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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抵制美貨運動看辛亥革命前民眾運動發(fā)展新趨向

2022-02-03 21:04朱英
廣東社會科學 2022年1期
關鍵詞:商會民眾文明

朱英

辛亥革命前的民眾運動此起彼伏,與革命運動遙相呼應,對革命形勢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值得重視的影響。這一時期的民眾運動,除各種傳統(tǒng)表現(xiàn)形式之外,還出現(xiàn)了過去所沒有的新式民眾運動。①本文使用的是狹義民眾運動概念,主要指發(fā)生在城市范圍以內(nèi),以市民為主體,采取和平方式,為達到某種訴求而開展的運動,不包括以暴力方式與政府公開激烈對抗的各類“民變”。例如1905年爆發(fā)的抵制美貨運動,是中國人民自發(fā)開展的第一次以抵制洋貨為斗爭方式的反帝愛國運動,其歷史作用與影響頗受研究者重視,相關論著為數(shù)甚多。但是,以往的研究很少從民眾運動發(fā)展新趨向的角度加以探討,忽略了抵制美貨運動在近代民眾運動發(fā)展史上的特色與意義。有鑒于此,本文擬在這方面略做梳理與論述,以期推動辛亥革命前民眾運動研究的深入拓展。

一、前所未有的普及程度與高漲聲勢

抵制美貨運動受到當時輿論關注和后人矚目的一個新趨向,是運動興起之后,在短時間內(nèi)即達到前所未有的普及程度與高漲聲勢。

對于抵制美貨運動的這一新趨向,透過其所反映的若干新特點能夠獲得清晰的了解。首先看運動的空間普及程度。此次抵制行動首倡于上海,1905年5月10日,上海各業(yè)商董“因美禁華工事特開商務總會集議對付之策”,會議召集人曾鑄(字少卿)發(fā)表演說,提出以兩月為期限,如果美國拒絕刪改華工禁約,“強我續(xù)約”,即“合全國誓不運銷美貨以為抵制”,與會商董一致表示贊同?!半S后公議電稿稟請外務部堅拒簽約,并請南北洋大臣鼎力主持電部抗阻,又遍電各省商會,請為傳諭各商協(xié)力舉行抵制辦法?!雹偬K紹柄編輯:《山鐘集》,上海:上海鴻文書局,1906年,第11頁。緊接著,上海廣幫和閩幫分別在廣肇公所、泉漳會館集會,學界團體人鏡學社、滬學會、公忠演說會,以及四明同鄉(xiāng)會、寰球中國學生會、童子抵制會、女子拒約會等也相繼開會,踴躍響應。上海各界,包括“合埠紳界、商界、士界、工界、女界、童子界、各省會館、各業(yè)公所、各國洋華司事等,女工傳習所、各學堂、各女學堂、各教會學堂,各工廠、各業(yè)小工”,②民任社主人編輯:《中國抵制禁約記》,上海:上海民任社,1905年,第30頁。很快都投入這場民眾運動。

與此同時,全國各地也函電紛馳,群起響應,迅速形成遍及全國大中小城市的愛國民眾運動,類似情形前所未見。因上海倡導抵制美貨大會向全國21埠的商會發(fā)出通電,“祈傳諭各商知之”,故這些口岸城市的商會和商董均回電積極響應號召,組織商界開展抵貨行動。如重慶復電:“當與各幫議決,遵照貴會電示辦理”。漢口回電:“不定美貨,各幫許允,詳細章程,乞函示。”九江回電:“兩電均傳知各業(yè)商董”。③蘇紹柄編輯:《山鐘集》,第45頁。各省會城市也不甘落后,如貴陽商學紳董表示:“實行抵制,海內(nèi)同情,敝處亦照辦。”并提出“此系國民合群基礎,鄙見宜亟趁此提醒各處商幫組織大小商會,擬訂規(guī)則,互相扶助,遇事維持,以固團體,而杜流敝”④蘇紹柄編輯:《山鐘集》,第49頁。。除通商口岸和省會城市,其他中小城市也群起響應。有的城市響應較遲,其發(fā)起人在啟示中為此而深表不安與內(nèi)疚。如署名衢州發(fā)起人聶登期者,在報上發(fā)表《敬告我衢人》一文,闡明全國群起抵制,“然衢州豈非中國之衢州乎?衢州士民豈非中國之國民乎?而何以數(shù)月來竟無一人敢直起會議以贊成此事?……何顏以對各省之志士,何語以慰海外之同胞?”⑤《敬告我衢人》,《時報》1905年8月4日,第7版。

抵制美貨運動形成空前普及程度的另一具體表現(xiàn),是在許多集鎮(zhèn)也迅速獲得蓬勃發(fā)展。據(jù)《中國抵制禁約記》(30-33頁)匯錄卷入抵制運動的集鎮(zhèn)即有近百個,包括盛澤鎮(zhèn)、同里鎮(zhèn)、江灣鎮(zhèn)、真如鎮(zhèn)、閔行鎮(zhèn)、浦東爛泥渡、王廟鎮(zhèn)、紹興東關鎮(zhèn)、蔴古鎮(zhèn)、陜店鎮(zhèn)、章堰鎮(zhèn)、觀音堂鎮(zhèn)、南翔鎮(zhèn)、楓涇鎮(zhèn)、羅店鎮(zhèn)、莘莊鎮(zhèn)、雙林鎮(zhèn)、蟠龍鎮(zhèn)、沙溪鎮(zhèn)、安亭鎮(zhèn)、陳基鎮(zhèn)、珠家角鎮(zhèn)、高橋鎮(zhèn)、馬橋鎮(zhèn)等。

抵制行動并不限于國內(nèi),海外各埠華商華人響應和支持抵制美貨運動者也為數(shù)眾多,由此形成海內(nèi)與海外聯(lián)動態(tài)勢,這稱得上是民眾運動發(fā)展的又一新特點。例如“檳榔嶼華人全體極愿贊成上海商會所議不用美貨”的抵制辦法,檀香山華僑向上海商會表示“抵制美禁約,望堅持,檀香山華僑叩謝”。新加坡華商致電上海商會,對“抵制美約義舉佩甚”,表示新加坡華商“力贊如議舉行,已電外商兩部,乞始終堅持”。暹羅華商也電告“遵尊議戒用美貨,以表同情”⑥蘇紹柄編輯:《山鐘集》,第43頁。。在抵制美貨運動期間,海外華商還積極捐款用于支持國內(nèi)的抵制運動,體現(xiàn)出較高的愛國熱情。

