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莫之
他晚年經(jīng)常被人問及的一件事情,是當初怎么沒去香港。八一年訪日,有日本音樂家在接風舞會上舊事重提,他的沉默像在與對方的困惑跳探戈;隨后,他問邀請他訪日的大鷹女士討了一支煙。煙他其實早就戒了,在戒煙這件事情上他完全是被動的,原因有時指向錢,有時指向健康。
“那時候唱片公司說要搬去香港,”他的聲音與煙霧混作一團,輕柔得快被薩克斯的演奏吹散,“他們有叫我,但是我沒答應?!闭f完他猛咳了起來……煙沒抽幾口,被他掐了。
八二年,湖南老家來信,說縣里要編什么文史資料,編委會想跟他約稿,請他寫點回憶錄,想到什么盡可以寫。他為此在回信中問外甥:“真讓我寫嗎?”問東問西,不厭其煩。等到所有疑問圓滿解答,他仍舊有顧慮,最后以文筆不好為由,把自己從作者的位置拉了下來?!斑€是口述吧,你來整理?!彼谛爬锒谕馍缓髧W啦啦寫了二十多張信紙,寄到湖南。小半年之后,他收到了登載那篇文章的樣書,書的印量是兩千冊。
他整個人年輕了起碼五歲,找來去年定制的那套西服,問老婆討五塊錢。這畢竟是他二十六年來第一次發(fā)表作品。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作曲家,發(fā)表文章也屬于發(fā)表作品,是好跡象。
他老婆滿屋子地找錢,翻出三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交給他:“我就不去了,我吃不慣那些東西。”
鈔票揣進兜里,他走到鏡子面前,為灰白、干枯的頭發(fā)梳一個造型;手腕動作稍大,撞到了眼鏡右側,那一邊的鼻托的托葉和螺絲散落在地上。托葉斷了,只好先用膠布固定,能夠將就一餐就行,膠布還不能貼太大,否則有損形象。
無論如何,今天是個好日子。他都想好了,去附近的西菜社,點一份雞絲焗面,再來一杯紅酒,最便宜的那種。
他獨自出門,隨手拿著那本樣書,像教徒帶了《圣經(jīng)》去做禮拜。七十五歲的瘦老頭子走在馬路上,突然停步,對著正午的太陽瞇了瞇眼。
梧桐樹越走越茂盛,再往前便是唱片廠,這條路,他走了大半輩子。他再次停步,一陣微風拂來,仿佛含了花香。某段旋律情不自禁地躍上心頭,那是他三十八年前寫的一首老歌,若非前幾年被鄧麗君翻唱,在大陸或許都要失傳了。輕輕地,他哼給自己聽,踩著自己的身影,一首歌還沒哼完,西菜社到了。
店里顧客不多。他挑了一張能看見風景的桌子,點菜的過程像一個被無限延宕的音符,仿佛這頓飯是一次沒有方向的遠行,他從中感受到了自己的靈魂。
點完單,他把那本樣書輕柔地在餐布上攤開。他在書里占了十頁的篇幅,而且出現(xiàn)在頗為靠前的位置?!袄贤聞裎胰ハ愀酃ぷ?,”他隨手翻了一頁,目光停在了這段文字上,“但我十分留戀大陸,我熱愛民歌,我的事業(yè)在這里?!?/p>
1
他出土的故事要從七九年講起。那年冬天,在北京簽訂了一份文化交流協(xié)定,一支日本文化使團于次年訪問上海,團里有許多音樂界的名宿。那天,被日方尊稱為會長的服部先生找到了中方的接待員,希望能見一個人;服部親手寫下一個名字呈給小李,說:“他跟我都是〇七年生的,你幫我找找看,人應該已經(jīng)過世了,我的心愿是見一見家屬。”小李看了紙面一眼,沒有反應。站在服部先生身旁的本田先生,五十多歲,此時深深地鞠了一躬:“拜托了?!?/p>
小李得到了派出所的鼎力相助,他的地址來到了服部手中。讓服部驚喜的是,自己念茲在茲的那個人居然還活著。
他住市南的好地段。房子本身很摩登,屬于新式里弄,只是一踏進他家就覺得格外陰沉、壓抑,像進了棚戶區(qū)那種照明不足的旮旯角落,還有一股子霉味。小李的右手往門上一搭,都沒怎么用力,門就吱呀一聲開了,他的后背露了出來,靠著藤椅。他老婆躺在一旁的床上,病怏怏的,仿佛正在急救室里呻吟。
門內(nèi)門外同時被某種驚訝、惶恐攫住,難以動彈。經(jīng)過長時間的介紹與辨認,兩撥人最終其樂融融地擠在一間屋子里;那屋子十來平米,堆了大量雜物,頗為狼狽地融合了客廳與臥室的性能。服部和本田坐在方桌的兩邊,桌上墊著玻璃,下面是桌布,幾乎純白,只在桌角露出一朵薔薇花的紋飾。他老婆替三位客人倒完茶,像女傭那樣退到門外,坐在板凳上剝毛豆、摘空心菜。
服部指著小李說:“我跟他講,四四年我來過上海,還在這里從事爵士樂呢,他不信,現(xiàn)在好了,我找到人證了?!?/p>
他聽了翻譯,點點頭:“沒錯,服部先生是四四年來的,來上海是因為太平洋戰(zhàn)爭,美國跟日本開戰(zhàn)之后,爵士樂在日本被認為是敵對的音樂,相當于被判了死刑,服部先生一怒之下跑到上海,還取了中文名字,姓夏。”
服部大笑道:“先生好記性,還記得我姓夏?!比缓蟾嬖V小李:“不過我來上海還有一個原因,當時日本軍方盯我盯得很緊,要我?guī)退麄儗懜?,我不想寫,就來上海避難了?!闭f完笑得愈加瘋了。
他聽明白之后也像是進了瘋人院——趕忙用手托住下巴,因為他明顯感覺到假牙松了。“那時候什么人都來上海,”他說,“我是二七年來的,最早跟著白俄學西洋音樂。那位老師號稱是貴族,一堂課要一塊大洋。”
“我記得你還跟猶太人學過?!?/p>
“你說的應該是辛格,辛格很有趣,很愛講以前在歐洲的輝煌,跟哪個大作曲家是朋友,跟某某大指揮家稱兄道弟?!闭f完他的手又回到了下巴上。
“都一樣,都一樣,你看看我們,現(xiàn)在不也是沉浸在往事之中難以自拔嗎?”服部等小李譯完這句,指了指旁邊:“忘了跟先生好好介紹一下本田君?!痹井吂М吘丛诼牭谋咎锎藭r站直了,向他鞠了一躬?!氨咎锞F(xiàn)在是JVC唱片公司洋樂部的部長,先生的作品,有一些在日本就是JVC出版的?!?/p>
