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
李雪和侯強是兩口子,也是我的同學(xué)。當(dāng)年我們上初三,坐前后桌。我和侯強是同桌,李雪的同桌叫謝雨。李雪留著短發(fā),她總是翹起食指,將擋住臉頰的頭發(fā)撥到耳后。她的耳朵小巧玲瓏,耳廓近乎透明,耳垂下露出一小截脖頸,白皙而優(yōu)雅。我抬頭看黑板,目光總被李雪的耳朵吸引。謝雨生得細長,比男生們還高,她長發(fā)及腰,扎著馬尾辮,那發(fā)梢總會甩到我的書本上。我并不介意,侯強很有意見。他買來剪刀,拍拍謝雨的肩膀,說要把她的頭發(fā)剪掉。謝雨說,你剪吧。侯強沒動手,還把剪刀送給了人家。有天晚上,侯強問我是不是喜歡李雪。我說,我喜歡你媽。他一拳打來,說正經(jīng)的呢,我喜歡謝雨。他如此坦誠,我只能點頭,是的,我確實喜歡李雪。說完這件事,我倆都很高興。幸好我們沒有喜歡上同一個人,友誼得以保全。
后來,娶李雪為妻的,卻是侯強。在他們的婚禮上,我四處張望,沒看到謝雨,悄悄問侯強,謝雨怎么沒來?他說,沒聯(lián)系上。謝雨去了哪里,是已為人妻,還是孑然一身,我們無從知曉。事過境遷,這似乎沒那么重要了。李雪和侯強能成為夫妻,和我有一定關(guān)系,這件事后面講。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結(jié)婚之后的他們,和我依然是朋友,偶爾在網(wǎng)上聊幾句,只是再沒見過面。他們生活在老家的縣城,一起教書,后來李雪調(diào)入縣教育局上班,侯強不愿再當(dāng)老師,轉(zhuǎn)行去學(xué)汽修,開了一家汽修店。相比教書,他更喜歡修汽車。
婚后第三年,李雪生下一個女兒。女兒長到八歲,國家提倡生二胎,李雪自然當(dāng)仁不讓。侯強曾告訴我,他不同意要二胎,一來李雪三十五歲了,生育風(fēng)險大,二來他不喜歡孩子,他說,要二胎不如再買輛車。我說,那簡單,你做好措施。
這天,侯強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空。我說有空。他說,那你來婦產(chǎn)醫(yī)院吧,我們來了。他說的我們,自然指他和李雪。我連忙趕過去。
我拎著一袋子香蕉,走進病房,一眼看見侯強,喊他,嘿。侯強扭頭,一笑,來啦。我們互相拍了拍肩膀。我往里走,看見病床上的李雪,她半躺著,肚子高高聳起。十一年沒見,見面后并不覺得生分。李雪想坐起身子,沒成功,又躺回去。她說,許東,你看,我都胖得不行了。我說,孕婦都胖。侯強接過香蕉,他沒變化,還是留著大分頭,下巴上幾根胡子長得挺長,想必是因為數(shù)量較少,懶得刮。李雪的臉大了兩圈,嘴本來就小,如今被臉蛋擠著,顯得更小了,好在她愛笑,小嘴一旦被笑容撐開,就顯得恰到好處。變胖之后,她就更白了。她雙手撐腰,緩緩離開病床,侯強在旁護駕。我坐在靠墻的椅子上,目光離不開李雪的大肚子。侯強說,你猜猜里面有幾個。我說,難道有倆?他說,是的,雙胞胎,很難生,本來想要二胎,結(jié)果變成三胎了。李雪說,放心吧,多生一個沒關(guān)系,國家會理解的。
不知怎么,說著說著,話題落在我的單身生活上。李雪質(zhì)問我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我回答說找不到合適的。接著又談到我的工作,她關(guān)切地問及我的收入。我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做事,收入還行,開一輛帕杰羅,剛買了一套房子。這些破事,他們從未問過。李雪轉(zhuǎn)累了,坐在床邊,喘著氣說,你條件不錯,對象不難找。我警覺地問,你要干什么?李雪說,許東,我決定把我最喜歡的姑娘介紹給你。她的聲音嚴(yán)肅,像當(dāng)年的班主任。我站起來說,這不是你該干的事。李雪的小嘴變寬,發(fā)出笑聲。侯強也笑,邊笑邊捻胡子。我走出病房。