下面,再看參與運動的階層與群體的普及程度。除空間的普及,參與抵制美貨運動的社會階層、群體與團體也達到空前普及程度。最引人矚目的是以上海商界有識之士為代表的新商人群體的興起及其產(chǎn)生的影響。此前,商人也不乏參與反帝愛國運動者,如在拒俄運動中即不難看到上海商人的身影,但他們只是參與者,而不是首倡者。抵制美貨運動的發(fā)起者,則是以曾鑄為代表的上海商董,這也是20世紀初年民眾運動發(fā)展演變進程中值得重視的新趨向。上海商董的這一義舉,對商人形象的改變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不僅曾鑄本人因此而獲得了“二十世紀中國商界第一偉人”的譽稱,而且社會輿論也對上海新商人群體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今滬上紳商,獨顧公利公益,而為天下倡。吾高其義而感其熱忱……尤望吾全國人聞風繼起,合大群而共謀抵制之策”①《時事批評》,《時報》1905年5月10日,第2版。。

包括教育界在內(nèi)的學界,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表現(xiàn)最為活躍,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商界雖是這場運動的倡導者與發(fā)起者,但學界不僅是最早的響應者,而且還是這場運動不可缺少的宣傳者和動員者。他們四處集會,多方宣傳,使廣大民眾得以了解華工禁約的嚴重危害,進而投身抵貨運動。不僅如此,這場運動還開始打破長期以來社會各界互相隔閡,缺乏溝通與協(xié)作的傳統(tǒng)態(tài)勢。例如在抵制美貨運動中商界與學界即加強聯(lián)系,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相互之間的聯(lián)絡與合作,這可以說是民眾運動發(fā)展的另一新趨向。運動興起之后,上海學界在積極響應商界號召的同時,滬學會曾主動致函上海商務總會,表示“愿通力協(xié)助”。上海商務總會立即復函,稱贊“諸君子熱心毅力,至為欽佩”,同時也表示“極愿同志襄佽”,“以匡敝會所不逮”。②《學堂擬通力協(xié)助籌抵華工禁約》,《申報》1905年6月7日,第2版;《商務總會復滬學會函》,《時報》1905年6月8日,第3版。另一學界團體人鏡學社也曾致函上海商務總會,就抵制運動的若干策略問題提出建議,得到商會的贊同。于是在抵制美貨運動期間,不難發(fā)現(xiàn)商界與學界合作開展各項活動的事例。但在運動后期商務總會提出“疏通”舉措時,學界不少團體表示反對,商界與學界之間出現(xiàn)爭議,抵貨運動也因此而出現(xiàn)了裂痕。③相關詳情請參閱拙文《論抵制美貨運動中上海商學兩界的互動及其影響》,載《安徽史學》2021年第2期。

此外,其他各界也積極響應并投身運動之中。工界人士一方面積極響應抵貨號召,另一方面提出通過抵制美貨發(fā)展民族工業(yè)的主張。據(jù)報道,工界和平社召開拒約會,到會者多達五百余人,“由發(fā)起人朱君若霞宣布開會宗旨,并謂國民群志渙散,故步自封,致外人生種種輕視之心。今日美約事,務各勉為,俾可一振國家精神?!雹堋逗推缴玳_拒約會》,《時報》1905年10月26日,第3版。倫章機器造紙局總董應桂馨闡明抵制美貨意義重要,指出如果只是“不用美貨,改售別國同類之貨,則移東補西,難塞漏巵”?,F(xiàn)今“民志齊一,正我制造家改良土貨,杜絕外貨之機會”⑤《來函》,《時報》1905年8月4日,第7版。。這一認識不無見地。過去默默無聞的女界,在抵制美貨運動中也當仁不讓,其言論與行動成為抵貨運動中的一大特色。上海女界有識之士施蘭英等“為抵制美約事”召集百余人開會,多人發(fā)表演說,闡明“各宜堅持不購美貨主義,廣結團體,以盡責任。蓋外國所以侮辱我華人者,以我國人無團結心之故。”會議通過的辦法,包括致書各男界表示女界支持態(tài)度,各擔運動內(nèi)地女界之任,分往各埠各家演說不用美貨,“擬以此次集會為堅持久遠之中國婦女會”等⑥和作輯:《一九〇五年反美愛國運動》,《近代史資料》第8冊,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06年,第31頁。。女界的宣傳抵制傳單還闡明,女子參與抵制行動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是實現(xiàn)自立自強的基礎?!叭缃衲懿毁I美貨,就是能盡國民一分子的義務,豈不是自立的基礎嗎?”①和作輯:《一九〇五年反美愛國運動》,《近代史資料》第8冊,第83頁。對于女界積極投身抵制美貨運動,輿論“不禁狂喜而頂祝,曰此女權發(fā)達之第一聲”②初我:《婦女社會之對付華工禁約》,《女子世界》第2年(1905),第2期,“論說”,第3頁。。

運動聲勢趨于高漲,是促使這場運動達到空前普及程度的必然結果,兩者相輔相隨,因果相連,故無需贅述。時人也注意到這場抵制運動的普及程度與高漲聲勢,描述“海內(nèi)外通商各埠,內(nèi)地城鄉(xiāng)僻壤,凡商界學界女界工界,聞風興起,接踵開會,國民合群,于斯為烈。尤難者,戒用美貨,萬眾一心,電費會資,不惜巨帑。文明抵制,照耀環(huán)球?!雹厶K紹柄編輯:《山鐘集》,第13頁。如此普及的民眾運動與高漲聲勢,甚至促使清朝一部分官員在運動初期也持同情甚至支持態(tài)度。例如署理兩江總督周馥致電上海道,說明“滬商會公電美續(xù)約虐待華旅,由工及商,懇電部勸阻畫押”,“已據(jù)情電達外務部,力保商利,希即飭知”④蘇紹柄編輯:《山鐘集》,第41頁。。

二、不依賴政府而專恃民氣

不依賴政府而專恃民氣,是時人對抵制美貨運動特點的概述,也是辛亥革命前民眾運動發(fā)展的一個突出新趨向。

抵制美貨系民眾自發(fā)興起的一場愛國運動,在短時間內(nèi)即達到空前普及程度與高漲聲勢,充分體現(xiàn)了過去未有之民氣民力的巨大影響。當運動在上海蓬勃興起之后,《申報》即敏銳地觀察到這一發(fā)展變化,發(fā)表社論《論中國民氣有發(fā)達之機》,表示“深喜吾中國之民氣尚能如此固結,如此發(fā)達,當亦通商互市以來絕無僅有之偉大舉動也”。同時,該文還進一步闡明民心民智民氣發(fā)達的重要意義:“國勢之強盛,在于民心之固結;民心之固結,在于民智之開通;民智之開通,在于民氣之發(fā)達?!雹荨墩撝袊駳庥邪l(fā)達之機》,《申報》1905年5月17日,第2版?!洞蠊珗蟆返膱蟮酪仓赋觯骸白缘种泼兰s之問題出現(xiàn)以來,民氣之發(fā)達,光芒萬丈,烜耀全球?!雹蕖兜种泼兰s要聞》,《大公報》1905年8月11日,第3版。

