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達
(山東大學 藝術學院,濟南 250100)
從1922年“現代奧運會之父”顧拜旦確定舉辦第一屆冬奧會到2022年北京冬奧會,百年間各承辦國共舉辦了23屆冬奧會,其開幕式也從最初的宗教儀式轉向文化輸出和政治宣傳。2022年北京冬奧會并不把開幕式作為國家形象與民族特色的涂鴉版,而是“用簡約的美學方式,去表現人類共同的愛和共同的情感。”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導演張藝謀所說的這種愛和情感的表現恰恰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然流露,簡約美學方式的背后是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氣本體中生發(fā)而出的生命期冀,是厚樸的思想對當下和未來的觀照。
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恰逢2022年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氣“立春”,遂以24節(jié)氣為倒計時,通過短片《立春》拉開序幕,其后又展現了十余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和節(jié)目。細細欣賞這場開幕式發(fā)現,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言,儒道哲學和美學并不是作為對象被展示和觀看,而是與開幕式體用一如,在各環(huán)節(jié)和節(jié)目中自然生發(fā)。就北京冬奧會開幕式而言,其在表達上素樸和美且內蘊著“生生之氣”。目前學界對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思想的研究缺少儒道哲思的視角,其結果將導向,作為這場盛會之根源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冬奧會開幕式研究的現代語境中失去話語權?;诖?,本文擬以儒、道思想為視角,以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影像為文本,探究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自然呈現與發(fā)用。“生生之氣”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筑基的重要意義,理清氣本體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的呈相和發(fā)用,為我們樹立文化自信,理解奧林匹克精神,出離現代人的生命困境指出了根本的路徑,同時通過對開幕式呈現的一體之相用進行分析,為我們于當代認識作為本體的氣提供了幫助。
“生生”的思想源于《周易》?!吨芤住は缔o上》有云:“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1]《說文解字》言:“生,進也,象草木生出土上?!盵2]生是生成、化生,草木破土而出即是生。
生是乾坤一體之用。乾是象天之卦,乾為陽,天為體而乾為體之用,乾用即是健,《周易·乾·象》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3]正是孔子教世人效法天變通無窮、運轉不絕之體用,以成為剛毅勁健的君子。坤是順天之卦,坤為陰,順應天象之勢而使萬物成形于地,因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4],意為君子當如地厚樸柔順、孕育萬物般以厚德心胸容載萬物。《周易·乾·彖》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5],意指天、乾具有始物力。此與老子言無有異曲同工,在這兩對范疇中,無與乾代指萬物之始,有與坤代指萬物之母。《周易·坤·彖》言:“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6],意指地、坤具有成物力。在乾坤一體發(fā)用的過程中,起主導作用的是乾,坤更多是順應承接,通過生成萬物具體的形象顯現乾的作用。因此,萬物由天地共生,生指天地化育萬物的動作義。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中有兩聯(lián)詩恰當地傳達出了生生之義: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新儒家哲學家方東美在《哲學三惠》中指出:“生含五義:一、育種成性義;二、開物成務義;三、創(chuàng)進不息義;四、變化通幾義;五、綿延長存義。