本田隨后介紹起那些作品在日本的出版情況以及相關唱片的銷售數(shù)據(jù)?!笆裁?,賣了兩百多萬張?”他被本田講的東西徹底迷暈了,半晌才意識到對方居然一直站著。他請本田坐下,坐下再講。本田堅持站著,十分愧疚地說:“這次來上海,有幸得見先生,看到先生家里的這般情況,我有件事情想跟先生確認一下。”
“你先坐,有什么事情坐下來說。”
本田勉強坐下了,說:“敝社出版先生的作品,但是版稅一直無法結算。我們曾經(jīng)給英國唱片公司在上海的地址寫過信,提到有歌曲版稅要支付給先生,始終沒有回音。幾年后,再給英國公司的香港分部致函,請他們幫忙尋找先生,還是杳無音信。直到一九七三年,一個中年男子找到我們部門,自稱是先生的朋友,說自己千辛萬苦來到日本,受先生之托來領取這筆錢,還說:‘但是我不能給你們提供任何證明或者委托書,因為我怕我?guī)е@些東西路上不方便。’”
他說自己完全不知情。
“我果然被騙了?!北咎锛拥赜终局绷恕?/p>
“多少錢???”他面露關切的神色,隨后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老臉一轉,對小李說:“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道啊,更沒拿過什么版稅?!?/p>
一個大概的數(shù)字經(jīng)過翻譯、經(jīng)過兌換報了出來——只聽見外面“啊”的一聲慘叫。
“沒什么,剝毛豆的碗打碎了?!彼掀艠O其狼狽地趴在地上安慰大家,“不用幫忙,不用了,我自己撿就行。”
他顯得異常激動,從藤椅上站了起來:“哦,這件事情太嚇人了,小李,你得給我做證明啊,我絕對沒收過一分錢。你也看到了,我跟他們就是敘敘舊,沒有金錢上的往來?!彼f的時候,動作幾乎是在指天誓日,隨后他果真開始賭誓,發(fā)最毒的誓言。服部和本田以為出了大事,催小李趕緊翻譯。小李說:“沒什么,老先生就是有一點激動,反復在說自己沒收過你們的錢?!?/p>
他們在他家總共待了一個多小時。前一半時間有說有笑,話在他嘴里就像黃浦江汛期的潮水,仿佛他們帶給他一張自由發(fā)揮的考卷。可是這一切都被版稅事件改變了,考卷換了一面,從論述題變?yōu)槭欠穷}、選擇題,偶爾來幾道填空題,他答或者不答變得越來越拘謹、猶豫。
臨近飯點,他們提出要請他和家人出去吃飯,他婉言謝絕。
沒人再提錢的事情。這根刺深入肌體,到了當天夜里,他跟老婆躺在床上,對著漆黑的空氣,刺痛像蓋在他們身上的一塊毛毯。窗外的雨啪嗒啪嗒地響,他老婆突然緩緩地翻過身來,想在他的身上找到那根刺,看看還能拔出來嗎。
“哭什么,”他嘀咕道,“你老頭子還活著,沒必要急著表忠心吧。”他又說了幾句俏皮話逗老婆。雨下得更大了。他寬慰道:“你要這樣想,在日本還有兩百萬人買我的賬,你想想,只要唱片還在出,錢以后還會有的?!?/p>
“也是哦,還會有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老陳的事情你難道忘啦?”
他老婆不響。
2
他們離開之后,一切如常。除去若干波折,八〇年幾乎是無病無災地在他身上走到了句點。年末他還續(xù)上了另一段東瀛傳奇。那天他正睡午覺呢,突然驚覺窗外有電喇叭在喊他的名字。他帶著起床氣來到弄堂口的小亭子,抄起公用電話的聽筒,湊近說道:“喂,哪一位?”耳邊窸窸窣窣傳來了大鷹的聲音。
她說中文,報中國名字——大鷹是她東渡嫁人以后冠的夫姓。她仍舊叫他先生,仿佛三十多年的光陰就如同光影的一次轉身。
“噢,噢,噢……”他激動地背轉身來,無法面對傳呼電話值守員的凝視?!澳愫醚?!”他原本閑置的那只手此刻將話筒捂得緊緊的,仿佛那是風中的一支蠟燭。
那通電話打得并不盡興。那個年代的公用電話都像是語音的電報,很少有人會用傳呼電話來寫一封抒情長信,即便有人這樣亂來,體量上也像是舊上海生產(chǎn)的七十八轉老唱片,通常一面只有三四分鐘。他的思緒腹背受敵,要兼顧周遭的眼神以及異國他鄉(xiāng)的情誼。
“要不你給我寫信吧,”他告訴大鷹,“后面有人等著打電話?!?/p>
“那我長話短說,我正在運作請先生來日本訪問,您如果不反對的話,這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吧。”
“好的好的。那我掛電話了哦?!币坏葋韺Ψ降脑S可,他立馬把話筒擱上,向值守員道謝,跟身后的人致歉。
就這樣,訪日之行像不明飛行物在他面前一晃而過;隨后的一個多月里,他倒不失望,儼然把整件事情給忘了。
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下雨時,吃好早飯去唱片廠轉轉。他可以像小孩子玩西郊公園那樣在廠里轉一整天,跟愿意聽他講話的人聊業(yè)務,聊人生,聊一切可聊之事。負責錄音的小黃樓,有一架舊鋼琴位于樓道的盡頭,他趁大家不注意,在上面彈點東西,即便被人撞見,因為沒有譜子,天曉得他在干什么。其實他只是在為自己的新歌的配器工作定和聲,這些工作,本該發(fā)生在一首歌曲確定要發(fā)表之后。此外,他最常去的地方叫版庫,那里匯聚了唱片廠自創(chuàng)建以來所有作品的原始母版,還有從英國公司那里接收來的母版。臨近飯點,他會識趣地回家,午飯他通常吃得很少,甚至不吃,但是十一點半,調頻792千赫的欄目《外國音樂》是不容許錯過的。吃飽了音樂午餐,他會上床瞇一會兒,然后去街道的閱覽室翻翻報紙,通常要看一個多小時。晚飯吃得很馬虎,因為夜里他要潛心創(chuàng)作。他有一個紫檀木做的紙筒,跟著他南征北戰(zhàn),大多數(shù)時間都擺在單位的辦公桌上。四十年代他最忙的時候,那筒里插滿了他未發(fā)表的作品,有時女歌星來錄音,閑暇時便像小孩尋糖果那樣掏那個紙筒,他經(jīng)常會聽到這樣嗲糯糯的聲音:“先生,先生,這首歌要不我來唱吧?!?/p>
