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律感和歌唱性
每個寫作者都存在模仿或者不自覺地受到他人影響的情形,如果一度特別喜歡一位作家,寫作中多少能嗅到一點對方的氣息,實屬正常,大概所有作家都有過這種經(jīng)歷。過分地偏向某個作家,固然是創(chuàng)作的一大忌諱,但也不要看得那么可怕。如果對自己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是一個偉大而杰出的作家,他的許多優(yōu)點,包括他的部分缺點伴隨一段時間,并不是一件壞事情。一個叫伊莎貝爾的拉美女作家,被稱為“穿裙子的馬爾克斯”,許多人都嘲笑她,但是她本人很坦然和自豪,她說馬爾克斯那么偉大,我像他并沒有什么不光彩。
最怕的是模仿了某種飄浮而淺薄的藝術(shù),落進一個時期時尚和潮流的追逐之中。一旦寫作中的語調(diào)和氣息走入概念化,充斥著這個時代最膚淺最俗膩的東西,才是最糟糕的。如果真正伴隨一個杰出的文學靈魂行進,字里行間留下來的氣息便不會庸俗,不會像現(xiàn)在那些排山倒海的雜志圖書一樣令人厭惡、拒絕和排斥。因為從偉大的靈魂中獲取的某一點,都是非常寶貴的,這種選擇也說明了自己的不平凡。這樣的過程,更有脫穎而出的可能:變成另一個自己。
文學的遙感力十分重要,這里是指距離感。遙感力是一種不可或缺的能力,因為太切近,總是陷入其中,就會有“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迷惑。冷靜和距離,是審美所必需。風格的雅俗、文筆的粗精、品位的高低,更有氣息等,需要去感受。如果只能近感,不能遙感,就會被埋沒和包圍,產(chǎn)生判斷混亂,就會不知“四至”?!八闹痢笔撬膫€方位的邊界。遙感,得出的印象是不同的,再加上近觀,會更準確和更超越,具有不同凡響的概括高度。
“審美”與“小說”這兩個詞語不是源于西方,而是來自中國古典,它與西方學術(shù)對接了,具有很強的對應(yīng)性。許多詞語是在時間里慢慢錘煉形成的,經(jīng)過淘洗才確立下來。在外國沒有“小說”和“審美”這樣的成詞?!皩徝馈笔且粋€中國古詞,它作為一個成詞,表達出很好的內(nèi)涵。“審美”顯然不同于一般的文學欣賞,而是大于、高于和包含了文學欣賞。一個“審”字就突出了隆重和莊嚴的意味,具有壯闊、肅穆的空間感,蘊含了近觀遙望、慎重判斷、理性追究和感性把握等種種意味,是關(guān)于對象的一種注視,是既徘徊又接近、既逡巡又排斥、既背離又進入這么一個相輔相成、相伴相隨、錯綜復雜的過程。“美”是客觀存在,“審”是主觀能力和狀態(tài),二者相加就是主客觀的相互交換,最后達到物我交融、渾然一體的境界。
對于“審美”,我們往往會有一個誤解,以為“美”就是引起感官和心理的愉悅,是一種美好的感受和把握。這是一種簡單化的理解?!皩徝馈北匾ㄈ祟惡涂陀^世界的種種元素,不僅有陽光、鮮花、愛情、友誼,還有陰郁、嫉妒、黑暗、骯臟,這些復雜的元素和觀感都包含其中,難以形容,只能依靠感覺和邏輯、感性和理性的雙重掌控。所以“審美”常常成為一場浩大莊嚴、復雜神秘的活動。從“審美”“詩學”和“寫作學”的角度談?wù)搶懽?,便對?chuàng)作提出了更高的標準,無論是面對一萬字左右的短篇,還是二三十萬字的長篇,我們是否有極大的決心和志向,讓它的每一個句子都是完美的、不可挑剔的?只有確立了這種目標,才有可能誕生杰出的作品。
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真正難度在于,即使有很高的志向也未必能夠達到那個目標,更何況粗制濫造。比如一篇萬字小說,大概有幾千個詞語,這些詞語是否使用得精準妥當、完美無瑕?在語匯調(diào)整上,是否由于位序的不同而蘊藏了特別的含義?一萬個字里又有多少句子?多少分句和復合句?如果一萬字里有幾百個分句,平均兩個分句成一個復合句,那么也有上千個復合句。是否做到了每一個分句和復合句都極度完美?它的完美性包含精練、準確、個人化、生動性。除此之外,還有通篇的韻律、節(jié)奏、意象、意境等。說到韻律,像海明威、馬爾克斯和索爾·貝婁的作品,盡管譯者不同,但只要是比較好的,我們都能夠從中觸摸到它的韻律,如同一曲長歌,婉轉(zhuǎn)起伏,聲調(diào)華麗飽滿。它的韻律是由個人化的詞匯和語言,從分句到復合句的完美來完成和抵達的。
