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遠清先生研究水平的高卓,研究個性的鮮明,研究成果的豐碩,都已經(jīng),并且正在,而且將會繼續(xù)成為大家熱議的題目,我不想贅言。我想說說古遠清先生的“糗事”,即,他還是一個每每“不受待見”的研究者。
所謂不受待見的研究者,就是他所從事的研究不能得到研究對象及其周圍文化環(huán)境的認可、肯定、支持、鼓勵,而是相反,受到忌妒、排斥、譏諷、舍棄,至少是不認同。
研究者不受待見可能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你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誰愿意待見你?你不事創(chuàng)作,不擅建造,誰樂意待見你?你明明備受束縛卻扯談思想自由,你明明皓首窮經(jīng)卻妄言瀟灑倜儻,誰刻意待見你?
研究者不受待見可能還是一個常見的文化現(xiàn)象。你死讀書,讀死書,誰能待見你?你從書本里搬來教條,壓制別人,反過來要求別人從教條中解脫出來,走向創(chuàng)造,誰敢待見你?你廁身于文化的邊緣,卻以文化中心的守護人自居,誰會待見你?
文人學者的不受待見,乃是不受別人、局外人待見的意思。當然,也可能不受自己人待見,不受同類人待見,那是常有的事,那叫文人相輕。
以上這樣的社會現(xiàn)象和文化現(xiàn)象,與我們論題的主人公古遠清教授沒有太多關系。我這里所說的是他作為研究者不受被研究者待見的情況。
有時候,在研究領域,一種不受待見的現(xiàn)象常常體現(xiàn)為被研究者對自己羽毛的特別珍惜,而那羽毛很可能是塑料制品硬插上去的,經(jīng)不起別人的撥弄,你去研究它,他反過來覺得你是在有意撥弄,于是將研究者視為仇讎一般。特別是有些文化自信和學術自信不太高的作者或研究者,他們憑借著“三腳貓”式的腿腳在文學或評論的邊緣地帶鋌而走險般地賣弄著,所有試圖近前的觀察和相應的研究都被視為一種特別需要警惕的挑釁行為,于是,相應的研究者便不會為這樣的研究對象所“待見”。就在前些日子,一位在文學評論界頗有影響的評論家發(fā)表了關于“現(xiàn)代性”與“當代性”相糾結的論文,另一位同單位的文學理論家便湊近“研究”,立即引起被研究者的警覺,讓他警覺到自己的“才疏學淺、詞不達意、邏輯混亂”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于是在微信群中釀起了一番頗見規(guī)模的筆戰(zhàn)。這是不待見研究者的一種常見現(xiàn)象。網(wǎng)傳一位市級音協(xié)領導不懂葫蘆絲吹奏,卻憑借自己的身份參與表演秀,結果將樂器拿倒了還在自我陶醉、裝模作樣地“吹奏”。近旁的演奏專家近前示意,要她拿正葫蘆絲,竟然被當事人警惕地、厭煩地避開了。這樣的情形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了一種不受待見的“觀察”和研究的情形。
