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簡述以弗洛伊德潛意識研究為基礎的精神分析學如何應用于文學批判,通過精神異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和文學創(chuàng)作對精神世界的反作用的過程,可以借用對角色的精神分析實現(xiàn)對角色人生軌跡的分析和結局的預測,給文學批評提供鮮活的有跡可循的資料。本文以夏目漱石末期三部曲《心》為例,分析角色K走向自殺的必然性。
【關鍵詞】 病跡學;夏目漱石;精神分析;文學批判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1-0014-03
病跡學早在18世紀末便已作為研究成為體系,病跡學研究到20世紀50年代后期開始繁盛,近十年來進入中國學者視線,作為精神病學研究手段有所涉及。作為文學研究手段分析作家、作家筆下角色使用的相關研究寥寥可數(shù)。病跡學雖起源于歐洲,但在日本發(fā)展繁盛,日本學者對于日本文學家利用病跡學手段的研究已成規(guī)模且有獨立體系。本文試圖解析病跡學作用于文學批判的原理,以夏目漱石后期三部曲中《心》為示例進行解讀。
弗洛伊德和榮格認為文學本質來源于潛意識,二者關于潛意識的研究成為病跡學研究的基石。本能潛藏的力比多的釋放可能會對外部世界和自身產生傷害。如夏目漱石后期三部曲《心》中塑造的角色“先生”。彭吉[1]將先生失敗的根源總結為自我本我超我的失衡,前期本我控制自我導致先生設計成功獲得小姐,在K自殺后本我消退,超我控制本我,導致先生一切悲觀自責自我懲罰,表現(xiàn)為抑郁癥癥狀。如何釋放力比多而不產生傷害,榮格與弗洛伊德歸之為“升華”,“性成分的可塑性通過升華能力表達出來,這可能確實提高了一個很大的誘惑,即通過徹底的升華而尋求更高的文化成就”,劉宏宇總結文學的本質為原欲的升華。[2]
文學與精神的關系已被大量探討,可以得知精神異變與文學創(chuàng)作乃至藝術創(chuàng)作有著密不可分的影響。特別在日本近代文學表現(xiàn)得出奇明顯,此處所指的所謂精神異變指已被確診的精神疾病,未被確診的精神疾病傾向,由于時代而產生的特別的精神影響,身體苦難導致的精神狀態(tài)變異。且可知精神異變與文學創(chuàng)作是相互影響的關系,精神異變促進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軀體疾病導致精神異變和精神疾病導致精神異變。軀體疾病包括梅毒三期等造成精神改變的疾病,如分析尼采、莫泊桑、福樓拜等作家等的創(chuàng)作年譜結合人生疾病經(jīng)歷就能發(fā)現(xiàn),在梅毒病毒影響下,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亢進,創(chuàng)作欲增加,梅毒精神癥狀引發(fā)的興奮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可能同躁郁癥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類似影響,在討論病跡學時絕不能摒棄身體癥狀對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如同在對夏目漱石文學進行病跡學研究時絕不能忽視胃潰瘍造成的軀體痛苦,漱石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患有疾病的人物角色,特別于后期三部曲中多次出現(xiàn),作品《心》中出現(xiàn)軀體疾病角色分別為我的父親、先生的父親、小姐的母親,而精神異常的角色為有較之常人更為“正直”的K、后期自我懲罰的先生,大量疾病角色的描寫與漱石人生后期的軀體痛苦不無關系。既可以分析為來源于漱石生命后期痛苦的人生實際體驗,通過弗洛伊德和榮格文學批判分析則為本能的痛苦通過文學升華從而體現(xiàn)于作品。精神疾病影響的文學疾病可以分別同疾病癥狀對照,例如三毛前期作品的消極,青年期文風則改變?yōu)闊崆槌錆M感染力。這同三毛的人生經(jīng)歷吻合。三毛一生抑郁期和躁郁期交替,在作品中得到體現(xiàn)。精神狀態(tài)予之作品創(chuàng)作靈感得到印證。
