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順
宮廷儀式樂歌,指朝廷各種儀式活動中產(chǎn)生的禮樂歌辭。宮廷最重要的儀式有祭祀天地山川諸神的郊祀儀式和祭祀祖先的宗廟儀式歌辭;其次是朝廷重大的節(jié)慶儀式,如元會等節(jié)慶中天子燕饗諸侯及群臣的儀式;再者如出兵征戰(zhàn)、慶功封賞儀式等。這些儀式都要用樂,相應(yīng)地則有音樂歌辭,如郊廟歌辭、宗廟歌辭、燕射歌辭(1)沈約:《宋書·樂志》載:漢章帝元和二年,“食舉樂有《鹿鳴》《承元氣》二曲。三年,自作詩四篇,一曰《思齊皇姚》,二曰《六騏驎》,三曰《竭肅雍》,四曰《陟叱根》。合前六曲,以為宗廟食舉……減宗廟食舉《承元氣》一曲,加《惟天之命》《天之歷數(shù)》二曲,合七曲為殿中御食舉。又漢太樂食舉十三曲:一曰《鹿鳴》,二曰《重來》,三曰《初造》,四曰《俠安》,五曰《歸來》,六曰《遠期》,七曰《有所思》,八曰《明星》,九曰《清涼》,十曰《涉大?!罚辉弧洞笾镁啤?,十二曰《承元氣》,十三曰《海淡淡》。”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38-539頁。、軍樂歌辭,以及用于這些儀式的雅舞歌辭等。本文重點探討西漢郊廟樂歌《郊祀歌》十九章、《安世房中歌》十七章的體式生成與建構(gòu)問題。
漢武帝“立樂府而采歌謠”的活動是其“修郊祀”等禮樂建設(shè)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概括來說,漢武帝在禮樂文化建構(gòu)方面重點做了兩件大事:
一是重定郊祀之禮。西漢之初,劉邦“命叔孫通制禮儀,以正君臣之位”,“叔孫通因秦樂人制宗廟樂”(2)班固:《漢書·禮樂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第1030頁、第1043頁。開始了漢代的禮樂建設(shè)活動。在制定郊祀禮樂方面,漢高祖劉邦也多有建樹,秦代帝王一般郊祀白帝、青帝、黃帝、赤帝四帝,劉邦增立了“黑帝祠,名曰北畤”(3)。漢文帝十五年夏四月,“始幸雍郊見五畤,祠衣皆上赤”,第二年又“作渭陽五帝廟,同宇,帝一殿,面五門,各如其帝色。祠所用及儀亦如雍五畤”(4)司馬遷:《史記·封禪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378頁、第1382頁。。漢武帝重定郊祀之禮是漢代禮樂文化建構(gòu)中的一件大事。
《漢書·武帝紀》對“祠太一于甘泉”之事載錄曰:
(元鼎五年)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立泰畤于甘泉。天子親郊見,朝日夕月。詔曰:“朕以眇身讬于王侯之上,德未能綏民,民或饑寒,故巡祭后土以祈豐年。冀州脽壤乃顯文鼎,獲薦于廟。渥洼水出馬,朕其御焉。戰(zhàn)戰(zhàn)兢兢,懼不克任,思昭天地,內(nèi)惟自新?!对姟吩疲骸哪狄硪?,以征不服?!H省邊陲,用事所極。望見泰一,修天文禪。辛卯夜,若景光十有二明?!兑住吩唬骸燃兹?,后甲三日?!奚跄钅隁q未咸登,飭躬齋戒,丁酉,拜況于郊?!?5)班固:《漢書·武帝紀》,第185頁。
《漢書·禮樂志》記載曰:
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圓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壇,天子自竹宮而望拜,百官侍祠者數(shù)百人皆肅然動心焉。(6)班固:《漢書·禮樂志》,第1045頁。
漢武帝重定郊祀之禮中,新增了“泰一”神,并將之置于其他眾神之首,這一舉措的目的是要通過提高“太一”神在國家祭祀中的核心地位,以確立漢王朝大一統(tǒng)的地位和尊嚴。(7)趙敏俐:《漢代樂府制度與歌詩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68-74頁。班固《武帝紀》《禮樂志》重點記載了元鼎五年武帝“立泰畤于甘泉”“祠太一于甘泉”的事件,標(biāo)志著元鼎五年漢武帝重定郊祀之禮的完成和此事的重大意義。
二是擴大樂府的功能?!皹犯弊鳛槌⒌囊魳窓C關(guān),本始于秦代,(8)樂府始于秦代的最重要證據(jù)是刻有“樂府”二字的秦代錯金甬鐘的考古發(fā)現(xiàn)。寇效信:《秦漢樂府考》,《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78年第1期。班固《漢書·禮樂志》載,至漢武帝“乃立樂府”,主要指“擴充”漢樂府的規(guī)模和職能。(9)趙敏俐:《漢代樂府制度與歌詩研究》,第69頁。武帝時期的音樂機構(gòu)有太樂和樂府兩個部門。傳統(tǒng)的宗廟祭祀雅樂主要由太樂掌管,但是當(dāng)時雅樂已殘敗不堪,“但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10)。武帝時期,諸如定郊祀祭禮、采集地方歌謠、召集文人寫作歌辭、為歌辭配樂等重大的禮樂活動,都是依托樂府機關(guān)進行的,樂府機關(guān)的規(guī)模和職能因此得到極大拓展,不僅掌管《安世房中樂》《郊祀樂》等宮廷和郊祭禮樂,還負責(zé)采集和整理各地的娛樂音樂。擴大樂府是漢武帝禮樂文化建構(gòu)的需要,即需要從朝廷立場出發(fā),通過禮樂文化構(gòu)建一套體現(xiàn)儒家精神的政治倫理話語。