走廊里有一股尿騷味。侯強追上來,拍我的肩膀,問我怎么急了。我說沒急。他說,沒急你怎么出來了,還沒聊兩句呢。我說,上個廁所。我們一起走進廁所,并排撒尿,提上褲子后回到病房,看見李雪正默默流淚。侯強問,你怎么哭了?她說,沒哭。我說,李雪,剛才我突然尿急,所以就出去了,你倆都知道,我這人最不擅長憋尿。他倆都笑了。我所言非虛,確實是這樣,當(dāng)年每到課間休息,我都會急匆匆地跑出教室奔赴廁所。
李雪說,剛住進來那會兒,我狀況不好,貧血,還焦慮,我知道,這是有抑郁癥了。有天晚上,我半夜醒了,再也睡不著。侯強打地鋪,睡得像條死狗,還打呼嚕。我喊他,他不醒,我想踹他一腳,掀開被子,慢慢把腿伸過去,夠不著,努力伸。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踹到他,結(jié)果,勁兒用大了,從床上出溜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想,這回完了,這一屁股把孩子坐掉了。心里慌是慌,但我沒出聲。我憋著一口氣,讓壞事快來吧,把我整死,侯強,你就舒舒服服地睡,醒來后你的老婆孩子全都沒了。
侯強說,你真有病了。李雪說,要指望你,我早死啦!許東,我給你說,要不是朱玉及時趕到,你恐怕就見不到我了。侯強說,不至于。李雪說,怎么不至于,多虧了人家朱玉,她是個非常負責(zé)任的人,值夜班時從來不打盹,耳朵比貓還靈,聽到我這屋有動靜,趕緊跑過來,先讓我別動,檢查我的肚子,又慢慢地把我扶到床上。到這會兒,侯強還沒醒。朱玉問我感覺怎么樣。我說,感覺很不好。她轉(zhuǎn)身要去叫大夫,我說,不用,你替我踹侯強一腳,我就好了。她問,踹你老公一腳?我說,對,狠狠地踹一腳,把他踹醒。聽我這么說,朱玉笑了,很開心地朝侯強的腰上踢了過去??上Вo士穿的都是旅游鞋,鞋尖軟。
侯強說,許東你看,李雪是不是有???我說,能理解,她畢竟是個高齡產(chǎn)婦。李雪說,你倆都不是好東西——從那天起,我和朱玉就好上了。她真是個善良的姑娘,對誰都很好,對我更是照顧。還給我?guī)Ш贸缘?,有時我想吃的東西侯強買不到,她卻能買到。論手上功夫,她是護士中最強的,她給我扎針,一點都不疼,別人扎,能把我疼死。她扎手指頭取血樣也是一絕,手法超級快,手起針落,血冒出來,拿小管子一接,眨眼功夫棉花球已經(jīng)按上去了。她二十八歲,沒男朋友,也沒結(jié)過婚。
我問,她長得怎么樣?李雪說,許東,你要知道,長相不重要,脾氣和性格才是最關(guān)鍵的,我覺得她挺好,適合給你做老婆。當(dāng)然,人家長得不難看,很耐看,我看她真是越看越好看啊。我說,那就見一面吧。
李雪對侯強說,你去趟護士站,看朱玉在不在。侯強得令,快步走出病房。我說,你這么快就和護士混熟了,真厲害。李雪說,其實我都住這一個月了。我問,為什么早不聯(lián)系我?她說,怕打擾你,也沒什么事。我說,這次叫我來,主要是為了介紹小護士?她說,是的,我可喜歡她了,你們這是天賜良緣。我說,真沒想到,你——會給我介紹對象。她說,都過去多少年了,我馬上孩子一大堆了。
侯強推門進來,遺憾地說,朱玉下班剛走。李雪說,我給她打電話,你們外面約,去吃頓飯。說完,她從肥大的防輻射服里掏出手機。
我穿過馬路,來到廣場上。成群結(jié)隊的老太太在唱歌跳舞。中央有個將軍像,立馬橫槍,一臉茫然地望著對面的婦產(chǎn)醫(yī)院。我站在將軍像的底座旁,回望醫(yī)院,尋找李雪的窗戶,沒找見,她沒站在窗戶邊,可能正躺在床上,她的老公侯強,正坐在床邊,雙手操控手機,玩著賽車游戲。
手機響,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接聽。朱玉的聲音,你在原地等一下,我馬上就到。她的聲音尖細,說話節(jié)奏快,像是有非常緊急的事情。我圍著將軍像轉(zhuǎn)了幾圈,像一頭無聊的驢,突然看見一個女人正迎面走來。我視力不差,離著五十多米遠,已看出這個女人并不好看。我相信男人都有這本事,哪怕視力差一些。她越走越近,我的判斷越來越準(zhǔn)確。她朝我揮手,我也揮手。我抬頭看看天,天上沒有云彩,只有一個慘白的月亮。
我們站在趙云將軍的陰影里。她問我是不是許東,我回答是的,而后我倆一時間無話可說,互相打量,她點頭說,你長得跟李雪姐說的一樣。我笑而不語。她的聲調(diào)升高,問我是不是覺得她挺難看的。我連忙否認(rèn),我說,你也和李雪說的一樣,耐看。
