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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產管理人的地位與功能闡釋
——實體與程序規(guī)制互濟的視角

2022-02-04 09:22
交大法學 2022年3期
關鍵詞:繼承人死者債權人

馬 丁

我國《民法典》第1145—1149條確立了遺產管理人制度。其功能在于“確保遺產得到妥善管理、順利分割,更好地維護繼承人、債權人利益”。(1)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王晨在2020年5月22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所做的報告: 《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的說明》。較之《繼承法》第16、24條對遺囑執(zhí)行人和保管人所作的籠統(tǒng)、缺乏可操作性的規(guī)定,《民法典》中的這六條規(guī)定借助遺產管理人制度促進了遺產處理過程的規(guī)范化,是一項實質性的進步。(2)參見任景龍: 《對遺產繼承中被繼承人債務清償?shù)目捶ā?,載《河北法學》1985年第4期,第38—39、46頁;王麗萍: 《債權人與繼承人利益的協(xié)調與平衡》,載《法學家》2008年第6期,第118—124頁;付翠英: 《遺產管理制度的設立基礎和體系架構》,載《法學》2012年第8期,第33—37頁;王利明: 《繼承法修改的若干問題》,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7期,第181、183頁;汪洋: 《遺產債務的類型與清償順序》,載《法學》2018年第12期,第175頁;陳和秋: 《多位法學專家談“繼承”》,載民主與法制網,http://www.mzyfz.com/index.php/cms/item-view-id-1429400.shtml,2022年3月9日訪問。這些規(guī)則有的是立法者意愿的表達,有的是理論界和實務屆呼吁的結果,有的源于實踐摸索,還有些是借鑒比較法的結果,融匯夾雜著各種客觀因素和主觀考量。作為新制度很難做到甫一面世就是完美的,在其頒布和有效運行之間也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因此需要細致觀察和思考實踐中突出和棘手的問題,進而探究和解決隱藏于其后的出發(fā)點和方法論層面的問題,避免“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實現(xiàn)制度的合理、有效運行。

一、 一則案例引發(fā)的思考

2020年年初《人民法院報》上曾刊載這樣一個案件: 按揭貸款人黃某平在開始還貸4年后死亡。該房產由他的唯一法定繼承人黃某峰代管。黃某峰償還幾期貸款后不再還貸。銀行訴至重慶市合川區(qū)法院,請求黃某峰在繼承遺產范圍內償還貸款本息、違約金及律師費等實現(xiàn)債權的費用。黃某峰辯稱自己放棄繼承。合川法院一審認為,黃某峰已在訴訟中明確表示放棄繼承,對被繼承人債務可以不負償還責任,黃某峰不是本案適格被告,裁定駁回起訴。銀行不服,向重慶一中院提起上訴。重慶一中院經審理認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繼承法意見》)第60條主要適用于繼承糾紛,在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中不能簡單依此認定被告不適格。本案債權債務關系明確,且案涉房屋為抵押財產,在無人繼承遺產清償債務制度尚不健全的情況下,根據公平和誠信原則,應從黃某峰遺產保管人身份確定其責任。遂裁定撤銷原裁定,指令合川法院審理本案。合川法院經再次審理后判決: 銀行在黃某平遺產范圍內享有借款本金及利息的債權;黃某峰對銀行在處分黃某平的該處房產時有相應的協(xié)助義務。雙方未再上訴。(3)趙穎嘉、楊紅平: 《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中繼承人放棄繼承時的司法處理——重慶合川法院判決建行合川支行訴黃某峰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案》,載《人民法院報》2020年1月23日,第7版。本案所涉裁判文書: 重慶市合川區(qū)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8)渝0117民初2882號;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8)渝01民終4548號;重慶市合川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渝0117民初11178號。司法實踐中,因死者繼承人放棄繼承而認定死者債權人起訴要求還債的訴訟缺乏適格被告從而駁回起訴的案件并非孤例,參見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19)吉24民終247號;雙鴨山市尖山區(qū)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20)黑0502民初1431號。

此案宣判時《民法典》尚未頒布。重慶兩級法院在“繼承人放棄繼承情況下被繼承人的債權人如何獲得清償”這一實踐難題上一度發(fā)生分歧。按照合川法院首次一審時的理解,繼承人如果放棄繼承,則他此后就和繼承事務無關。因此,如果銀行作為債權人提起訴訟,放棄繼承的死者兒子不應成為被告。重慶一中院則認為不能讓債權人無從主張權利,進而根據死者兒子實際代管該房產的情況認為他應協(xié)助銀行實現(xiàn)債權。(4)這一解決方案類似2018年《北京高院關于審理繼承糾紛案件若干疑難問題的解答》第25條:“繼承人均明確表示放棄繼承權,債權人能否起訴繼承人要求履行被繼承人生前所負債務?繼承人均明確表示放棄繼承權,但存在繼承人實際占有、使用、收益、處分遺產情形的。債權人起訴實際占有、使用、收益、處分遺產的繼承人,請求配合履行被繼承人生前債務的,法院可根據案件情況予以支持?!?019年天津的一起死者債權人起訴要求還債的案件中,兩級法院都認為死者所有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的情況下死者妻子實際占有涉案大部分遺產、便于對死者遺產進行管理及處分,因此指定死者妻子為遺產管理人。參見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津01民終1172號。類似意見和案例參見: 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民一庭課題組: 《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審判之疑難問題研究》,載《人民司法(應用)》2018年第25期,第58—60頁;陳杭平: 《論債務人的繼承人放棄繼承之程序進行》,載《現(xiàn)代法學》2020年第2期,第185—186頁。值得注意的是,《繼承法意見》中并非沒有對放棄繼承的處置條款。其中第46條規(guī)定,繼承人因放棄繼承權致其不能履行法定義務的,放棄繼承權的行為無效。但是,這一規(guī)定先天存在缺陷。首先,這里的“法定義務”所指究竟為何,沒有基本說明。其次,繼承權作為權利理應可以放棄,不允許放棄權利缺乏理由支撐。本案中,一審法院再次審理后采取的處理方法具有一定合理性,但畢竟是為了個案能得到處理的權宜之計。如果與死者有緊密關系的人并沒有占有和使用遺產或持有相關權利證書,則他連遺產保管人的外觀也不具備。這種情況下是否依然能夠要求他協(xié)助死者的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如果可以,其根據何在;如果不可以,債權人的利益如何保障。這些問題難以回答。

那么,生效后的《民法典》對類似案件的審判提供了怎樣的助益呢?第1145條規(guī)定,沒有遺囑執(zhí)行人的情況下繼承人應當及時推選遺產管理人,未進行推選的,由繼承人共同擔任遺產管理人。該條雖未明確規(guī)定,但可以推知,被繼承人僅有唯一繼承人的,該繼承人當然成為遺產管理人。按照第1147條第4項的規(guī)定,遺產管理人應當“處理被繼承人的債權債務”。如果事涉訴訟,他應當參加到訴訟中來。問題是,如果唯一繼承人放棄繼承,《民法典》似乎認為既無理由也無必要由他擔任遺產管理人。第1145條第4句規(guī)定,沒有繼承人或者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的,由被繼承人生前住所地的民政部門或者村民委員會擔任遺產管理人。(5)《民法典》頒布后適用該條文的判決例如: 四川省達州市達川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川1703民初1251號。那么,這一規(guī)則能夠有效解決現(xiàn)實問題嗎?