華工禁約風潮初起之際,參與運動的民眾主動表示愿做政府后援,希望官民協(xié)力抵制美國華工禁約。當時,清政府面對美國續(xù)約要求,也反復闡明禁約對華之危害,并飭令駐美公使梁誠與美交涉修改禁約,遭美拒絕。所以,抵制美貨運動乃表達中國廣大民眾的明確態(tài)度,支持中國政府的修約要求。由于“關系至大,此吾國民所當出全力以爭之者也”⑦《論美禁華工新約》,《申報》1905年5月10日,第1版。。所以,上海商董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電達政府,請勿簽字,并電達各地商會,請各地商會各電達政府,示意于政府,以為政府后援”⑧《時事批評》,《時報》1905年5月11日,第2版。。稍后,美國政府為強迫中國續(xù)約,委派了新任駐華公使柔克義,在京一再向清政府外務部施加壓力,聲稱抵貨運動將“牽動大局,有礙邦交”。清政府迫于壓力態(tài)度有所變化,企圖阻止民眾集會抵制。外務部還曾兩次要求署理兩江總督周馥懲處倡導和領導抵制運動的曾鑄,周認為“徒用壓力革究一二人,于事無濟”,且恐“眾怒難犯,轉致滋生他變”⑨《江督致外務部函稿》,《時報》1905年9月12日,第2版。,故不敢貿(mào)然采取行動,只是令上海道設法逼使曾鑄離滬。

清政府的態(tài)度轉變之后,抵制美貨運動從最初主動表示愿為政府抵制禁約之后援,逐漸轉變?yōu)閺V泛宣傳不依賴政府,專恃民氣抵制的大規(guī)模民眾運動。運動的實際領袖曾鑄曾明確表示:相戒不用美貨,“乃人人自有之權”,不僅美人不能干預,而且本國政府也不能阻止?!罢m欲阻止,恐亦無從措辭”,至多只是阻止開會,“不能強令人人定用美貨也”①《曾少卿聲明未允展期不用美貨來函》,《申報》1905年7月7日,第2版。。但清廷仍頒發(fā)上諭,要求“靜候外務部切實商改,持平辦理,不應以禁用美貨輒思抵制”,命令各省督撫“曉諭商民,剴切開導,務令照常貿(mào)易”②沈桐生輯:《光緒政要》(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5輯,臺北文海出版社出版)卷三十一,頁五六?!肚寮就饨皇妨稀肪硪痪农?,頁二三。。清政府的這種態(tài)度,使各界民眾大失所望。隨著運動的深入發(fā)展,不依賴政府而專恃民力的言論與宣傳越來越多,成為近代民眾運動發(fā)展新趨向的一個突出特征。

不依賴政府,是因為清政府不足依賴也。近代以降,清政府在對外交涉中一直以妥協(xié)軟弱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中美華工禁約交涉過程中,清政府同樣也是如此,因而不可能依靠其達到人民所希望的目的。時人也意識到:美國之所以強迫中國續(xù)訂苛約,是因為“清政府弱也,為彼所不畏……此約既移議于北京,能廢舊約,另立新約,此清政府事也,然吾決其不能辦到也。能改其所立之約,而增入華人在美享受種種之權利,此亦清政府事也,然吾亦決其不能辦到也?!雹邸毒锤鏁h對付美約之諸君(續(xù))》,《時報》1905年6月6日,第2版。事實證明,這種判斷是完全正確的。有的論述還說明,依賴政府非但不能達到拒約目的,反而帶來其他阻力。其原因是“政府固具有畏外之特質(zhì),而又深忌民權之發(fā)達者……故依賴政府非惟不能得其保護,且反生其阻力,蓋我政府固不以國民為事者也”④和作輯:《一九〇五年反美愛國運動》,《近代史資料》第8冊,第19頁。。不信任政府,進而提出不能依賴政府的主張,是抵制美貨運動中廣為宣傳的一大亮點。

政府既不足依賴,唯有依靠民氣民力?!敖袢諏Ω洞私s之問題,在有一最要之解決。解決何在?則曰勿依賴清政府,而專恃民氣是也?!闭撜哌€對民氣進行了具體闡述,說明“何謂專恃民氣也?氣者何?有客氣,有真氣。毫無實際,群相嘩噪,是曰客氣??蜌怆m盛,不崇朝而渙散矣。若真氣則如扎硬寨,打死仗,挾逼之而不懼,震撼之而不搖,恃此真氣以與大舞臺相競,無銳不破,無堅不摧,可預決也。”⑤《敬告會議對付美約之諸君(續(xù))》,《時報》1905年6月6日,第2版。所謂民氣,即所謂“真氣”也。之所以對民氣的作用有如此全新的認識,是因為抵制美貨這場新民眾運動的實踐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實例。通過報章廣泛報道,海內(nèi)外無不知悉抵制美貨運動由上海商界自動發(fā)起,全國各地各界以及海外華人迅速響應,隨即發(fā)展成為一場轟轟烈烈的民族主義愛國運動,顯示了強大的影響力。面對外人的凌辱,“中國今日之國勢,既不能以理爭,又不能以力抗,所恃者,民間之團結力?!雹蕖堕喕I拒美禁華工公啟系之以論》,《時報》1905年5月30日,第2版。正是以這種民氣民力為依靠,曾鑄才有勇氣向清政府外務部提出:“此次約本,必須寄與滬商公閱,方能由部畫押”⑦蘇紹柄編輯:《山鐘集》,第30頁。,這顯然是民氣民力的自信表現(xiàn)。