朱玉又黑又瘦,個子不高,穿背帶牛仔褲,眉毛畫得很直,眼睛又圓又大,塌鼻子,嘴巴略向前突。她說,咱們?nèi)ス珗@里走走吧。說完率先向前走去,腳步輕快,像是一蹦一跳的。從后面看,她像個好動的小孩。
我跟在朱玉的后面,思考起李雪的話,她憑什么認(rèn)為我和朱玉非常般配?我側(cè)頭看看自己的影子。我三十五歲了,愛吃愛喝,不愛鍛煉,身材發(fā)福,還彎腰駝背。但我自認(rèn)為挺有男性魅力的。我相信這感覺每個男人都會有吧。朱玉讓我心有不甘,感覺像受到了不公正的評判。朱玉轉(zhuǎn)頭,看我落在后面,大聲說,你怎么走得這么慢,快點。我緊走幾步,與她并行。我知道,從后面看,我們就像是一對在公園里散步的父女。
我們走到湖邊,算是走到頭了,找張長椅坐下。對面的高樓倒映在湖水之中,西斜的太陽隱沒于高樓之后。朱玉兩手壓在屁股下面,雙臂支撐起前傾的上身,嘴巴抿起來,又快速地松開,噗的一聲笑了。她說,太尷尬了。我說,是啊,不知道說什么。她問,咱們是在相親嗎?我說,這都是李雪的安排。她說,你們同學(xué)關(guān)系真好。
我俯身撿起一顆石子,用力拋出,湖面蕩起圈圈漣漪。就在這一瞬間,我生出一種訴說的念頭。面對朱玉,這個我毫無欲念的女孩,是可以暢所欲言的。說什么都無所謂,不必擔(dān)心留下壞印象。我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朱玉的注意力被那面水波所吸引,好像沒聽見這句話。
我對著水面說話,開始講當(dāng)年的事。我不是口齒伶俐的人,說得磕磕巴巴,像對那些事并不熟悉,但朱玉聽得很認(rèn)真,她把兩只腳收到長椅上,雙手抱膝,支住下巴,眼睛望著水面。
我講到當(dāng)年的李雪,長得那么白。從前我一想起她,總會先想到她的耳朵和脖頸。今天,我再次想起她,想到的是她的肚子,以及里面的倆孩子。當(dāng)年我和侯強勾肩搭背地閑逛時,怎么也想不到他會成為三個孩子的父親。他的眼里只有李雪的同桌謝雨。謝雨那么瘦,像是永遠也不會生孩子。
一天晚上,我和侯強翻墻出校,穿過燈光昏暗的馬路,來到那家熟悉的文具店,買下一疊帶香味的信紙?;氐浇淌液?,我們埋頭苦寫,各自寫下此生第一封情書。寫完后,侯強提議交換看看。我不同意,認(rèn)為沒有這個必要,但他堅持要看。于是,我們交換了情書。讀罷,侯強把嘴埋進胳膊里,傻笑不止。他含著眼淚說,你耍流氓。
在情書中,我詳細描繪了李雪的側(cè)影,重點是耳朵和脖頸,每次抬頭都會看到的畫面。如果你讓我復(fù)述當(dāng)年的字句,我根本講不出來,十多年過去,我喪失了那種能力,甚至那個畫面也模糊不清了。
侯強的情書我也看了,寫得很普通,夾雜很多抄來的詩句,竟有這兩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我提醒他不合適。他搖頭說非常合適,多么深情的詩句,而且謝雨背誦過,表示很喜歡。我說意思不對。他說,不管,只要謝雨喜歡,寫上就沒問題。
到中午,他們都去食堂吃飯,我和侯強留在教室,把香噴噴的情書夾到李雪和謝雨的政治課本里。下午第一堂課上政治,她們一翻書,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奇跡。走到教室門口,我突然有種擔(dān)心,問侯強,你確定把信放到謝雨的書里了嗎?侯強說,本來確定,你這么一說,又不確定了。我們回到課桌前,認(rèn)真檢查,確定無誤,根本沒有放錯。侯強說,要是放錯可就完蛋了。我說,是啊,萬萬馬虎不得。