郊祀之樂重在祭神娛神,通過對天神和四方之神的膜拜,宣言“君權(quán)神授”的合法性、權(quán)威性,宗廟之樂重在宣言祖先之“功德”,以達到“上下齊同”而“壹于正”的目的。而其他各種禮俗活動之用“樂”,如“朝聘”“燕享”之樂,均能達到“教化黎庶”之作用。漢武帝“立樂府而采歌謠”,應(yīng)該具有兩方面的意圖:一是通過采集趙代秦楚之風(fēng),作為祭祀樂歌的素材。所以《漢書·禮樂志》載,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祭后土于汾陰,“乃立樂府,采詩夜誦”,“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11)班固:《漢書·禮樂志》,第1043頁、第1045頁。。其立樂府,采詩夜誦與李延年作十九章之歌放在一起敘述,足見樂府“采詩夜誦”之用意。二是通過“立樂府采歌謠”達到音樂的移風(fēng)易俗目的。(12)關(guān)于漢武帝“定郊祀”“立樂府”的禮樂文化建構(gòu)活動,又見拙文《論漢武帝禮樂文化建構(gòu)與漢代樂府學(xué)的價值取向》,《樂府學(xué)》2018年第1期。漢代的儀式樂歌是漢武帝禮樂文化活動的產(chǎn)物,具有鮮明的儀式功能。
漢代的《郊祀歌》是祭祀、頌瑞歌辭,其功能依次為:《練時日》迎神曲,《帝臨》祀中央黃帝之曲,《青陽》祀東方春季青帝之曲,《朱明》祀南方夏季赤帝之曲,《西顥》祀西方秋季白帝之曲,《玄冥》祀北方冬季玄帝之曲,《惟泰元》祀太一之神,《天地》祀天地之神,《日出入》祀太陽之神,《后皇》祀后土,《華燁燁》祀后土畢濟黃河作之曲,《五神》云陽始郊見太一所作之曲,《赤蛟》送神之曲,以上為山川諸神的祭歌。其他如《天馬》頌得天馬,《景星》頌得寶鼎,《齊房》頌產(chǎn)靈芝,《朝隴首》頌獲白麟,《象載瑜》頌獲赤雁,《天門》武帝禱頌天神祈得長生作,以上諸曲是歌頌祥瑞的樂歌。(13)張永鑫:《漢樂府研究》,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5頁。相較之下,敘寫祖先功業(yè)的內(nèi)容很少。正如《宋書·樂志》所言:“漢武帝雖頗造新歌,然不以光揚祖考、崇述正德為先,但多詠祭祀見事及其祥瑞而已。商周雅頌之體闕焉?!?14)這種狀況與漢武帝時期的郊祀活動有很大關(guān)系。通檢漢武帝時期的郊祀活動,幾乎沒有見到祖先配饗天地、山川諸神的情況。直到漢平帝元始年間,南郊天地之神時,才出現(xiàn)以太祖高皇帝配天、高皇后配地而祭的情況。東漢建武帝平隴蜀,“增廣郊祀,高皇帝配食,樂奏《青陽》《朱明》《西皓》《玄冥》,《云翹》《育命》之舞?!?15)沈約:《宋書·樂志》,第550頁、第538頁。漢明帝永平二年正月辛未,“初祀五帝于明堂,光武帝配。五帝坐位堂上,各處其方。黃帝在未,皆如南郊之位。光武帝位在青帝之南少退,西面。牲各一犢,奏樂如南郊?!?16)范曄:《后漢書·祭祀中》,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181頁。明堂祭祀天地之神是東漢以后才恢復(fù)的。
漢代的宗廟樂,《漢書·禮樂志》等文獻多有記載。如《漢書·禮樂志》載:
高祖時,叔孫通因秦樂人制宗廟樂。大祝迎神于廟門,奏《嘉至》,猶古降神之樂也?;实廴霃R門,奏《永至》,以為行步之節(jié),猶古《采薺》《肆夏》也。乾豆上,奏《登歌》,獨上歌,不以管弦亂人聲,欲在位者遍聞之,猶古《清廟》之歌也?!兜歉琛吩俳K,下奏《休成》之樂,美神明既饗也?;实劬途茤|廂,坐定,奏《永安》之樂,美禮已成也。(17)
惜其眾樂歌辭現(xiàn)已不存,無從得知其具體內(nèi)容。僅有《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存于班固的《漢書·禮樂志》,但關(guān)于《安世房中歌》十七章作者及音樂性質(zhì),學(xué)術(shù)界存在分歧。
《漢書·禮樂志》有關(guān)《房中樂》記載曰:
又有《房中祠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周有房中樂,至秦名曰壽人。凡樂,樂其所生,禮不忘本。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18)班固:《漢書·禮樂志》,第1043頁。
從這條材料我們可以得知三方面信息:一是漢“房中樂”與周“房中樂”、秦“壽人”樂有密切聯(lián)系;二是“房中祠樂”是漢代宗廟樂一部分,作者是高祖唐山夫人,用楚聲演唱;三是孝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更名“安世樂”,備其簫管。
對于《漢書·禮樂志》涉及的三個問題,近年,錢志熙、王福利等學(xué)者結(jié)合《儀禮》《周禮》和《毛詩傳》等相關(guān)文獻進行了較深入考證。錢志熙據(jù)《儀禮·燕禮》《詩經(jīng)·毛傳》等漢前文獻關(guān)于周“房中之樂”“國君有房中之樂”的記載,認為周代確實存在“房中樂”。又通過對鄭玄《儀禮·燕禮》《周禮·春官·磬師》《毛詩譜》等注中有關(guān)“房中之樂”文獻的梳理考證,認為周“房中樂”為國君夫人燕娛之樂,其中也有房中祭祀之樂?!胺恐小敝x兼有后妃夫人之“房中”與“祖廟”祠堂“房中”兩義。周代的“房中樂”是對路寢、后妃房中、祭祀房中之作樂的通稱。