對于抵制美貨運動所展現(xiàn)出的可貴民氣,時人充分意識到其所產(chǎn)生的重要作用,認為“恃此民氣,何求不得……往后民氣發(fā)達,不難遇事振興”。因此,民氣萬不可松懈,否則后患無窮,“倘不能爭一工約,吾國民氣從此掃地,無復合大群謀公益之望矣”①蘇紹柄編輯:《山鐘集》,第107頁。。在清廷頒發(fā)諭禁抵貨令之后,不依賴政府而專恃民氣的抵制美貨運動,仍繼續(xù)堅持進行了較長一段時間。堅持者認為:“無論政府如何禁止,如何壓抑,而我堅持一不用美貨,自有之權,政府當亦無如我何?!绷硗猓半m有政府命令不準倡言抵制,而我等不開會則可,若美貨之用不用,則人人自有之權,政府從何干涉?即使政府媚外將約私行畫押,而我全國同胞萬不承認?!雹凇秴R錄抵制美禁華工各函》,《申報》1905年7月19日,第2版。置政府禁令于不顧,不懼政府干涉,可謂民氣民力高漲的反映。上海各界團體繼續(xù)發(fā)起召開抵制禁約大會。尤其公忠演說會態(tài)度堅決,發(fā)布集會告示,針對當時的情形特別闡明:“當此抵制吃緊之際……吾人自宜持之益堅,使破壞者無以逞其謀”。同時,該會還通告國內(nèi)外拒約諸團體,說明抵制運動已至關鍵時刻,“改約將近,我儕益宜力維抵制,堅保團體,勿致破壞解散,以收垂成之功效”③《公忠演說會再開力維抵制大會》,《時報》1905年8月31日,第1版;《公忠演說會廣告國內(nèi)外拒約諸團體》,《時報》1905年9月3日,第1版。。集會演說者也面對來自政府禁止開會和禁止抵貨的諭令,呼吁“我華人惟有速求進步,延長其抵制之力,勿因浮言而撼動,勿因威嚇而解散”④《武仲英君到潯演說美約事》,《時報》1905年11月4日,第2版。。以上言行更進一步體現(xiàn)了抵制美貨運動展現(xiàn)出的新特征。

抵制美貨運動的實踐證明,固結團體,是更好地發(fā)達民氣民力,爭取抵制禁約獲得成功,甚至是使國家臻于富強的保障?!渡陥蟆氛撜f對此不無闡述:“今之欲圖自強者,莫不曰合大群,結團體。群何以能合?則必使千萬人之心同為一心,始能免參錯不齊之患,而合為一。群[團]體何以能結?則必使千萬人之身視同一身,始能免渙散隔膜之病,而結為一體。”⑤《自強必先自治說》,《申報》1905年5月23日,第2版。連《紐約商報》也載文指出:“華人這次實行杯葛主義,有條不紊,其團體之固,殊出人意料之外?!雹薅∮州嫞骸?905年廣東反美運動》,《近代史資料》第22冊,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06年,第51頁。甚至美國總統(tǒng)對于中國民眾因民氣發(fā)達而采取的抵制行動也印象深刻,多次表示華工禁約應予修訂,故清朝駐美公使梁誠向清政府說明:“自滬粵各埠倡禁美貨,美總統(tǒng)力主修約通融”⑦丁又輯:《1905年廣東反美運動》,《近代史資料》第22冊,第51頁。??傊?,通過合大群恃民力抵制華工禁約,使得當時的人們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今之世界,一群力競爭之世界也,彼合群力以圖吾,吾亦必合群力以抵制之?!雹唷墩搩?nèi)地宜廣設商會》,《申報》1905年6月10日,第2版。中國能否抵御外人之鯨吞蠶食,在存亡絕續(xù)中獲得一線生機,取決于抵制禁約對民氣民力的檢驗。從整體而言,“改舊約,刪苛例,猶其效之小焉者也。我之民氣自此愈昌,團結之心自此愈固,外人之視我也,益不敢起其輕侮之心,則收回東三省,爭回路礦權,杜蠶食之陰謀,拒列強之要索,乘此破竹之勢,以挽救之,吾國前途之發(fā)達,殆未可量也?!雹帷墩摰种泼兰s之結果》,《申報》1905年8月2日,第2版。

抵制美貨運動不僅彰顯了恃民力與固團體的重要影響,同時也促進了更多社會團體的誕生。如果說為數(shù)眾多的各界抵貨團體,大多具有臨時性特征,在運動后即無形解散,更多地區(qū)的商會在抵制美貨運動影響下得以成立,則成為長期存續(xù)并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新式商人團體。運動期間,一部分地區(qū)已經(jīng)成立的商會產(chǎn)生了突出影響,由此推動更多商會的建立。成立商會以固結團體不僅成為商界的共識,甚至學界也認為迫在眉睫。例如貴州學界的電文指出:“實行抵制,海內(nèi)同情,敝處亦照辦,此系國民合群基礎。鄙見宜亟趁此提醒各處商幫,組織大小商會,聯(lián)訂規(guī)則,互相扶助,遇事維持,以固團體,而杜流弊?!雹倜袢紊缰魅司帲骸吨袊种平s記》,上海:上海民任社,1905年,第28頁。還有的專門論述了“商會與爭約之關系”,認為“商會者,固不僅為紳士之領銜而重于眾商之會議,不僅為官場之酬酢而重于聯(lián)絡商情”,“商家之方策,又必賴商會為之機關也……行業(yè)紛繁,判渙無群,私人執(zhí)志,戮力無功,若商會既立,則振其裘傾,全局俱理矣?!雹凇毒锤嫖姨K州商業(yè)家》,《時報》1905年7月19日,第2版。這是時人對商會不同于會館、公所的作用與影響的深刻闡述。有些地區(qū)的商會就是在抵制美貨運動中成立的。蘇州著名紳商王同愈等人于1905年6月底向商部呈請設立蘇州商務總會,呈文闡明:“商會之設,始于上海,漸及浙粵,計自設會以來,小而駁斥詞訟違章,大而抵制美國工約,皆得收眾志成城之效,內(nèi)地要區(qū),聞風踵起?!雹壅麻_沅等主編:《蘇州商會檔案叢編》第1輯,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頁??梢姡虝诘种迫A工禁約風潮中的作用,是促使更多商會成立的重要原因。7月,在抵制運動進入高潮之際,蘇州商務總會經(jīng)商部批準得以正式成立,成為清末與民國時期聯(lián)結蘇州工商各業(yè)最重要的社會團體。