文學創(chuàng)作反作用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在內的一切藝術創(chuàng)作對精神癥狀有積極或消極的反作用,弗洛伊德分析為力比多的釋放,正如劉宏宇引用榮格對于歌德與浮士德的關系“不是歌德創(chuàng)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chuàng)造了歌德”。通過內心原欲的釋放,可能產生正向或負面完全相反的反作用。如郁達夫在雙向情感障礙與創(chuàng)作的互動中刻意放縱自己的想法情緒,通過設想等方式將自己沉浸入悲哀情緒,以烘托氣氛創(chuàng)作靈感[3]。
日本近代文學家中通過受到藝術創(chuàng)作反作用而導致自殺的有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太宰治等作家。一方面正確地通過文學釋放力比多能夠帶來救贖,此處引用張蕾[4]在關于日本近代病跡學的研究中對谷崎潤一郎的分析,“谷崎的作品大多是以扭曲的性為主題,受虐、倒錯、嗜物癖等描寫隨處可見。生活中的谷崎有明顯的戀母情結和女性崇拜的傾向。但他整個生涯中卻沒有出現(xiàn)明顯的發(fā)病癥狀?;蛟S他是把自己異常的能量都升華到創(chuàng)作上。把自己偏執(zhí)倒錯的價值觀施加在作品中,從中恰到好處地宣泄了自己異常的能量。也就是說他們巧妙地控制住了現(xiàn)實和作品之間的界限從而得以保持在日常世界中的平衡”。弗洛伊德解釋為,通過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將內心原欲進行升華,釋放力比多以達到內心平衡,谷崎潤一郎具有同郁達夫類似的行為,刻意將自己放置于異常精神狀態(tài)中以達到創(chuàng)作靈感(郁達夫為抑郁情緒,而谷崎潤一郎則刻意徘徊于潛意識和前意識的虛無縹緲的狀態(tài)),作為結果而言,谷崎作品雖然備受爭議卻并未具有確切診斷的精神異常,他人記述及個人經(jīng)歷中的谷崎也并未出現(xiàn)一般精神異常作家所具有的自我斗爭(如芥川龍之介),人生痛苦感受(如太宰治)。通過升華而達到心靈平衡印證了文學創(chuàng)作對精神的正向反作用是確實成立的。
清楚文學創(chuàng)作與精神狀態(tài)的相互作用給病跡學下的文學研究帶來新的研究方法,即通過對已知疾病的癥狀預測人物角色的人生軌跡,呼應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對文學人物解讀帶來新觀點,同時作者本人的精神癥狀在其中也同樣起重要作用,相較于文學研究以往的研究解讀方法,通過病跡視點的文學分析更有跡可循,比之單純來源于文學作品內容的理論分析更具科學性。同時對于沒有明顯疾病表現(xiàn)或明確病例記錄或異常人物描寫的作家和作品而言,病跡學的批判作用幾乎可以不計。相較于傳統(tǒng)文學研究而言,研究對象受限。
下文嘗試利用病跡學視點對夏目漱石末期作品《心》中人物形象K作出解讀。日本夏目漱石病跡學研究者普遍將漱石一生分為三個病期,第一病期從明治27年至28年基本為20歲后半部分,第二病期為明治36年到39年的30歲后半部分,第三病期為大正2年到夏目胃潰瘍病發(fā)身亡為止的40歲后半部分,發(fā)表作品《心》為大正3年,即漱石身亡前的最晚年作品,此時的漱石深受身體疾病和精神困境困擾,身心痛苦給予漱石文學作品的影響可以在后期三部曲中多次出現(xiàn)的疾病形象中體現(xiàn),如《心》中出現(xiàn)的先生、K的前后自殺,《行人》中患有胃病的友人,神經(jīng)過敏的哥哥的異常行為等。