還有的時候,在研究領域,一種不受待見的現(xiàn)象體現(xiàn)在一些過于寂寞的被研究者對偶爾具有的研究、評論的一種過激反應,這種過激反應可能導致一種社會聚焦,于是以不待見研究者的方式進行自我炒作。前些年,一位研究澳門文學的學者參與我的研究項目來澳門訪學,順便寫了一篇介紹、論述澳門某小說家的文章,揭載于《澳門日報》文藝評論版。該文對該小說家的評價相當正面,對他的生平介紹態(tài)度也相當積極,甚至在總體評價上帶有某種提攜的成分,按說應該是值得被研究者當面致謝的。誰知竟然遭到研究對象的質詢:是誰同意這位研究者寫這篇文章并且發(fā)表的?據(jù)說這事情還鬧到了特區(qū)政府相關部門。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尷尬不已:辛辛苦苦的研究,掏心掏肺的努力,甚至搜腸刮肚的贊揚,本意在于以“理解”、鼓勵的方式為澳門文學和澳門創(chuàng)作者發(fā)聲,可結果卻被不待見若此。還是澳門文學界的朋友道出了真諦:學者寫了論文,發(fā)表了,很可能不會引人注意,更難讓政府部門知曉,而他這么一不待見,則周圍人就會關注此事,連政府也知道了,宣傳效應不就擴大了嗎?更有甚者,過了些年,名人逸事中還可能有某某作家拒絕評論家好評的佳話,那他的形象就更其“高亮”了。果若此言,此作者也就有些太過分了,為了宣傳自己、成就自己招數(shù)使盡,卻不管不受待見的研究者所受的冷遇。
更有的時候,一種狹隘的學術資源占有者,也會不待見相關的研究,以及相應的研究者,因為他將其他研究者視為自己的競爭者。這種情況常常發(fā)生在具有特殊地位和影響力但幅員相對狹窄的地區(qū),一般來說這樣的地方不會待見外來的研究者,類似于古遠清這樣的學者。有些地區(qū)的同行面對外來的研究(這個詞組有些奇怪,學術研究是人文公器,研究本來就不應該分內在與外來)總是顯得過于緊張,每遇到對這一地區(qū)的文學文化現(xiàn)象感興趣的研究者,便如同遭遇入侵之敵,好像這些研究領域和相關研究課題早已圈進了他自家的領地,不容別人覬覦,其他人一旦有意問津,則視為仇寇,對之予以排斥、打擊或者諷刺。這種對學術研究者不僅不待見而且隨時準備加以排擠、進擊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發(fā)生于古遠清這樣的學者身上的概率更大。為什么?我不想說古遠清的學術水平讓一定區(qū)域的研究者有所忌恨,但可以從以下三方面進行分析。第一,古遠清作為“外向型”的學者,其選題常常涉入陌生的地帶和特別的領域,“侵犯”別人領地在他而言幾乎是大概率事件。第二,古遠清學術思維活躍,經(jīng)常對研究對象提出新異的界定,這很容易搶讀者的眼球,自然會引起某些同行的側目而視。第三,古遠清作為一位文學史家的學術造詣和學術興趣常常使他不安于做一般的文學批評家,而這“修史”的熱忱每每會觸動本地域研究者的敏感神經(jīng),于是對他不得不多有忌憚。既然所遭受的多是這樣的忌憚,怎么可能受到“待見”?
有時候,在研究領域,一種不受待見的研究常常是被研究者自我膨脹的結果,自我膨脹到異常敏感與研究者對自己的判斷與評論,這種判斷與評論達不到自己所期望的高度,于是憤然作色,于是拂袖而去,于是道路以目。他與某位著名作家的官司其實一開始肇始于他對這位作家的研究,這樣的研究不僅使他不受待見,而且與他對簿公堂,這當然是他作為研究者不受待見的特別的例子。
以上這些文學批評中的不受待見的學術現(xiàn)象,與古遠清先生都密切相關。古遠清先生是我印象中最常常體驗不受待見待遇的研究者。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冤屈,盡管他從來不屑于表述出來:我們?yōu)槭裁磿皇鼙谎芯空咭约氨谎芯空叩沫h(huán)境“待見”。我們辛辛苦苦,兢兢業(yè)業(yè),焚膏繼晷,碧落黃泉,查找資料,比對理論,尋證細節(jié),斟酌字句,為一定的對象寫下研究文字,可是落得個不受人家待見,這豈非比竇娥還冤?