也正是因為有了曲折精妙的語言旋律,其局部少許的糙痕和斑點便得到了遮罩。即便是閱讀經(jīng)驗豐富的人,在這幾位作家的作品中也很難看到一個失敗的句子。還有《紅樓夢》,可以細看,里邊幾乎沒有一個復合句是糟糕的。杰出作品不可企及的美、思想的高度,是從局部開始完成的,它們首先做到每個詞語都是精確和舒適的,沒有一個分句不飽滿,沒有一個復合句不精妙。這樣的作品,哪一部不是一首長歌?哪一篇不擁有一種旋律?失去了旋律感就不會是一部好作品。對于一部杰作來說,最重要的東西不是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人物、思想等,而是它在擁有這些的同時,進入自己的旋律。如果是一個敏感的讀者,大概絕不會無視文本中所蘊含的或激烈沖蕩或柔婉細膩的旋律。
文學的起源是先有曲調(diào)后有文字,或者樂曲和歌詞同時產(chǎn)生,古今中外概無例外。無論是國外流傳的英雄史詩,還是中國的《詩經(jīng)》,都是詞曲共生,具有一種旋律感,離開了歌唱便沒有文學。由于閱讀的演變和各種原因,最后導致了詞曲分離,但盡管這樣,卻并不代表文學擦掉了原來的基因。所以直到現(xiàn)在,最好的作品仍然具有音樂的旋律感。這種旋律感需要去品味和體悟,沒法說出它的具體曲式,需要慢慢感受。作品有了旋律之后,氣脈就會通暢,從起始、發(fā)展、高潮到降落,它的聲速與聲調(diào)是完整渾然的,所謂“一唱三嘆”,就是在說旋律。不僅散文和詩歌如此,小說和論文也是如此,所有優(yōu)秀的文字作品都是建立在一種旋律之上。
一些作品開篇就會進入一種旋律,聲音的洪流漸次匯成,一點點發(fā)展,往上,上升到一定高度便開始“喧敘”,西方歌劇中的“喧敘調(diào)”也稱為“朗誦調(diào)”,邊說邊唱,最后達到劇情的高峰,主唱段到來。整部歌劇的氣氛抬到了最高,這個高度讓觀眾受不了、坐不住??墒亲钊A麗的地方,是與這個峰頂即將脫離的時刻。那個旋律高得不能再高了,它不得不往下滑行,這一瞬間,最奇妙細膩的部分呈現(xiàn)出來了。想象為一種物理現(xiàn)象:好像那個地方有了一個弧度,而不是陡然掉下來,那樣就失重了。這時必須保持一個速度,優(yōu)美地滑翔和降落,這是最有難度、最需要技巧的時段。寫作中,每個卓越的創(chuàng)造者都會把握文筆的節(jié)奏,慢慢呈現(xiàn)最激動人心的部分。敏感的大讀者一定會在這些地方稍稍停留一下,品味到深處。每一部作品都應(yīng)該形成一部“歌劇”,即使樂曲與文字分離了,字里行間也依然葆有旋律感和歌唱性,而不僅僅是訴諸視覺的焦干的文字。
不同的鄉(xiāng)土作家
那些迷人的作家與作品,會與不同的讀者相遇。不同的閱讀能力會有不同的吸收。比如馬爾克斯大量的作品寫哥倫比亞,渲染那個大陸的荒誕、無序和孤獨,所以經(jīng)常被視為地域色彩濃郁的鄉(xiāng)土作家。但是作為一個他者,現(xiàn)場看到的哥倫比亞,也許是沒有長期生活其間的緣故,絲毫也感受不到馬爾克斯作品中所描繪的情與境。蘇聯(lián)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曾在中國風靡一時,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對中國作家影響極大的一本書。再一個是危地馬拉的阿斯圖里亞斯,他的代表作是《玉米人》。這三位作家的作品極具強烈的地域性,都容易被當成鄉(xiāng)土和地域作家的范本去理解和模仿。如果東方的本土作家只是這樣領(lǐng)會和汲取,或者也會走向偏頗化和簡單化。