我倆飛跑到食堂,啃了倆饅頭,邊吃邊尋找李雪和謝雨。食堂里沒桌椅,大家全都蹲在地上,站起來抬眼望,一堆一堆全是人,找不見她倆。我們吃完,東張西望著走回宿舍。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盯著上鋪的床板。午睡前會有一陣喧鬧,平常時候,侯強是積極分子,鬧得比誰都歡實,可今天他跟我一起沉默著,對周圍的笑罵聲充耳不聞。好容易挨到鈴聲響,我們飛身起床,鉆進水房洗把臉,也不用毛巾擦,甩一下頭,二馬當(dāng)先地跑向教室,像兩個要逆天改命的寒門子弟。午后的校園異常安靜,只有宿舍樓涌出陣陣喧嘩。越往前跑,感覺越安靜,進入空無一人的教學(xué)樓,樓道里回蕩起我倆的腳步聲,還有沉重的喘氣聲。我推開教室的門,不由得后退一步,仿佛里面暗藏殺人機關(guān)。侯強問,你怎么了?我說,你先進去。侯強轉(zhuǎn)到我前面,走進教室。這里還是老樣子,破桌子,破椅子,還有一堆堆破書,更少不了臭烘烘的人味兒??稍谖已劾铮淌乙呀?jīng)變了樣。從我把信放進李雪課本的那一瞬間,就全變了,變得陌生而險惡。我問侯強有沒有這感覺,他說,你說之前沒有,你說完后就有了。侯強提醒我,到目前為止,她倆還沒發(fā)現(xiàn)信的存在,你如果怕死,可以拿回來。我望著前面的課桌,那上面有兩座由書本堆疊而成的山丘,山丘下是平原,紅色的地域,是政治課本,暗藏著我們的信。我剛要站起來,門口一響,進來倆人,正是李雪和謝雨??匆娢覀z,李雪笑著問,你倆怎么來這么早?我說不出話。侯強說,你倆不也挺早?李雪說,我倆一向這么早。說話間,她們走近課桌,坐了下來。我緊張地發(fā)現(xiàn),原來女生坐到課桌旁后,不會馬上展開學(xué)習(xí),她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先撕一截衛(wèi)生紙,擦去桌面的灰塵,整理書本,擺得橫平豎直,倆手伸進桌膛里,拿出沒用的雜物,比如空的零食包裝袋,扔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坐回原位,抬著椅子往后一頓,算是告一段落,再整理整理頭發(fā),擰開粉色的太空杯,拎起桌下的暖壺,把熱水倒入杯中。做完這些事,她們看看時間,離上課還有十分鐘,趴到桌子上養(yǎng)精蓄銳。突然,謝雨直起身子說,好香。李雪也不再趴著,說,我也聞到了。她回頭問我,你聞到了嗎?我的心一陣狂跳,搖著頭說,教室里這么多人,只有臭味,沒有香味。她說,你這么一說,真就不香了。她再次趴下,用力在政治課本上抽了幾下鼻子。謝雨也用力地嗅起來。她們幾乎同一時間翻開政治課本,看到信封,而后又不約而同地合上了。她倆坐得筆直,呆呆地盯著課本。教室門口傳來腳步聲,班長喊起立,我們站起來,說老師好。我看見李雪飛快地把信抽出來,揣進上衣口袋。我們轟隆隆地坐下來,幾分鐘后,侯強遞過一張紙條,寫著四個字,謝雨看了。我寫下五個字,李雪還沒看。
朱玉的手機響了。她沒事一樣松開雙臂,兩條腿回到椅子下面,整個身子猛地繃得筆直。我提醒說,手機。她說,知道,是那些孕婦。我問,你下班后還打?她說,怪我對她們太好,一天天破事沒完,實話告訴你,我這個人嘛——見不得別人受罪,也不懂拒絕,搞得我挺累的。她的語氣變了,像個成熟的大人。我說,李雪說你是個好人,她感激你。朱玉發(fā)出笑聲,呵呵呵呵,她的身體依然繃著,隨著笑聲神奇地一彈一彈,她說,我特別會裝好人,你要是不會,我可以教你。
天色已變成暗藍,遠處的高樓亮起燈火,湖水里星星點點。朱玉的身子直直地向上一躍,變成站立。完成這一匪夷所思的動作后,她又笑起來,說,后面的事,我能猜到,肯定是謝雨喜歡你,而李雪喜歡侯強。我說,四個人,似乎很容易形成這種交叉的關(guān)系,但這樣的事并沒有發(fā)生。
朱玉摸出手機,看一眼,說,是李雪,問咱們談得怎么樣。我也看我的手機,有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李雪打來的,一個是侯強打來的。還有一條微信,來自李雪:許東,你們在聊什么?問號后面是一個呲牙咧嘴的笑臉。我沒有回復(fù)。
朱玉說,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是孕婦的初戀情人,她把你介紹給我,是因為她感激我。說完她又笑起來,這次的笑聲與剛才不同,是咯咯咯咯。我也笑了。我覺得這次相親可以結(jié)束了。我說,咱們走吧,送你回家。她說,不急,那故事你還沒講完。我說,你不餓嗎?她說,天天看著那些孕婦,總是犯惡心,感覺不到餓。我說,那你該換個工作。她說,是的,我不想干護士了,我想去當(dāng)化妝師。我說,那也不錯。她說,是給死人化妝的化妝師。我吃驚地問,為什么?她說,因為死人最安靜,不會提要求,也不會犯矯情。我在黑暗中點頭。她說,我托人安排我去殯儀館參觀,我試著給一個死者化妝,第一次干就干得很好,師傅說,你很有天分啊小丫頭。我喜歡太平間中莊嚴(yán)寂靜的感覺,與又臟又臭又吵又鬧的產(chǎn)科病房相比,那里簡直是天堂啊。