另外,支持和參與抵制美貨運動者對清政府的批評與譴責也越來越多。有的直截了當?shù)刂赋觯骸拔艺蛔銥槲崦窨墒岩簿靡樱栃栔T公類具奴隸性質(zhì),而無愛國思想,擁虛位食厚祿,且以茍且圖存為事,其種種怪狀已為吾民所見知”。④和作輯:《一九〇五年反美愛國運動》,《近代史資料》第8冊,第18頁。有的譴責“今之政府則專以敷衍因循推諉粉飾為唯一之秘鑰”,故而無論內(nèi)政外交,均舉措乖張?!捌溆趦?nèi)政也,則無論若何重大事件,一紙空文即可塞責,而官吏之奉行與否不問也,百姓之樂從與否不顧也。其于外交也,則畏葸退讓,懼洋如虎,先事無預防之法,臨時無抵御之策,一任外人之誅求要索,而莫敢枝梧,國勢之積弱如此,其不足恃也可知矣?!雹荨蹲詮姳叵茸灾握f》,《申報》1905年5月23日,第2版。對清政府的失望與譴責,直至最終趨于絕望,無疑是促使許多愛國人士走上革命道路的一個重要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對清政府的批評已涉及到封建專制制度的批判。“夫專制國體,其政府有壓制吾民之權力,吾民有服從政府之義務,數(shù)百年來民氣銷磨殆盡,故自中外問題,凡有交涉,彼外人遂利用我政府之壓制而迫使吾民以服從,往事之已然,真使我同胞隱忍吞聲痛哭流涕者也?!蓖瑫r,還說明民氣之不可能長期被壓制,終有發(fā)端之時,而抵制美貨運動實乃其時也。民氣“蓄之久則其發(fā)之也必銳,怨之極則其敵之也必勇,屈極求伸,無往不復,遂于今日而發(fā)其端焉”。⑥和作輯:《一九〇五年反美愛國運動》,《近代史資料》第8冊,第18—19頁。當時的商人也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提出了過去所沒有的全新見解。例如蘇州商人指出:“夫中國為二千余年之老大專制,無論內(nèi)政,向任執(zhí)事獨斷獨行,國民纖芥不得預聞。內(nèi)政之腐敗在是,外交之失策亦在是?!雹哒麻_沅等主編:《蘇州商會檔案叢編》第1輯,第762頁。對專制制度的不滿與批評,是改革落后君主專制體制的第一步,緊隨其后,實施憲政即成為各界的共同要求,一部分愛國者更勇于追求民主共和,轉而支持和參加革命運動。

三、從“野蠻的排外”到“文明的排外”

從“野蠻的排外”到“文明的排外”,是抵制美貨運動的另一個顯著特點,也是辛亥革命前民眾運動發(fā)展的又一個新趨向。

“排外”,亦即反對外國資本主義的侵略與凌辱,是晚清許多民眾運動的一個突出特征。從反洋教到義和團庚子之變,主要采用的是“野蠻的排外”方式,這種排外行動在揭橥反帝愛國民族大義的同時,也一定程度地反映了國人思想與行動落后的一面。抵制美貨運動則采取文明的排外方式,“不燒教堂,不殺教士,不學義和團為野蠻之暴動,為野蠻之排外”,而是“為文明之競爭,為文明之排外”①《論中國民氣之可用》,《時報》1905年7月15日,第2版。,體現(xiàn)出辛亥革命前民眾運動發(fā)展的又一個顯著新趨向。正如時論所說:“昔也以不知文明之辦法,故除野蠻之暴動外,別無抵制之術也。今則民智漸開,知權利之不可讓人侵侮之,不甘順受,而和平抵制一法,尤足折沖于樽俎之間。于是,以美約一事,先為之萌芽?!雹凇墩摰种泼兰s之結果》,《申報》1905年8月2日,第2版。從通商大埠到中小城市,各地在運動期間新成立的抵制美國華工禁約團體,無不揭示文明抵制的特色,從其名稱即可明顯看出這一點。如文明拒約社、和平拒約會、文明抵制會等,均突出“文明”二字,這在以往是不曾有過的。

前曾論及,首倡抵制行動的是商界,在運動中最為積極活躍的是包括教育界在內(nèi)的學界,兩者形成了過去少有的聯(lián)絡互動,是促成抵制美貨運動迅速發(fā)展成為全國規(guī)模并形成高漲聲勢的重要因素。對于運動所采取的具體抵制方式,兩者不約而同地堅持實施文明或和平方式,反對任何野蠻的行動。于是,“各省各業(yè)無不各自聚會,實行抵制之道,絕無野蠻之行為,誠為我中國向來所未曾有之文明舉動也”③《抵制美約要聞》,《大公報》1905年8月11日,第3版。。通過商學兩界的廣泛宣傳與告誡,抵制美貨運動雖然參與者眾,包括社會各階層,但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xiàn)所謂的野蠻行動,被海內(nèi)外輿論一致稱譽為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文明抵制運動。

野蠻排外還是文明排外,在當時是人們關注的議題。庚子事變后,義和團的行動被外人指為野蠻排外,列強還以保護僑民為由對中國加強干涉控制,攫取了更多在華權益。國人對義和團運動也不無反思,認為野蠻排外為列強侵略留下口實,應該盡量避免。輿論指出:“抵制禁約,當以平和之競爭,效文明之成例,不可激起排外之暴動?!雹堋墩撊A商集議抵制美國華工禁約(續(xù))》,《時報》1905年6月21日,第2版。實際上,商界人士在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時,格外注意采取文明方式,甚至在用詞方面也反復考究,其用意就是為了不給美國提供破壞干預這一民眾運動的借口。在上海各業(yè)商董出席的發(fā)起抵制美貨大會上,有與會者慷慨激昂建議“禁用美貨”,但最終發(fā)布的通電并沒有采納“禁用”二字,而是“不用美貨”,雖僅一字之差,但卻包含著明顯不同的意思。“禁用美貨”帶有主觀強迫之意,“不用美貨”則無強迫意思,是個人的自由。曾鑄曾多次闡明,買賣交易乃兩相情愿之事,是否購買使用美貨,系人人自有之權,不僅美國政府不能干預,本國政府也不能強令購買。他還專門復函各省鄉(xiāng)鎮(zhèn),解釋文明抵制的重要性?!翱滔乱训轿拿鳂O點,蓋僅僅相戒不用美貨而已。凡我同胞,人人不用美貨,即是盡其天職。所以原定辦法五條,減剩一條者,內(nèi)以紓政府牽動交涉之憂,外以杜美人藉端恫嚇之口?!雹菝袢紊缰魅司帲骸吨袊种平s記》,第35頁。

在《留別天下同胞書》中,曾鑄再次強調(diào)一定要堅持文明抵制,將運動進行到底,直至達到預定目標,否則死不瞑目。這篇在各大報章公開發(fā)表的告同胞書,透露其因發(fā)起和領導抵貨行動,屢屢受到威脅,甚至有人欲密謀相害。知情者向曾鑄告知“某等私議圖害情形,歷歷如繪”,勸其暫時走避,“若不走避,萬難免禍,并謂公一身關系全體,不可輕于一擲”。曾鑄毅然決然地表示:“為天下公益死,死得其所”。并說明“仆一人畏死,更惹全球輕視,謂中國人性質(zhì)不過畏死而已,輕視如故,殘賊如故,奴隸如故,牛馬如故,固不消說,而仆遂為天下罪人矣”。曾鑄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視死如歸,對國人的唯一希望是“我死之后,不可與死我者為難,抵制辦法,仍以人人不用美貨為宗旨,千萬不可暴動,若貽各國以不文明口實,則我死亦不瞑目也”。①民任社主人編:《中國抵制禁約記》,第47—48頁。曾鑄不畏死亡的表現(xiàn)和堅持文明抵制的呼吁,受到海內(nèi)外普遍稱贊,來函來電“日必數(shù)百起”,認為“此次抵約問題,經(jīng)我公幾番審度,始得此完全無缺獨一無二之文明辦法,是為公益,非為一己,不涉國際,不貽口實,凡我昆季,當為中國賀,為同胞賀,更當為一己賀”②民任社主人編:《中國抵制禁約記》,第49頁。。

(1)調(diào)動學生的積極性與主動性,重視學生的全面發(fā)展與個性成長.教師打破思維枷鎖,轉變教學策略,改變自己在教學過程中的姿態(tài),綜合考慮學生的學習能力與認知水平,靈活調(diào)整教學模式,給學生更多的自主思考、個性創(chuàng)新的空間,學生對學習產(chǎn)生更濃厚的興趣,綜合能力素養(yǎng)得以提升,個性也得以保留.

