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菜籽溝筆記

2022-02-11 08:37劉予兒
山花 2022年2期

劉予兒

1、這時

白楊樹干頂?shù)教旖堑目萑~咔嚓咔嚓響著,干瘦干瘦的。在冷風(fēng)中,咬著一種聲調(diào),在房檐和天空之間傳送著,不高不低。從一棵樹到下一棵樹,從一幢院子到另一幢院子,繞過地上的路——路和天空一樣沒用——將村莊的檁子、橫梁、墻壁打透了。一根紉進(jìn)心臟的弦子,還在抖著痛。斗大的月亮在那后面,亮得不像是真的,仿佛隔著海水?;蝸砘稳?。

2、夜色變大了

夜色中,那些在白日里顯得偉岸的事物,全都變得不起眼了。博格達(dá)峰也顯得如一頂舊僧帽。夜晚原來比白晝要大。白天是一件緊窄的襖,裹挾了太多的人和事物??词裁炊即?,都了不得。而黑夜是縮形衣,因?yàn)槟:怂惺挛锏倪吔?,所以什么都顯得小了,什么都不要緊了。

荒原就是一塊冰涼的烙鐵,勞作暫時離開了那里。連土里的小蟲子和一切微小的生物都要睡著了。山也變得小了,變成了枕邊的桌幾。村莊也變小了,變得脆弱和神秘,仿佛一個含糊的夢。夢里,含著嬰兒噙著母親乳頭的囈語。村子里每一聲的響動,都如洪濤巨浪,要把村莊掀翻了。夜再犁一遍。把那些枯枝敗葉犁去,把那些陳年往事也秣進(jìn)同一片土中,為死亡騰開道路,為又一次新生騰開道路。

3、松枝被松鴉叫斷了

那天,我聽到松鴉一只只飛過,急叫著,在太陽光下。樟子松的松枝上落滿了前夜下的雪。松鴉從遠(yuǎn)處的山林中飛來,飛得很低,叫得也很低。其中一只掠著松枝飛過,咔嚓一聲,最上頭的一只松枝斜斜地折斷了。于是,它無辜地飛走了。我知道,松樹的枝條不是被雪壓斷的,而是被松鴉叫斷的,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叫聲壓彎下來,最后一只松鴉的叫聲終于像一棵稻草,把她壓斷了。我保留著這個秘密。干凈的雪閃著銀光,還在倒下的松枝上頭。

4、住在村口的第一戶人家

我一直都想走到溝口,溝口的梁上坡下,散散地住著一兩戶人家。他們是進(jìn)入菜籽溝村的首戶。溝口的路朝北面敞開,從那里可以到達(dá)鄉(xiāng)里、鎮(zhèn)里、縣里和大都市里。我們每次進(jìn)村,都要經(jīng)過那幾戶不知姓名的人家。春天,那片原野最早被春風(fēng)吹遍,秋天那里的麥子最先被割倒,露出被太陽曬黃的土崖。但我從沒有走到那里,走到無名的第一戶人家的院落前,問問他們的收成和境況。有幾次,我搭毛驢車、皮卡車,甚至走到了只剩一截路的地方,但終究沒有到達(dá)。夏天,許多游客涌進(jìn)溝里,大巴車小汽車一直通到溝溝岔岔的最深處,通到天山松林連片的地方,把住在最后面人家的雞羊買走。但沒有一個人停在村口,沒有一個人走近那無名的第一戶人家。世上最短的路往往是最長的,可能你一生也走不到。有時,我去村里別的人家,會朝那個方向望一眼,白天,車聲和來往的人馬聲,像塵土一樣落在他們的房墻和院子里。夜里,沉重的黑從那里淌進(jìn)村莊的夢中。在那溝口上,有著最荒涼的歲月。