這種聲音現(xiàn)在變成了老婆的叮嚀,通常會在夜里八點多鐘響起:
“老頭子啊,赤豆湯幫你熱好了,要吃自己來端哦。”
還像以前那樣,譜子不管寫成什么樣子都卷進那個紙筒里邊。他知道,他的一天又結束了。
平日也沒什么朋友來看他。他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在國外,要么跟他一樣垂垂老矣;經(jīng)常會來拜訪的年輕人唯有小陸。小陸可以說是他的關門弟子,因為他這三十多年來只收了這么一個徒弟。
春節(jié)臨近,小陸帶了年貨來看他,這個習慣小陸從七〇年的夏天拜他為師起保持至今。在他的記憶里,正是小陸的出現(xiàn)沖淡了七〇年的悲涼:那年開春,他被廠里要求退休,全家人賴以生存的工資從三十多塊銳減了三成。
小陸閑聊時翻出新寫的曲子,請他斧正。
“你這個配器特別精彩,很大膽?!?/p>
“謝謝老師。說實話,老師教的那些東西我一直不大敢用。我們最近排了一個作品,用了大量少數(shù)民族的曲調,我在配器的時候感覺特別適合用一點拉丁節(jié)奏,我忍不住就用了,當時心里還有點慌,結果全團震動,還問我,什么時候學會寫這個了,好聽?!毙£懓押寐爟勺帜畹糜执嘤猪懀樁夹?。
“真棒?。 彼刃£懜吲d更興奮,“你這個情況讓我想起五六年。當時有一批老干部熱衷跳交誼舞,但是缺舞曲,缺能寫的。領導有一天就找我談話:‘要不你來一首吧。’差點沒把我給樂壞了,我就硬憋著,不能讓領導發(fā)現(xiàn)?!?/p>
“老師說的是《送她一枝薔薇花》吧?!?/p>
“對對對,也是少數(shù)民族的曲調,我是根據(jù)新疆民歌改的,往里面加了很多拉丁的節(jié)奏,還有一點點爵士的韻味。結果跟你一樣,好聽。”說著,他開始哼那首舞曲,腳底打著歡快的節(jié)拍;小陸插話,又夸了這首曲子幾句,他完全不受影響,一直在用嘴和雙腳演奏,此時還加入了手部動作。
他仿佛正在去新疆的路上,至于日本,他已經(jīng)忘了。可是春節(jié)過后,大鷹女士在電話里又把日本從忘川里救了出來。她說自己聯(lián)合日本廣播協(xié)會、JVC唱片公司,已經(jīng)向駐日的中國大使館發(fā)了函件,正式邀請他訪問,名義是文化交流。她讓他靜候佳音,流程估計會比較拖,但是她會一直盯著的。
從他知道邀請落實到他真正踏上飛機,時間過去了將近半年,其間,他訂做了一套新西裝。“萬一去不成怎么辦?”他老婆無法理解這種盲目行為。他穿著樣裝在店家的鏡子前面比來比去,說:“去不成也值得慶祝?!?/p>
那年夏天,一架飛機將老邁的他送到成田機場。出了接機口,他發(fā)現(xiàn)不少舉著相機、扛著攝影器材的人守在外面,他想當然地認為同機的應該有某位大人物,還回頭瞄了一下,不曾想,后來那些閃光燈都往他的身上打。原來現(xiàn)場來了好多日本新聞界、文藝界的人士,主要是大鷹請來的。
那十天,他的感受是無比熟悉、極其遙遠,所見所聞后來大多成了一縷云煙,他回國后很少回憶,更不會主動對親友同事提及。譬如接風舞會,他只說大鷹為他獻唱了一首歌,服部擔任鋼琴伴奏。那首歌最早他是為周璇寫的,但是周璇唱下來并不舒服,沒有錄成唱片,最后陰差陽錯地成了大鷹的代表作。又譬如,有一天本田先生請他去鐮倉參觀老唱機博物館,博物館是本田私人開辦的,收藏了一百多臺古董唱機。那地方雖然讓他嘆為觀止,但他在回溯時通常幾句帶過,更愿意聊后來發(fā)生在視聽室的密談。
那間巨大的視聽室位于博物館的地下,里面擺放了許多影音設備。本田為他放了一盤自制的磁帶,包含他某首曲子的九種海外改編,有波蘭的酷爵士版,還有捷克的重金屬版?!斑@是我目前收集到的,只是一小部分,我相信還有很多國家在傳唱、演繹先生的作品,但是很遺憾,這些都是盜版,他們都沒有給先生支付版稅?!?/p>
原來,JVC公司看中了他的作品版權,想簽下海外的獨家代理權。關于簽約的好處,本田是這樣對他講的:“先生的著作權,今后我們會認真管理,任何商業(yè)使用或者出版,都將為先生帶來版稅,哪怕是那些違法的使用,我們也將追訴?!?/p>
“哦,那是很大的一件事情?!彼t疑了起來,把眼鏡往上推,接著沉吟道:“我們國家現(xiàn)在不講版稅,只有稿費。稿費都是一次性結算的。版稅是以前的事,那時候我記得每賣出一張唱片,周璇能拿六個點,她比較特別,能拿六個點,其他歌星一般是四個點?!北咎餂]有打斷他,隨他開“無軌電車”,等他津津有味地講完,本田懇切地問道:“那么簽約之事,先生意下如何?”
“我還是回去再問一問,等問清楚了再給你答復。”
本田的懊惱可想而知,因為跟他談事情就像在跟一堵墻打交道,后來跟他談版稅結算的時候也是如此。
“不是說被人冒領了嗎?”他聽聞還有版稅可以拿,又驚訝又惶惑:“這個還能補嗎?”
“被冒領的是截至到七三年的版稅,之后的我覺得還是趁先生在日本,趕緊結算清楚?!?/p>
“哦,是這樣啊。這個不急。我現(xiàn)在不急著拿。等到我想拿的時候再聯(lián)系你。你的名片我有,到時候給你打電話沒問題吧?”
“沒問題——但是先生,您確定現(xiàn)在不結算嗎?”