如果對歐洲文學、俄羅斯文學和拉美文學這三個板塊稍稍深入地閱讀,就會發(fā)覺那些作家與我們經(jīng)驗中的地域和鄉(xiāng)土差異巨大。那不是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土文學”。在我們這里,更多的是從氣質(zhì)、筆法、結(jié)構(gòu)方式,包括作家的文化心理和表述觀念,這些方面綜合出的一個命名。所以有人認為大多數(shù)的本土作家,也包括以城市生活為題材的寫作,都應(yīng)該屬于鄉(xiāng)土作家的范疇。鄉(xiāng)土性表現(xiàn)在頑固的地方視角、民間視角和相對保守的價值觀念,以及對于外國近代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潮流的一般化的模仿、依賴和借鑒。
藝術(shù)比如服飾,在現(xiàn)實生活中盲目激進地學習時尚,往往是適得其反的。一個氣質(zhì)與教養(yǎng)兼?zhèn)?、視野開闊和走遍世界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會突兀地穿戴起巴黎服裝展上的“展品”。文學也是如此,形式上的緊跟與模仿,正是鄉(xiāng)土小說家才有的特征。城市題材的寫作,特別是樂于表達現(xiàn)代生活的這一部分,都是地道的東方鄉(xiāng)土。而索爾·貝婁寫了一輩子芝加哥,展現(xiàn)了貧民窟、黑社會、上流社會與知識分子和商業(yè)精英,那么頑固、逼真地描寫個人所熟知的芝加哥經(jīng)驗,卻始終沒有墮入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土”。
需要盡快擺脫“鄉(xiāng)土”固有的慣性、概念和窠臼,離開狹隘的地域性,離開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字的淺表仿造,以走進真正的先鋒性。它不是簡單的并行或跟住,而是自主自為的獨唱。沒有文學閱讀能力的人,會把那些簡單的仿制當成真正的先鋒,這是一種誤解。先鋒必須從當代出發(fā),從個人出發(fā),也要從文化傳統(tǒng)出發(fā),必須扎根于中西雅文學的交匯點上,然后茁壯生長。離開了這個基礎(chǔ),所謂的“先鋒性”和“現(xiàn)代性”,便會類同于生活中穿戴巴黎服裝展品的人。
真正自信和篤定的藝術(shù)家,世俗得失對他不會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而始終能夠保持一種定力。這種力量來自對人類社會的深刻觀察,來自對文字的謹慎和持重、苛求和保守的態(tài)度。所謂的成功者生活優(yōu)越了,日月安定了,也就失去了奮斗期的繃緊、勤奮和壓抑,即便仍舊操持文字生涯,也只是依賴語言和情節(jié)的慣性往前推進,表面看很像那么回事,內(nèi)在的生命力卻衰弱下來。世俗的榮譽并不能把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從壓抑者的立場上移開。他仍然會極力地追求完美,釋放自己的仁善和憤怒,這種釋放力是強大的,是人格,是所謂的寵辱不驚。
文學追求終究還是對個人靈魂的一種安慰和實現(xiàn),是個體生命的一種支撐。在這個追求、實現(xiàn)和滿足的過程中,一定會喚起對于人類和社會的責任感。個體生命實現(xiàn)的完美程度,決定了能否對整個世界和人類文明做出貢獻,以及提供了多大的可能性。所以文學寫作以什么樣的作品為坐標和榜樣,非常重要。杰出作品在某個方面必定達到了極度的完美,放射出灼眼的光芒,強光之下,我們甚至無法看到其他的缺失。我們看不到太陽的黑斑,也看不到旁邊的星球,因為它的光芒覆蓋了一切。沐浴在這種光輝里,是最健康的生活。
懶惰的反面是勤奮