長椅后面的燈突然亮了,讓朱玉變得清晰,她直直地站著,大眼睛里有兩道光。她說,我要給你化個妝,正好有光。我擺手說,這光不夠亮。她說,好解決,你用手機照著。話音剛落,她的手中射出一道強光。她把手機塞進我手里,說,你拿著。我只好舉著那道光。她說,別照我,照你自己的臉。我閉上眼,看見眼皮上落著一層白。我聽見拉開拉鏈的聲音。一個又濕又涼的東西在擦我的臉。她的指尖觸到我的皮膚。我問,我能說話嗎?她回答,當(dāng)然能。我說,可我感覺自己像個死人。她說,你比孕婦還矯情。
李雪何時讀的情書,我根本不知道。提心吊膽地上完課,又到吃飯時間,我和侯強去食堂。這時我有些后悔,為什么非要寫那封信呢?指望得到什么呢?就算她答應(yīng)做我女朋友,又能怎么樣呢?吃完飯,回到教室,侯強發(fā)現(xiàn)他的課本下壓著一張紙。那是一張從筆記本中撕下的紙,左側(cè)邊緣呈不規(guī)則的鋸齒狀。侯強埋頭看完,沉默無語,大顆眼淚滴落下來。我試探著去拿那張紙,他沒動,任我拿走。我一眼看出來,是謝雨的字跡。她嚴(yán)厲地指責(zé)侯強的無恥行徑,表示這已嚴(yán)重影響到她的學(xué)習(xí),她要求侯強不要白日做夢,今后誰也別理誰。侯強說,撕了它。我把那張紙撕得粉碎。他又說,太難受了,我得去跑步。我說,有晚自習(xí)。他說,不上了。每當(dāng)遇到傷心的事,侯強總要去跑步,邊跑邊喊,手舞足蹈,還扒衣服,光著膀子,眼淚鼻涕口水流到胸口上。跑上半小時,他就沒事了,找回衣服穿上,變成平常的傻樣子。
侯強急匆匆地走出教室。我在桌子上翻找,希望能找到李雪的回信,結(jié)果什么也沒找到。我終于確定,李雪壓根沒給我寫回信。我似乎還有希望,卻更加煎熬。晚自習(xí)開始后,侯強還沒有回來。奇怪的是,李雪和謝雨也沒在座位上。她們是好學(xué)生,成績都名列前茅,有望考上重點高中,從未缺席過晚自習(xí)。我和侯強學(xué)習(xí)不好不壞,屬于學(xué)生中的雞肋。對于我們這種人,班主任給出的忠告是不要影響別人。所以,侯強獨自一人去跑步,在操場上大喊大叫,誰也聽不見,問題不算大。
教室門響,我以為侯強回來了,抬頭看,是班主任。他倒背雙手,在過道里溜達,走到我跟前,問侯強到哪里去了。我說,他不舒服,去操場跑步了。班主任說,不舒服,該回宿舍休息,去操場跑什么步,你去把他叫回來。我點頭,離開座位,走出教室。穿過黑咕隆咚的樓道,我來到教學(xué)樓下,夜風(fēng)有點涼,讓我打了個冷戰(zhàn)。操場在學(xué)校的南邊,我快步往那邊走。前面沒有燈,教學(xué)樓上的光灑下來,薄薄一層亮,勉強看清路。當(dāng)我走到操場邊,完全脫離教學(xué)樓上燈光的影響,進入真正的黑夜,眼睛還不適應(yīng),像個瞎子,也聽不見侯強奔跑的腳步聲,以及他的大喊大叫。操場上一片死寂。我沿著跑道走,仔細聽著,沒有聲音。操場的盡頭是學(xué)校的圍墻,墻外是一條河,河里有一汪臭水。難道侯強嫌在操場跑著不過癮,翻墻出去,到河邊去跑了?我估計有這種可能,他今日所遭受的打擊遠勝以往??墒遣賵鎏麐尩暮诹?,我什么也看不見,也不敢大聲喊,害怕打破這種完整的靜。中秋剛過,蟲子還很多,可沒有蟲鳴。南邊飄來腥臭味。我知道走到頭有一叢蘆葦,蘆葦深處是個坑,坑里滿是淤泥。有人說里面有泥鰍,可我不信,泥太臭了,泥鰍怎么忍受?侯強要是翻墻,得繞過蘆葦坑,找?guī)讐K磚頭墊腳,扒住墻頭,一側(cè)身就上去了。我摸黑朝南走,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我回頭,看見遠處的教學(xué)樓,一團模糊的光影。不知什么時候,我眼里涌出一層淚。