“我確定。哎,對了,我現(xiàn)在不拿,存在你這里,是不是還有利息可以拿?”他見本田為難,趕緊解圍道:“開個玩笑,你別介意。”
眼下,真正叫他無法割舍的是那盤磁帶,他厚著臉皮問本田,能不能幫忙復制一盤,他想留個紀念。
“這正是做了送給先生的?!?/p>
“啊呀,這太感謝了。”他笑著把整盒磁帶插進西服的內(nèi)口袋。后來在回東京的車上,那盤磁帶就像一只松鼠,接二連三地從他的胸前跳到他的掌心,幾乎是車子一吃紅燈就成了他撫摸、欣賞的對象。他那灼熱的目光會在轎車起動之后從磁帶上的任何細節(jié)挪到車外的世界;透過車窗,陌生的街道在一場新雨中變得泥濘、模糊。
臨別之際,大鷹要送他一組家電。他又犯了猶豫不決的毛病,可是大鷹非要他接受,幾乎是懇請道:“先生成就了我的演藝事業(yè),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先生受得起,受之無愧。”兩人像兩國在密談領土爭議,來來回回拉鋸。最后他一狠心,決定賭一把:“我就拿這個雙卡收錄機吧,電冰箱跟電視還是免了,實在是太過貴重?!?/p>
正是這份禮物,后來讓他在回國入境時被海關攔了下來。他需要交兩百塊人民幣的稅,那數(shù)字把他嚇得只想做丟盔棄甲的逃兵。
“老先生,你再考慮考慮,真不要啦?”
“要啊,當然想要,但是我交不起這個稅?!?/p>
“要么你給家里或者親戚朋友打電話,讓他們來交稅?!?/p>
他聽了勸告,找來一臺電話,向老婆求助。他老婆哭窮的本事與程度遠勝于他?!拔抑?,我知道,”他一邊講一邊用人家給他的毛巾擦汗,“要不你先問鄰居借借看,你跟人家寫欠條,實在不行,我回來之后就把機器賣了,錢自然也就還上了?!碧鞜岬靡€穿著西服,海關辦公室里的人見慣了西洋鏡,此時卻都盯著他看。
3
他回家一安頓好就給音樂家協(xié)會寄去一封信,把日本人與歌曲版權的事在信中寫清楚,請求指示??上]有回音。有那么小半年的時間,他每次散步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湊到自家的信報箱里檢查檢查,瞧瞧有沒有北京來的消息。
年底時,日本行的余溫已經(jīng)散去,版稅之事在他的心底也就涼透了。他慶幸自己的決定。那段日子,他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五七年的秋天,想起他跟二哥參加文化局為老陳舉辦的作品研討會。大會像野火燒山,蔓延了整整五天,最激烈的那個上午,揚聲器轟的一下突然炸響,然后開始宣讀周璇的死訊,還點了他跟他二哥的名字,請兩位同志速去電影局研究治喪事宜。離開會場時,他禁不住回頭探了老陳一眼,他記得在那張微顫發(fā)灰的老臉上擠出的一絲善意——老陳跟他點點頭,那也是他跟老陳的最后一次互動。
他近來好幾次夢見老陳。比夢境更可怕的是,他的那位好友兼對手活像《還魂記》里的杜麗娘,有時他夜里創(chuàng)作,若有所思,對著稿紙發(fā)愣,仿佛那上面有老陳的畫像,有一回他不禁叫出聲來,喊老陳的名字?!案嬖V你一個好消息,鄧麗君唱了你寫的歌,”他對著稿紙說,“我現(xiàn)在有機器了,要不下次我借了磁帶放給你聽?!?/p>
他托小陸借來了一盤鄧麗君的原版磁帶。放之前,他把門窗統(tǒng)統(tǒng)關上,把音量調到不輕不響,把磁帶快進到老陳寫的那首歌。
“老陳,你聽好哦,我要放了?!?/p>
一曲唱畢,他起身去關機器,喟嘆道:“聽這樣的歌,感覺自己更老了?!毙£懖欢裁匆馑肌?/p>
“我有一種跟不上時代的感受,很狼狽,很狼狽?!彼徛刈氐教僖紊希^續(xù)說:“有一件事情我應該沒跟你講過?!?/p>
“老師請講?!?/p>
“就是我、老陳、老姚、老嚴,還有幾位同仁,我們不光作曲,還填詞,我們在三四十年代創(chuàng)作了大量歌曲,這些歌當年被稱為時代曲。為什么是時代曲?因為這些歌緊追時代。我們唱中國民歌的旋律,伴奏用的卻是西方的爵士音樂,甚至是拉美的探戈、倫巴音樂。這樣的歌曲當年無疑是最摩登的??晌椰F(xiàn)在老了,我的時代觸覺就像我的眼睛耳朵一樣,老了。最明顯的就是我現(xiàn)在寫不了歌詞。你讓我作曲,我還行,但是歌詞我就……”他掙扎著,仿佛在找一個更為精準的表達,“我沒有生活,即便讓我重操舊業(yè)寫情歌,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還能不能接受從我這樣一口枯井里打撈出來的愛情。”
小陸不響。當學生的很熟悉老師的脾氣,這時候最好是把話題扯遠。小陸說起明年即將面臨部隊轉業(yè),自己有兩大方向:一是去文藝院團當專職作曲家,二是去唱片廠工作。
“老師您有什么建議?”
“老頭子啊……”此時從門外傳來他老婆的聲音。那聲音推門而入:“紅棗赤豆湯熱好了,我?guī)湍銈兌诉M來哦?!?/p>
“好的,紅棗多一點。”他對付完那邊,重拾起這邊:“都挺好的,去院團可以專心創(chuàng)作,去唱片廠嘛,近水樓臺先得月,發(fā)表作品會更便利。”他告訴小陸,自己最早在英國公司當差就是負責錄音,那是正職,創(chuàng)作嚴格來說只是業(yè)余愛好。
“我也是這樣想的,去唱片廠還能繼承老師的衣缽?!?/p>
八二年三月,小陸入職唱片廠,在錄音科上班。小陸的轉業(yè),給了他進小黃樓更多的積極性與合法性,他仿佛是自家小孩新進學堂,必須天天接送。以前在家里,他只教作曲,現(xiàn)在進了小黃樓,他發(fā)現(xiàn)要教的東西陡然增加:話筒擺放的講究、處理笛子聲音的訣竅、演奏狀態(tài)不佳時如何與樂手以及歌手溝通。他見多了小陸直言不諱的工作方式,有一次借了抽煙,把學生拉到外面開小灶:
“下次再遇到類似情況,你不妨這樣講:‘剛才那段錄得蠻好的,就是有一點還可以再提高,某某某,我覺得你的小號可以稍微離話筒再近點?!氵@樣講,人家是內(nèi)行,肯定知道哪里出了問題?!?/p>
小陸不響,指間的煙抽完了,給自己又續(xù)上一支,然后抬頭問道:“老師,您在廠里一直都這樣嗎?”
“你呀,下次來我家,我跟你講講老陳的事情,到時候你就懂了?!?/p>
“我懂,您跟我講過。”
“小陸,你干錄音會有大出息的。為什么?因為你是作曲家出身,你比他們更懂音樂,可越是這樣你要注意的地方就越多,你懂嗎?”