有人經(jīng)常嘮叨,說作家應(yīng)該少寫而不是多寫,如此才會有杰作,比如老子的《道德經(jīng)》只有五千字,卻成為不朽;半部《紅樓夢》就成為偉大的經(jīng)典。其實這不過是一種懶惰的遁詞而已。一般來說作家不是寫得太多,而是太少。因為努力勞動而變得粗糙濫制,這不過是一個笑話。只有熱愛和恪守才是諧配的,而懶惰和粗疏從來都是一對。杰出的作家能夠容忍自己的浮淺和草率,等于說從血管里流出來的是水。寫作和閱讀也一定是一體兩面,沒有一個勤奮的作家是一個懶惰的讀者,反之第一流的大讀者如果寫作,也極有可能是出色的作家。大勞動者都具有好奇心和探究不倦的精神,他們的勞動能量常常是巨大和驚人的。海德格爾是位哲學家,主要工作是教學,帶出了一些有名的學生,德國出版的海德格爾文集為一百零幾卷。海德格爾活了八十七歲,不僅教學任務(wù)繁重,一些社會活動也多得不得了,在著作方面卻留下了如此巨量。
中國哲學家牟宗三,山東棲霞人,一輩子從事教學,為躲避戰(zhàn)亂行跡遙遠,最后在臺灣度過晚年。他寫了一千多萬字的哲學著作。歌德的文字折合漢字接近三千萬,索爾·貝婁除了小說之外,還有大量的社會學著作。有人最愛舉的例子是曹雪芹,但這是否實有其人,活到多大年紀,到底完成了多少作品,一直存有爭議。還有一點不要忘記,即便他真的只有半部“紅樓”,我們還要想到這半部文字的背后有多少巨量的勞動,它們在陰影里不為人知。
懶漢最樂于從老子和曹雪芹二人身上尋找借口,井底之蛙永遠都不會知曉天空是多么遼闊,永遠都觸摸不到心靈的富饒疆域。寫得少不要緊,但要寫得足夠好,問題是這幾乎無一例外地需要付出巨大的勞動:閱讀和寫作,還有實際生活中的恪守、勇敢和探究。傾盡全力還寫不好,更何況避重就輕,奢談什么以少勝多的所謂“精品意識”。作家的一個目的和標準,就是要寫得好。達到這個標準的唯一途徑是什么,當然不言而喻。勤奮和努力,頑強與堅持,告別各種機會主義,決不能只是說說而已。
我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給人一種不滿足感,常常是因為生命力不夠強悍?;蛟S寫作者要有“悍氣”,文筆精湛、細膩和優(yōu)美,并不意味著手下無筯和纖弱無力?!昂窔狻笔巧囊环N底氣,是從深處沖決而出的一股突破力和堅持力。這種力量會左右筆下的人物、故事、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還決定著他的好奇心、探討問題的深度、文筆的張力、堅持的韌性。這可能也屬于先天的稟賦和后天的學識,是其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昂窔狻辈煌耆韧凇坝職狻?,但肯定有關(guān)。這是一股強大的動能,具有掃蕩一切的沖決力,能讓人克服一切阻撓破土向上。有人渴望成為拔地而起的天才,無法壓抑,但這仍然需要樸實的勞動,需要這個基礎(chǔ)之上的成長。一種令人動容的力量,就是那種深藏不露的氣概,這里被稱為“悍氣”。這種質(zhì)地特異的沉厚頑強常常是以溫和的方式出現(xiàn)的,是包容和兼收并蓄,是靜與正,是順從四季的勞動精神和工作態(tài)度。勇猛霸道和所向披靡,這可能算不得什么真正的“悍氣”,因為不能持久;既遵守規(guī)矩又突破羈絆,既善良又“殘忍”,一種不管不顧的沖動、強大的事業(yè)心和行動力,應(yīng)該化為平凡的生活細節(jié)。它也許不太引人注目,不過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寫出優(yōu)美與殘酷交織、華麗與粗礪并存、宏闊與細膩相間的文字,產(chǎn)生驚心動魄的效果。如果不是極度的完美、極度的生僻、極度的冷寂,也就不可能是非凡的存在。