二、 放棄繼承的近親屬仍適宜擔任遺產管理人

現(xiàn)實中,所有近親屬放棄繼承情形下遺產管理人的確定確實構成一個有挑戰(zhàn)性、值得研究的問題。細思之下,《民法典》第1145條第4句的規(guī)定應當說存在欠妥之處。應當區(qū)分“沒有繼承人”和“繼承人均放棄繼承”這兩種不同情形?!皼]有繼承人”是指既沒有通過遺囑指定繼承人也沒有法定繼承人,遺產客觀上無人繼承。除非按照死者意愿或依法律規(guī)定剝奪了其近親屬繼承權這樣的特殊情況,“沒有繼承人”通常就意味著死者并無在世的近親屬。而“繼承人均放棄繼承”則是指遺囑繼承人、法定繼承人放棄對遺產享有的利益。在前一種情況下,死者既無法把身后事務托付給近親屬也沒有托付給朋友,因此遺產的處置和債務的處理只得依賴于承擔兜底職責的國家機關或基層自治組織。這樣的制度安排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具有現(xiàn)實必要性。(6)相關裁判文書例如: 重慶市萬州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渝0101民特847號;重慶市江津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渝0116民初3943號;陜西省銅川市印臺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陜0203民特4號。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620—621頁。后一種情況與此不同,在通常社會觀念中仍有與死者關系密切的人,也即其近親屬。近親屬完全可能因為與死者有矛盾而不愿繼承或者覺得債務超過遺產實際價值而選擇放棄繼承,但放棄繼承并不意味著他們和死者之間的關系一筆勾銷、蕩然無存。

(一) 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的優(yōu)勢

作為最主要、最重要的微觀社會單位,家庭向來承擔著基礎性的社會功能。無論是原子家庭還是傳統(tǒng)大家庭概莫能外。即使是在那些原子家庭的觀念深入人心并且在社會上占有較大比例的國家和地區(qū),近親屬間一定程度的相互照料以及法律對此的尊重與認可都是不爭的事實。(7)遺囑繼承和法定繼承這兩項財產事務源于民事主體間的身份關系,或者更準確地說來源于社會生活中基于血緣或擬制血緣關系而進行的長期交往。由這種最緊密而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中生發(fā)出的不但有財產繼承關系,還有相互幫助處理彼此事務的道義和職責。正是基于身份關系這一根本出發(fā)點,才不應只留意財產性事務以及權利的享有而遺忘了非財產性事務以及職責的承擔,也不應認為處理非財產事務的職責以財產性權利的享有為前提。在當今我國,即使大家庭“此消”而原子家庭“彼長”,也并不能影響以血緣和擬制血緣為紐帶的家庭關系網的存在及其功能的發(fā)揮。近親屬之間負有相互照料的職責,無論其具體形態(tài)是撫養(yǎng)、贍養(yǎng)還是料理身后事。(8)參見武晉: 《民法商法化背景下遺產管理制度構建的價值選擇》,載《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4期,第103頁;前注〔4〕,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民一庭課題組文,第63頁;前注〔6〕,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書,第620頁。就繼承人擔任遺囑執(zhí)行人的可行性及立法例等,參見陳葦、石婷: 《我國設立遺產管理制度的社會基礎及其制度構建》,載《河北法學》2013年第7期,第14—15頁;趙莉: 《我國遺囑執(zhí)行人法定權責模式的選擇》,載《金陵法律評論》2016年春季卷,第95—97頁。在料理后事這一事務領域,死者的近親屬應當優(yōu)先于國家機關和基層自治組織。做出這一論斷是基于以下幾方面考慮。

首先,死者的遺產天然地可能由其近親屬保管或者占有,遺產的相關信息也更可能為近親屬知曉或者近親屬更容易了解到。(9)其中牽涉的具體問題例如: 遺產內容、屬性、具體形態(tài)、地域分布、直接占有者等情況;死者生前是否有債務未清償,債務的具體內容和相關屬性等。相關裁判文書例如: 四川省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川07民終2290號;沈陽市大東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遼0104民初5156號;天津市濱海新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津0116民初172號;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民事裁定書,(2021)津民申49號。見前注〔6〕,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書,第620頁。要求民政部門或村委會了解相關信息、索取權利證書、具體核實債權債務并予以處置,既不便利也容易被遺產的實際占有人蒙蔽或敷衍搪塞?,F(xiàn)實中,民政部門或村委會往往需要通過死者的近親屬了解情況、獲得線索甚至請求他們支持自己的工作。如此說來,疊床架屋反倒不如直接委任死者近親屬管理遺產來得便宜。(10)現(xiàn)實中還存在如下可能性: 繼承人聲稱放棄繼承但做出意思表示的方式是否有效并不確定;繼承人放棄繼承后又反悔;繼承人聲稱放棄繼承但實際上仍有對遺產進行占有、使用、收益、處分行為;未成年繼承人經其法定代理人代為放棄繼承權的行為是否有利于未成年人利益的問題。從搜尋遺產、核實繼承人的意愿、確定繼承人的范圍等角度來看,死者的近親屬在實際開展工作方面較之國家機關和基層自治組織都更有優(yōu)勢。相關案例參見: 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滬0115民初15242號;湖南省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湘01民終887號;福建省泉州市洛江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閩0504民初1047號;浙江省湖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浙05民終1403號;福建省泉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閩05民終1750號;湖北省荊門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鄂08民終68號。

其次,如果在死者的債權人和占有、保管、使用死者財物的近親屬之間橫亙著國家機關或基層自治組織這樣的遺產管理人,而債權人主張債權時理應通過遺產管理人,那么相關糾紛就會分裂為債權人與遺產管理人之間的糾紛和遺產管理人與死者近親屬之間的糾紛。如果糾紛無法通過普通方式處理而上升到訴訟層面,就會分別滋生債權人狀告遺產管理人不盡職的訴訟和遺產管理人狀告死者近親屬移交財產的訴訟。這不但會導致當事人訟累和司法負擔,還增加了從整體上解決糾紛的難度,對債權人的保護也遠不如直接由死者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來得簡單直接和有力。(11)如果死者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后有隱匿遺產的嫌疑,則債權人可以狀告他侵權和瀆職。這樣的訴訟請求可以在要求遺產管理人履行償還死者生前債務職責的訴訟中一并提出并得到滿足。這通常要好過債權人得知相關信息后只能督促民政部門或基層自治組織作為遺產管理人向死者近親屬索要或者提起訴訟這樣間接主張權利的方式。

再次,死者近親屬保有遺產管理人身份有利于其自身利益的維護。放棄繼承只能在財產法律關系層面讓近親屬和死者實現(xiàn)一刀兩斷的切割,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財產關系和財產局面往往不那么涇渭分明。因為長期共同生活的緣故,死者的遺產和繼承人自有的財產混合在一起或者表現(xiàn)為一個整體是常有的事。死者欠債是否屬于夫妻共同債務、死者遺留財產屬于夫妻或家庭共有財產還是單純屬于遺產、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載體的住房等財產怎樣進行適當處置等問題,實際上還是需要近親屬在債權人提出權利請求時花費時間精力予以厘清和爭辯,否則可能導致自身利益受損。在這種情況下,以遺產管理人身份參加訴訟更有利于通過審判查明案情、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復次,按照我國大部分地區(qū)的傳統(tǒng)民俗和一般社會觀念,死者的身后事務通常由其近親屬料理。舉辦喪葬活動的支出、吊唁者饋贈的禮金、死者未成年親屬和年長親屬的照料托付等事項既具有人身性又涉及財產問題。(12)參見湖南省株洲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湘02民終2721號。如果這些后事由死者近親屬主持操持,而遺產則因無人繼承由國家機關或基層自治組織處置,客觀上就會形成雙頭管理的局面,容易引發(fā)沖突和扯皮。