漢代唐山夫人以后宮材人身份作《房中祠樂》,是以周房中樂上述意思為依據(jù)的,唐山夫人以“房中樂”為其所作歌詩的專名后,房中樂便由周代各類房中樂俗稱,成為唐山夫人《房中祠樂》的專稱。文章對周“房中樂”的燕樂和祭祀兩重性質(zhì)和功能及唐山夫人《房中祠樂》的得名依據(jù)的論證堪稱灼見。(19)錢志熙:《周漢“房中樂”考論》曾發(fā)表于《文史》2007年第二輯,收入其《漢魏樂府藝術(shù)研究》,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11年。王福利則認為,唐山夫人《房中祠樂》是在說明漢之能夠有天下、備宮懸并具萬世鴻業(yè)的真正原因,是在祈求所得后向神明的“報福”“還愿”,并在還愿的過程中,面向神靈歌頌當(dāng)今主上的豐功偉業(yè),以對后繼者的宣導(dǎo)昭示之意。(20)王福利:《論漢代的“房中樂”“房中歌”》,《徐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2期。
蕭滌非根據(jù)歌辭文本,認為《安世房中歌》“純?yōu)槿寮宜枷耄葌?cè)重于孝道”(21)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35頁。。沈德潛認為:“《房中歌》近雅,古奧中帶和平之音……首言‘大孝備矣’,以下反反復(fù)復(fù),屢稱孝德。漢朝數(shù)百年家法,自此開出;累代廟號,首冠以孝,有以也?!?22)沈德潛:《古詩源》,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4頁。據(jù)首章如“高張四懸,樂充宮廷”,次章如“神來宴娛,庶幾是聽”,第三章如“乃立祖廟,敬明尊親”等詩句,可以推測這些歌辭當(dāng)是宗廟祭祀的內(nèi)容。
《漢書·禮樂志》殿本《考證》齊召南云:漢《安世房中歌》,直是祀神之樂,故曹魏初改名《正始之樂》。后因繆襲言,又改名《享神歌》也。丘瓊蓀曰:“齊召南云《安世房中歌》直祀神之樂,其言良是。詩中多稱孝述德,歌功頌烈,敬祖薦神之語,絕無人倫夫婦、《關(guān)雎》后妃之說。”(23)丘瓊蓀:《歷代樂志律志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85頁。
一般認為唐山夫人《房中祠樂》作于漢高祖五年。(24)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98頁。叔孫通所制宗廟樂也大致在高祖五年至七年間,據(jù)《史記·叔孫通列傳》載,高祖五年,叔孫通“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而成漢代的元會朝賀禮儀。高祖七年,長樂宮修建完成時,諸侯群臣皆朝十月,元會朝賀禮儀開始使用。其儀如次:先平明,謁者治禮,引以次入殿門,廷中陳車騎步卒衛(wèi)宮,設(shè)兵張旗志(幟)。傳言“趨”。殿下郎中俠陛,陛數(shù)百人。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東向;文官丞相以下陳東方,西向。大行設(shè)九賓,臚傳。于是皇帝輦出房,百官執(zhí)職傳警,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復(fù)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漢高祖經(jīng)歷了這番儀式后,感慨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25)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723頁。因此,叔孫通被任命為太常,主持初漢禮樂之事。
叔制宗廟之儀已見上文《漢書·禮樂志》。問題是叔的宗廟儀式中,演奏的是《嘉至》《永至》《登歌》《休成》《永安》五首歌樂,而不見《房中祠樂》。又《漢書·藝文志》著錄的二十八家歌詩中有“宗廟歌詩五篇”,陸侃如先生以為這五篇歌詩就是自《嘉至》至《永安》的五篇《宗廟樂》歌詩。(26)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99頁。雖然這種結(jié)論是一種直覺判斷,沒有充分的證據(jù),但至少說明《房中祠樂》與漢初叔制之《宗廟樂》關(guān)系不大。
《漢書·禮樂志》載:“高廟奏《舞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文廟奏《昭德》《文始》《四時》《五行》之舞;孝武廟奏《盛德》《文始》《四時》《五行》之舞?!咦媪暧肿鳌墩讶輼贰贰抖Y容樂》?!?27)班固:《漢書》,第1044頁。在西漢高祖、孝文、孝武廟樂中不見有《房中祠樂》存在。那么,唐山夫人的《房中祠樂》到底在什么場合表演呢?鄭樵《通志》曰:“房中樂者,婦人禱祠于房中也,故宮中用之?!?28)鄭樵:《通志·樂一》,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0年影印萬有文庫本,第一冊,第635頁上。陳本禮《漢詩統(tǒng)箋》云:“詩名《房中》,當(dāng)是宮中之廟,非祫祭大享之太廟也?!?29)陳本禮:《漢詩通箋》,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303頁。