堅持文明抵制方式,也是避免清政府干預,繼續(xù)開展運動的正當理由。清廷頒發(fā)上諭之后,北京學界即循此向上海商會闡明:“朝廷恐抵制過激,致生事端,下詔勸諭,不得已苦衷,天下臣民,共應深諒。但旨意系禁野蠻暴動,非禁文明辦法,尚望公等始終謹慎堅持,以免外人益鄙夷,我大局幸甚?!雹勖袢紊缰魅司帲骸吨袊种平s記》,第29頁。學界知名人士吳趼人也向曾鑄表示,政府“無非曰深恐匪徒藉端煽惑,或無知愚民致滋他變”,只要多加宣傳,使人人皆知堅持文明抵制,遇到美人也仍“格外優(yōu)待,以表我中國之豁達大度,不過不用其貨,不受其傭,以抵制其禁之約耳”。這樣即“可弭患無形,更可免政府之藉口”④民任社主人編:《中國抵制禁約記》,第39頁。。曾鑄也十分自信地表示:“此次之事,辦法文明,不愁牽動。”⑤民任社主人編:《中國抵制禁約記》,第15頁。

報載廈門發(fā)生美國領事館國旗索纜被折事件,美領事以此為由要求清政府嚴厲懲處相關人員。輿論擔憂此類不文明行動,“是欲使美人得以藉口,而政府得以干涉我而禁止我也”⑥《論廈門華人侮辱美領事署事》,《時報》1905年7月23日,第2版。。由于該事件關系到和平抵制能否堅持,受到各方關注。上海商會一方面擔心文明抵制方略被打破,另一方面為避免清政府在美國領事壓力下鎮(zhèn)壓抵制行動,急忙致電廈門商會詢問該事詳情,強調(diào)必須堅持采取文明方式,“切勸諸色人等,萬勿暴動,致干國際交涉”⑦《上海商會致廈門商會電》,《時報》1905年7月23日,第3版。。廈門商會復電報章所載不確,實屬誤傳。福州商會也致電上海商會詳細說明此事情形:“廈門美領署旗繩被割及遺穢事,美使向外部饒舌,電閩速辦,免生枝節(jié),并先經(jīng)公廨委員會同工部局查勘,旗繩有割斷痕跡,又旁有遺屎,美領初尚嘖有煩言,經(jīng)當?shù)涝敒槠收f,始以新?lián)Q旗繩,請按交際常禮,聲炮致敬,彼亦答禮?,F(xiàn)此事已了,于拒約事不相涉?!雹嗝袢紊缰魅司帲骸吨袊种平s記》,第27—28頁。廈門商人還致電上海學界團體人鏡學社,介紹相關情況,闡明“此事文野攸關,豈任誣陷,乞達貴埠商會,電請普天同志電阻政府”⑨和作輯:《一九〇五年反美愛國運動》,《近代史資料》第8冊,第48頁。。

所謂廈門事件發(fā)生后,美駐滬總領事也曾向上海道聲稱該行為“終恐釀成拳亂”,要求制止抵制行動。上海道則理直氣壯地回復說,不用美貨乃文明舉動,“商民感念同胞,激于義憤,與尋常仇教排外者,不可同日而語……若以上等商民合群愛國而指為擾亂大局,比之拳匪,則非本道之所敢聞命?!雹佟渡虾5缽兔揽傤I事羅函》,《申報》1905年7月28日,第2版。當時,各地參與運動者對于所謂廈門美領事館事件,均表示關切,同樣擔心發(fā)生不文明行動,導致抵制運動遭遇挫折。他們表示:“抵制禁約辦法,本極文明,斷不可有絲毫野蠻舉動。”②《廈友復曾少卿電》,《申報》1905年7月24日,第2版。有的還致函上海商會,說明:“昨閱各報登有廈門同胞粗暴舉動,心為悶損,閱今日報章,知無其事,為之一快。竊恐愚民無知,各埠或有舉動,則釀成國際交涉,于大局關礙甚巨,可否由執(zhí)事發(fā)電各埠,誠屬格外謹慎,文明辦法,萬弗粗暴,則大局幸甚?!雹厶K紹柄編輯:《山鐘集》,第100頁。由此可知,堅持文明抵制是絕大多數(shù)參與運動者的共識,并隨時注意堅持維護這一原則。

對于抵制美貨運動中的“文明抵制”行動,不能簡單地認為是妥協(xié)軟弱的表現(xiàn)。這一策略能夠在很大程度上避免美國的干預與清政府的鎮(zhèn)壓,甚至在初期贏得清政府的同情與支持,使運動很快發(fā)展至普及全國的程度,形成空前的聲勢與規(guī)模?!拔拿鞯种啤钡男袆?,對于改變中國在世界上的形象也不無影響。義和團的“野蠻排外”被外人惡意放大,并引申丑化中國是不文明的野蠻國家。而隨后爆發(fā)的抵制華工禁約,中國廣大民眾在此過程中雖然群情憤激,但卻始終堅持采取文明抵制方式,令外人頗為驚訝,印象深刻,甚至給予了肯定。有的指出這是中國文明進步的表現(xiàn),認為“吾觀華人禁止美貨一事,種種舉動,實與美國人民自由之主義隱相符合……華人漸進于文明國之程度,以養(yǎng)其完全之智識也”④《西報論抵制禁約之文明》,《時報》1905年8月9日,第3版。。

四、新民眾運動的傳統(tǒng)局限

綜合上述,不難看出抵制美貨運動與以往的民眾運動相比較,在許多方面都明顯體現(xiàn)出新的發(fā)展趨向,因而可以稱之為近代新民眾運動,這也反映了辛亥革命醞釀時期民間社會發(fā)展的新特征。不過,抵制美貨運動作為一場新民眾運動卻仍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傳統(tǒng)局限。