又次,民政部門或村委會在履行這方面職責時既缺乏激勵機制也難以落實瀆職歸責機制,所以有很大可能怠于積極履行職責。與此不同,在死者近親屬怠于履行遺產管理職責的情況下,債權人面對的是具體的人而非并無實形、只有法律人格的組織,明顯更有利于以訴訟內外的各種方式督促其履行職責或追究其瀆職的責任。

最后,民政部門或村委會履行這方面職能的成本遠較私人為高,并且它們消耗納稅人的錢或者集體組織的成本用于解決死者和債權人之間的私事,難稱是一種合理的制度安排。如果是由具有私主體身份的死者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主張報銷為相關管理活動所支付或墊付的成本以及主張相應的報酬都有據可憑、較為容易;但是,作為組織體的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想要準確計算自己為此付出的實際成本則幾近不可能。

從整體上看,死者的近親屬在死者亡故后有很大概率是遺產的事實保管人,同時在搜集整理涉遺產相關信息方面有先天優(yōu)勢,他們天然地位于圍繞遺產而產生的各種法律關系的中樞位置,由其承擔遺產管理職責效果最佳、成本最低、最為便宜。(13)牽涉遺產和繼承的問題在實踐中可能非常復雜。近親屬選擇接受還是放棄繼承也可能因法律規(guī)則的不同而變化。如果立法上規(guī)定放棄繼承就可以對死者的事務撒手不管,那么看到死者債臺高筑的近親屬可能會放棄繼承。但是,如果立法上要求即使放棄繼承仍需要進行遺產清理和償債的活動,而在此過程中有可能發(fā)現(xiàn)此前隱蔽的、價值量大于死者負債的遺產,既然橫豎都要承擔遺產管理職責,那么繼承人可能因抱有一絲希望而從一開始就接受繼承。畢竟即使接受繼承他仍受《民法典》第1161條第1款關于“限定繼承”的保護,不會因繼承導致自有財產的損失。這也是《民法典》第1145條——除死者生前指定遺囑執(zhí)行人的情況外——做出繼承人優(yōu)先擔任遺產管理人規(guī)定背后的現(xiàn)實考慮。即使近親屬放棄繼承,將遺產管理職責委托給國家機關或基層自治組織也遠不如托付給近親屬效果好。(14)在幫助自然人處理事務的制度設計上當事人的近親屬優(yōu)先于組織的規(guī)定也見于《民法典》第32條關于監(jiān)護人的規(guī)定和第42條關于失蹤人財產代管人的規(guī)定。國家機關或自治組織在遺產清理和處置過程中能發(fā)揮較好作用的地方毋寧是在協(xié)助、監(jiān)管遺產處置以及調停解決相關糾紛上。(15)有觀點認為,死者沒有繼承人或者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的情況下由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擔任遺產管理人的根據在于死者遺產很可能最終作為無主財產歸屬于國家或者集體所有制組織。這種觀點沒有考慮到死者生前可能遺留有債務的問題,也沒有考慮到遺產的管理需要諸多積極作為而并非坐等遺產利益獲得的過程。如果死者遺產經過必要的管理程序最終被認定為無主財產,那么再按照法律規(guī)定歸屬于國家或集體所有制組織不遲。立法上遺產管理人的選擇問題需要考慮的是資格的正當和實際管理能力的具備,而和遺產最終歸屬問題并無關聯(lián)。參見黃薇主編: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釋義》,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2200頁。因此,確定遺產管理人時的優(yōu)先順位應當是: 死者生前指定的遺囑執(zhí)行人;繼承人推選出的遺產管理人;繼承人共同擔任遺產管理人;存在爭議的情況下利害關系人申請法院指定的遺產管理人;繼承人放棄繼承情況下由法院指定死者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死者沒有近親屬或者已和近親屬以有效方式斷絕身份關系的情況下由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擔任遺產管理人。(16)《民法典》第1145條第4句規(guī)定繼承人均放棄繼承的,由被繼承人生前住所地的民政部門或者村民委員會擔任遺產管理人。不過,是否所有繼承人均放棄繼承在具體案件中未必明確,而民政部門和村委會也可能相互推諉,因此可以適用第1146條規(guī)定: 因對遺產管理人的確定有爭議,死者的債權人作為利害關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申請,要求法院指定死者的某位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當然,根據個案中的實際情況也可能死者近親屬不宜擔任繼承人。參見王葆時、吳云瑛: 《〈民法典〉遺產管理人制度適用問題研究》,載《財經法學》2020年第6期,第56—57頁。優(yōu)先考慮由死者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只是提醒我們死者近親屬很可能比組織更適宜擔任該身份、為法官多提供一種選項。這種觀點不應走向絕對,而需要尊重法官衡量個案情況后所做的具體指定。國內也有實踐嘗試由法院指定律師事務所擔任遺產管理人,例如參見趙瑜: 《首現(xiàn)律所“遺產管理人”》,載成都商報電子報網,https://e.chengdu.cn/html/2019-11/05/content_663198.htm,2022年3月9日訪問。

(二) 司法觀點對現(xiàn)實情況的關照

如果按照本文提倡的思路由放棄繼承的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將打破通常情況下死者近親屬“遺產繼承”和“死者遺留事務處理”兩重身份兼?zhèn)涞臓顟B(tài),而只保留后一重身份。(17)這并非純粹的理論推演,而是實際存在的做法?!睹穹ǖ洹飞Ш蠓ㄔ褐付ǚ艞壚^承的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的案例參見: 河北省易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冀0633民初3661號;河南省開封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豫02民終4318號;浙江省文成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浙0328民初583號;四川天府新區(qū)成都片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川0192民初54號。早在《民法典》頒布前,就既有法院指定放棄繼承的近親屬擔任遺產管理人的案例,也有法院同意債權人和放棄繼承的近親屬約定由后者擔任遺產管理人的案例: 山東省高唐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2)高民一初字第626號;四川省簡陽市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川0180民初4297號;浙江省安吉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2)湖安民初字第612號。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合理理解《繼承法解釋》第46條關于“繼承人因放棄繼承權致其不能履行法定義務”以及“如果放棄繼承導致不能履行法定義務則放棄繼承權的行為無效”這樣頗顯唐突的規(guī)定: 司法解釋制訂者意識到近親屬放棄繼承的同時可能導致逃避管理遺產的職責,為了使該職責有切實的著落所以規(guī)定他放棄繼承權的行為無效。不允許放棄繼承權的目的不在于侵害繼承人的繼承自由、扭曲其權利本質,而在于讓現(xiàn)實中必須有人承擔的職責有一個較為妥當?shù)囊罋w。這特別突出地體現(xiàn)在死者債權人要求償債的訴訟中需要有一個合適的主體來充任被告這一訴訟角色。(18)持此觀點的判決為數(shù)眾多,僅列舉部分有代表性的文書: 江西省贛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7)贛07民終1630號;福建省莆田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閩03民終799號;江蘇省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蘇03民終66號;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云29民終1153號;內蒙古自治區(qū)巴彥淖爾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內08民終352號。這些判決書在援引《繼承法解釋》第46條并進行說理時通常指出,要求放棄繼承的近親屬參與訴訟是為了讓死者債權人提起的訴訟不至于沒有適格被告,讓死者可供還債的遺產狀況能夠得到相對厘清,讓債權人拿到的勝訴判決在執(zhí)行階段不至于因無人配合而無法落實,而且也解釋了近親屬當然可以放棄遺產利益以及不會因參訴而導致自有財產被用來給死者債權人償債。當然,也有對繼承人的“法定義務”持不同觀點的判決,例如: 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豫民再495號;湖北省黃石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鄂02民終706號。與此相類似的意見也見于最高院民一庭《涉及婚姻案件處理分析民事審判實務問答》第20條:“債權人追索被繼承人生前債務的案件,如法定繼承人明確表示放棄繼承的,法院如何判決?答: 為保護債權人的合法權益,人民法院應當認定放棄繼承無效,通知繼承人參加訴訟,并依法判決繼承人對被繼承人的實際財產價值為限清償債務?!边@條規(guī)定位于該《問答》的第一部分“訴訟程序方面的問題”,而其中“通知繼承人參加訴訟”“判決繼承人對被繼承人的實際財產價值為限清償債務”的表述也體現(xiàn)出最高院民一庭讓放棄繼承的近親屬擔負起必要的訴訟角色并根據判決結果承擔起以遺產為限代死者向債權人履行債務之職責的指導性意見。(19)說理較為典型、充分的判決例如: 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滬0115民初15242號;吉林省安圖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吉2426民初153號;福建省莆田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閩03民終3086號;上海市奉賢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滬0120民初15756號。雖然徑直禁止放棄繼承權的做法存在欠妥之處,但司法政策制訂者考慮到死者亡故后其近親屬并非只有作為繼承人獲得遺產利益這一重身份,反映出實事求是、謀求妥善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態(tài)度。(20)也即是說,不允許繼承人放棄繼承權并非出于司法解釋制定者的任性,而是因司法實踐中確實存在著這樣一種現(xiàn)實需求: 繼承人不應當因放棄繼承權就和死者的財產清算事務和身份性善后事務沒有瓜葛。要求繼承人不能僅依自己的意志有效放棄繼承權,這種觀點看到了死者身后事務和死者近親屬之間關系的范疇大于財產關系,并非是財產繼承權的享有或者放棄這種單純的經濟利益問題可以囊括的。由此可見,基于妥善解決實務問題的考慮,司法解釋制訂者對死者和繼承人或者說近親屬之間關系內涵的把握較之立法者將其界定為財產繼承權利的認識更為敏銳和深入。