周代“房中樂”也有用于宮中祭祀的。如《采蘩》,《左傳·隱公三年》載:“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薀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3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7-28頁。《毛傳》曰:“《采蘩》,夫人不失職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則不失職矣?!?31)又《采蘋》,毛傳曰:“大夫妻能循法度也,能循法度,則可以承先祖,供祭祀矣?!?32)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等正義:《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284頁、第286頁??梢姡瑵h唐山夫人的《房中祠樂》早期當(dāng)也是宮中祭祀之用的。西漢初、中期,皇帝的宗廟大致有京廟、陵廟、郡國廟三種類型,宗廟數(shù)總計約一百七十六所,遠遠超過了天子七廟的古禮規(guī)定。如漢高帝十年(前197),劉邦的父親太上皇去世,“八月,令諸侯王皆立太上皇廟于國都?!?33)班固:《漢書·高帝紀下》,第68頁?;莸邸傲羁T侯各立高祖廟,以歲時祠。”(34)景帝謚文帝廟號為太宗,“郡國諸侯宜各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廟。”(35)司馬遷:《史記·孝文本紀》,第392頁、第436頁。
又《漢書·韋賢傳》載:“至惠帝尊高帝廟為太祖廟,景帝尊孝文廟為太宗廟,行所嘗幸郡國各立太祖、太宗廟?!?36)漢代宗廟情況非?;靵y,不能排除宮中廟祭的可能。《漢書·禮樂志》關(guān)于高祖沛宮原廟的祭祀就是一個旁證?!稘h書·禮樂志》:“初,高祖既定天下,過沛,與故人父老相樂,醉酒歡哀,作‘風(fēng)起’之詩,令沛中童兒百二十人習(xí)而歌之。至孝惠時,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xí)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37)班固:《漢書》,第3115頁、第1045頁。這當(dāng)是郡國廟祭。又《后漢書·桓帝紀》載:“壞郡國諸房祀?!弊⒃唬骸胺恐^祠堂也?!辈⒁锻鯗o傳》曰:“時唯密縣存故太傅卓茂廟,洛陽留令王渙祠?!?38)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314頁??梢?,郡國廟也稱為“房”。
到漢元帝下詔罷郡國廟,“因罷昭靈后、武哀后、昭哀后、衛(wèi)思后、戾太子、戾后園,皆不奉祠,裁置吏卒守焉?!?39)班固:《漢書》,第3117頁。建立“祖宗之廟世世不毀,繼祖以下,五廟而迭毀”的宗廟祭祀制度,作出“太上廟主宜瘞園,孝惠皇帝為穆,主遷于太祖廟,寢園皆無復(fù)修”(40)班固:《漢書·韋賢傳》,第3120頁。的決定,基本完成漢代宗廟祭祀的“七廟”制度。(41)郭善兵:《西漢元帝永光年間皇帝宗廟禮制改革考論》,《煙臺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4年第4期。
《漢書·禮樂志》曰:“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42)班固:《漢書》,第1043頁??梢?,漢《房中樂》不在叔孫通作為太常管轄的太樂中,而是在樂府中,樂府所管多為燕樂俗曲,這與漢《房中樂》的楚聲音樂性質(zhì)相符。班固《漢書·禮樂志》收錄的《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并未署名唐山夫人。歌辭“多稱孝述德,歌功頌烈,敬祖薦神之語”,其文辭“古奧中帶和平之音”,與楚聲多口語虛詞的語言習(xí)慣不同,其語言結(jié)構(gòu)與漢武帝時代的《郊祀歌》非常相近。又郭茂倩《樂府詩集》“郊廟歌辭”解題曰:“武帝時,詔司馬相如等造《郊祀歌》詩十九章,五郊互奏之。又作《安世歌》詩十七章,薦之宗廟?!?43)郭茂倩:《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頁。
陳旸《樂書》曰:“漢高帝時,叔孫通制宗廟禮,有《房中祠樂》,其聲則楚也。孝惠更名為《安世》,文、景之朝無所增損。至武帝定郊祀禮,令司馬相如等造為《安世曲》,合八音之調(diào),《安世房中歌》有十七章存焉?!?44)陳旸:《樂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11冊,第745頁。
由上舉文獻可見,《安世房中歌》十七章當(dāng)不是唐山夫人《房中祠樂》的始辭,而是漢武帝定郊廟時的新作。正如逯欽立所言:“《漢書》僅謂唐山夫人作樂,樂與辭非一事。此質(zhì)之漢志可知,似不得即署唐山夫人?!?45)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7頁。
下面從歌辭的具體內(nèi)容進行分析?!栋彩婪恐懈琛返谖逭略唬骸昂?nèi)有奸,紛亂東北。詔撫成師,武臣承德?!鳖亷煿抛⒃唬骸爸^匈奴。”(46)翻檢《漢書·高帝紀》,僅一次出與匈奴作戰(zhàn)的記載,其起因是韓信降匈奴。文帝、景帝時期匈奴寇邊的記載逐漸增多,記載最多的是漢武帝時期。因此,歌辭“海內(nèi)有奸,紛亂東北”當(dāng)不是指高祖時期,這樣看來,歌辭為高祖姬唐山夫人所作的可能性不大。第十一章曰:“馮馮翼翼,承天之則。吾易久遠,燭明四極?!睍x灼注曰:“易,疆易也。久,固也。武帝自言拓境廣遠安固也。”(47)班固:《漢書》,第1047頁、第1050頁。