本文選擇人物K為研究對象,主要原因在于作為文中具有明顯異常氣質的人物,漱石對于人物K的與眾不同即異常狀態(tài)有具體描寫,交代清晰,利于研究??偨Y文中夏目漱石對人物K的描述,成長背景部分描述可知,K成長于養(yǎng)父母家庭,信奉真宗,“我們確實滿懷凌云壯志,想要出人頭地,特別是K,更是心性好強。出生于寺院的他,動輒口稱‘精進’。在我看來,他的行動坐臥幾乎都可以用‘精進’一詞來形容。我常常暗自敬畏他”。[6]人物K登場便具有與第一人稱“我”或者說與常人明顯異常的性格。同時有強烈自我主張,為了追求自己的精神成長違背養(yǎng)父母的愿望并拒絕妥協(xié)以至于與養(yǎng)父母和親生父母斷絕關系,“K的生母早逝,可以說,他性格的某一方面是在繼母撫養(yǎng)下長大的結果。我想,如果他的生母還活著,或許他和自家的人也不至于產生這么大的隔膜。他的父親雖然是個僧侶,但在講求人情這一點上,倒有點像個武士”。
以弗洛伊德為基礎的精神分析學認為自卑感、欠缺感、不安全感,共同決定了個人的生存目標。[5]孩子極力想吸引他人和父母的關注的傾向,從一出生便開始顯露出來目標確立后,達成目標能確保個人得到優(yōu)越感,或為賦予其生命以意義,使其人格獲得提升。這種目標將價值賦予了個人感覺,并整理、協(xié)調個人感情,刺激個人想象,指引個人創(chuàng)造,確定個人應銘記何事,又應遺忘何事。這說明感覺、情緒、感情、想象這些個人精神活動關鍵元素的價值都是相對而言的,乃至一直在發(fā)生變化。個人確定的奮斗目標作用于這些元素,并掌控、決定著個人的真實思想,個人極力追逐的終極目標,就相當于隱藏于這一切元素中??梢韵胂笸陼r期的K缺少母親的陪伴,父親具備同“武士”一般的性格,缺少安全感的成長環(huán)境使得K極力追求權力與優(yōu)越感以彌補自身自卑與獲得來自父親的認同感。阿德勒認為,人的行為模式根源在于社會感及對權力的追求。通過對K的分析,童年處在嚴重壓力環(huán)境下(失去母親,父親性格嚴苛,寄宿于養(yǎng)父母家)導致K社會感與對權力的追逐成反比發(fā)展,極度追求自我優(yōu)越感以獲得安全感,社會感減弱,表現(xiàn)為進攻型人格特征,“行為激烈、豪邁,若擁有足夠的勇氣,這種人便可能把勇氣上升為魯莽,以讓自身能力得到鮮明的展現(xiàn),這剛好彰顯了安全感匱乏對他們造成的巨大干擾。陷入憂慮之際,這種人會為淡化心中的憂慮與恐懼,表現(xiàn)得強悍、殘酷。為了佯裝自己是真正的男人,他們裝腔作勢,甚至發(fā)展到了荒謬的程度,惹人發(fā)笑。他們之中的部分人將一切溫柔的感情都視為懦弱,因此費盡心機想避免自己有絲毫這樣的表現(xiàn)。這種人也許會表現(xiàn)出野蠻、殘酷的品性,若其兼具悲觀傾向,這種傾向就將改變其跟身邊環(huán)境的一切關系。同情心與合作能力的缺失,將導致他們跟全世界對抗。他們還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驕傲、自大,這是基于他們極佳的自我感覺”。在同養(yǎng)父家斷絕關系后K試圖通過工作兼顧學業(yè),“他一如既往地努力學習,同時又背上了新的重負,勇武向前。我很擔心他的身體,而剛強的他只是一笑置之,全然不理會我的勸告”。[6]其外部表現(xiàn)為精進自己的身體、精神,實則為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在面對強壓環(huán)境下的表現(xiàn),其本身并不具備相應能力,必將造成相應不良后果。“恢復原籍是在他一年級的時候,以后直到二年級上半學期,大約一年半的時間,他都是靠自己打工來維持生活的。然而,過度勞累顯然已經(jīng)漸漸影響了他的健康和精神。再加上離不離開養(yǎng)父家這一令人煩惱的問題,他漸漸變得感傷起來。有時他說,只有自己是獨自背負著世上所有不幸的人。我若予以反駁,他立刻會激動起來。他還覺得自己一片光明的前途漸漸遠去了,因此焦慮不安”。對照進攻型人格的表現(xiàn)完全一致。[5]行為魯莽、盲目、性格驕傲自大、遠離人群、具備悲觀傾向,將溫柔感情視為懦弱,完全可以說是K的性格寫照。