(三) 立法偏頗的成因分析

可以說,在繼承人放棄繼承情況下《民法典》中所確定的組織機構型遺產管理人未盡如人意。那么,為什么立法者沒有考慮在死者近親屬放棄繼承的情況下仍由其擔任遺產管理人呢?筆者認為,繼承領域主要涉及的是財產利益,因此人們容易將財產關系和民事關系等同起來,忽略身份關系的存在及其意義。繼承人可以通過放棄繼承切斷自己和遺產之間的財產關系,但他和死者之間的身份性關聯(lián)并不因此同樣切斷。除非他們已合法有效斷絕身份關系,否則在死者生前他們彼此負有一種近親屬間相互協(xié)助、關照的職責。(21)這種具有相互性、以生活中物質和精神方面的支持為內容的職責在《民法典》第1058、1059、1067、1068、1074、1075條等規(guī)定中有明確體現(xiàn)。這種彼此職責并不因死者離世而消失,而是會轉化為一種單向性的、時間和內容有限的、致力于讓死者和世界之間的關系有尊嚴、妥善、有序地終結的身份性職責。(22)無論是近親屬間在生活中的支持還是在世近親屬為死者了結生前事務的種種付出,都源于血親倫理這種社會現(xiàn)實秩序及其背后的價值觀念。職責是可為和應為的結合體。料理死者的身后事務既是近親屬有資格做的事,也是他應該做的事。(23)特定稱謂的背后反映出人們的特定觀念。本文所涉問題領域中有不少稱謂并不準確。首先,將死者稱為被繼承人,導致只關注遺產方面的問題,有失偏頗,宜于直接稱為死者;其次,不應該將死者近親屬直接稱為繼承人,因為他們可以放棄繼承,所以應當恢復近親屬這一稱謂,這更貼近他們和死者之間關系的實質;最后,遺產管理人實際管理的是事務而非遺產本身,所以遺產管理人只是一個通俗叫法,他實際上是指死者財產事務的管理人或者說死者的財產清算處置人。對于死者的近親屬而言,不管是否接受繼承,只要接受委托或者被指定負責死者的身后事務,那么除財產性事務之外還有人格和身份事務,前者例如辦理死亡手續(xù),后者例如喪葬事務、幫助甄別確定非婚生子女等。因此,死者的近親屬可能擔任的是死者身后事務的總管理人,這是遺產管理人的上位概念。如果僅從財產權利義務的角度出發(fā),容易產生這樣的觀念: 原繼承人既然放棄財產權利,自然就和死者的遺產處理沒有干系了。在這種觀念之下,財產繼承人身份和遺產管理人身份呈掛鉤狀態(tài): 有財產繼承人身份,才可能擔任遺產管理人;放棄繼承人身份,就沒有承擔遺產管理職責的必要和可能。體現(xiàn)在訴訟事務上,就表現(xiàn)為財產利益和訴訟地位的掛鉤: 如果參與繼承,就可以起訴和被訴;既然不參與繼承,自然不必涉及相關訴訟。這種觀念掩蓋了死者和他的近親屬之間關系的雙重性。

司法實踐中存在著兩類涉及遺產的訴訟。一類是要求繼承遺產的訴訟?!独^承法意見》第60條第2句規(guī)定的“已明確表示放棄繼承的不再列為當事人”,實際上和第1句共享同一前提,即該訴訟是繼承訴訟。在爭奪遺產或者說涉及繼承利益的糾紛中,如果繼承人放棄自己的繼承權,那么他當然可以置身事外不參訴。原因在于,訴訟是給予他保護自己實體利益的一個機會,既然他放棄實體利益,自然不再需要該程序機會。與此不同,另一類訴訟則涉及死者和非繼承人之間的事務,最為典型的即死者的債權債務了結問題。(24)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件案由規(guī)定》(法〔2020〕347號)中的“繼承糾紛”包括法定繼承糾紛、遺囑繼承糾紛、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遺贈糾紛、遺贈撫養(yǎng)協(xié)議糾紛、遺產管理糾紛六類。其中,第三類必然涉及繼承事務之外的當事人和法律關系,新增的第六類中的一部分會涉及繼承事務之外的當事人和法律關系。因死者已喪失民事權利能力和訴訟權利能力,但可能尚有債權需要主張或者留有遺產可供還債,因此需要有適當?shù)闹黧w作為遺產管理人與死者的債權人、債務人溝通并處理相關事務。在后面這類訴訟中,作為遺產管理人的主體未必和“是否有繼承權”“是否放棄繼承”這樣涉及財產利益的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放棄遺產繼承完全不影響管理遺產,就像參加遺產繼承未必有機會擔任遺產管理人一樣,兩項不同性質的事務完全可以分開來。(25)盡管存在可商榷之處,《民法典》第1145條第4句關于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擔任遺產管理人的規(guī)定仍給我們以啟示,也即遺產管理人和死者遺產繼承人是不同的身份、兩者未必同一,甚至遺產管理人可能和死者以及遺產并無任何瓜葛。與此相呼應的是《民法典》第1145條第1句關于死者生前指定的遺囑執(zhí)行人作為遺產管理人的規(guī)定。遺囑執(zhí)行人也未必是遺產繼承人,而可能是立遺囑者的遠近親屬、朋友或者其他值得信賴和托付的人。

從更深層次上講,親屬間的身份關系是財產繼承權的基礎,代死者處置積極財產和消極財產這樣一種由身份關系生發(fā)出的職責位于繼承關系的核心,相較而言,遺產利益從死者處沿著親屬關系流淌出去則處在外圍。既然管理遺產的職責不是由財產繼承關系演繹和派生出來的,那么是接受還是放棄繼承這種出于經濟利益考量的抉擇以及通過繼承是否實際獲益這種財產狀況層面的問題自然不應對遺產管理職責的存在和承擔產生影響。(26)認為是否實際繼承遺產和繼承人的訴訟地位無關的文書例如: 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5)成少民終字第179-2號。