故《易》重言之曰生生?!盵7]因此,始物、成物、創(chuàng)進、變化與長存也即生的動力,一體之陰陽依此動力而發(fā)用則創(chuàng)生萬物、化育生命,生生取生之動作義而疊用??追f達《周易正義》曰:“生生,不絕之辭。陰陽變轉,后生次于前生,是萬物恒生,謂之易也。”[8]生生內蘊著時間性,在時間域中,有前后生之次序和新舊生之變易,有生即有滅,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9],正所謂“一歲一枯榮”。生之又生,有變易流衍與無窮無盡之義。由此,一生是創(chuàng)生之“動作”,生生是生命接續(xù)不斷的過程,是生生不息的狀態(tài),也是變易不居的始和末,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此處需注意的是,生生不是空間意義上文字的前后次序,并非易創(chuàng)生了創(chuàng)生的功能,這是落入邏輯陷阱的講法。
氣字本就帶有一種流動性、變化性、生成性,動則生變,變則不定,不定則生生不息,這種無窮盡的生生之變易也是《易傳》最為重視的。
生生是氣本體顯明的方式,無形之氣生有形之物,融貫諸物于一體成流衍之易。氣作為中國哲學中的本體性概念,從戰(zhàn)國時期至清代一直有見于文史典籍,涉及哲學、美學、古代醫(yī)學、文藝創(chuàng)作與批評等多個領域,也為中外思想家所關注。我國著名哲學家張岱年在《中國哲學大綱》中認為氣為自然界存在之氣體;李存山在《中國氣論探源與發(fā)微》中將氣視為“自身能動的物質”[10];日本學者小野澤精一等在《氣的思想:中國自然觀與人的觀念的發(fā)展》中認為宏觀上的氣是“組成人和自然的生命、物質運動的能量”[11]。不同時期的學者會受到其所處時代之精神的影響,“但在實際上,作為生活本體的氣是西方文化語境難以把握和理解的”[12]。中國美學學者張義賓在《中國古代氣論文藝觀》一書中指出:“從中國傳統(tǒng)的無差異的本體觀出發(fā),則知氣作為本體,不是西方的與人類生活無關的物理世界的本體,而是人類的生活世界的本體……這種本體觀是本體與現象無差異的本體觀。”[13]即是說,只有進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以中國傳統(tǒng)本體觀看待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作為本體的氣,它便會以生活洪流的本真面貌呈現于我們目前。氣并非西方二元文化視閾下與現象對立的本質,而是與現象渾灝如一的本體,并在現象中顯現。
氣分陰陽,陰陽二氣相反相融?!吨芤住は缔o上》:“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盵14]韓康伯注:“以乾是天陽之氣,萬物皆始于氣,故云知其大始也……坤是地陰之形,坤能造作以成物也”[15],陽指向形而上的天,具有本體性的意義,陰則指具體的萬物,具有現象界的意義。朱熹《周易本義》言:“陰生陽,陽生陰,其變無窮?!盵16]基于此,陰陽二氣可以通過相互轉換生化萬物,陽為陰之體,陰發(fā)陽之用,《周易·系辭上》認為陰陽二氣不可分離,因此二者體用一如,即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17]。著名美學家曾繁仁認為:“‘生生之謂易’,是對陰陽之道的進一步闡釋。陰陽之氣交互感應,創(chuàng)生了天地萬物,促使著天地萬物的生成、發(fā)育、演化,使天地萬物充滿了生命之躍動。”[18]《道德經》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19]天地萬物本無一二之分,是人名道而分一二,一為陽,二為陰,因而道生陰陽,陰陽相合則萬物生發(fā)。萬物是憑借陰氣(坤、地)容納陽氣(乾、天),而二氣相沖相合以至生發(fā)之和,得以生生不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中,儒道之本體雖在發(fā)生生之用的方式上不同,但在究竟處是相通的,氣在陰陽之中如道于有無之間,陰陽相合的生生之氣也即有無相生的一體之道。
“生生之氣”蘊含著中國哲學中體相用的辯證關系。這里需要關注“氣”的用法,“生生之氣”中的“氣”分形而上和形而下兩種意義。“一是形而下的形器層次上的意義,其所指的對象囿于現象界,是由本體所給出的形器與諸物,它們均是現成性的……二是形而上的本體意義,它無形無相,卻又至‘真’至‘實’,它是‘活的’,生生不息,具有無窮的造化能力,是諸物的給出者,其實質乃生活之造物力,是人類無休止的‘勞作’、‘做’?!盵20]形而上意義的氣為生之體,體發(fā)生之用,形而下意義的天地萬物得以化生。氣是無形無相的本體,是生活的造物力同時又是生活本身,顯相亦是本體?!兜赖陆洝返诹卵裕骸肮壬癫凰?,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盵21]《管子·內業(yè)》載:“萬物以生,萬物已成,命之曰道?!盵22]此二句均言道之體用。道體至虛而玄之又玄,發(fā)用能生天地萬物,道和氣均是“虛而不屈,動而愈出”[23]的天地根、萬物源,道氣名為二而實為一。由此見出,生生之氣既關注本體的陽、乾、天,又不忽視現象界的陰、坤、地,不把本體與現象對立起來,而是從氣(道)出發(fā),觀照整個天地、整個流行變易的生命世界。