這樣打磨了一年之久,他見小陸在錄音科已經(jīng)足以獨當一面,就主動避免在廠里出現(xiàn)。以前他像一份日報,天天都要跟門房間打招呼,現(xiàn)在變成了一張周報,廠里有人意識到這點變化,問他,他就長嘆一聲:“老了,老了,身體吃不消了。”
可是幾個月后,他的煨灶貓形象不見了。廠里預備明年元旦在盧灣體育館辦一場迎新音樂會——那天,廠長在門房間外面與他不期而遇,順便把他叫到一邊:“這次音樂會我們要向社會上隆重介紹一批新歌手、新作品,我知道你一直還在創(chuàng)作,你看能不能找?guī)资追e極向上的好歌,為音樂會增光添彩?!?/p>
領導的話在他身上起了化學作用,沉淀之后的他在小黃樓的排練廳化身為一根燈管。他有三首歌入選,唱他作品的是歌劇院來的明日之星。小姑娘黑黑瘦瘦,一頭秀麗的長發(fā),活潑愛笑,因為名字里帶苗字,又是歌劇院的栽培對象,大家都叫她苗苗。
他跟苗苗一見如故。剛碰面時小姑娘比他更激動:“李老,太好了,我聽過您寫的《送她一枝薔薇花》,特別喜歡。以前我還跟同學一起找您的其他作品,可怎么都找不到,我還以為您就寫了這一首呢,沒想到這次能唱您寫的歌,我實在是太榮幸了。”然后握緊他的手,仿佛老戰(zhàn)友重逢。他受寵若驚到必須用手托住下巴,以防假牙松脫?!拔乙埠軜s幸,”他笑得活像是在過八十歲生日的老壽星,說,“好幾位老師跟我稱贊過你,說你演過不少革命英雄,特別優(yōu)秀?!?/p>
“那都是老師們對我的愛護,我其實離優(yōu)秀還遠呢,像這次的音樂會我就挺緊張的,因為我從來沒在公開場合唱過通俗歌曲?!?/p>
他以為她這次參演是單位給安排的。
“沒有,是我要求的,單位里開始還不樂意呢?!彼f她平時就對通俗歌曲有好感,喜歡鄧麗君,愛唱幾句,但是父母跟單位的老師都有意見,說你怎么能唱這種歌。
他不響。
音樂會當晚,他老婆特地化了妝。如此場合,他翻出一件舊中山裝。老婆問他:“怎么不穿那套西裝?”他不響?!拔铱茨憷锩嬉呀?jīng)穿得夠暖和了?!彼耘f不出聲,穿整齊之后反問鏡子里的她:“怎么樣,有沒有年輕幾歲?”
“十三點?!?/p>
夫妻倆手挽手出門,去公交車站,一輛26路把他們送到體育館附近。他迫不及待地把票捏在手里,然后被黃牛黨堵在了館外:“賣掉算了,小青年看的,你們來湊啥熱鬧,還不如賣給我,拿了鈔票去對過的食品店買點吃吃?!?/p>
迎接他的還有淮海路的夜色,被陰風刮得呼呼響。
他的三首歌原先被安排在節(jié)目單的中間,但在現(xiàn)場卻非常詭異地改為壓軸。當他聽到報幕員用播音腔念苗苗和他的名字,他的目光隨了洶涌的掌聲從舞臺的中央分散到了觀眾的身上。苗苗當晚唱得好極了,正如他在排練時建議的:“別去拔高,別去炫技,要像與人聊天那樣娓娓道來?!彼母杪暲镉兄荑缒甑臒熁饸?。唱到第二首的時候,她的身形仿佛經(jīng)受了烘烤,漸漸膨脹、模糊起來——他摘下眼鏡,另一只手化為拳頭頂住濕漉漉的鼻尖,他的這個模仿羅丹雕塑的姿勢維持了一兩分鐘,后來調整是因為右肩上吃了力氣。他轉頭一看,原來是他老婆,輕輕地把腦袋靠了過來。
演出圓滿結束。有人提議全體演職人員聚到舞臺中間合影留念。大家不顧苗苗的反對將她拱到了正中央,小姑娘羞紅著臉,左右環(huán)顧,似乎在找人,目光最終落在臺下前三排的某個位置?!袄罾稀泵缑缬昧傲怂宦?,揮手的動作還沒有做完整,就覺得胳膊被后面猛地拉了一把,她純粹是下意識地往回探。一整組鏡頭恰巧落在他的眼里,他一身的嶙峋瘦骨仿佛通了電,按照內(nèi)置的設計驅趕著皮肉往邊上退,遠離舞臺,一退再退。他老婆追著問他:“人家叫你上去合影呀?!?/p>
“我去上廁所,上廁所?!?/p>
4
江蘇的同行看了那場音樂會,想辦法要到他的住址,隔天拎著一罐樂口福、一袋黃蘋果找上門來。他老婆熱情招待了這位四十多歲、自稱在音像出版社擔任主編的男子,泡茶、切水果,然后退到門外聽里面聊昨晚的感受。
“我跟先生直說吧,我這次來是想出版您的歌曲集?!?/p>
主編的話把他點亮了。他強忍著激動,以免它們沖到嗓子眼里為那一聲“哦”化上濃妝。他清了清喉嚨,說:“我還有許多新歌,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們好好選一選。”
“那個不急,我想,我們先從您的老歌做起。”
“什么老歌?”
“就是您在舊上海發(fā)表的那些老歌?!?/p>
“你聽過那些老歌?”
“聽過?!?/p>
“從哪兒聽的?”
“舊貨市場淘的老唱片,都是七十八轉的。”
“難怪,我說你怎么可能聽過,說起那些老唱片,我現(xiàn)在是一張都沒有?!?/p>
“您要是不嫌棄,下次我給您帶一些?!?/p>
“不用不用,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挺吃驚的,你居然聽過那些過氣的老古董?!?/p>
“哪有,沒過氣,大家沒那個耳福罷了。所以我覺得這件事情特別有意義,很有做的必要?!?/p>
他換了一個坐姿,感覺腳都在發(fā)抖。
隨后談的都是實際問題:老歌大概要選多少首,找哪些年輕歌手來唱,錄音得在上海,由他全程監(jiān)督?;旧纤嵋蠡蛘呓ㄗh,主編都應承了,甚至主動從包里摸出三百塊錢,說是預支稿費:“我就一個要求,歌詞得改,怎么改我現(xiàn)在說不上來,反正不能是原來那樣?!?/p>
他像是孔明在周瑜面前把寫了字的手心攤開,緩緩念道:“我跟你想的一樣?!?/p>
他們找了一家本幫菜館子討論細節(jié)。起因是他說拿了稿費得請客,硬要拉主編去紅房子吃西餐,人家抵死不肯,堅持反客為主,去吃飯的路上還在他家弄堂口打了一通公用電話,打完了才對他講:“您不介意吧,我叫了一個朋友過來,他是你們上海的詩人,幫我們寫過歌詞,等下您跟他聊聊看?!彼f不介意。改歌詞的人選后來是稀里糊涂在飯桌上敲定的。
隔天苗苗來延安飯店的客房試音。在一把木吉他的伴奏下,她的歌聲讓主編相中的三位人選黯然失色。主編痛并快樂著,來回踱步,最后定了調子:“就苗苗吧,不出拼盤了,改做她的專輯?!?/p>
苗苗用雙手捂住嘴問:“這是真的嗎?”