走著走著,我終于聽見了聲音。風(fēng)吹蘆葦,葉片暗中摩擦。腥臭味越來越濃。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看見蘆葦在搖晃,突然,呼啦一聲響,鉆出兩個人影,一個尖利的聲音響起,許東,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被嚇懵了,手腳酥麻,一股熱流從褲襠發(fā)源,沿著大腿流到腳踝。那聲音還在繼續(xù),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說啊,你到底想干什么?沒錯,是李雪的聲音,最后一句帶著哭腔。我還聽到謝雨的聲音,你們自己不學(xué),別打擾別人。李雪又發(fā)出哭喊,你到底想干什么?謝雨說,好了,李雪,好了,李雪。她們沿著跑道向北跑去,轉(zhuǎn)眼間沒了動靜。我耳朵里還回蕩著李雪的問話,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自言自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呆立良久,總算能讓身子活動起來。蘆葦叢中傳出聲音,叫著我的名字,又把我嚇得一哆嗦。許東,許東,是我!侯強的聲音,他在喊我,而我根本看不見他。你快過來,救救我!侯強著急地喊。我舌頭僵直,張了幾次嘴才發(fā)出聲來,你在哪兒呢?他說,大坑,我陷進泥里了。我挪動身體,彎腰鉆進蘆葦叢中,這是剛剛李雪藏身的地方,似乎還留著淡淡的洗發(fā)水的味兒。侯強說,對,你拉我一把。我面前出現(xiàn)一只黑手,一把握住,很是滑膩,還有股子濃烈的臭泥味兒。在我眼里,侯強是一團黑影,一手前伸,被我抓著,一手撐地,他的下半身慢慢從地里長出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侯強終于從坑里掙出來,躺在我旁邊,滿身腥臭。
侯強說,剛才,謝雨和李雪來到操場,我聽見她們說話的聲音,就躲著她們,一直躲進這蘆葦叢里。她們找不見我,就說我可能翻墻出去了。李雪不停地嘟囔,男孩太野了,男孩太野了。她們突然聽見你的腳步聲,就往蘆葦叢里藏。我急忙往后退,一下子掉坑里,被陷住了,泥還挺深,都沒到腰了。他笑起來。我也笑起來。他說,當(dāng)時我大氣不出,一聲沒吭,就算陷到脖子,也不會讓她們救我。
不知不覺中,我的頭枕在朱玉的大腿上,她低著頭,倆手在我臉上忙活,手機光芒刺眼,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聽見她的笑聲。有一瞬間,她笑得太過劇烈,不得不停手,我用手機照她的臉,看見她的鼻孔,幾縷頭發(fā),以及微鼓的胸。她很瘦,大腿上的肉有些貧瘠,我的頭不算舒服。我不知道她把我的臉畫成了什么樣子,她也不給我照鏡子,只好任由她畫下去。她的手指果然靈活,就像李雪說的那樣。
我和侯強慢慢走著,離開黑暗中的操場,偷偷跑回宿舍,到水房清洗身體。我們把臟衣服泡到臉盆里,換上新的衣服,然后悄悄回到教室。李雪和謝雨坐在原位,正埋頭學(xué)習(xí)。我們也坐下來,假裝埋頭學(xué)習(xí)。班主任進來,走到我們跟前,分別在我和侯強的頭上拍了一下,沒說什么。這件事算是過去了。我們前后桌不再說話,謝雨剪了辮子,比李雪的頭發(fā)還短,從后面看就像個男生。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中考,結(jié)果很意外,謝雨考上了,李雪卻落榜了,差五分。更令人意外的是,我壓著分?jǐn)?shù)線,也算是考上了。侯強沒考上,毫不意外,從深陷泥坑那天起,他基本就放棄了學(xué)習(xí)。知道成績時,我們都在各自的家里,我沒見到李雪因落榜而悲傷的樣子。侯強來我家,對我說,你以后跟謝雨是同一個學(xué)校,替我看好她。我心里正得意萬分,想也沒想,滿口答應(yīng)。假期一過,我開始了暗無天日的高中生活,經(jīng)常在食堂看見謝雨,但我倆從沒說過話。她還是短發(fā),更瘦了,似乎愈發(fā)沉默寡言。李雪和侯強都去市里上了師范,計劃畢業(yè)后回鄉(xiāng)教書。侯強給我寫信,說他經(jīng)常在校園里見到李雪,他們見面就打招呼,非常要好。他說他給謝雨寫過信,但沒收到回信。我告訴他,高中與師范的生活節(jié)奏不同,我已經(jīng)一周沒洗澡了,身上有種大泥坑的味兒,謝雨經(jīng)常見,從沒說過話,但我敢保證,她沒有交男朋友,因為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沒過多久,我收到了李雪的來信。