從儒道哲學和美學的角度來看,氣(道)本體發(fā)用為生生。儒家認為本體的生生之用是創(chuàng)化之生,道家則認為是自然之生,但“即體即用,舉體成用故。即用即體,全用即體故”[24],創(chuàng)化之生和自然之生皆與氣(道)本體一如。而本體與現像亦是不可分離的,氣(道)之體用,于現象界則呈現出和而不同的中和之美與合內外而超越的生生之美。
2022年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的文藝展演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孕著“理解、友誼、團結、公平競爭”的奧林匹克精神,各項節(jié)目與儀式呈現出儒家審美范疇中已達自如境界的中和之美。
《中庸》言:“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盵25]情感在未發(fā)之時,內心是平靜中正的,朱熹注“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26],因而情感未發(fā)時持守中道的是人的心性。先秦儒學分為心性儒學(孔子、孟子一脈)和政治儒學(荀子一脈),但根本上是心性儒學。子思發(fā)展孔子的“知天命”,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27],先秦儒家已不似周代將天命視為外在的絕對觀念,而是看作人的內在心性。心性包括性天和俗心,執(zhí)中不倚的性天是人的本性,隨外境所轉的俗心是對本性的遮蔽,人遵循性天生活就是道,就是中。節(jié)為節(jié)度或節(jié)制,中節(jié)也即合中道而行,過猶不及,因而情感的抒發(fā)恰當適度,人的本性不被情感控制而能做到無所偏倚就是和。所以“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28],天下指人的生命世界,遵循本性行動就是中和。人的情感如生生之易變動不居,中節(jié)之行為是由本性內發(fā)而非外在制約,是陰陽二氣流轉中的和與本體的合一,人只有達到時中的自如境界,才可呈現出中和之美。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29],兩千五百年前有子的思考道出了奧運會開幕式的本質。禮以和為貴,禮貴在能和。奧運會的意義在于參賽各國以體育運動的方式,冷卻沖突與糾紛,使人類走向互相理解和更為團結的未來。開幕式則是東道主對參賽代表團的歡迎儀式,也就是對“和”的展現與希冀??鬃佑性疲骸熬雍投煌?,小人同而不和?!盵30]錢穆先生對這句話有著精妙的注解:“和如五味調和成食,五聲調和成樂,聲味不同,而能相調和。同如以水濟水,以火濟火,所嗜好同,則必互爭?!盵31]和是相融共存,相與成和,落在“我們”上,而同則是完全為一,落在“我”上。和而不同是一種求同存異的思想,和不是沒有原則的跟從,而是在“我”和“我們”間持守中道。
孔子常以仁釋道,曰:“克己復禮為仁?!盵32]仁指人心,人心被習氣籠罩則會不仁,克己復禮是君子自覺約束行為以復歸仁心的工夫,于人際乃至國際關系而言,便是誠敬,是對“我”的約束。“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盵33]“天之道”并非西方哲學講的上帝或理念,也非董仲舒建構的天人宇宙觀。此天即性天,是人的本性心,也是生生之氣的陽、乾、天。誠是人心中仁的自然顯現,是人之道通達天之道的工夫,人之道是人在生活中以具體行動實踐誠以回歸仁心,“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34]。天道即是人道,是人的整個生命世界,是人誠意、正心、修身的生活本身,同時通過人的生活顯現。敬是人對自身意念與行為的覺照,也即孔子所認同的“居敬而行簡”[35],同時“修己以敬”[36],對自己保持敬意,對禮保持敬意。誠敬是克己復禮的工夫,在全球化視野中,便是對本國行為的負責,對國際公約和秩序的尊重。約束“我”,以誠敬修仁,以誠敬待人,即是大同之道。國際局勢變易不居,遵循大同不是求同無異,而是在存異的基礎上尋求中節(jié)之和。錢穆先生說:“言禮必和順于人心,當使人由之而皆安,既非情所不堪,亦非力所難勉,斯為可貴?!盵37]中和之美,是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所標的之義和呈現之相。