我自己遇到過這種情況。有幸結識一位詩人,他通過一個朋友向我求序。那詩作非常一般,但考慮到作者是個退伍軍人,二三十年寫作興趣濃而不減,是一個有生活與創(chuàng)作熱忱的寫作者,應以鼓勵為主,當然也要指出作品中的一些有待改進的地方,特別是一些舊體詩詞平仄不合、對仗不整的問題。我辛辛苦苦寫出了一篇文章,發(fā)給他,他不僅棄之不用,而且置之不理,從此偶爾相見,亦渾如路人。朋友轉話說,本想我多有嘉勉,沒想到寫了那么多有待改進的地方,這哪里是作序,分明是批評。我猜想這“嘉勉”二字也出自朋友之口,那位作者實際上期望的可能是我的一篇歌功頌德的“宏文”。我赧然、憮然,更多的則是悻悻然,有些忿忿然,這么多的然,其實是說五味雜陳,什么體驗都有。這稿件是我對特定的研究對象量身定制的,其他地方不能用,當然也不愿意用出來,硬是白白地寫了那么兩三千字,之前還認真地閱讀那些陌生的有些怪異的作品,核對一些詩詞的格律規(guī)范,特別是有些詞可能有不同的變律,不查清楚是不好隨便說人家的,這得花費多大的功夫。遺憾的是這篇文章成了無用的“盲腸”,而且自己還順便成了不受人待見的主。
由自己的體驗總結出不受待見的意思之一:不迎合被研究者的趣味、口味,堅持按照自己的學術良知進行學術發(fā)言。古遠清先生在這方面做得比我們多得多,受到的不待見也一定比我多,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善于巧言令色地對別人作廉價吹噓的學者。他說過他有過三次與我所說的辛苦“寫序”而不受待見的經(jīng)歷。他的研究一向堅持自己的學術見解,恪守自己的美學、詩學、歷史學原則,我行我素地進行特立獨行的學術研究,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踽踽獨步,很少呼應甚至回應同行者的言語與觀察,更很少揣摩研究對象自己的意趣與傾向。他對于香港、臺灣、澳門文學的現(xiàn)象判斷,包括對一些重要作家的評價等等,都往往別出心裁,別開蹊徑,雖然有些被研究者對此并不滿意,但古遠清先生一笑置之,處之坦然,我行我素,匠心不改,由此體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可貴的學術品格,學人風度。細細想來,在我們的文學評論界和學術研究界,長期以來,是不是太多人云亦云、爾儂我儂的理論現(xiàn)象了?大家都熱衷于說同樣的關鍵詞,熱衷于呼應但實際上是重復已經(jīng)成勢或正在成勢的說法、概念、理論、表述、判斷、推論等等,圍繞這一種說法,一個人說了,然后幾個人說,然后所有人跟著說,被研究被批評的那些作家樂得接受:原來我們的創(chuàng)作在評論家們的理論賬簿上是有說道的,于是皆大歡喜,中間也間或會有一些人出來反思,好像我說得比你早,對方就說,我說得比你全。不少理論家和批評家就是這樣過來的,他們用此種方法拿了教授,拿了各種各樣的名頭,也同時拿到了被研究者的待見,但自己到底說了哪些真正屬于自己的話,只有他自己知道以及天知道。但古遠清先生從來就不屬于這樣的研究者,他從不跟著別的人胡謅令人欣喜的概念,或者談令人耳熟能詳?shù)脑掝},所有的判斷都來自自己的領悟與思考,甚至非常固執(zhí)地拒絕一切已經(jīng)成勢的觀念和觀察的啟發(fā)。他的香港文學研究、臺灣文學研究,無論對作家定位的判斷,還是對文學歷史時段劃分的認定,都體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思維和方式。