三、 民事生活視角下遺產管理人的功能和地位

(一) 遺產管理人職責的超脫性

如果我們認為無論是否放棄繼承,死者近親屬都是遺產管理人的優(yōu)先人選,那么還需要進一步思考遺產管理人的地位以及職責的性質到底是什么。在通常的民事生活中,這一問題往往并不突出,遺產管理人按照《民法典》第1147條規(guī)定的職責行事即可。但在他因行使或者不行使職責發(fā)生爭議并上升到需要通過訴訟解決的時候,以下問題就凸顯出來,也即他為何參訴、以什么身份參訴、他在訴訟中做出的行為的性質如何。迄今為止的司法實踐在這一問題上的態(tài)度模糊不明。如果不能有效解決這一問題,遺產管理人參加涉遺產訴訟的原理就存在著重大的缺漏。而遺產管理人在涉遺產訴訟中的地位和行為性質問題是遺產管理人在履行職責時的地位和行為性質問題的集中體現(xiàn)。這一問題如果不能厘清,那么遺產管理人在民事生活中的地位同樣是晦暗不明的,因此有必要予以思考和回答。

在《民法典》頒布之前,遺產管理人制度缺乏明確規(guī)定,法院只能從具體案件出發(fā)嘗試界定遺產管理人的職責。有的法院認為,遺產管理人承擔的是協(xié)助義務,具體即協(xié)助債權人處分死者財產。(27)見前注〔3〕,趙穎嘉、楊紅平文。也有的法院認為遺產管理人承擔的是配合履行被繼承人生前債務的職責。(28)參見2018年《北京高院關于審理繼承糾紛案件若干疑難問題的解答》第25條。從《民法典》第1147條對遺產管理人職責所做的分項列舉中很難統(tǒng)合出遺產管理在根本上是為誰而做。那么,遺產管理人是對誰負責、為誰承擔著職責呢?(29)在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實務中,部分法官將此問題總結為: 債權人的相對方是誰?“在當事人死亡情況下,其法定繼承人作為應由被繼承人清償而尚未清償?shù)呢敭a義務引起糾紛的相對方,應作為訴訟當事人并‘承擔’被繼承人的訴訟權利及義務?!眲Ⅰ艂ィ?《“唯一”繼承人在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中放棄繼承之處理》,載重慶法院網,http://cqfy.chinacourt.gov.cn/article/detail/2017/10/id/3015379.shtml,2022年3月9日訪問。“但在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中,繼承人為爭議法律關系的相對方,顯然不能以放棄繼承為由認定繼承人不屬于適格被告?!币娗白ⅰ?〕,趙穎嘉、楊紅平文。相關爭議還參見: 前注〔2〕,付翠英文,第37頁;前注〔8〕,武晉文,第106—107頁。這個問題乍看不足為慮,其實頗費思忖,需要具體辨析。首先,遺產管理人毫無疑問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進行遺產管理活動。其次,因被繼承人死亡后不具有民事主體資格,所以他也不是為了死者利益而活動。再次,我國法上并不承認遺產的獨立主體地位,目前看來也并無這樣做的絕對必要,因此,遺產管理人也不是為了遺產自身的利益進行管理。(30)而且,即使各方面跡象看來死者都很可能并無遺產,仍可能有必要設立遺產管理人。例如,在目前沒有其他更好方案的情況下,死者的債權人如果是金融機構可能需要通過訴訟和執(zhí)行來核銷呆壞賬,那么專為辦理此事確定遺產管理人并且與死者債權人進行訴訟活動就是必要的。在此情況下既然并無遺產,遺產管理人自然不是為遺產負責。復次,他是服務于死者債權人的利益嗎?這在死者并無債權人的情況下顯然說不通。又次,他是向繼承人負責嗎?從《民法典》第1147條第2項“遺產管理人應當履行下列職責: (二) 向繼承人報告遺產情況”的表述看,似乎是這樣。但是細究之下并不盡然。第一,死者可能并無繼承人或者繼承人放棄繼承。第二,死者繼承人的繼承權可能被剝奪,或者所獲份額需要予以增減。(31)《民法典》第1125條規(guī)定了若干繼承人喪失繼承權的情形;第1130條有應當多分、可以多分以及應當不分或者少分遺產的規(guī)定;第1141條、1159條第2句規(guī)定應當保留必要遺產份額;第1144條規(guī)定可以取消遺產繼承權的情形;第1155條是關于胎兒繼承份額的規(guī)定。如果出現(xiàn)繼承權需要被剝奪或者繼承份額需要增減的情形或者就此出現(xiàn)爭議,那么具體確定到底有無這些情形以及實現(xiàn)相應效果等都需要由遺產管理人來主導進行核查和處理,顯然不是由部分或者全部繼承人說了算。第三,按照《民法典》第1131條規(guī)定可能需要分給沒有繼承權的人適當?shù)倪z產,而死者的未交稅款或未償還債務也應從遺產中支付。(32)參見麻昌華: 《遺產范圍的界定及其立法模式選擇》,載《法學》2012年第8期,第27—28頁;前注〔2〕,汪洋文,第176—182頁。遺產管理人如果進行這方面工作,事實上和繼承人的利益相左。第四,按照死者生前遺愿或者出現(xiàn)遺產無人繼承、無人受遺贈的狀況,根據《民法典》第1133條第3款和第1160條,遺產應最終歸屬于國家或者集體,顯然也和繼承人利益無關。綜而述之,在繼承人的繼承權是否存在、繼承人是否應予多分或少分遺產、死者是否尚有債務需要償還等諸多問題上,遺產管理人明顯不是為了繼承人的利益服務或者至少不完全是為繼承人的利益服務。單純地把遺產管理人的任務落腳在為某類主體或客體的利益服務上都有失偏頗?;蛘哒f,這種思維方式本身有其狹隘之處。

如果充分關注到遺產管理人在履行職責時可能面臨的多種情形,那么可以說他不是為了特定人或者特定財產而履行職責,而毋寧是為了死者遺留事務中財產事項部分的完結而履行職責、提供服務。他不只是特定民事主體之利益的維護人,也不只是特定財產的管理人,而是致力于了結死者在社會生活領域中尚存的必須了結的財產性事務。(33)因此,如果死者的債權人聲稱遺產管理人不“配合”他或者不與他“協(xié)作”,這種表達我們能夠理解,但其實并不準確。遺產管理人并不是為死者、債務人或者繼承人負責,而是對死者財產事務的了結這項事業(yè)負責。所以,死者債權人抱怨的其實是遺產管理人不履行基于受托或者法律規(guī)定而負有的職責。他的職責在面對死者債權人時具體表現(xiàn)為協(xié)助義務,包括協(xié)助轉移占有、辦理權屬變更手續(xù)、拍賣變賣財產以償債等。在此意義上,他是在死者退出民事生活后代替死者承擔其財產事務的清算義務。因此其職責和破產清算人、破產管理人有可類比之處。(34)參見譚啟平、馮樂坤: 《遺產處理制度的反思與重構》,載《法學家》2013年第4期,第118—131頁;前注〔8〕,武晉文,第103頁;前注〔6〕,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書,第616、619頁。承擔遺產管理職責的人以遺產管理人的名義為了結死者身后經濟事務而配合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看起來和債務人配合自己的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有一定相似性,但較之后一種情況可能更為復雜: 在后一種情況下,債務人是為債權人利益而滿足債權人;而遺產管理人未必只面對死者的一個債權人,而是要考慮死者所有債務的統(tǒng)籌償還。遺產管理人可能由一個自然人、數(shù)個自然人、社會組織、民政部門或者村委會充任,所以他具有的實際上是一個機構人格。(35)類似的情況例如: 企業(yè)法定代表人由自然人擔任,但構成企業(yè)的一個機關;獨任法官由一個自然人擔任,但其實是一種審判組織。