“真的,你好好唱。”
可是失望的情緒隨即彌漫開,苗苗說這件事情她得回去先跟父母還有單位那邊請示??头坷锏娜祟A想、分析了各種可能。主編建議他陪小姑娘一起去請示。他不置可否,轉而關照苗苗:“你先回家吧,回去跟父母說一下,如果不行我們再想辦法?!钡刃」媚锏哪_步聲徹底消失,他關上門跟主編商量:“我去不行,絕對不行,這種事情你去更適合?!钡戎骶幚砬宄悸?,他又叮囑道:“你到了那邊,盡量少提我,最好是別提。”
次日下午,他急匆匆地跑到弄堂口去接電話。主編告訴他:“能講的我都講了,人家還要再考慮考慮?!敝骶幃斎毡仨氌s回江蘇,在那通電話里,他們至少達成了一點共識:“等過了春節(jié)再說?!?/p>
錄音工作推到三月初才真正啟動。苗苗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如愿進到小黃樓來錄音。為了進小黃樓錄這張專輯,他也費了許多心力與租金,他對這棟樓的感情太深。當著苗苗的面,他在休憩時自夸,說唯有像他這樣的老古董才知道這里被稱為小黃樓的秘密。
“英國人當初蓋樓的時候,”他給自己點上一支煙,“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說靠南的那面墻幫我刷上顏色,承接的粉刷匠是川沙人,黃樓村來的,二話沒說,直接把南面的墻刷成了黃色,然后就有了小黃樓的雅號?!?/p>
“老師又逗我玩呢。”
“還有一個原因,他們說這里以前是錄黃色歌曲的,所以叫小黃樓?!?/p>
“這感覺也是瞎編的?!?/p>
“但愿吧……”他說,“不過我能很明顯地感受到某種進步。最早我在這里錄音,樂團和歌手要花很長的時間排練,排熟了才敢錄音,那時候沒有剪輯技術,都是從頭錄到底,錄兩遍,那個刻板進口的,特別貴,只舍得錄兩遍,然后選一個更好的版本,刻成母版?!?/p>
“錄完該下班了吧?”
“繼續(xù)上班,夜里還有應酬。英國人在百樂門租了一個包廂,夜里那些歌星都去喝酒跳舞,談明天的工作。要玩到深夜才回家。”
“那您哪還有時間寫歌?。俊?/p>
“我回家大概十一點多,倒頭就睡,睡到凌晨一二點鐘,爬起來,寫第二天的歌?!?/p>
“您都是凌晨寫歌?”
“也未必?!彼源篾椗渴壮哪呈赘铻槔?,“那首就是在這棟樓里寫的。那是四四年的夏天,日落黃昏時候寫的。我當時跟你一樣站在這個位置,對著窗外滿園的美景,微風吹來花香,沁人心脾,然后我就回到辦公室,很快地,用一頓飯的工夫就寫好了。”
苗苗沉浸在他所描繪的世界里,對著窗外的花園許了一個愿:“等到了夏天,我再來看風景。”
“可惜那首歌這次沒選,我實在是不忍心改它的歌詞?!闭f完,他走到樓道口的垃圾桶,把煙滅了。
他們回棚里繼續(xù)錄音。經(jīng)過詩人潤色的歌詞充滿了風、花、鳥、蟲這些字眼,像是一只只咬破情歌的繭殼飛向大自然的蝴蝶?!斑@美麗的龍華,我深深地愛上了它……”苗苗唱完這句,話筒邊接著刮起了“七月的風”。
這年春天,一支小交響樂團陪著他們在小黃樓里打草稿。他一直在適應、尋找新的感覺,不然很難說服自己,更無法為苗苗的演唱指引方向。他不知道歌里的情緒來自少女抑或新婦,是歡快抑或感傷,盡管絕大多數(shù)的歌詞都出自他之手。
最后他想通了,在休憩時對苗苗說,“想想雨后驚蟄、萬物復蘇的感覺?!苯K那邊后來只來過一次上海,來取母帶,順道請了攝影師幫苗苗拍攝專輯的封面。這部分的工作,音像社不準他插手。
夏天來了。如此漫長、灼熱的一個夏天。不知為何,期盼中的專輯遲遲沒能上市,扇子在他的手里每天不知道要搖多少回。等他在音樂書店見到這盤磁帶時,街上已經(jīng)能聞到桂花的香氣了。
音像社寄給他十盒樣帶。他還算滿意,分發(fā)給湖南的外甥、自家的子女、上海的老友、愛徒小陸。小陸的那盒是最早給的。好幾次,他見到小陸,忍不住想要打聽苗苗的近況;專輯錄完之后,他跟小姑娘徹底失聯(lián)了,他很關心苗苗對于這盤磁帶的評價,正如他非常在乎社會大眾怎么看待他這些歌的復活。
他一直沒能等來當面詢問的機會。
八四年元月,某個陰郁的上午,他正在灶頭上熱豆?jié){,郵遞員的二十八寸自行車哧一聲停在他家門口,綠色的郵包里夾著一封北京寄來的信。他見信封上娟秀地寫著苗苗的名字,拆了站在灶頭旁邊看。信只寫了一頁,但是明確表達了苗苗對專輯封面的遺憾:“實在是太委屈老師了,明明都是您寫的歌,可這封面封底上連您的名字都沒有。”她的父母更加無法原諒那封面,覺得印在上面的苗苗穿著旗袍,像極了舊上海的風塵女子,為此下了死命令,不允許女兒再與他有任何走動。
他讀完那封信,把信塞回黃色的信封,拿到灶頭上燒。
5
苗苗的專輯銷量驚人,唱片廠眼見江蘇同行成了吃螃蟹的人,吃了安然無事,覺得很有必要宣示一下自己的主權。說起那些老歌,真正的母版都躺在唱片廠的版庫里積灰,如果要做,還缺個舵手。廠里為此開了幾次會,他的肉身無緣出席,他的靈魂像一團浮游的海蜇被正反兩波的聲浪拍到了岸邊,忍受著烈日的烘烤;說到底,那成百上千首的老歌母版,絕大多數(shù)是他錄的,好些歌曲還是他寫的。
八四年夏天,返聘的消息正式下達,他為此連吃了三天的西菜社。他回去上班的第一天穿了一件皺巴巴的灰格子襯衫,送了門房間一袋大白兔奶糖。小陸特地守在門房間迎接:“老師,歡迎您回來?!?/p>
“千萬別叫老師,”他像拍蒼蠅那樣揮了揮右手,“我們現(xiàn)在是同事了?!?/p>