綜上可見,漢代的“房中樂”是唐山夫人沿襲周“房中樂”后妃夫人女樂,身兼賓燕、祭祀性質(zhì)的一種樂歌。漢代早期的《房中樂》當(dāng)以燕娛為主,隸屬樂府機關(guān),孝惠二年樂府令夏侯寬對之進行加工,增加了簫管樂器,并改名為《安世樂》。漢武帝定郊廟禮樂時將之納入國家宗廟音樂,并創(chuàng)作了《安世歌》十七章歌詩,配合宗廟祭祀演奏。班固《漢書·禮樂志》結(jié)合前后二名,稱之為《安世房中歌》。如蕭滌非所言:“班固以《安世》既出自《房中》故錄此歌時,乃合前后二名題曰《安世房中歌》。此《房中歌》以楚聲而用周名及其更名之故也?!?48)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xué)史》,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35頁。武帝以后,《安世房中歌》在宗廟祭祀和朝賀燕享中兼用。如漢哀帝罷樂府前,包括《安世樂》鼓員二十人在內(nèi)的一百二十八鼓員,“朝賀置酒,陳前殿房中?!?49)
現(xiàn)存的漢代宮廷儀式歌辭有《郊祀歌》十九章、《安世房中歌》十七章、《鼓吹鐃歌》十八曲等。在此主要討論《郊祀歌》和《安世房中歌》的體式結(jié)構(gòu)。
《郊祀歌》十九章,多撰制于武帝時代?!稘h書·禮樂志》曰:“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50)班固:《漢書》,第1073頁、第1045頁?!笆耪隆敝瑁瑢崬槎?,其中《天馬》一題二首,多是祭祀、頌瑞歌辭,作者涉及漢武帝、司馬相如、鄒子等數(shù)十人?,F(xiàn)對每章的句式及篇章結(jié)構(gòu)描述如下:
《練時日》:“3,3,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48句。
《帝臨》:“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2句。
《青陽》:“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2句。
《朱明》:“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2句。
《西顥》:“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2句。
《玄冥》:“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2句。
《惟泰元》:“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24句。
《天地》:“4,4”結(jié)構(gòu)8句,“7,7”結(jié)構(gòu)4句,“4,4”結(jié)構(gòu)4句,“7,3,3”結(jié)構(gòu)3句,“7,7”結(jié)構(gòu)8句,凡27句。
《日出入》:“5,6。5,4,4,4。6,6。4,4,4,4。7”雜言結(jié)構(gòu),凡13句。
《天馬》其一:“3,3,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2句。
《天馬》其二:“3,3,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24句。
《天門》:“3,3,3,3”三言結(jié)構(gòu)8句,接“4,4,6,6。3,3,3,3。5,5。6,6。5,5。6,6”雜言結(jié)構(gòu)16句,結(jié)尾“7,7”結(jié)構(gòu)8句,凡32句。
《景星》:“4,4,4,4”四言結(jié)構(gòu)12句,接“7,7”七言結(jié)構(gòu)12句,凡24句。
《齊房》:“4,4,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后皇》:“4,4,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華燁燁》:“3,3,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38句。
《五神》:“3,3,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20句。
《朝隴首》:“3,3,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20句。
《象載瑜》:“3,3,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2句。
《赤蛟》:“3,3,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28句。
漢《郊祀歌》中,“3,3,3,3”的齊言結(jié)構(gòu),有《練時日》《天馬二首》《華燁燁》《五神》《朝隴首》《象載瑜》《赤蛟》8首;“4,4,4,4”的齊言結(jié)構(gòu),有《帝臨》《青陽》《朱明》《西顥》《玄冥》《惟泰元》《齊房》《后皇》8首;《天地》《日出入》《天門》《景星》4首屬于雜言結(jié)構(gòu)。其中,《天地》《景星》2首由四言和七言結(jié)構(gòu)組成;《天門》以三言結(jié)構(gòu)為主,間雜四言、六言和五言;《日出入》以四言為主,間雜六言、七言和五言。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五言結(jié)構(gòu)的句子在漢《郊祀歌》中僅有6句。