(二) 遺產管理人身份的獨立性

在自然人死亡后、遺產處置結束前,遺產可能存在兩方面問題: 遺產具體情況不清;需要確定遺產的應然歸屬。與此相應,遺產管理人的核心職責是以下兩項: 查明遺產的具體構成和范圍界限;使遺產最終有其合法歸屬。(36)遺產的歸屬規(guī)則可能由被繼承人意愿或者法律規(guī)定來確定;遺產的最終歸屬者可能是繼承人、遺囑信托受托人、受遺贈人、債權人、國家或者集體;有的遺產處于可被直接處置的狀態(tài),有的遺產因性質或狀態(tài)的原因而不宜分割處置,由他人占有、保管的遺產或者死者的債權則需要先追索回來。為此,遺產管理人需要根據被繼承人的意愿、繼承人的委托、法院的指定或者法律的規(guī)定,以現(xiàn)存遺產及死者的債權債務為內容、以遺產的合法有效處置為目的進行必要的管理活動。這種活動是基于委托行為或者法定職責而以遺產管理人的身份進行的,其中各種具體活動的性質不盡相同: 有的和死者生前進行的民事法律行為類似,例如為了便于分配而變賣遺產、取回遺產、償還死者債務或者要求債務人償債、幫助辦理遺產權屬變更手續(xù)、要求排除妨害等;有的則是專門的履行管理職責的活動,例如制作遺產清單、向繼承人報告遺產情況、分割遺產等。這些活動本應由死者進行,但是死者已經無法親力親為,因此,客觀上需要一個有主體資格和行為能力的民事主體擔任事務處理人。(37)民事訴訟活動服務于民事生活。遺產管理人在涉及訴訟的情況下具有怎樣的訴訟地位,取決于他在民事生活領域被賦予的職責的具體內容。整體而言,遺產管理人在兩個層面發(fā)揮作用,首先是作為遺產處置事務的唯一代表,其次是進行遺產管理方面的具體活動。就此,在一定程度上他可以和公司經營事務的代表相類比。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的主要職責是擔任公司層面事務的代表以及主持經營活動。與此類似,遺產管理人的職責是作為死者遺留財產性事務的代表以及進行具體處置活動。只不過公司經營通常是一個長期的、持續(xù)性的事務,而遺產管理則往往是一個短期的、不斷趨向于終結的事務。他在進行相關事務處理時,需要和不同主體打交道,例如繼承人、受遺贈人、死者的債權人和債務人、稅務機關、死者財產保管人、死者財產權利的登記機關等。為了有效履行職責,他需要一個身份,這個身份是一個獨立的身份,而不是類似于被委托人或者代理人的角色。承擔該職責的人以遺產管理人的身份進行活動,他對死者遺留財產關系的了結這一事務負責,不對特定的人或者財產本身負責。這是一種為完成特殊使命而暫時存在的獨立民事主體資格。(38)見前注〔16〕,王葆時、吳云瑛文,第55頁。

四、 涉遺產訴訟中遺產管理人的功能和地位

(一) 遺產管理人的完全訴訟主體地位

遺產管理人履行職責的行為也包括參加訴訟活動。(39)《民法典》對遺產管理人在訴訟中的角色和職責并無專門提及,僅在第1147條第4項有概括性規(guī)定: 遺產管理人……處理被繼承人的債權債務。為了讓他能夠全面、充分、有效地履行職權,必須讓他進行訴訟活動時所擁有的資格的強度和自由度與訴訟當事人等同。為此,程序法應賦予遺產管理人在訴訟中以當事人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因為遺產管理人在民事生活層面并非涉遺產相關民事權利義務的承受者,所以在司法層面同樣僅是履行遺產管理職責。但因確有必要享有完全的名義,所以是以遺產管理人的獨立名義(40)民法上的“主體身份”和訴訟法上的“名義”所表達的意思是相通的。參與訴訟,也即構成完全意義上的訴訟當事人。(41)參見李浩: 《民事訴訟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第3版,第77頁。

由此可見,并非只有此前實際有交集才會在之后產生民事關系乃至訴訟往來。而有可能是當我們需要一個處理某特定民事事務的主體時,選擇一個適當?shù)拿袷轮黧w并賦予他相應的職責,那么他就應該和這個職責所對應的相對人產生法律上的關聯(lián)并進行交往。這種關系的內容頗為特殊,與通常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同。即以死者債權人和遺產管理人之間的關系而論,兩者并非民事法律關系的雙方,雙方并非基于民事法律交往而產生債權請求權和債務履行義務,而是基于死者委托、繼承人推選、法院指定或法律規(guī)定而塑造出履行遺產管理職責請求權和遺產管理職責。在死者債權人和遺產管理人進行溝通、交往時,雙方未必一定對立。但如果雙方間產生難以協(xié)商解決的爭議,則其對立性會非常明顯。如果因此進入訴訟,雙方間在民事層面的這種對立狀態(tài)也恰恰契合訴訟中雙方當事人彼此對立的訴訟地位。

(二) 因遺產管理而產生的兩種訴訟類型

擔任遺產管理人的人既保有自己進行民事活動的身份,又在必要時以遺產管理人這一特殊民事主體的獨立身份進行民事活動。在民事生活中,他既可能以自己的普通民事主體身份行動,也可能以遺產管理人的身份行動,也可能是兩者兼具的狀態(tài)。他以自己的身份所進行的活動的效果歸屬于自己自不待言。他以遺產管理人身份進行的活動的效果最終著落在遺產的利益相關人身上。而同時以自己身份和遺產管理人身份行動時,雙重身份往往引發(fā)利益沖突,例如隱匿和侵吞遺產、收受第三人好處而將遺產低價轉讓等。

因此,在涉及遺產處置的訴訟中遺產管理人有兩種不同的身份狀態(tài)。在要求死者債務人償債的訴訟、要求財產保管人返還財產的訴訟中,遺產管理人進入訴訟中擔任原告是為了履行職責。(42)此即《民法典》第1147條第6項“實施與管理遺產有關的其他必要行為”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在死者債權人要求償債的訴訟中,死者債權人可以根據《民法典》第1147條第4項、第1159條第1句向遺產管理人提出主張,其具體訴求可能包括要求遺產管理人積極履行職責、要求遺產管理人給付或者讓渡財產權利、要求法院撤銷或更正遺產管理人的特定履職行為。在繼承人認為遺產處置不當或不公的訴訟中,遺產管理人應根據《民法典》第1147條變更、撤銷相應的遺產處置行為或者恢復原狀。以上情況中,擔任遺產管理人的人都是以遺產管理人的身份和名義起訴或被訴。在這些訴訟中發(fā)生爭議的不是遺產管理人自己和對方之間的民事權利義務糾紛,而是遺產管理人和對方之間圍繞履行職責發(fā)生的糾紛。遺產管理人作為原告時并非債權人、作為被告時也不是債務人,而是死者遺留財產事務的適格執(zhí)行人。因為他本身并非涉事人,而只是行使事務管理職權,所以民事生活和司法活動中的行為雖然由他做出,但所產生的效果直接地作用在遺產上,最終會由與遺產利益相關的人承受。