習近平主席在2021年新年賀詞中提出“大道不孤,天下一家”。在開幕式節(jié)目《構建一朵雪花》中,手持引導牌的演員聚攏在國家體育場中央,每個引導牌都寫著一個代表團的名字,每位演員都象征著一個地區(qū),大家伴著動人的音樂起舞。全世界沒有一朵雪花是一樣的,卻不妨礙所有的雪花匯聚在一起,寫有各代表團名稱的雪花引導牌組成一朵大雪花,成為奧運圣火臺。這朵大如席的“燕山雪花”,正是中和之美的彰顯,更是對“大道不孤、天下一家”的昭示。它的意義,在于每個代表團所指向的每個地區(qū)和每個人,人與人攜手并肩,國與國同舟共濟,全人類相融相和,美美與共。亦如導演張藝謀的創(chuàng)意理念——開幕式講的是一朵雪花的故事,這是一朵人類的雪花,“全世界不同的雪花,全世界的雪花今天匯聚在北京,我們大家成為一朵雪花”,一朵閃耀著“人類命運共同體”光輝的雪花。北京冬奧會主題歌《雪花》言“千萬雪花,競相開放,萬千你我,匯聚成一個家”,雪花的意象所指正是構建天下一家、彰顯中和之美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其后的節(jié)目《致敬人民》由幾十名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共同完成。他們并肩前行,走過之處,顯現出一條影像長河,帶來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人民的生活群像與冬奧運動員風采。在開幕式的現場,這些同行前路的年輕人是一個個具體的“我”,同時又是修己以敬的“我們”。這段行為藝術表演是對克己的嘗試,是對“我”進行超越的象征,是生生之氣的凝聚。并肩前行的年輕人身后,飄落的是北京冬奧會開幕式這朵“和”之雪花。
作為現場呈現并在電視和移動終端進行播映的文藝作品,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滿蘊著生生之氣。中國藝術最為獨特也最注重的是作品的氣韻,這場開幕式中流動的影像是一片滿蘊著氤氳詩意的天地。從中國哲學氣論本體論的審美維度來看,創(chuàng)生萬物的陰陽二氣于開幕式呈現出具有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生生之美。
中國生態(tài)美學學者程相占在首屆全國生態(tài)美學學術研討會上提出了當代生生美學,并指出“生生美學就是以‘生生之德’為價值定向、以天地大美為最高理想的美學”[38]。可以見出,生生美學的價值定向和最高理想建構基于儒道豐富的哲學和美學思想,并直接取義于《周易·系辭下》“天地之大德曰生”[39],“生生之謂易”[40]和《莊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41]。創(chuàng)生生命是天地的最高德性,是陰陽二氣相合相化的最大之用,氣本體的生是常生而非偶生,生生不息即為“日日新,又日新”[42]的變易不已,此不言之美便是日新盛德、陰陽和合的創(chuàng)生之美。
在當代生生美學闡發(fā)之前,方東美、宗白華、劉綱紀等思想家均對生生之哲學和生生之美有過論述,曾繁仁先生融諸家之言并提出生生美學的六條內涵:一、“生生”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本體意義;二、“萬物化生”的思想使中國傳統(tǒng)哲學具有獨特的生命性內涵;三、元亨利貞賦予“生生”以仁愛精神;四、“日新”的宇宙大化規(guī)律賦予生生之美以豐富內涵;五、其“中和”精神區(qū)別于西方“和諧論”美學;六、其“仁愛”精神使“生生”成為人性之根本。[43]依據此六條內涵,“生生之易”的本體為生生之美的顯現提供了可能,“萬物化生”思想澄明了生生之美的顯現之境為生命世界,“日新”規(guī)律拓展了生生之美的表征,“中和”精神樹立了生生之美作為中國美學審美范疇的獨特性,“仁愛”精神將生生之審美活動指向了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之人的生活洪流。
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的倒計時短片,便是在生發(fā)于四時輪轉的二十四節(jié)氣中,攜著一歲榮枯的生活洪流向“立春”走近。短片以二十四節(jié)氣為文化符號,以冰雪運動為表現形式,以現代生活為切入視角,通過對與節(jié)氣相應的古詩詞進行解讀,展現了中國的大好河山、風俗習慣和人物群像,將古今天下之氣象潛藏其中。在充滿詩意的動態(tài)聲畫中,燕子從梅梢振翅而下,“立春”應時而至,生生之美與藝術短片中的生動氣韻相易相通。春風初拂,春草萌生,300名演員手握長桿如無數草葉在國家體育館起舞,配合著生意涌動的音樂與光影,象草木生出土上,萌生氣天地之間。隨后,演員們手中的長桿由綠色變?yōu)榘咨?,隨生氣浮動的春草化為了一株蒲公英,淘氣的男孩輕輕吹氣,演員們隨即四散開來,象征著蒲公英的種子飄向遠方。正如孔子所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44]可以說,“生生之氣”透過這“以自然為祖,元氣為根”[45]的表演氤氳于天地間,展現出新時代中國的勃勃生機。