5、落在雪之外的聲音

每當(dāng)又落一場雪,看院子的老爺子就會哎上一聲,然后拿起推雪掃雪的工具,走到院子里,先把通向大門場院里的雪掃干凈,再把一條條走向各個房間的路清掃出來。

山前的雪其實(shí)是不冷的,尤其是出太陽的時候。山上泛著藍(lán)紫色的瓷光,近處沙雪的每一??p隙里都閃著太陽的夢,偷懶的人就打著呵欠,走到銀閃閃的雪里去。

一場雪就改變了世界。道路被雪一截截地吞進(jìn)去,路上的蹤跡也被一截截吞沒了,雪輕而易舉就抹去了歷史。

那些埋在雪中的記憶卻更加靜穆了。它等著各個人去認(rèn)領(lǐng)。

世界被雪反芻,又重新吐出來。但一些聲音卻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了雪之外。掃雪的聲音響起在房門外,總是不知道昨夜又落了一場雪。雪是在夢里落下來的。沒有聲音,卻漫山遍野。于是早晨,在山里落雪的時候,早飯前,或者早飯后,我們也陸續(xù)加入到掃雪的聲音中去。這是從孩子起就有的聲音記憶,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可是,那天早晨,從各個小徑上響起的掃雪聲,突然就停止了。雪鏟推雪的聲音,和鐵锨鏟雪的聲音,甚至夾雜著的短促的剁冰聲都消失了,溜走了,仿佛被突然打斷,退回到各個房門后面。退回到紙一樣的天空后面。老爺子通常在掃過一會兒雪后,就會將皮襖解開,披在肩膀上。陽光開始在房頂和樹梢上一閃一閃,像一只松鼠般跳躍著,直到落在臺階的低處。陰影的額頭徘徊在那里。于是,他索性脫去了皮襖,搭在樹杈或臺階上,摸出一只煙來,口鼻中呵著熱氣,活動一下酸痛的膀子。掃這么大的院子,實(shí)在有些難為這把年歲,該歇一歇了。

掃雪聲的停止,好像在提醒什么。我聽到,世界又懸在雪中不動了,但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被完全包裹的世界了。院子里的黑狗有點(diǎn)慌亂地吠了一兩聲,雪統(tǒng)一了形象,而聲音破壞了形象。擰開水管子時嘩嘩的水聲,是來自界線以外的聲音。半夜暖氣管中喧響著的熱水循環(huán)的聲音,總讓我覺得特別安心。尤其那時心中有所思念。而內(nèi)心的聲音只有這樣的大雪才能聽清。

靈魂的聲音是否也被一場雪埋沒了,落在別處?在掃雪聲中斷后,我坐在屋里,伸長耳朵,聽著落在大雪之外的聲音,一粒一粒從干凈的天空中落回來。

雪讓我們外部的聲音停止了侵略。

我蹚過雪地,走過雪中的小徑。像住在寂寞地方的牧人拍打氈子那樣,把棉衣脫下在雪地上捶打著。我不希望這個世界那么快被重新吐出來。雪野現(xiàn)在是一面空鏡子,張開的狗嘴映在上面,一兩株枯草的倒影,和我孤獨(dú)的長長的影子,都映在上面。原來是旱田的山陵上,白皚皚的,一棵榆樹下面擁著吞吃殘葉的一群羊的影子,雪沒有辦法將它們也反芻進(jìn)去。那只老羊望幾眼人,繼續(xù)咀嚼著。而羊群中新生的小羊,則久久地望著我,好像我是另一場陌生的雪。

6、狗叫

狗整夜沖著東面的山坡叫,尤其是那條大黑狗月亮,從天黑叫到天亮。不知那山坡下的黑路上有什么。它們扯著狗嘴,一聲短叫,一聲長叫,把夜晚這件長袍子,咬叫出一個一個破洞。四處漏風(fēng)。這樣密密的夜,于是有了一個或深或淺的窟窿,通向海底和天空深處,讓村莊變成一座孤島。人和人的睡夢也是一座孤島,被狗叫托浮起來,被宇宙中的那只造物的眼幽幽地看見。