與上述類型不同,如果認為遺產管理人有隱匿、侵吞、非法處置遺產的跡象或者因故意、重大過失而造成遺產的減損或滅失,繼承人、受遺贈人、死者的債權人可以根據《民法典》第1148、1151條向法院起訴他。在這種糾紛中,遺產管理人涉嫌濫用管理職責并對那些遺產利益相關人的民事利益造成損害從而被要求賠償。此時,糾紛所涉行為是以遺產管理人身份做出的,他當時的身份是遺產管理人;而他所行之事被指責有自己作為民事主體的私利或者自身存在過錯,那么他的身份同時又是侵權人。雖然在此情況下他的身份具有雙重性,但糾紛對方對他提出的訴求主要著落在他自己的民事主體身份上,因此這種訴訟的性質是侵權損害賠償之訴。(43)遺產管理人因自己的行為涉嫌損害繼承人、受遺贈人、死者債權人等的利益的,必然含有瀆職的成分。只要他的履職行為被認為不當并造成損失,那么就呈現(xiàn)出侵害他人財產利益和違背職責的結合形態(tài)。雖然起因是利用職責之便或者履行職責不力,但在遺產管理人的身份背后卻能明顯地看到侵權行為人的身份,而且他是被對方主張以自己的財產承擔賠償責任,所以這種訴訟可以稱為向遺產管理人主張侵權損害賠償?shù)脑V訟。如果這種侵權行為涉及和他人串通,則他們構成共同被告。有觀點認為,如果繼承人有隱匿、侵吞遺產的行為,應該讓他承擔無限繼承責任。這種認識沒有區(qū)分該繼承人同時有三種身份: 遺產利益的繼承人;遺產事務的管理人;遺產侵權人。雖然在三種身份兼?zhèn)涞那闆r下無論責任加諸哪個主體身上都不影響實際承擔者是同一民事主體,但是從法律關系的角度來講這種處理是張冠李戴的。對于隱匿、侵吞遺產的現(xiàn)象應當主張由實施侵權行為者承擔侵權責任,而不應通過加重繼承人責任的方式懲罰繼承人。見前注〔2〕,王麗萍文,第123頁。與此類似的還有遺產管理人根據《民法典》第1149條要求獲得報酬的訴訟。在這類訴訟中,他是以自己的人格和名義進行訴訟,訴訟活動的效果也歸屬于自己。

因此,涉及遺產管理人和遺產管理行為的訴訟其實有兩大類: 一類是履行遺產管理職責或者被要求履行遺產管理職責的訴訟;另一類則是關于履行遺產管理職責造成侵權損失或者要求報酬的訴訟。前者是關于履行特定職責的特殊的民事訴訟,擔任遺產管理人的人以遺產管理人的名義為死者財產事務了結的利益而參加訴訟;后者是關于財產糾紛的普通民事訴訟,擔任遺產管理人的人以自己的名義為自身利益而參加訴訟。

五、 遺產管理人問題上實體與程序規(guī)制的彼此促進

(一) 程序規(guī)制對實體規(guī)制的沖擊

從上文對遺產管理人制度中不同側面的思考和分析中可以看出,民事生活得到妥善規(guī)制的圖景是由民事實體法和民事司法制度搭配、融合而成的。在其中,民法發(fā)揮的功能最為主要和常見。民事生活中的主體、行為、效果等基礎性問題都是民法負責的領域,民法規(guī)則的體量也遠超過民事訴訟規(guī)范。盡管如此,民事規(guī)制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程序規(guī)制因其特性而表現(xiàn)出相對的獨立性。本文探討的近親屬放棄繼承情況下遺產管理人的確定即其著例。近代以來民法中通行的思維方式是權利本位,認為沒有權利就沒有義務。這本無可厚非。但從訴訟程序實際運行的角度來看,需要有一個和死者生前有密切關系、熟悉死者經濟狀況、為相關當事人信任的人擔任訴訟中的當事人。什么樣的人堪當此任,這一問題本身體現(xiàn)出濃厚的職責色彩,而這種職責的賦予所需考慮的首要條件是和死者有密切的身份性聯(lián)系。經過推敲可以得出結論認為,死者的近親屬通常是最優(yōu)人選。即使他放棄繼承同樣如此,因為這本就是一種未必能夠獲得利益,但是一定會有所付出的法律地位。也就是說,繼承人身份未必和遺產管理人身份掛鉤: 不是繼承人的人尚且可以做遺產管理人,放棄繼承的人當然可以做遺產管理人。民事權利和利益可以放棄,在民事生活中承擔的職責則不可以。這樣的觀念從民法角度來看是可理解、可接受的。但是,因為它并非民事生活中的典型和主要情況,也不是民法中的主流和標準思維方式,所以容易為民事規(guī)制所忽略。而司法規(guī)制的現(xiàn)實需求要求民事規(guī)制從單純的財產視角走出來,看到遺產管理職責與財產利益問題未必捆綁在一起。司法實踐需求促使民法制度在繼承人放棄繼承情況下遺產管理人的選擇問題上進行反思。而訴訟法上對程序主體的理解也有利于促進民法在該問題上擴大視野: 訴訟主體既可能是權利享有者,也可能是義務承擔者,還可能是職責肩負者。司法實踐的“一推”和訴訟法觀念的“一拉”促成了民事規(guī)制在此問題上的觀念更新: 即使放棄財產繼承,死者近親屬也因和死者生前緊密的身份關系以及凝結在時間長河里的紛紜交往而具有處理死者身后事務的道德義務和多方面便利。(44)程序法當然要充分尊重從民事生活主體推演到民事訴訟主體的通常邏輯,但鑒于它的公法屬性——在特殊情況下——它可能先判定某訴訟法律關系中的當事人地位必須有人充任,再來考慮應當由誰來充任或者說由誰來充任比較合適的問題。而這種觀念層面的更新則會進一步推動民事領域規(guī)制方案的具體優(yōu)化和漏洞的填補。

(二) 實體規(guī)制給程序規(guī)制帶來的新挑戰(zhàn)