在寫作上容易出現(xiàn)兩種傾向:一是太過任性,稚氣未脫就放縱亂涂,不相信起碼的規(guī)范,不接受基本的訓練;二是太過老舊,總是按部就班,認同地方傳統(tǒng)和文化館氣,從頭至尾暮氣四合。做到視野開闊、訓練嚴苛、儲備充分,同時又鼓蕩著強大的沖決力,這才是理想的狀態(tài)。常講的“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如果是一句至理,那么還要看對哪些人謙虛,在哪些方面謙虛。在創(chuàng)造審美的過程中,一個最大的推動力可能是“不服從性”,這是說審美上的“悍氣”。這正是一種根本性的學習。生命是非常復雜的,一個特別老實、唯唯諾諾的謙虛者,文章卻會悍氣十足。原來每個人先天里都有不同的氣質(zhì),關(guān)鍵是怎樣培育出其中的某一部分,讓它成長,讓它在一個特定的時空里長成參天大樹。當它還是一個幼苗時,就沒有給它陽光、水分、空氣,還怎么指望能適時發(fā)育?相反,另一些不好的東西卻在任意地滋生蔓延,最后造成了麻煩。
傳統(tǒng)與迷人之“興”
中國新詩百年,取得的成就及今后的走向,是一個大的學術(shù)問題、詩學問題,當然也是寫作學問題。這里需要對中國雅文學,即以《詩經(jīng)》為起源,以《楚辭》、唐詩宋詞為代表的中國詩歌傳統(tǒng)做一番梳理。詩的問題是文學的核心問題,詩學問題包括了全部雅文學的問題,所以不能單純地談?wù)撛姼?,而要涉及整個文學。
新詩的源頭是“五四”時期的白話詩,就是那些勉強稱之為詩的短句。它們要在文學史上記一筆,因為是開拓的符號。以前曾在《理想的閱讀》中說過一段話:“那些在文學史中特別具有‘史的意義’,被反復從‘思想’上加以贊揚和強調(diào)的作品,往往是最經(jīng)不住閱讀之物。”“我們選擇和接受的,是文學的魅力,而不是從活的藝術(shù)肌體上割裂出來的一塊‘進步的排骨’?!?/p>
文學史大都是一些學者寫的,他們常常更多地從社會層面上把握作品,注重這個向度。但一些大學者會進入深層的審美,而大量的文學史,只特別強調(diào)史的意義和價值,尋找符號、系統(tǒng)和坐標,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得到強調(diào)的作品往往并不那么迷人。
詩是一個時期的文學核心和制高點,是文學皇冠上的一顆明珠。但是人們普遍認為自由詩、現(xiàn)代詩并不能成為一個時期的文學代表。我們許多人仍然對詩懷有一份崇敬之情,因為它是最難以走向完美的體裁。中國現(xiàn)代詩也許還是要回到《詩經(jīng)》和《楚辭》、唐詩和宋詞的雅文學傳統(tǒng)上去,當然不一定是形式上的簡單遷就和移植,而是內(nèi)在的汲取和繼承。這個繼承不僅對詩,還有其他。
當代雅文學越來越背離傳統(tǒng),這是最嚴重的問題。《詩經(jīng)》是雅文學的源頭,《詩經(jīng)》的“三體三用”在詩學研究領(lǐng)域里經(jīng)常被提及?!叭w”是指“風、雅、頌”,“三用”即“賦、比、興”,是三種表現(xiàn)手法。“賦”是敘述,就是把思想感情及相關(guān)事物講個明白;“比”就是類比、比喻;“興”不太好理解,古老詩學中對它的解釋,仍然視為一種表現(xiàn)手法,實際上有些淺近和偏頗。
這三大創(chuàng)作手法,尤其是鮮活靈動的“興”,被“手法”這頂大帽子死死地扣住了。什么是“興”,用朱熹的話說就是“興者,先言他物而引起所詠之詞也”。比如我們要說這個瓷杯,卻先說一旁的紙盒。言說的主體是杯子,可是從不太相關(guān)的物件開始說起,這就是“興”。比如《周南·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鳴叫的水鳥與君子淑女之間似乎并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還有像《孔雀東南飛》的起首兩句:“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币才c下面的故事內(nèi)容沒有什么內(nèi)在的邏輯關(guān)系。詩人無論是愉快、興奮還是哀怨、憤怒,都是從一個漠不關(guān)心、距離敘述主體或?qū)ο蠛苓h的地方開始,這種距離感就是“興”。
