但哪里能比得上當(dāng)年這里人山人海席地卷天的壯觀陣勢!舞曲響起的時候,人挨著人,手挽著手,頭碰著頭,圍繞著祈年殿翩翩起舞的時候,該是什么樣的情景?祈年殿會不會跟著舞曲和舞步也一起陀螺般旋轉(zhuǎn)了起來?

天壇里的藤蘿架很多,都是后修建的。藤蘿架有白色和棕色兩種,多分布在東北和西北兩側(cè),供游人休息,也為園區(qū)增添了一些景觀小品。我來天壇無數(shù)次,去得最多的地方,不是祈年殿那些著名的景點,而是這些藤蘿架下。其中最愛去的藤蘿架,在丁香樹叢的西側(cè),月季園的北端。

一個人喜歡去的地方,和喜歡的人一樣,帶有命定的元素,是由你先天的性情和后天的命運所決定的。朗達·拜恩在她的著作《力量》中,從物理學(xué)的角度解釋這一現(xiàn)象說:“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個磁場環(huán)繞,無論你在何處,磁場都會跟著你,而你的磁場也吸引著磁場相同的人和事。”

應(yīng)該在“人和事”后面,再加上“景”或“地”。這種宇宙間的強力磁場,是人與地方彼此吸引和相互選擇的結(jié)果。因此,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心靈屬地。對于偉大的人,這個地方可以很大,比如鄭和,六次下西洋;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夢想的都是環(huán)游世界。而如老舍,則是北京城,他可以寫金魚池,也可以寫小羊圈胡同,還可以寫柳家大院的大雜院,囊括萬千,如??挠|角一樣可以伸展到北京四九城的各個角落。對于我們普通人,這個地方卻很小。對于我,便是天壇之內(nèi),再縮小,到藤蘿架下;然后,再縮小,直至這一個藤蘿架下。

這是一個白色的藤蘿架。藤蘿架還是白色的好,春末時分,藤蘿花開,滿架紫色蝴蝶般紛飛,在白色的架子襯托下,更加明麗。藤蘿花謝,綠葉蔥蘢,白色的架子也和綠葉搭配得色彩協(xié)調(diào),仿佛相互依偎,有幾分親密的感覺,共同回憶花開的繽紛季節(jié)。冬季葉子落盡,白色的架子,猶如水落石出一般,顯露出全副身段,像是骨感崢嶸的裸體美人,枯藤如蛇纏繞其間,在跳一段纏綿不盡又格外有力度的雙人舞,甚至無端地讓我想起莎樂美跳的那段妖嬈的七層紗舞。

它的正南面,有一棵高大粗壯的雪松,崔嵬森嚴(yán),滿地濃蔭。這樣蒼老又儀態(tài)萬千的雪松,在天壇不多見。再南便是月季園,從春到秋,花開花落不間斷。那些五彩絢麗的月季花仿佛是圍繞著它翩翩起舞的小天使,雪松便是它的守護神。它的北面有幾棵銀杏樹,秋天,樹上樹下,盡是黃葉飄飄,金黃的色彩,和白色的架子相映成趣。人們在銀杏樹下盡情拍照,有人會拾起滿把滿懷的銀杏葉,使勁兒朝空中一扔,金色的雨紛紛而落,他們抓緊這一瞬間把美景搶進鏡頭。冬天,如果有雪覆蓋藤蘿架,晶瑩的雪花,把架子清洗過一樣,讓架子脫胎換骨,白得如水晶一般玲瓏剔透。

一年四季,我常到這里來,畫了四季中好多幅藤蘿架的畫,畫了四季中好多藤蘿架下的人。它是我在天壇里的專屬領(lǐng)地。

記憶中,童年到天壇,沒有見過這個藤蘿架。第一次見到藤蘿架,是我高三畢業(yè)那一年,報考中央戲劇學(xué)院,初試和復(fù)試,考場都設(shè)在校園的教室和排練廳里。校園不大,甚至沒有我們中學(xué)大,但是,院子里有一架藤蘿,正是春末,滿架花開,不是零星的幾朵,那種密密麻麻簇擁一起明艷的紫色,像是潑墨的大寫意,恣肆淋漓,怎么也忘不了。春天剛剛過去,錄取通知書到了,緊跟著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一個跟頭,我去了北大荒。那張錄取通知書,舍不得丟,帶去了北大荒。帶去的,還有校園里那架藤蘿花,卻是只能開在凄清的夢里。