此外,導演張藝謀大抵是熱愛詩歌的,且對李白尤甚。開幕式除卻“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寫意呈現,亦有“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具象表達。在展示五環(huán)的節(jié)目中,先是從國家體育館的上空,滑落一滴冰藍色的水,隨即引來黃河水,恰似“黃河之水天上來”“疑是銀河落九天”。“黃河之水”傾瀉而下,奔涌漫延遂凍結成冰,帶給觀眾的美感由雄渾奔放、氣勢磅礴凝結為靜謐空靈。會場中升起一種虛靜的氣氛,嚴冷空寂中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欲渡黃河冰塞川”,若是李白在開幕式現場,定會踩著冰鞋“千里江陵一日還”般沉醉高蹈,引吭“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薄!段男牡颀垺る[秀》言:“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盵46]隱是文外之義,秀是辭中彼波。一體之隱秀如一氣之陰陽,秀以隱為體,隱借秀以顯。李白詩所狀之物與開幕式所呈之景是時空內的物像,是秀;依其物像所顯的氣象和神韻則屬超越時空的浩然生氣,是隱。而物像與氣象又是須臾不可離的一體,因此,開幕式表演一隱一秀間是物像與氣象的不言之美,是中國人時空渾融的宇宙觀的獨特之美,是合內外而超越的生生之美。
方東美先生在《哲學三惠》中將中國民族生命的特征歸納為老、孔、墨,如果說生生之氣在開幕式呈現的大美之相屬“孔演易之‘元理’”,那么其發(fā)用則屬“老顯道之妙用”,[47]是道家自然觀由內生到外顯的生生流轉。
前文已述,“生”是“氣”(道)的發(fā)用,萬物生命得以連續(xù)不斷地生成,這是氣本體的生生之用。道家講的氣(道)的發(fā)用方式與儒家不同,儒家認為“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48],陰陽二氣交合從而創(chuàng)生萬物,而道家講的是化育萬物?!按蟮楞豳?,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愛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盵49]道體無所不在,即左即右,非左非右,所以天地始而萬物生,萬物之生長育養(yǎng)皆順道體,自然而然。憨山德清注:“以體虛萬物,故生物而不辭;以本無我,但任物自生,故生物功成而不名己有;以與物同體,故雖愛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50]在道家看來,生生之氣中作為動詞成份的“生”,并非是作使動用法來講的,它不是以外力作用于萬物從而使萬物實在地生成,相反它是一種“內生”,也就是“不生之生”。非是不生,是不為生而生,不為促成某一特定的相而生,而是隨著本體之勢自然生發(fā),是無為之生?!斑@是很大的無的工夫,能如此就等于生它了,事實上是它自己生,這就是不生之生,就是消極的意義?!盵51]這種消極的“生”,就是道家講的無為而為,是自然而然。道家的“自然”不只自然界(nature)之義,更多是指自然而然,本來的狀態(tài)(being natural)。“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盵52]不強迫自性,不擾亂他者,天地萬物自然而然地生成存在,“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53],無為是自然之為。
北京冬奧會開幕式最引人關注的莫過于點火儀式,而本屆開幕式的點火儀式,則一改往屆追求視覺效果和宣傳民族文化的形式,以傳遞的最后一棒火炬為主火炬,以整個開幕式為點火儀式。一支手持規(guī)格的火炬萌動之火焰看似微小,但人類團結如一,“一起向未來”的精神之火具有熊熊之勢。非是不點,是“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54]。微火不微,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種“不點之點”的自然觀內蘊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的整個過程中,生成在國家體育館的現場里,流淌在每位觀眾的心間,與世界水乳一體。從開幕的頃刻而始,點火儀式就已啟動,是現場和屏幕前的觀眾,世界各地于生活洪流中的每個人,共同點燃了圣火,人本自在圣火中,溫暖彼此,照亮彼此。世界是每個代表團的世界,世界是每個人的世界,世界之團結自然而然,人心本即團結。人人皆有團結之本心,可往往又拘牽過甚,在以機心謀事的過程中使澄凈之本心漸漸被欲念遮蔽,以致生命世界充塞紛亂之相。憨山德清《老子道德經解》之發(fā)題言:“世人盡以‘我’之一字為病根。即智愚賢不肖,汲汲功名利祿之場,圖為百世子孫之計,用盡機智,總之皆為一身之謀?!盵55]由明至今已逾六百年,天下之義在地理上已由中華擴展至整個地球,憨氏點出的世風之弊仍然存在,當今世界的生態(tài)失衡、地區(qū)沖突、人的生命世界駁雜不清等問題歸根結底仍是執(zhí)于“我”。執(zhí)于“我”則失其本我,不知常而心使氣,是以機智而執(zhí)物謀事,心念隨外境所轉而失了自然自由的生命態(tài)度。