其一是缺乏統(tǒng)一領導運動的組織機構,具有明顯的分散性與自發(fā)性特點,無法保證運動持續(xù)順利發(fā)展。

令人有些不解的是,抵制美貨運動既不是由傳統(tǒng)的商人團體,也不是由新興商人組織出面發(fā)起,而是經(jīng)由商界中的少數(shù)有識之士倡導,其中最重要者乃是福建籍商董曾鑄。換言之,商界個人對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其所屬團體卻隱身未見。傳統(tǒng)的商人團體是明清時期即已有之的會館與公所,因其具有類似西歐行會的功能,故也稱為中國的傳統(tǒng)行會。其特點是保護同籍商人或者同業(yè)工商業(yè)者的利益,以行規(guī)規(guī)范本業(yè)的發(fā)展,對成員具有很強的約束功能。會館、公所長期以來均各自獨立,互不相屬,并非工商各業(yè)的共同組織,未能出面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尚能理解。新興商人團體主要是指商會,而且上海商會是全國最早成立的新興商人團體。1902年上海商業(yè)會議公所由商約大臣呂海寰奏請設立,1904年在該公所基礎上重訂章程并選舉總理、協(xié)理和議董,設立上海商務總會,成為具有明顯近代特征的新式商人團體。商會在組織上最重要的特點,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打破了傳統(tǒng)會館、公所互相隔絕的局限,工商各業(yè)均加入商會成為團體會員。這樣,商會成為工商各業(yè)的共同組織機構,具有遠超會館、公所的能量與影響,能夠“登高一呼,眾商皆應”。1905年抵制美貨運動興起之際,上海商務總會已經(jīng)成立一年,理應成為這場運動的發(fā)起者,但事實上卻沒有承擔這一重任。

上海商務總會之所以沒有出面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而且其主要領導人甚至沒有出席發(fā)起抵貨行動的第一次重要會議,應該與商會領導人長期以經(jīng)營美貨為主不無關聯(lián)。由于涉及到切身經(jīng)濟利益的得失,其行動自然會有所羈絆。在商界對美國華工禁約普遍感到憤激,商會并無積極行動的情況下,曾鑄約請各業(yè)商董召開會議商討如何開展抵制行動。本次重要會議的地點是在上海商會,故不僅在當時,甚至在當今研究者中,多有人誤以為上海商會是抵制美貨運動的發(fā)起者,實際上并非如此。這次會議向清朝外務部、商部、南北洋大臣致電,“吁懇峻拒畫押,以伸國權而保商利”,同時還通電全國21埠商會,告以“擬相戒不用美貨,暗相抵制,祈傳諭各商知之”①蘇紹柄編輯:《山鐘集》,第27—28頁。。所有這些電文,領銜署名者都不是上海商會的總理或協(xié)理,而是“滬商曾鑄”。

抵制美貨運動興起之后,擔任聯(lián)絡甚或領導角色者也是曾鑄。他每日收到海內(nèi)外大量函電,針對函電提出的問題予以回復,不僅極為辛勞,同時還承受來自各方的壓力。曾鑄的義舉受到海內(nèi)外廣泛稱贊,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商界第一偉人”。②有關曾鑄與抵制美貨運動的詳細情況,請參閱拙文《清末商界“第一偉人”曾鑄與中美工約風潮》,見《武漢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與此同時,對于上海商會領導人的消極表現(xiàn),有人提出了尖銳批評,認為通電號召各埠商會抵制美貨,“理應署上海商會四字”,并由商會總理領銜,但卻由曾鑄“慨然獨當發(fā)起之任”,結果海內(nèi)外“皆知有少卿而不知有諸公?!雹邸渡仙虅湛倳?,《申報》1905年8月16日,第11版。曾鑄并不愿將倡導抵貨義舉歸功一己,也不想看到商會領導人受到譴責,曾公開解釋“此事發(fā)起,厥維商會”④民任社主人編:《中國抵制禁約記》,第36頁。,但事實俱在,難以平息人們對商會的不滿。

其二是目標不一致,行動不統(tǒng)一,導致運動不能持久進行,最終難以完全達到預期目標。

這方面的缺陷,在缺乏統(tǒng)一領導的民眾運動中幾乎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尤其是在大規(guī)模民眾運動中反映更為突出。因為大規(guī)模民眾運動參與者的來源往往更加廣泛,包括不同的階級和階層,他們由于經(jīng)濟、政治以及社會地位和處境的差異,雖具有共同的運動總目標,但相互之間在某些方面又具有不同的訴求,甚至在運動中提出的具體目標也不一致。目標不一致必然導致行動不統(tǒng)一,甚至出現(xiàn)嚴重的分歧與對立,在此情況下民眾運動很容易形成分裂局面,不能持久進行,自然也就難以達到預期目標。如果運動有統(tǒng)一的領導機構,且具備較好的權威,可以將持不同意見者召集在一起進行討論和協(xié)商,最終達成一致目標,采取統(tǒng)一行動。

但抵制美貨運動因缺乏統(tǒng)一領導運動的組織機構,無法解決運動中出現(xiàn)的這些缺陷。前曾述及,參加抵制美貨運動的民眾非常廣泛,包括許多階級與群體,其共同目標是抵制美國強迫中國續(xù)訂華工禁約,反對美國政府對赴美華工乃至整個華人施行歧視和虐待政策,同時也要求清政府尊從民意,不屈服于美國一再施予的外交壓力,拒絕在苛約上簽字畫押??梢哉f,抵制美國華工禁約是各階級各階層的共同目標,正是這一共同訴求使來自不同的階級與階層,匯聚到這一大規(guī)模民眾運動的行列之中。另外,對于商界提出的主要抵制方式,即“相戒不用美貨”,運動的參與者無論來自哪個階級哪個階層也都表示贊成,非常難得地達成了一致意見。所以,抵制美貨運動才會在短時間內(nèi)如火如荼地向全國漫延開來。

但是,如果細加考察與分析,又可以明顯看出參與抵貨運動不同群體之間的具體斗爭目標比較復雜,存在著差異。最為明顯的是,上海商學兩界在抵制美貨運動中都主張以文明的方式進行抵制,但在抵制美貨運動的最終目標這一問題上,商學兩界卻存在明顯的爭議,甚至有著不同的訴求。商界主張修改華工禁約,取消其中虐待華人的條款,學界則不滿足于修改禁約,而是要求徹底廢除這一苛約。相比較而言,學界的目標更徹底更激進,商界的目標則更現(xiàn)實。