第二次見到藤蘿架,是我從北大荒剛回到北京不久,到郊區(qū)看望一個病重住院的童年朋友。一別經(jīng)年,沒有想到再見到她時,卻是瘦骨嶙峋,慘不忍睹。不知道是童年的記憶不真實,還是面前的現(xiàn)實不真實,讓我的心發(fā)緊發(fā)顫。我陪她出病房散步,彼此說著相互安慰的話——她病成這樣,居然還安慰我,因為那時我待業(yè)在家,沒有找到工作。醫(yī)院的院子里,有一個藤蘿架,也是春末花開時分,滿架紫花,不管人間冷暖,沒心沒肺地怒放。紫藤花謝的時候,她走了。走得那樣突然。

是的,任何一個你喜歡去的地方,都不是沒有緣由的。那是你以往經(jīng)歷中的一種投影,牽引著你不由自主走到了這樣一個地方。你永遠走不出命運的影子。那個地方,就是你內(nèi)心的一面多棱鏡,折射出的是以往歲月里的人影和光影。

今年三月初春,就有位年輕的朋友約我訪談,我?guī)齺淼竭@個藤蘿架下。她指著藤蘿架和前面漂亮的雪松,對我說了句詩:

我會帶走我的家具,我的舊沙發(fā),

但窗前的風(fēng)景我該怎么辦?

我知道,這是布羅茨基《布魯斯》中一句有名的詩。她想起了這句詩,是因為她讀了我的《天壇六十記》這本書,讀到我的中學(xué)同窗王仁興舍棄大房子搬家到天壇腳下,就為聽天壇的松濤柏浪,為看天壇的美麗風(fēng)景。她訴說自己從和平里搬家搬到五環(huán)外,再看不到和平里的風(fēng)景而遺憾失落的心情。

這是對比的兩極,說明風(fēng)景不僅對于詩人重要,對于我們普通人一樣重要。布羅茨基寫這首詩的時候,在美國紐約的曼哈頓已經(jīng)住了十八年,他不滿意掉進錢眼兒里的房東而搬家。在上面的那句詩后面,還有這樣一句:

我感覺我和它結(jié)了婚,或別的關(guān)系,

金錢是長青的,卻令人幽暗。

詩中的“它”,指的是窗外的風(fēng)景。在這里,布羅茨基將風(fēng)景和金錢進行了比較,兩廂對峙下,顯然,風(fēng)景更為重要,因為對比物質(zhì),風(fēng)景屬于精神層面,雖清風(fēng)朗月不用一文錢,卻珍貴無價,無法獨自占有卻渴望占用。如此,布羅茨基才將風(fēng)景比喻與之結(jié)婚這樣親密的關(guān)系——但這只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我們畢竟不是詩人,對于風(fēng)景,沒有達到這樣的境界。我們舍不得我們窗前的、身邊的,或邂逅的驚鴻一瞥的美麗風(fēng)景,但我們會見異思遷,我們會離開,我們會搬家。如果我們也會和它結(jié)婚,也不過是露水姻緣。

想起我的兩個小孫子每一次從美國回北京探親,第一站,我都會帶他們到天壇,到這個藤蘿架下。可惜,每一次,他們來時都是暑假,都沒有見到藤蘿花開的盛景。這是特別遺憾的事情,不知為什么,我特別想讓他們看到滿架藤蘿花盛開的樣子。

前年的暑假,他們忽然對藤蘿結(jié)的蛇豆一樣長長的豆莢感到新奇,兩個人站在架下的白色椅子上,仔細地觀看,然后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摸它們,最后,一個人摘下一個,跳到地上,來回把玩,一下子成為他們手中的長刀短劍,相互對殺。

去年,由于年初武漢封城,疫情緊張,我好幾個月沒有到天壇來。一直到四月末才到天壇。別后再到這個藤蘿架前,遠遠地,就看見它被一圈墨綠色的篷布圍擋。但是,擋不住白色架子上端的藤蘿花盛開,一簇簇,一串串的紫色小花,迎風(fēng)飛舞,躍躍欲試,爭先恐后,仿佛要飛出圍擋。一個男子站在南側(cè),正高舉著一個長鏡頭的照相機,為這些圍擋上方的藤蘿花拍照。想來,他和我是這里的同好。

一晃,又是一年過去了。四月底,藤蘿花又如約盛開。這個藤蘿架早已經(jīng)修好,油飾一新,越發(fā)潔白如雪,和紫色的藤蘿花相依相偎。每年的這個時候,藤蘿花都不會爽約。

暑假又要到了。去年暑假,疫情阻隔,兩個孫子沒能回北京,來到這里。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成行?