通過病跡學研究得以得知K的性格特質和行為模式背后的成因,究其原因是缺乏安全感下對權力的追逐,其行動模式的一切動因是對安全感缺乏的補償行為。通過這種補償行為達到心靈上的安寧,起源于兒童時期在特殊環(huán)境下為適應環(huán)境而形成的性格特質。故此可得知這種心靈模式一旦被打破,將給其本人帶來巨大沖擊。其一切行為模式,即便看起來完全不合理并有異于常人,而本人并未有意為之,在無意識情況下的行為都能帶來某種好處,即心靈上的平衡以減輕精神壓力。這種平衡使人可以向所定人生目標努力實現(xiàn)人生意義。K的人生在養(yǎng)父母及親屬父母斷絕關系后發(fā)生動蕩,隨后造成的一系列后果(被迫工作兼顧學習)給心靈平衡造成沖擊,在這種不穩(wěn)定的情況下K遇見了小姐并深陷情網(wǎng)。K一直將女人及溫柔感情等同,視為阻止自己精進的障礙,而對于小姐產生的愛情相當于對K當前行為模式的破壞,必然打亂總體精神機制。“只要察覺便會打亂他總體行為模式的傾向,全都被揭露出來,不帶半分掩飾。無論什么人,都拒絕采納所有或許會阻撓自己根據(jù)自身意志采取行動的觀點,寧愿采納能證實自身態(tài)度與行為合理性的觀點,這是人類共有的特征”。在對待小姐上,K無法得以按照慣有行為模式行動這一點也被先生察覺并加以利用“他的個性并不懦弱,不大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他有膽有識,只要認定一點,就敢于一個人向前突進。在他和養(yǎng)父家的那件事上,就充分反映出他的個性,讓我難以忘懷。因此,我敏銳地覺察到了他今天的反常表現(xiàn),也是順理成章的”。“當我問他為什么現(xiàn)在來征求我的看法時,他說:‘我是個懦夫,深感羞愧。’他的語氣從未如此沮喪……他答不上來了,只是說:‘很痛苦?!纳袂橐豢幢阒?,確實是很痛苦。倘若對方不是小姐的話,我一定會讓他久旱逢甘露一般,得到一個最渴求的回答。我相信,自己生來就是具有這般慈悲心的人,但是,那時的我卻沒有這樣做”。由于心靈平衡被小姐的出現(xiàn)完全打破,理所當然地帶來了心靈痛苦。已知童年形成的行為模式很難改變,就算在成長過程中獲得人生經(jīng)驗,改變想法觀念,要脫離童年建立的行為模式頗具難度。行為模式和現(xiàn)實的沖擊改變了精神機制導致無法按照彌補路徑完成。故而“很痛苦”。在得知先生同小姐的婚約后選擇自殺。K選擇自殺的原因表面上看是無法接受所愛之人小姐的婚約而死,在先生看來是自己通過計謀將K害死,以至于悔恨至死,實則通過分析可知K的死亡是在復雜條件下心理失衡所致,對于K的人物性格而言其死亡具有必然性。漱石對K死亡的鋪墊完整且完全合理,對K的背景描寫,性格刻畫,最后在心理斗爭中自殺,雖然從先生的視點出發(fā)描寫,言語中包含先生對K的愧疚之情,但是并不影響對角色K心理的分析,得以證明K自殺的必然性。自殺行為同時具有懲罰自己和懲罰他人兩面,從結果上看,K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先生”一生為K的死亡所困,最終走向自殺。
通過對角色K的童年經(jīng)歷進行分析,可以得出他性格的形成因素為缺乏安全感,追逐權力,社會感減少,進攻型人格特征。此性格特征在精神平衡受到?jīng)_擊時失衡導致角色自殺。通過精神分析能對角色人生軌跡作出合理解讀,邏輯自洽。病跡學在文學研究中的作用故在此。將科學的分析方法引入文學批判,對人物發(fā)展作出預測,對人物結局作出解讀,給予故事新的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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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勾應菡,女,漢族,云南昆明人,遼寧省大連大學日語語言文學專業(yè)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