在發(fā)起這場運動之初,上海商界人士提出以相戒不用美貨的具體方式相抵制,但其前提是以兩個月為期限,屆時美國政府如果仍不取消或者刪改歧視虐待華人的條款,再正式實施抵制行動。其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求美國政府按照中國的要求修改華工禁約,時論多稱為“改良舊約”。否則,即使清政府迫于美國方面的壓力,在續(xù)約上簽字畫押,國人也不予承認。7月開始正式實施抵貨行動之后,商界的目標仍無改變。不僅上海商界堅持這一主張,而且全國各地商界都是響應上海的號召,在這一問題上同樣持此主張,稱其唯上海商界之馬首是瞻也不為過。不僅如此,當時的清政府也傾向于修改禁約,外務部曾多次電令梁誠與美交涉,以爭取達到改約目的。

學界中多數(shù)團體則認為修改華工禁約并不是運動的最終目的,其最終目標應該是徹底廢除這一苛約。當改約與廢約兩種說法出現(xiàn)爭議時,在教育界極具影響力的中國教育會就此問題召集全體會員舉行會議,隨后在報章公開發(fā)表對于抵制美國華工禁約問題之意見書,明確指出:本會認定此次抵制行動“以廢約為目的,而非以改良舊約為目的”①《中國教育會對于抵制美國華工禁約問題之意見書》,《時報》1905年9月10日,第2版.。寰球中國學生會也公開反對“改良舊約”,主張廢約。在該會舉行的特別大會上,會長李登輝對此問題專門進行了闡釋,指出“改良工約”不足取,如何改良和怎樣改良,“至今無人道及”,而且美國不與他國訂立禁工條約,卻唯獨強迫中國簽署此苛約,“世間安有此不平等之事乎”?“故本會意見,必爭廢約,斷非改良工約所能畢事”。緊隨其后,該會“諸君演說,均主永廢工約為唯一之目的”②《寰球中國學生會之意見》,《時報》1905年9月10日,第3版。。人鏡學社還向商會說明,所謂廢約難以實現(xiàn),唯有“改良苛例”,乃似是而非之說,如果僅滿足于士商獲得優(yōu)待,而華工仍被禁,則“美人乘之以愚弄我”,最終結局將“與不爭無異”③蘇紹柄編輯:《山鐘集》,第51頁。。當時的輿論也傾向于支持廢約之主張,認為改良舊約不能達到根本目的。“此次爭約之目的,不但專在改良禁約,優(yōu)待各項,當直指本原,爭至廢棄禁工條約為止。禁約廢則各項自無苛待,禁約不廢而但求改良,則前之由禁工而苛及各項者,焉知后日不能再蹈其故轍?!雹佟墩摖幗s之要義》,《時報》1905年6月18日,第2版。

于是,“改約”與“廢約”成為運動期間并存的兩個不同的斗爭口號,導致不久后運動即出現(xiàn)了分歧,向著兩個不同方向發(fā)展演進。在報章透露美國擬刪改禁約條款的消息后,商界即以為抵制運動的目標已經(jīng)達到,轉而請求商會對各商家積存的美貨予以“疏通”,以便減少經(jīng)濟損失。學界則認為運動目標尚未實現(xiàn),應該堅持進行抵制,并反對商界的“疏通”美貨之舉。在運動中最為重要的是商界與學界,“上海之拒約會,其主動力在學界……其間奔走勸導,使各行開會演說者,皆學界中人”②《上海之拒約會與廣州之拒約會》,《美禁華工拒約報》,1905年第8期,“短評”,第4頁。,由于目標不一致以及切身利益的差異,此時商學兩界非但行動不統(tǒng)一,甚至公開出現(xiàn)了對立,意味著這場運動在興起兩月余就發(fā)生了分裂。

與以往一般民眾運動所不同的是,抵制美貨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次以抵制洋貨為主要斗爭方式開展的大規(guī)模反帝愛國運動,這一方式體現(xiàn)出明顯的文明與和平特點,對于維護國家主權與國民權益,抵制洋貨輸入,促進國貨改良與銷售,都具有積極的作用與影響,但隨之也出現(xiàn)了難以解決的新問題,嚴重制約了運動的發(fā)展。抵制美貨運動的參與者十分廣泛,涉及社會各個階級和階層,但在運動中遭受經(jīng)濟損失的主要是商人,特別是以經(jīng)營美貨為主的大商人。他們在運動前已簽訂合同購進大量美貨,另還有許多存而未售的美貨,如果拒絕接受已訂美貨,將以違反合同遭受指控,并向美商支付賠款,存而未售的美貨也為數(shù)甚巨,同樣會使商家損失慘重。上海商會稱已定美貨“不下五六千萬”,張謇等人稟商部函稿則說“值銀約六七千萬兩”,總之數(shù)額十分龐大。對于商人因參與抵貨行動遭受的經(jīng)濟損失,這場運動并沒有建立任何補償機制,甚至除商人外各界都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問題將會給抵貨運動帶來的重要影響。③嚴復是當時意識到這一問題的極個別有識之士,他認為抵制美貨會造成許多負面影響,其中包括商人遭受經(jīng)濟損失,所以他雖支持抵制美約,但不贊同采取抵制美貨的斗爭方式。詳見游秀琴:《抵制美貨運動時期嚴復的文明論述》,《甘肅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

為了減少商人的經(jīng)濟損失,上海商務總會決定采取疏通之法予以解決。具體辦法是:凡正式實施抵制前訂購及存而未售的美貨,經(jīng)調(diào)查核實后加貼印花,準允“轉運各口一體行銷”。起初,學界內(nèi)部也有個別團體支持商會的疏通之舉,滬學會甚至還與商會一起商議實施疏通辦法的具體細節(jié)。但絕大多數(shù)學界團體都旗幟鮮明地反對商會的疏通辦法,并認為“疏通即是破壞抵制,并足以解散各埠拒約團體于無義”④《公忠演說會不贊成疏通之說》,《時報》1905年8月20日,第3版。。至此,抵制美貨運動在發(fā)源地上海“儼有決裂之勢”,隨后即逐漸趨于消沉,而廣東、福建等地的抵制運動則堅持了更長的時間,但主導力量也不再是商人。

綜上所述,辛亥革命前爆發(fā)的抵制美貨運動,體現(xiàn)出一系列不同于過往民眾運動的新趨向。其突出表現(xiàn)是在短時間內(nèi)迅速達到前所未有的普及程度與高漲聲勢;在運動中不依賴政府而專恃民氣,并對政府乃至封建專制予以批評和譴責;從“野蠻的排外”轉變?yōu)椤拔拿鞯呐磐狻保艿胶?nèi)外輿論肯定。但是,抵制美貨運動也仍然存在傳統(tǒng)民眾運動所具有的若干缺陷:如缺乏統(tǒng)一領導運動的組織機構,具有明顯的分散性與自發(fā)性特點;目標不一致,行動不統(tǒng)一,導致運動不能持久進行,最終難以完全達到預期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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