滿架的藤蘿花,開得有些寂寞。

夏日里的天壇,早晨涼快些。特別是內(nèi)垣的柏樹林里,每一棵樹濃密的葉子,都會遮下陰涼,像一把把的小扇子扇來清風(fēng)。在柏樹林里漫無目的地閑逛,最是愜意。

忽然,聽到一陣板胡的聲音,伴隨著有些嘶啞的歌聲傳來。細聽,不是歌,是大鼓書;說準(zhǔn)確點兒,也不是正經(jīng)的大鼓書,而是有那么點兒味兒。顯然,屬于自創(chuàng),自拉自唱,自娛自樂。在天壇,這樣的主兒有的是,已成天壇一景。

循聲走去,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坐在樹蔭下的一條長凳上邊拉邊唱,身邊坐著個和他年齡相仿的老太太,手里在擇茴香,大概是剛從菜市場買來的。前面稀稀拉拉圍著幾個熱心的聽眾,津津有味地邊聽邊議論。他是不問收獲,只管耕耘,低頭拉著板胡,搖頭晃腦唱了一段又一段,不管觀眾少得只有這么可憐的幾位,權(quán)且把面前的一棵接一棵密密的柏樹都當(dāng)成自己的觀眾。

我聽到的是這樣一段:

活著不容易,死了也是難,

跟著老婆子,整天凈瞎轉(zhuǎn)。

轉(zhuǎn)完了那紅橋,又來逛天壇。

先去了回音壁喲,再登了祈年殿。

轉(zhuǎn)了一大圈喲,出去吃早點。

出了那東門喲,有家小吃店。

來碗豆汁兒喝,就倆那焦圈兒。

豆汁兒那叫燙喲,焦圈那叫圓。

再來張?zhí)怯惋?,那叫一個甜。

吃完了回家轉(zhuǎn)喲,該到了吃午飯。

(白)晌午飯吃個啥呀

——來碗打鹵面。

鹵要自己做喲,面要自己搟;

面要搟筋斗,別忘了擱點兒鹽;

鹵要多擱肉呀,可別那么咸。

老婆子一通忙喲,圍著那灶臺轉(zhuǎn)。

(白)我要看看報喲,看看這疫情還他媽的有完沒個完!

(白)那邊老婆子可不干了,沖我大聲喊:

別在那兒養(yǎng)大爺,快給我剝頭蒜……

唱到這兒,唱完了。聽眾雖不多,但很熱情,余興未盡,紛紛問他:完了?

他點頭說:完了。

這不像是完了呀,怎么也得結(jié)個尾吧?

都剝蒜去了,還怎么結(jié)尾?還再唱,我就成了大頭蒜了!

他笑了,看看身邊的老太太,老太太不理他,手里忙著擇茴香,抿著嘴也在笑。有人打岔說:今兒中午不吃打鹵面,吃茴香餡餃子吧?大家樂得更歡了。

我聽出來了,完全是想起什么唱什么,一會兒唱,一會兒道白,一會兒是老爺子,一會兒是老婆子,有人物,有情節(jié),完全即興式的說唱。不過,說實在的,曲子很單調(diào),就那么一個調(diào)調(diào),老驢拉磨似的來回唱。但是,很容易讓人記住,這詞信手拈來,水銀瀉地,一點兒磕巴兒都不帶打的,唱得那么接地氣,煙火氣十足,能聞得見蔥花熗鍋的香味兒。如果和那幫抱著吉他唱民謠的歌手相比,比他們還要有滋有味,有趣有樂,有幽有默。

我走過去,對他說:老爺子,您夠厲害的呀!這小詞兒編的,一套一套的,快趕上郭德綱了!

他一聽我夸他,非常得意,對我說:今兒碰上行家了,您要認識郭德綱,趕快把我給推薦推薦,我唱大鼓書、太平歌詞,現(xiàn)編現(xiàn)唱,開口脆,沒問題!

我對他說:現(xiàn)編現(xiàn)唱,您這手最厲害。您看您能不能給我現(xiàn)編現(xiàn)唱一段?

旁邊的人有嫌還不夠熱鬧的,起哄讓他來一段。他倒也不客氣,立刻操起板胡,張口就來——

這位把我夸呀,不住把頭點。

(白)我心里樂開了花,

再來一小段啊,謝謝您賞臉。

活著不容易,死了也是難,

不容易也得活喲,不能總耷拉個臉,

(白)誰也不欠你個錢。

您要牢記住喲,笑比哭好看。

您還要再記住喲——

在家千日好喲,出門一時難,

家里有個寶喲,她是你老伴,

她能給你解個悶兒喲,還能陪你到處瞎胡轉(zhuǎn),

她能聽你唱得跑了調(diào)喲,還能給你做頓熱乎的飯,

——這個最關(guān)鍵!