這是李雪對我那封情書的回復(fù)。她說同宿舍的姐妹很友好,食堂飯菜味道很香,夕陽西下時,校園的林蔭路很美。她隨信附上一張照片,她的側(cè)影,尤其突出耳朵和脖頸,看上去是在照相館拍的,大柔光,像我的記憶一樣朦朧。那晚操場上的事,她只字未提。
我回信,夸她的照片很好看。她來信表示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她會等著我。我連忙回信說,不用等我,咱們已經(jīng)不可能了。沒過幾天,我收到一個陌生女孩的來信,她自稱是李雪的同宿舍姐妹,她說李雪非常傷心,茶飯不思,夜不成寢,瘦了整整一圈,她罵我是陳世美,讓我去死。我連忙給侯強寫信,請他去安慰一下李雪。幾個月后,侯強給我寫信,說他成了李雪的男朋友,有些羞愧,不知道怎么對我說。我馬上回信,送上真誠的祝福。我們的友誼延續(xù)下去,直到現(xiàn)在。
后來我在校園里遇見謝雨,笑著告訴她這件事,她聽完后沒有笑,憤怒地說,他們怎么能這樣?我問,這有錯嗎?她說,他們——太隨便了。說完,她氣呼呼地走遠。那天之后,我倆再沒說過話。高中畢業(yè)后,聽說她去天津上大學(xué),一直沒聯(lián)系過。
朱玉問,你呢,你在哪里上的大學(xué)?我說,就在這里。她又問,交過幾個女朋友?我說,一個也沒有,在學(xué)校那幾年,每當(dāng)我和女孩單獨相處,耳邊總會響起李雪的聲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把最后一個么字拉得很長。朱玉又笑了,幾粒吐沫星子落在我臉上。她說,你和別的女孩約會,耳邊響著另一個女孩的聲音,她不停地問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說,是的,那是一種高頻的聲音,很尖細,類似于耳鳴。她說,現(xiàn)在呢?我說,沒有,離開校園就沒有了,但在校園之外,找女朋友太難,我一直找不到。她問,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說,其實我一直不知道。
李雪快生了。我天天去看她。遇到朱玉,打聲招呼,無來由地笑幾聲。我和朱玉相親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雪總說我不是來看她,而是來看朱玉的,但她并不介意,相反十分欣慰。直到有一天下午,朱玉終于辦好離職手續(xù),悄悄離開病房,不再出現(xiàn)。她沒向孕婦們說告別的話。等我過去,李雪聽說朱玉走了,質(zhì)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她不喜歡這個工作。她問,那她去哪里了?我說,應(yīng)該是殯儀館。李雪呆望窗口,不再說話。我和侯強離開病房,去步行梯的拐角抽煙。這些日子,他一直睡在李雪的床下,但看上去還挺精神。李雪一直說,侯強的睡眠質(zhì)量非常好。我倆從來不談孩子的事。雙胞胎出生后如何撫養(yǎng)?好像這事與男人無關(guān)。侯強問我有沒有和朱玉搞上。我說沒有,她只是給我化了個妝,就沒別的事了。那天我是低著頭回家的,生怕別人看見我的臉。我在衛(wèi)生間照鏡子,發(fā)現(xiàn)沒那么可怕,整張臉變得白凈而紅潤,更有活力,甚至還有些稚嫩,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就算這樣,我對朱玉依然沒有感覺。她對我,也是一樣的。
我和侯強總會談?wù)撈?。侯強和我一樣,都有輛越野車,正停在醫(yī)院的地下停車場里。他說,好想開車去兜風(fēng)啊。我問,特別想嗎?他說,特別想。我說,可你的老婆快生了。他說,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一周呢。我說,你去吧,我替你看著李雪。