他在同事的陪護下回到了叫他朝思暮想的那間辦公室。廠里為了支持他的工作,把原先在這里辦公的人都請到樓上去了。他選了他最熟悉的辦公桌,從包里翻出紫檀木紙筒,擺在他最熟悉的位置?!靶U好蠻好?!彼綍r都講湖南普通話,此刻突然蹦出一句洋涇浜滬語,把在場的兩個上海人逗得不輕。這間辦公室從此屬于他們?nèi)耍托£?,另一位也是老員工,他們組成了某個并不成文的委員會,前綴是“三十年代流行歌曲精選”,打頭陣的項目是再版周璇。
為了吸引年輕聽眾,他建議老歌再版只取周璇的原唱,配器伴奏則推倒重建,必須融入當下最時髦的流行元素,要重塑時代曲的精神面貌。他的意見得到了與廠里經(jīng)常合作的青年指揮家的力挺:“對的,要把電聲樂器加進來,電吉他、電子琴、電貝司,還有架子鼓?!?/p>
這般添油加醋之后的“周璇專輯”于八五年春天問世,銷量相當喜人,可他卻提不起精神。大約是磁帶上市的幾周之后,每天都有近百封聽眾來信寄到廠里。起初,他去門房間取信比去領工資還起勁,回辦公室后迫不及待地拆了認真研讀,可是越讀越傷心,就把來信原封不動地攤在桌子上,堆成一座山,對著發(fā)呆。過幾天,老鬼心不死,再拆一封試試,胸口又中了一箭。
那時候小陸已經(jīng)被其他項目借走了,有一天小陸回來“探親”,被那座山嚇了一跳。
“你看看這些信,”他說,“全是中老年,沒一個年輕的?!?/p>
小陸默默接過一封,讀到了這樣的感嘆:“到了我這個年紀,經(jīng)歷了那么多悲歡離合,沒想到還能重溫這些往日的旋律,這些歌能夠再版,使我找回了逝去的青春?!?/p>
“你看,他們寫信慶祝重獲青春,可對于讀信的我來說,我的青春是再也找不回來了?!?/p>
他抱怨青春永逝,與此同時,幾乎每天都忙著修復他的青春。委員會后續(xù)又出版了李麗華、姚莉的精選輯,時代曲的出土工程一路推進到八七年,然后被廠里空降來的新領導叫停了,理由是銷量不佳。他被架空了,無事可干,他極為罕見地找到領導交涉,還發(fā)生了一些言語上的摩擦。
“大不了再趕我走,我都這把年紀了?!彼麑π£懡忉尩?。
那時候他還瞞著單位,以個人名義參加了幾項歌曲比賽。在某洗衣機品牌冠名的賽事中,他的作品力壓廠里推薦的作曲家,奪得了原創(chuàng)作品的優(yōu)勝獎,跟他同獲該獎項的不止十人。那首歌最傷他的一點不是沒能傳唱開來,而是連錄成磁帶的機會都沒有。
“以前寫了新歌,往抽屜里一塞,什么結果你不知道,現(xiàn)在好了,可結果呢?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證明我有多老,離時代有多遠?!?/p>
小陸不響。
當失望突破了臨界點,他封筆的決定來得突然而徹底。一切涉及到創(chuàng)作的行為統(tǒng)統(tǒng)停止了。在他的體內(nèi),一直隱藏著某種倔強,以前支撐他不肯放棄,現(xiàn)在力挺他不愿動筆。
他以為手中的筆將就此報廢,不曾想它還有被迫營業(yè)的時候。某個黃昏,小陸為了一封檢查忿忿不平地跑到他家里來:
“老師,為什么讓你寫檢查?”
“你都知道啦?”
“前面同事告訴我的?!?/p>
他長吁一口氣:“哎,湖南的音樂出版社要出我的歌集,我精挑細選了五十多首歌,抄好了給他們寄去。書出沒出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收到樣書,但是他們給我寄了五十塊錢稿費,這事情居然都沒跟我打過招呼。哎,我要是知道有稿費就一定告訴他們往我家里寄。哎……結果前天,稿費單寄到單位。我上班的時候被門房間叫住,說有稿費,叫得還特別響,好像生怕我是聾子。我估計門衛(wèi)是想讓我請客。哎……結果碰巧被那個人撞見。他把我叫到辦公室,把我狠狠地訓了一通,他說:‘我跟你講哦,你是廠里的員工,你所有作品的版權都屬于廠里,不是屬于你個人的,你這么大年紀了……’哎,不講了,他后面那話講得真是難聽。”
“他這是外行瞎講,他哪懂什么版權?!?/p>
“懂不懂版權已經(jīng)無所謂啦,我現(xiàn)在關心的是我的歌集到底出了沒有……要是出了,怎么也不給我寄一本啊?”
“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老婆一直在外面熱桂圓紅棗湯,此時不知怎么插了一句,“五十塊錢,一個多月的工資,是誰那天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心疼得起不來???”
“你給我閉嘴,誰允許你進來的?”
“小陸你幫我們想想辦法,看看怎么把那五十塊錢要回來。”
“小陸你別聽她胡攪蠻纏,她腦子壞掉了?!?/p>
6
他向唱片廠打了退休報告。這回是真退,徹底退,連每天散步的路線都與唱片廠反著走。他退下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日本人結算版稅,但是版權仍舊沒有簽給他們。
八〇年代,上海的出國風刮得很兇,他有一個兒子原先在交響樂團吹小號,兒媳吹長笛,這對中年夫妻一直想去加拿大發(fā)展;他的小女兒想去日本留學,為了她,當父親的曾經(jīng)還硬著頭皮給大鷹打過電話?,F(xiàn)在他領了版稅,終于有能力幫子女辦點事情。
他還從“淮國舊”淘來了一架英國產(chǎn)的鋼琴,跟他家里原先的那架同品牌同款式。這架新來的替代品在他家里只待了一個多禮拜,就被他轉贈給了小陸。
“老師,您不是一直想要鋼琴嘛,您這是演的哪一出?”