漢代宗廟歌辭僅有《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存于班固《漢書》中?!稘h書·禮樂志》載:“又有《房中祠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周有房中樂,至秦名曰壽人。凡樂,樂其所生,禮不忘本。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51)班固:《漢書》,第1043頁?!胺恐小奔嬗泻箦蛉酥胺恐小迸c“祖廟”祠堂“房中”兩義。周代的“房中樂”是對路寢、后妃房中、祭祀房中之作樂的通稱,唐山夫人以“房中樂”為其所作歌詩的專名后,房中樂便由周代各類房中樂俗稱,成為唐山夫人《房中祠樂》的專稱。(52)錢志熙:《周漢“房中樂”考論》,《文史》2007年,第二輯。班固《漢書·禮樂志》收錄的《安世房中歌》十七章,未署名唐山夫人。歌辭“多稱孝述德,歌功頌烈,敬祖薦神之語”,其文辭“古奧中帶和平之音”,與楚聲多口語虛詞的語言習(xí)慣也不類,而與漢武帝時代的《郊祀歌》非常相近,當(dāng)是漢武帝定郊廟時的新辭。
《大孝》:“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七始》:“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0句。
《我定》:“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王侯》:“4,4,4。4,4。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7句。
《海內(nèi)》:“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大?!罚骸?,7。3,3。3,3”雜言,凡6句。
《安其所》:“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豐草葽》:“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雷震震》:“3,3”三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0句。
《桂華》:“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10句。
《美若》:“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硙硙》:“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嘉薦》:“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皇皇》:“4,4”四言結(jié)構(gòu),凡6句。
《浚則》:“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4句。
《孔容》:“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承帝》:“4,4”四言結(jié)構(gòu),齊言,凡8句。
漢《安世房中歌》十七章,“4,4”齊言結(jié)構(gòu)占多數(shù),有《大孝》《七始》《我定》《王侯》《海內(nèi)》《桂華》《美若》《磑磑》《嘉薦》《皇皇》《浚則》《孔容》《承帝》13首;“3,3”齊言結(jié)構(gòu)有《安其所》《豐草葽》《雷震震》3首;雜言結(jié)構(gòu)僅《大?!?首?!栋彩婪恐懈琛窡o五言句。
漢代《郊祀歌》祭神頌瑞、《安世房中歌》祭祖頌功的儀式功能,決定了其內(nèi)容的莊重嚴肅性。這種莊重嚴肅的內(nèi)容又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歌辭的體式選擇。漢代宮廷儀式歌辭以四言為主的體式結(jié)構(gòu),其實是對《詩經(jīng)》體式的繼承和延續(xù)。《詩經(jīng)》“頌”類詩歌“祭祖頌功”的功能及其儀式詠誦活動,對《詩經(jīng)》四言體完型產(chǎn)生了決定性作用。漢代宮廷儀式歌辭在繼承《詩經(jīng)》傳統(tǒng)中選擇四言體,就不難理解了。漢代宮廷儀式歌辭“三言”體式的生成機制則是需要深入探究的問題。
現(xiàn)存漢代宮廷儀式歌辭《郊祀歌》和《安世房中歌》中,除四言體外,還存在大量“3,3”結(jié)構(gòu)的三言體。究其淵源,主要來自楚辭,當(dāng)是省略楚辭體“3+兮+3,3+兮+3”句式的句腰虛詞“兮”而形成的。
明郝敬《藝圃傖談》曰:“漢《郊祀》等歌,大抵仿《楚辭》‘九歌’而變其體?!?53)周維德集校:《全明詩話》,濟南:齊魯書社,2005年,第2898頁。清葉矯然《龍性堂詩話初集》曰:“漢《郊祀詞》幽音峻旨,典奧絕倫,體裁實本《離騷》。”(54)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952頁。
關(guān)于漢《郊祀歌》的生成方式,《漢書·禮樂志》有一段文字記載可值注意:
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55)班固:《漢書》,第1045頁。
這里提到“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可見“十九章之歌”是李延年在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詩賦”基礎(chǔ)上加工而成的。
《史記·樂書》載:
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jīng)于祠壇上。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陽》,夏歌《朱明》,秋歌《西皞》,冬歌《玄冥》。
又嘗得神馬渥洼水中,復(fù)次以為《太一之歌》。歌曲曰:“太一貢兮天馬下,霑赤汗兮沫流赭。聘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焙蠓ゴ笸鸬闷呃锺R,馬名蒲梢,次作以為歌。歌詩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jīng)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56)司馬遷:《史記》,第1178頁。
《漢書·藝文志》載,《青陽》《朱明》《西顥》《玄冥》皆為“鄒子樂”,其句式為四言結(jié)構(gòu);而《天馬》二首為“三言”結(jié)構(gòu),此錄如下:
太一況,天馬下,霑赤汗,沫流赭。志俶儻,精權(quán)奇,籋浮云,晻上馳。體容與,迣萬里,今安匹,龍為友。
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天馬徠,歷無草,經(jīng)千里,循東道。天馬徠,執(zhí)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游閶闔,觀玉臺。(57)《漢書·禮樂志》載,歌辭后有“元狩三年馬生渥洼水中作”“太初四年誅宛王獲宛馬作”的備注。班固:《漢書》,第1060-1061頁。
兩相比較發(fā)現(xiàn),《史記·樂書》的《天馬歌》是“3+兮+3,3+兮+3”的騷體結(jié)構(gòu),《漢書·禮樂志》的《天馬歌》是“3,3,3,3”的“三言體”結(jié)構(gòu)。其次,歌辭內(nèi)容及語詞上也有不少變化,《史記》兩首《天馬歌》的歌辭均只有四句,而《漢書》的歌辭篇幅要長得多,《漢書》中的歌辭語詞也比《史記》更顯典雅。
關(guān)于歌辭的篇幅,應(yīng)該是可以理解的,《史記·樂書》不是以載錄歌辭為主,而是在敘述《天馬歌》來歷時“略舉”了漢武帝原初歌辭的部分內(nèi)容,并非“全篇”。(58)王先謙:《漢書補注》曰:“歌辭略舉之,非全篇也?!鄙虾#荷虾9偶霭嫔?,2008年,第488頁(上)。《漢書·禮樂志》著錄的當(dāng)是漢代《郊祀歌》儀式唱誦歌辭,所以內(nèi)容完整,語詞典雅莊重。至于騷體變成“三言”體,是樂工配樂時的加工,還是班固《漢書·禮樂志》載錄歌辭時的省略,則不得而知了。但《史記·樂書》有載,汲黯向武帝進言曰:“凡王者作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詩以為歌,協(xié)于宗廟,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邪?”(59)司馬遷:《史記》,第1178頁?!稘h書·禮樂志》也有載,“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今漢郊廟詩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diào)韻,又不協(xié)于鐘律,而內(nèi)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60)班固:《漢書》,第1070-1071頁。。
又,漢武帝樂楚聲,所作《瓠子歌》《秋風(fēng)辭》與《天馬歌》均為楚歌,其體式結(jié)構(gòu)以“3+兮+3,3+兮+3”為主,西漢其他帝王、王子所作雜歌,也主要是楚歌體,其句式也以“3+兮+3,3+兮+3”結(jié)構(gòu)為主??磥?,漢《郊廟歌》的儀式唱誦辭,應(yīng)較多地保留了在西漢王宮和上層社會流行的楚歌體式。(61)郭茂倩:《樂府詩集》收錄楚歌體《靈芝歌》一首,署名《漢郊祀歌》,見《樂府詩集》,第9頁。徐堅《初學(xué)記》題班固《漢頌論功歌》,見《初學(xué)記》,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77頁。當(dāng)是班固《漢頌》之“系歌”,頌美元封二年甘泉宮生九莖連葉靈芝的祥瑞事件,后來是否被收入《郊祀歌》不得而知,郭茂倩署名《漢郊祀歌》不知何據(jù)。
現(xiàn)存漢《郊祀歌》的“三言體”結(jié)構(gòu),是對楚歌體句腰“兮”字的省略,當(dāng)是可信的。班固《漢書》中,省略楚歌體“兮”字的情況還有多處,如賈誼《鵩鳥賦》,《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著錄的文本句末有“兮”字,而《漢書·賈誼傳》句末“兮”字全被省略了。值得注意的還有賈誼《吊屈原賦》文本的“兮”字,在《史記》和《漢書》中的區(qū)別??傮w看,《漢書·賈誼傳》是根據(jù)《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改定而成的,《吊屈原賦》的“兮”字在二傳中均有保留,但仔細比對發(fā)現(xiàn),《漢書·賈誼傳》很多句中的“兮”字與《史記》的位置有了變化,如: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于嗟嚜嚜兮,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兮寶康瓠,騰駕罷牛兮驂蹇鱸,驥垂兩耳兮服鹽車。章甫薦屨兮,漸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離此咎!(62)司馬遷:《史記》,第2493頁。