我們回到病房,發(fā)現(xiàn)李雪在默默流淚。侯強問,你哭什么?她說,最貼心的護士走了,我能不哭嗎?侯強說,那你去殯儀館找她。李雪突然昂起頭說,侯強,你說的是人話嗎?我挺著個大肚子,去殯儀館,這像話嗎?你一個大男人,一天天的不知道該干什么。她的聲音那么尖銳,幾乎把我的鼓膜扎穿。侯強跺腳,轉(zhuǎn)身走出病房。我追上他,讓他回去。他說,好多年了,她一這樣說話我就想跑。他大步跑起來,撲進電梯,沖我揮揮手。
病房里的李雪還在流淚,她問我侯強干什么去了。我說,他去開車兜風(fēng)了。我坐在椅子上,起開一罐橘子罐頭,問李雪吃不吃。李雪搖頭說不吃。她的聲音聽上去像一個正常的女人。我站在窗前,望著對面廣場上的人們,一勺一勺地吃著橘子。那么多甜食進肚,我心情還是很糟糕??晌也荒茈x開,陪伴李雪是我今天的職責(zé)。
李雪說,是我逼著侯強要孩子的。我說,能猜到。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孩子。我說,后悔了嗎?她說,有點,但晚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著李雪的大肚子。她不再流淚,也看著我。我倆沉默著對視。記不得過了多長時間,可能是半分鐘,也可能是五分鐘,我忍不住笑了。她問,許東,你笑什么?我說,腦子里出現(xiàn)很多事。她說,給我講講。我說,不能講。她問,為什么不能講?我說,你一聽準(zhǔn)會動胎氣。她說,不怕,你快講。我拼命搖頭。
平常侯強和我一樣,不知道干什么,但今天他卻知道,他要去越野,因為你的聲音影響了他。從前,他是跑步,現(xiàn)在有車,就改越野了。畢竟開車比跑步輕松多了,同樣可以刺激多巴胺的分泌。他跑到地下停車場,開上車,一直開出市區(qū),尋找可以越野的地方。可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路都那么平坦,根本找不到發(fā)揮車輛性能的爛路。他加大油門,一直向前沖,開到西山腳下,繼續(xù)往山上開。山路彎道多,他加速劈彎,很瀟灑地到達山頂。站在高處,他俯瞰這座城市,霧霾濃郁,人間看上去像是詭異的仙境。他開車下山,玩起漂移,一不小心,從半山腰翻滾下來,最后連人帶車,落入山谷中。我們知道消息后,他已經(jīng)被送到殯儀館。我去看他,求剛到那里上班的朱玉給他化化妝,因為他被摔得面目全非了。朱玉一雙巧手,讓侯強的臉變成原來的樣子,甚至比原來還精神,把胡子也刮干凈了。你去看他,心太軟,承受不住,羊水流了一地,來不及送回醫(yī)院,要就地分娩。幸虧有朱玉,她接生技術(shù)很好,助你生下兩個寶寶,都是男孩,哭聲很響。在侯強的葬禮上,謝雨突然出現(xiàn),她又留起長發(fā),還是那么瘦。她對著侯強的照片痛哭流涕,然后她對我說,從此你就是孩子們的爸爸,對不對。我說,對。
上面就是和李雪對視時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事。她不斷催促,快講吧,快講吧,快,快講!她的聲音越來越尖銳??晌议]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自問自答
關(guān)于康定斯基,你知道多少?
說實話,如果沒有他人的解讀,我根本看不出康定斯基畫作中的音樂性。我從小到大沒有上過美術(shù)課,一次也沒有,在這方面非常無知。
你是怎么寫出這篇小說的?
我不能理解康定斯基的畫作,但我能理解寫作的主題“致那個聲音”。既然顏色和圖形能與音樂形成通感,那么文字也能呈現(xiàn)聲音,在小說中,這聲音應(yīng)該是故事最關(guān)鍵的部分。我想,可以把人物關(guān)系當(dāng)成線條,把人的潛意識當(dāng)成顏色,排列組合,形成一些畫面。這么寫可能不對,但沒辦法,已經(jīng)寫出來了。
寫不出來時你會怎么辦?
我的方法是硬著頭皮寫。我還會對著手機說話,不停說,然后再把說過的話敲進電腦,文字跟說的不一樣,沒關(guān)系,選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