“我都封筆了,要鋼琴干嗎?”
“真封筆???”
“不寫了?!彼f,“寫了也不會好的,我沒有生活,上個禮拜有人約我寫溜冰的歌,我懂溜冰嗎?怎么可能寫得好?!?/p>
“那把鋼琴當家具擺著不也蠻好嘛?!?/p>
“看著難受……從它進家門的第一天起,越看越難受……就像上海人講的,戳心戳肺?!?/p>
他對那些慕名而來的圈內(nèi)人士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封筆了,我的藝術生命結束了?!?/p>
到了九〇年代,還會出現(xiàn)在他家里的不速之客多為記者,說要采訪他,他不曾怠慢過,與人家講述自己的從藝經(jīng)歷、創(chuàng)作脈絡,卻發(fā)現(xiàn)只是對牛彈琴。有一次,某日報的記者在他家里坐了一下午,還借走了兩張老照片,結果那篇文章見報時只寫了周璇那代女明星的軼事,他氣得好幾天罷看報紙。再有類似的拜訪,由他老婆接待,講幾句老頭子身體欠佳。對方若是執(zhí)意要借什么東西為文章添色,她就哦的一聲:“都借走了,上次借出去的到現(xiàn)在還沒有還回來呢?!?/p>
他的身體也的確是欠佳,去西菜社吃飯,以前點一碗焗面要跟饞蟲搏斗好幾分鐘,現(xiàn)在錢包默許他縱欲,但是他的胃口矜持得活像一根插在六百四十毫升啤酒瓶里的吸管。紅酒也喝不動了,但總是要點一杯最好的,晃杯時的目光仿佛是在欣賞雨后的上海。
他轉入隱居的狀態(tài),八十三歲之后幾乎不怎么在公開場合露臉,偶有例外,除了參加老友的葬禮,便是問日本人領取版稅。版稅是每年一結,唱片公司當天會辦一桌酒宴,把大陸這邊與他們有業(yè)務往來的賓客請到花園酒店一聚。這套社交,后來被香港的唱片公司發(fā)揚光大,他很享受聽取香港人的提問,五花八門的問題,享受用湖南普通話與香港國語摩擦,為那些大半個世紀之前的軼事擦出新時代的火花。在這樣的場合,他屢屢喝醉。
九三年的元旦剛過,他的鄰居突然跑到唱片廠找小陸,說老師讓你去一趟。鄰居是個下崗工人,對他一直挺照顧的。小陸進屋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他精神不錯,正在撕日歷,撕下的那一頁揉成團沒有丟掉,一直攥著。
“香港那邊想做我的專輯,把我的一些老歌改成輕音樂,據(jù)說要刻激光唱片,發(fā)燒碟,曲目由我來定,樂隊和錄音也是我負責?!?/p>
“太好了,恭喜老師?!?/p>
“是呀,我也特別高興,我寫了那么多歌,從來都是為人家做嫁衣,從來沒自己出過一盤專輯,只是……”他歪坐在沙發(fā)上,語速突然放緩,“我年紀大了,你能不能幫幫我?”
“沒問題啊,我來錄音,后期我也能做?!?/p>
“那你要收多少錢?”
“老師,我一分錢不收的,您從七〇年開始教我,到現(xiàn)在一分錢學費都沒收過——”
“哎,提七〇年干嗎——”他嘴上這樣講,自己卻進一步把話題扯遠,說起那時候為何堅持不收學費,又為何愿意收這個學生。
“不管老師怎么講,反正我不能收您的錢。”
“那不行的,你現(xiàn)在是角兒啦,這要是傳出去……”
師徒倆無法達成共識。臨了,他送小陸出門,又追了一句:“錢的事情再議,到時候還要請樂隊、租錄音棚,你先等我一個禮拜,等我把曲子先選了?!?/p>
一周過后,那鄰居果然又來找小陸。這回是打電話,話才說了幾句,小陸把話筒一撂,心急火燎地從單位奔到老師家里。家里沒人,人都在醫(yī)院,他的鄰居剛從那家醫(yī)院回來。
“前天他說感冒,”鄰居見到小陸,嘆了一聲,“他老婆剛巧出去買菜,我就陪他先去醫(yī)院,醫(yī)生讓他留院觀察,誰知道……”
“可是上個禮拜我來的時候人還好好的?!?/p>
“是啊,前幾天我陪他去南貨店買年貨,人還好好的?!?/p>
他是元月十五日去世的,一周后便是大年夜,沒有一家媒體及時捕捉到了這則新聞。春節(jié)后,訃告在上海的一份日報上刊出,嚴格來說,那不算訃告,只是記者為了大鷹女士的電視劇在中央電視臺播出而想到應該去采訪他,結果撲了空,非常遺憾地將他的死訊在文章里提了一筆。
他的追悼會定在二月三日的下午,由唱片廠新任命的廠長主持。廠長事先特批了小陸的申請,允許動用廠里錄音科的專業(yè)器材——錄音機、監(jiān)聽音響,把那些他心愛的、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老朋友一件一件往龍華殯儀館搬。
告別式上沒有放哀樂,替代哀樂的是大鷹首唱的那首歌,現(xiàn)在世人公認那是他的代表作、最高杰作。那首歌有近百個版本,他最喜歡鄧麗君的翻唱,所以現(xiàn)場放的是七八年發(fā)表的那版錄音。向遺體告別時放的也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后半生雖然發(fā)表了一些作品,但是唯有《送她一枝薔薇花》真正深入人心。沒有歌詞,那是一首純粹的舞曲。此時,來現(xiàn)場送他的親友,人手一枝薔薇花,大家跺著爽脆的、慶祝的舞步,將他團團圍住,圍成一個不斷變化的、重復旋轉的圓圈。
自問自答
你不是一直想為《小說界》寫篇新疆小說嗎?
我真寫了,而且那篇小說就叫《致那個聲音》,寫了一千多字,然后因為最近都在做一個非虛構的項目,整個人沉浸在一九五〇至一九九三年的上海,我琢磨這個狀態(tài)不對,過了國慶節(jié),緊急調轉方向,寫了這篇《時代曲》。
《時代曲》好像有點長?
其實是短。我的初稿從五〇年寫起,寫到五一年已經(jīng)五千字沒了,趕緊剎車,鏡頭切換到七〇年代末,推倒重建,只寫“他”的晚年。這個版本我很喜歡。
《時代曲》的“他”最吸引你的地方是……
他的轉變,他的堅持與放棄,他說:“為什么是時代曲?因為這些歌緊追時代。我們唱中國民歌的旋律,伴奏用的卻是西方的爵士音樂,甚至是拉美的探戈、倫巴音樂。這樣的歌曲當年無疑是最摩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