鑒于民事實體規(guī)制和程序規(guī)制的緊密聯(lián)系,實體規(guī)制的發(fā)展演進也同樣會敦促程序規(guī)制的革新。民法上對遺產管理人地位和職權的理解和界定會自然延伸到訴訟領域,為遺產管理人制度在訴訟中的有效展開提供基本的指引。這特別明顯地體現(xiàn)在遺產管理人的獨立主體地位和職責的綜合性上。舉例而言,《民訴法》第153條第1款第1項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死亡需要等待繼承人表明是否參加訴訟的情況下中止訴訟。在《民法典》生效后,這一條中的繼承人就需要替換為遺產管理人。更為重要的是,如果從“繼承人決定是否接受繼承利益從而是否參訴”升級到“遺產管理人需要處理好死者身后財產事務”層面的話,參加這樣的由死者生前提起的償債訴訟或者死者債權人提起的償債訴訟就成了遺產管理人分內的職責。因此,不再是繼承人是否參加訴訟的問題,而是遺產管理人必須參加訴訟的問題。(45)1982年《民事訴訟法(試行)》第182條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死亡,需要等待繼承人繼承權利或者承擔義務的,人民法院裁定中止執(zhí)行。該條規(guī)定考慮到了繼承人有繼承權利和承擔義務兩種可能的情況,但沒有說明權利是否可以放棄、義務是否可以不承擔。198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民事訴訟法(試行)〉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二部分第21條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在訴訟中死亡,需要等待繼承人參加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當及時通知繼承人作為當事人承擔訴訟。這條規(guī)定對同一行為分別使用了“參加”和“承擔”兩種表述。1991年《民事訴訟法》第136條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死亡需要等待繼承人表明是否參加訴訟的,中止訴訟。該條中的“是否參加”較為明確地體現(xiàn)出繼承人可以進入訴訟也可以放棄訴訟的意思。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44條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在訴訟中死亡且有繼承人的,人民法院應及時通知繼承人作為當事人承擔訴訟。該條文中采用了“承擔”的表述。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55條規(guī)定,一方當事人在訴訟中死亡需要等待繼承人表明是否參加訴訟的,裁定中止訴訟,人民法院應當及時通知繼承人作為當事人承擔訴訟。這一條規(guī)定中又分別使用了“參加”和“承擔”的表述。撲朔變換的遣詞和語句體現(xiàn)出規(guī)則制訂者一方面意識到繼承訴訟地位并進而實現(xiàn)繼承利益是一項可放棄的權利,另一方面似乎又感覺到由繼承人在訴訟中承擔特定當事人角色是一項職責。這一困境只有在將繼承人角色和遺產管理人角色分別加以厘清后才能得到妥善解決。只不過可能因需要確定遺產管理人而使訴訟暫時中止。而《民訴法》第154條第1項關于訴訟過程中原告死亡后繼承人放棄訴訟權利的情況下應當終結訴訟的規(guī)定更加值得審思。死者生前提起訴訟主張權利,該訴訟在死者亡故后應當由遺產管理人負責,不應受繼承人意志影響。(46)根據《民法典》第1145條規(guī)定,遺產管理人可能由繼承人擔任。盡管如此,他此時承擔的角色是遺產管理人而非繼承人,因此他此時是為了結死者的經濟事務而活動而非處分自己享有的利益。其根本原因在于,死者遺產的管理問題是一個綜合性的問題,不但有債務償付還有債權收回,也即要同時顧及“當收應收”和“當付應付”。特別明顯的是,在死者有債務尚未清償?shù)那闆r下,遺產管理人沒有資格放棄對死者債務人的訴訟求償。(47)見前注〔15〕,黃薇書,第2204頁。繼承人當然可以放棄自己的繼承利益,但這是對自己利益的處分,這種民事行為并不應對遺產管理人要求死者債務人償債這樣的職責行為產生影響。從現(xiàn)實視角來看,在遺產整理和分配進程中并不容易確定死者的實際債權債務狀況,特別是不能排除死者尚有債務未償還的可能,因此不能輕易放棄死者已經啟動的要求債務人償債的訴訟。這是為可能存在的死者債權人的利益負責,而不僅僅是對繼承人的利益負責,因此不應因繼承人放棄繼承而導致求償訴訟終結。

(三) 因應實踐需要的規(guī)制統(tǒng)合

民事司法不斷提出新問題、積極嘗試新方案的根本原因在于它必須直面實踐需要。相較于文本形態(tài)的實體法規(guī)定,程序規(guī)制面臨著兩方面的嚴苛考驗: 尖銳對立之下對界限進行清晰刻畫的需求以及規(guī)制方案在真實場景中的具體落實。在民事生活中當然也會出現(xiàn)各種糾紛,但訴訟中的矛盾通常更加針鋒相對。這種尖銳對立會讓問題充分暴露并且不容推諉。(48)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民法典》第1146條的規(guī)定非常必要。如何妥當?shù)亟忉尯瓦m用該條文還需要在未來展開探索、區(qū)分不同情況加以具體討論,但是意識到確定遺產管理人可能引發(fā)糾紛并且必須有效解決該問題體現(xiàn)出直面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舉例而言,在頭腦中設想繼承人放棄繼承的情況下由民政部門或村委會擔任遺產管理人好不好這樣的問題無甚意義。如果面臨一個具體的訴訟場景,就會明顯地看出它們難以讓死者的債權人滿意。也正因為訴訟中必須嚴肅地面對利益對立的當事人、面對現(xiàn)實中形形色色的具體問題,各種容易被抽象、集約的思考所忽略的細微之處就會被放大并且橫亙在面前,必須小心地探尋和醞釀妥當?shù)慕鉀Q方案。比如,所有繼承人是否都已找到、繼承人是否確定地放棄繼承、死者是否確無遺產、遺產的內容和范圍是否能夠實際確定,諸如此類的問題在民法中往往只是作為一項規(guī)范的前提條件部分存在,但在現(xiàn)實世界、真實糾紛中必須予以具體確定,而這就需要對主體的資格、主體的范圍、意思的表達和受領、主體的行為、行為的時間先后、行為是否達到所欲效果、主體間是否存在糾紛等加以一一考察和具體核實。再比如,遺產管理人職責行為的邊界何在、某項行為是否算作有效履職,類似這樣的問題都難以根據內容概括抽象、數(shù)量簡約的實體規(guī)范做出有效回答,而必須結合個案中的大量細節(jié)加以具體的判斷。在訴訟的世界里,民事問題變得動態(tài)、豐富而具體。直面現(xiàn)實生活中的糾紛和訴訟并給出解決方案是程序規(guī)制的直接使命,它同樣也是實體規(guī)制的使命,只不過訴訟制度和民事司法離糾紛更近、訴求更迫切。這種解決程序問題的壓迫感會傳導到實體規(guī)制,促進實體規(guī)制的細化、堅實和必要更新。而這種實體規(guī)制領域的變化又會牽連到程序規(guī)制的方方面面,從而實現(xiàn)兩者的協(xié)同進化。實體和程序法中當事人的選任、地位和職權等問題依賴于對民事生活的全面和深入理解,而立法上的抉擇是否妥當可行也最終要靠民事生活檢驗。解決實踐問題的需要強勁地把實體規(guī)制和程序規(guī)制扭合在一起,因為任何解決方案都不該是只在其中一個領域行得通的“瘸腿正義”?;蛘吒鼫蚀_地說,實體規(guī)制和程序規(guī)制本就表現(xiàn)為一種結合態(tài),兩者的割裂作為一種誤解毋寧只存在于頭腦中。而解決實踐問題的需要會破除這種觀念窠臼,揭示出在共同面對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實體規(guī)制和程序規(guī)制的內在一致性。(49)目前《民法典》中關于遺產管理人的規(guī)定僅為該制度奠定了初步基礎和大致框架。未來還需要結合實踐中提出的問題予以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相關探討參見徐文文: 《被繼承人債務清償糾紛審判實務若干問題探討》,載《東方法學》2013年第4期,第141—152頁;趙莉: 《遺產管理人產生中的權責關系協(xié)調》,載搜狐網,https://www.sohu.com/a/441299678_725762,2022年3月9日訪問。

六、 結 語

從前文分析可以看出,不宜把遺產管理人制度簡單地歸入民法序列。該領域明顯體現(xiàn)出法律規(guī)制的整體性: 既有實體方面的內容,也有程序方面的內容。民法專注于普通的民事交往以及普通糾紛的處理,而民事訴訟法則針對糾紛無法調和情況下的司法處置。但兩者的根本目標是共同的,即服務于社會生活和民事交往的穩(wěn)定有序、服務于民事主體及其利益的維護。在真實的生活中,訴訟內外的活動可能交織在一起,當事人完全可以出入于訴訟內外甚至同時在訴訟內和訴訟外進行交涉。與此相應,程序規(guī)制與實體規(guī)制從基本認識到規(guī)則末端都應表現(xiàn)出一體性。對民事生活的妥當規(guī)制既需要民法作用的發(fā)揮,也需要民事司法制度作用的發(fā)揮,更需要兩者相互考慮、相互配合、相互補充漏洞。只有這樣,才能在不同場景下為民事主體提供融通順暢的問題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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