唱到這兒,他用琴弓沖我的鼻頭一點,收弓站了起來。老太太把擇好的茴香裝進大花布包里,把擇下的爛頭敗葉裝進塑料袋里,也站了起來,笑著用拳頭捶了他肩膀一下,說了句:成天就知道瞎唱!也沒見你唱成個歌星,給我換倆錢兒花!說得大家呵呵大笑,看著他們倆人一前一后相跟著,很享受地走遠。

老太太背著的花布包,像一朵盛開的大花,追著他們身后轉(zhuǎn)。

沒過幾天,在天壇的柏樹林里,又碰見這位老爺子。大概是剛剛唱完幾支小曲,圍觀的人已經(jīng)散去,他正收弓休息。我走上前去,向他打招呼,他認出我來,也客氣地向我問好。

坐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和他聊起天來,心里想的,是希望他給我唱曲。他那種即興式現(xiàn)編現(xiàn)唱,很有現(xiàn)場感,借鑒了民間傳統(tǒng)的曲藝形式,很接地氣。小時候,天橋的地攤還在,有說相聲的,唱大鼓書的,可以聽到這樣的演唱,為了吸引觀眾,這些藝人會指著現(xiàn)場的觀眾,現(xiàn)場編一些調(diào)侃搞笑的詞兒,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按照相聲的行話,叫做“砸掛”。有些小曲唱得確實有些俗氣,沒有我們那些高大上的意義,但是,卻是很接地氣。如今,燈光輝煌的晚會中唱的那些大歌和流行歌,沒有了這種緊接地氣的唱法了。

我磨著他給我唱個接地氣的歌。他笑笑看了我一眼,問我:什么叫接地氣?別看這問題簡單,把我問得還真一時回答不上來。

他依然笑著說:接地氣,往往就會俗氣,甚至庸俗,再甚至低俗。你說是不是?

我說:那是,唱的都是平常人家,飲食男女的事,難免會俗氣。你就給我唱一個,這里又沒有外人,我就想聽你唱唱這樣的曲。

真想聽?他瞇縫著眼睛,調(diào)侃我一句:我看你文縐縐的,不像個俗氣的人呀。

我趕緊笑著說:我就是個俗氣的人!吃五谷雜糧長大,放的屁不可能是香的。

他也笑了,笑后往旁邊瞟了一眼,順著他的眼光,我看見旁邊不遠木亭子,濃密的樹蔭籠罩下,一片綠蔭蒙蒙,他的老伴兒正坐在亭子里和人聊天。

我接著磨著他唱個俗氣的。我很想聽聽他說的俗氣的是什么樣的歌?想必是不愿意讓老伴聽到的歌,這逗得我更是攛掇他唱,指指亭子對他說:隔著老遠呢,聽不見!

行,那我就給你唱一小段,叫做《小老婆上燈臺》。你聽過《小耗子上燈臺》吧?我就是根據(jù)它自己瞎編的。

他嗽嗽嗓子,沒有拉琴,小聲清唱了起來:

小老婆上燈臺,

偷油吃她下不來。

(白)她就沖著老頭兒喊:

老頭兒老頭兒你快來,

快點兒把我抱下那燈臺。

老頭兒趕忙跑了過來,

一把把她抱下那燈臺,

順便摸摸她的奶。

(白)老頭兒老頭兒,

你怎么這么壞,

為嘛要摸我的奶?

(白)老頭兒說:

誰讓你的奶那么大又那么白!

……

那邊亭子里的老伴已經(jīng)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我們的跟前,沖著他叫道:行了,別在這兒瞎唱了,快回家吧!敢情,她已經(jīng)聽到了。

我沖著她說:唱得挺好的!

她一梗脖子沖我說道:好什么好?在家里?;顚氝€不行,還跑這兒丟人現(xiàn)眼來了?然后,不容分說地沖他喊道:麻利兒,走吧!

老爺子只好站起身來,沖我笑了笑,那笑有些像小孩子干了什么壞事,一下子被家長抓個正著,有些尷尬,又有些忍不住自己偷偷想樂。

他跟著她走了。她背著的那個花布包,依然像一朵盛開的花,在他們身后晃。上午熱辣辣的陽光下,晃得我的眼睛都有點兒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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