《漢書·賈誼傳》:
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馿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父薦屨,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63)班固:《漢書》,第2223頁。
通過比較發(fā)現(xiàn),《史記》的“兮”字多用在句腰,而《漢書》將句腰的“兮”字放在了句尾?!稘h書》中還有個別句子直接將句腰的“兮”字省略,如《吊屈原賦》“獨堙郁兮其誰語?”(《史記》)“子獨堙郁其誰語?”(《漢書》)又如司馬相如《長楊賦》:“巖巖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兮谽谺?!薄安傩兄坏觅?,墳?zāi)故彿x而不修兮,魂無歸而不食。”(64)司馬遷:《史記》,第3055頁?!皫r巖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乎谽谺。”“操行之不得,墓蕪穢而不修兮,魂亡歸而不食?!?65)班固:《漢書》,第2591頁。第一句中,《漢書》將第二分句的“兮”改成了“乎”;第二句中,《漢書》直接省掉了第一分句末的“兮”字。此類情形,還有如漢武帝《瓠子歌》:“瓠子決兮將奈何?皓皓旰旰兮閭殫為河!”(66)司馬遷:《史記》,第1413頁?!梆記Q兮將奈何?皓皓洋洋,慮殫為河!”(67)班固:《漢書》,第1682頁。《漢書》直接將第二分句句腰的“兮”省略了。
可見,《漢書》對楚辭體句式“兮”,特別是句腰“兮”字是有意識的一種省略,班固在《漢書》中習(xí)慣于將句腰的“兮”字用“逗點”替代。“3+兮+3,3+兮+3”結(jié)構(gòu)的楚歌體,一旦句腰的“兮”省略,便成了“3,3,3,3”結(jié)構(gòu)的“三言”體式。省略楚歌體“兮”字成漢《郊祀歌》“三言”體的行為,是李延年等宮廷樂工所為,還是班固所為,抑或是在歌辭文本傳抄中形成的呢?因文獻失傳,已無從得知了。
綜合來看,應(yīng)是多方面因素形成的,而不是班固的個人喜好所為。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漢成帝時期,劉向、劉歆父子校理群書時,是在廣求“遺書于天下”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七略》是劉歆“總?cè)簳倍傻哪夸浱嵋?。也就是說,《漢書·藝文志》所錄書籍及篇目是劉向、劉歆目睹其書而成的,有文本依據(jù)。那么,《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中著錄的包括《宗廟歌詩》五篇在內(nèi)的三百一十四篇歌詩都是有文本依據(jù)的,《賈誼賦》七篇也是有文本依據(jù)的。這些文本具體樣態(tài)不得而知,但班固寫《賈誼傳》時應(yīng)該是能見到的,《漢書》中賈誼“賦作”與《史記》中的文本區(qū)別,特別是《鵩鳥賦》的“兮”字全部省略,當(dāng)不是班固所為,而是另有省略“兮”字的文本。說明楚歌一旦離開口語和歌唱環(huán)境,其文本中的“兮”字已經(jīng)沒有音樂上的意義,僅僅起到停頓的作用,在文本傳播中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于是在輾轉(zhuǎn)傳抄中,便逐漸被省略了。
此外,《郊祀歌》十九章中的五言句有:“日出入安窮”(《日出入》),“故春非我春”(《日出入》),“幡比翄回集,貳雙飛常羊”(《天門》),“假清風(fēng)軋忽,激長至重觴”(《天門》)等6句。這些詩句的句式結(jié)構(gòu)均為“1+2+2”結(jié)構(gòu),若二分則為“3+2”結(jié)構(gòu),與相和歌辭“2+3”結(jié)構(gòu)的五言句式有明顯差別。從這些詩句在詩歌句群中的位置更能清楚其結(jié)構(gòu)特點,如“故春非我春”(《日出入》)的“故”字,是領(lǐng)起“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四句的?!搬Ρ攘嫽丶E雙飛常羊”(《天門》),王先謙以為“翄”“飛”下皆有“兮”字,(68)王先謙:《漢書補注》,第489頁(上)。若依王先謙的理解,這句詩應(yīng)是“幡比翄兮回集,貳雙飛兮常羊”的省略?!凹偾屣L(fēng)軋忽,激長至重觴”(《天門》)兩句則是承“月穆穆以金波,日華耀以宣明”兩句的句式結(jié)構(gòu),為了避免重復(fù),中間省去了“以”字,當(dāng)是“3+虛詞+2”結(jié)構(gòu)的省略。這種句式在《楚辭》中是比較常見的,如“去故鄉(xiāng)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哀郢》);“曼余目以流觀兮,翼壹反之何時?!?《哀郢》);“道卓遠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抽思》)可見,漢《郊祀歌》中的“五言”句應(yīng)是楚辭體句式的某種變形,與相和歌辭中的“2+3”結(jié)構(gòu)的五言句式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