如果說“興”是一種寫作手法,為什么詩歌、散文、小說等體裁發(fā)展到今天,只有“賦”和“比”依然被廣泛運用?我們的小說、散文、詩歌離開了“賦”和“比”簡直寸步難行,到處都是敘述、鋪排、比喻?!氨取痹诂F(xiàn)代詩歌中更是不可或缺,因為離開了“比喻”,有人就無法寫詩,唯獨“興”在現(xiàn)代寫作中難覓蹤跡。因為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太快,現(xiàn)代人的功利心太強,五分鐘的機會主義都不肯放過,在他們看來那些遙遠的事情和思緒,簡直是浪費時間。大家都在做的,就是直奔目的,直取故事、人物、情節(jié)、主題,這時候還要“興”,實屬多此一舉。所以對于功利心特別強的現(xiàn)代寫作,“興”幾乎被廢掉了。
作為一種表現(xiàn)手法被廢掉并不要緊,但作為生命的一個本質(zhì)能力被抽掉,卻是非??膳碌??!芭d”是什么?它是激活生命的一種力量,人的激發(fā)力、感動力、聯(lián)想力、關(guān)照力,其實就是“興”?!翱瓷絼t情滿青山”,看到一座山就覺得整個山都溢滿了情感,被情感籠罩,這就是生命投射萬物的時候,自然產(chǎn)生的一種關(guān)懷力和感動力。生命失去“興”的力量,意味著詩的能力、文學的根本表述力被抽掉了,于是也就更容易被物質(zhì)主義和娛樂主義毀掉。
或許有人認為現(xiàn)代小說與詩歌不同,“興”對小說這種寫作形式的影響不會那么致命。事實上真的如此?“興”太難了,它需要從生命內(nèi)部激活感動、感知和好奇,煥發(fā)出一種生命能量,去投射自然,這個自然與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情感似乎沒有多少關(guān)系,是一個獨立的審美板塊和單元。但這個東西不得了,它會決定作品的成色。即便是一個獨立的單元,還必須毫不突兀,并且要足夠迷人,這在一個平庸的寫作者那里是辦不到的。由于它是生命的本質(zhì)部分,所以當代小說一旦喪失了“興”的能力,沒有“先言他物而引起所詠之事”的本事,整個詩性的核心便要偏移。
現(xiàn)代作者變得漠不關(guān)心,幾十萬字的一部長篇看不到一條河流、一棵樹木,聽不到一聲鳥鳴,為什么?因為人類失去了對于自然界、對于滋生萬物的生命背景的敬畏之情,失去了熱情洋溢的捕捉力、擁抱力和關(guān)切力。“興”在欲望的時代、物質(zhì)的時代、娛樂的時代是一個逐步喪失、漸漸退出的過程。只有在偉大的心靈中,這種能力才是永遠充沛的。“興”之能力的萎縮和喪失,意味著一個時代文學格局的萎縮和渺小。
優(yōu)秀作品都是迷人的,迷人和吸引人是統(tǒng)一的。迷人才會構(gòu)成吸引,才會讓人傾倒,才不會讓人遺忘。作品的人物、故事、生活環(huán)境、細節(jié)描繪,都必須迷人才行。寫一座房子,無論簡陋還是奢華,都讓人產(chǎn)生實勘或入住的沖動和擁有的欲望。寫一位老人,也讓人涌現(xiàn)與之交往的念頭。寫一個壞人,幽默而古怪,從未見過,會讓人產(chǎn)生見識一下的想法。寫愛情,讓人有一種不可遏制的體驗沖動。寫背叛,徹骨的蒼涼感讓人唏噓不已。作品中的自然環(huán)境、建筑、人物關(guān)系、人物個性,這一切都讓讀者恨不能親歷一番。無論是黑暗、陰郁、含蓄,還是光明、美好、快樂,所有的元素到了筆下,都必須引起體驗和觸摸的欲求,既黏眼又迷心,不愿割舍。這是深深的吸引。不讓人討厭,不讓人疏遠,用真實的情感、描述的準確和興味盎然,把讀者黏住,融入其中,化為己有。這是寫作的一個途徑、一個條件。
2018年9月4日于山東文學館
作者:張煒,當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等。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