受西方主客二元文化的影響,現代人常將本我置于“彼岸”,把世界當作“我”觀察和實踐的對象,與世界構成主客二元的對立,將占有客觀世界的主體性對象化活動作為生活目的,沉溺于大道廢而有大偽的現象中,如此唏噓“此岸”美好的難得,殊不知生命世界即是本我。那么如何出離紛亂,回歸此岸呢?開幕式為我們展示了沒有被機心遮蔽的生命世界。在演唱奧林匹克會歌的環(huán)節(jié)中,希臘語會歌由河北阜平的馬蘭花合唱團演唱,值得注意的是,該合唱團成員并非專業(yè)歌者,而是當地小學的學生。這些孩子起初沒有音樂基礎,即便經過學習也在開幕式現場出現了跑調的情況,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以歌聲打動聽者的心靈。短片《未來的冠軍》則展現了另一群孩子在雪場上蹣跚學滑的可愛模樣,其中年齡最小的只有一歲。雖然片名中有冠軍二字,可踩著冰刀和雪板的孩子們卻滑得踉踉蹌蹌。沒有哪個觀眾會因孩子“滑得不好”而產生鄙夷的心理,相反大家都在孩子們的天真和童趣中收獲了喜悅,不是獲得了某物或達成了某個目標的喜悅,而是自然的、生于心底的性天之樂。緊隨短片的節(jié)目《雪花》更將孩子的童真與自然從影片帶到了現場,他們在國家體育館地屏上自由地嬉戲,沒有特意排演的整齊隊形。孩子的歌聲和行動是自然的,是不以機心考量得失的,孩子的世界是明朗的,是不為欲念所遮蔽的。孩子們是樸素的,樸是未經加工的木頭,素是不曾染色的絲帛。如孩子般“見素抱樸,少思寡欲”[56],即是以樸素渾全之道復歸天然童趣之心,回到世界的此岸?;氐酱税叮褪遣挥盟仔挠畲虬缡澜?,自然而然地存在于生命世界,與世界本然一體。
道(氣)的生生之用落在人身上,儒道兩家亦有不同之旨歸。儒家以克己、誠敬、求諸己的工夫來修身復性,仍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旨歸,盡人與物之性、贊天地之化育是為了與天地參,仁愛天下萬物。于道家而言,生生之氣的發(fā)用在根底上則是自然無為的玄德之用,引導人于生活洪流中物我兩忘,歸根復命,如此儒家講的明德自然明于天下。老子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57]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是觀的態(tài)度,載營魄抱一、專氣致柔、滌除玄覽則是為的工夫,老子教人定神靜心,不動妄念,以物觀物,滌除人為的目的性,復歸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歸根復命,立于道體,則能發(fā)無為之用,以無為愛民治國,處虛心待人接物,明白四達而內圣不欲。自然而然,合天地生生之德。
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導演張藝謀在接受采訪時說:“火炬是‘全世界’,點火是‘低碳環(huán)保’,傳遞的理念如此清晰,它會成為奧運會歷史上一個經典的瞬間,以后的奧運會,如果說要做一次低碳環(huán)保的微火,請參照北京冬奧?!钡吞辑h(huán)保的點火儀式可學,但生生不息的哲思與氣韻生動的美感卻難得。所謂形可得而神難求,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中的氣韻不僅來自有,更是生之于無。它深深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道氣論哲學和美學,得之于中國古人以生命為基點看待世界的價值觀與存在論。正因中國氣論本體哲學和生命論世界觀的生生不已,才有為我們所欣賞的北京冬奧會開幕式,隨著北京冬奧會開幕式的成功舉辦,中國哲學的氣本體和中國人的生命世界得以于此顯現。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下,在通往文化自信的路途中,2022年北京冬季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式關注中國文化的哲學底蘊,對待當代亂象為世界和全人類貢獻了東方智慧與中國方案,走出了中國道路。當代中國的文化自信,是應然也是必然,它從生生之氣中靜靜流衍而來,從中國文化的根底自然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