他的《臺灣當代文學事典》是一部足資借鑒、足資參考的學術著作,其中收錄了臺灣文學史料與作家作品的全方位信息,應該是大陸學術界迄今為止關于臺灣文學最為翔實的且具檢索性和工具性功能的資料集成,不過古遠清非常注意學術解讀和學術判斷的獨步性,對“雙陳”大戰(zhàn)、“三陳會戰(zhàn)”等文學現(xiàn)象,概括地表述都顯出有些夸張的異端,再如“余光中向歷史自首”“陳映真兩次被捕”“唐文標事件”“封殺於梨華”“周令飛飛臺引發(fā)的魯迅熱”“邱妙津等作家自殺”等,既有濃烈的時代氣息和歷史記憶意味,又有復雜生動的情節(jié)性,即對于一般讀者而言也會葆有相當?shù)拈喿x魅力,更重要的是,敢于冒當事人(至少部分當事人)之不待見,甚至是大不韙,敢于做出自己的判斷與解讀,這樣的研究,需要學術定力,也需要學術自信,需要克服來自學術創(chuàng)新方面的各種孤獨的恐慌情緒。
古遠清在學術上從不缺少幽默、調侃的風格,可同時又保持著犀利甚至尖銳的批評風格,體現(xiàn)的常常是年輕人的血氣方剛的做派。他的學術批評常常指名道姓,不留情面,當然同時也顯出一種學術正直和義正詞嚴。我記得他2016年對于日本學者藤井省三所著的《華語圈文學史》的批評可謂字字千鈞,痛快淋漓,除了學理的堅持而外還體現(xiàn)出學術意氣和文化意氣的力量,看得人確實過癮。其實,“華語圈文學”同“華語系文學”從概念內涵上異曲同工,都帶有濃厚的非學術性考量,對于這種非學術性因素的撕剝,體現(xiàn)的是一種暢快果敢的氣性。古遠清給這樣的批評風格作過概括,叫作“不戴面具”的批評,那是他在一篇悼念文章中對袁良駿先生的形容,其實也應該是這位保持著年輕人血性和作風的古遠清的夫子自道。這些學術批評體現(xiàn)出研究者的膽識和魄力,當然也會引起被批評者的不快、不適和不待見。
這樣的研究讓許多同行學者耳目一新,也不免惹得別人側目而視。我就曾經(jīng)聽到一位作者這樣“懟”古遠清先生:你怎么說的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他的意思是,別人都說我怎樣怎樣,你怎么就那么“低八度”地說我?
這話說開了,其實是非常簡單的道理,學術研究,文學研究,就是應該由研究者自己說話,這話說得別人覺得中聽不中聽,或者當事人是不是可以接受,其實并不重要。但長期以來的學術研究偏偏就在這樣一個簡單的常識性的問題上屢屢犯難,我們自己是不是也有這樣的體驗,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說法、自己的判斷、自己的表述與許多人不一樣,與重要的人物不一樣,與會議的主調不一樣,這時候就會覺得恐慌?這恐慌就像獨立高處的那種惶惶然的恐懼,這不叫恐高癥,這叫“恐孤癥”。只有古遠清老師沒有這樣的“恐孤癥”,因為他能夠面帶笑容對待所有不待見的指控或指責,并且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
既然我們叫這種現(xiàn)象為“恐孤癥”,看來就是一種病癥,那應該鄭重對待,像古遠清先生這樣。文學研究者有許多人罹患這樣的“恐孤癥”,養(yǎng)成了跟從別人的習慣,而且一旦不跟從都覺得心里發(fā)毛,精神恐慌,原來是學術自信受到了極大的摧殘,甚至變得蕩然無存。最可悲的還不是這樣“恐孤癥”的罹患者,而是根本沒有機會覺察這種病與自己有關的現(xiàn)象:如果一個研究者從來就沒想到過選擇自己的學術路徑,說自己的話,運用自己的思維,跑出自己的見解,那么,連“恐孤癥”的滋味都體嘗不到。
于是,文學研究或者學術研究有幾種境界:一是無緣、無資格、無準備去體驗思想、觀念、評論、判斷“恐孤癥”的學者;二是罹患這樣的“恐孤癥”并且迅速“克服”這樣的病癥然后抵達無病無癥狀態(tài);三是罹患并體驗到這樣的“恐孤癥”,又常常不能自拔地深陷其中,繼續(xù)凈場地體驗這樣的恐懼;四是感受到“恐孤癥”癥候,但好不引以為意,更不引以為異,而是樂此不疲,絕不改弦更張,從不引以為懼,以為學術必有的常態(tài),這樣的境界便是古遠清的境界?!?/p>
(朱壽桐,澳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