離渠邊商店不遠(yuǎn)處,一只村里的狗,被主人高高地拴在山梁上,不能與別的狗打交道,也不能隨便離開院子,到村里找野食吃。這是一只喪失了自由的狗。每次我?guī)е鴷旱墓窂哪抢锝?jīng)過,這只正邁向老年的狗,就張大狗嘴,沖人吠叫著。叫聲像劈開的干柴,短粗燥烈。叫一聲,再沖著一棵大榆樹上的天空吠叫幾聲,那一塊天已經(jīng)被它叫得凹了下去,像個積水的水塘。

歲月熬盡了它的生氣,它的自由就是這殘毒的吠叫聲,只有天空全部吸了進(jìn)去。那位置就是它的記憶。

7、耐住冷

另一些人走了,他們橫七豎八地坐上車,像一棵棵朽掉的老木頭,身體里發(fā)出空空的指令。我吃驚的看到人們有時對自己毫無憐惜之情,殘忍首先是對待自己的。

也許,我的一部分也已經(jīng)空了,但我不知道是為愛情還是親情變空的。我空掉的地方,流出血,而不是眼淚。

冬至就要來了,太陽也蒙上了一層薄霜,陽光扯出一段暗影,接續(xù)不上了。接下來,要將一層層添上的霜雪再一件件的消磨掉。銀色的村路越發(fā)挺硬,像一只沒有射出的箭,停在半空中。在地底下,我知道有種東西已經(jīng)接近深處了。沙棗樹和榆樹的殘枝枯葉還如前日一樣一動不動。

走路的人手里拿著兩只光凈粉嫩的肉鴿子。黃狗太陽和瘦狗星星一路狂追過去,黑狗月亮先是蹲在書院門口,如一尊黑塔,沖著那人狂吠示威。太陽觀察著月亮的舉動,隨時緊隨其后。那人被叫得不耐煩,蹲腰拾起一塊雪圪垯,朝月亮扔去,月亮狗臉不變色,一錯狗腰,就追咬上去。肉鴿子在路上滑出去好遠(yuǎn),最后粘成了冰疙瘩。狗們悻悻地含著凍硬的狗叫聲,回到院子里。這會兒,連石頭都凍白了。但我知道,村里那條凍結(jié)的河流,在地心處,在那仿佛空掉的地方,仍然更加緩慢也更加有力地流動著。

要耐住這冷啊,那個對我微笑的人說。就在這山中等待著春天。

8、樹梢之上

昨日窗外那高過屋頂?shù)乃蓸洌瑓R聚松枝的梢頭竟然看上去仿佛夏日成熟時,垂下的未褪盡綠色的麥穗。難道兩者真有什么規(guī)律在隱秘處交集?它們的距離是永遠(yuǎn)可以望見彼此,卻永遠(yuǎn)不會根脈相交。但天空是以多遠(yuǎn)的距離來分隔的呢?大地又是以多深的尺度來確定死生的呢?

也許真相早已枯死。永遠(yuǎn)默默無聞也許是明智的。

更遠(yuǎn)處,那蕭條的白楊樹枝直插向凍土一樣的天空,青筋棘然。越過山梁,一排柳樹在雪野中,悄悄吟唱,攏起淡如眼眸的霧靄。在這寂靜無人的雪野中,樹木的線條是一種燃燒的韻律,在向自身的枯槁中,重新聚齊一次生的力量。這絕不相同的韻律,或簡到如白楊落盡金色樹葉的枝條一般,或繁如松樹那萬千松針的滔滔凝流。但都是,這空曠雪野中的宇宙島嶼的低吟,聳立。那梢頭渡過飛鳥,也渡過星光。一個不被知曉的神秘的所在。在這樣的時刻,樹木的線條是詩歌,是音樂。深深望向它們的眼睛可以看到那上面的神跡。

樹木是荒野上秘密的守望者,看守著人類的冬天。寒冷的冬季更易走失。

樹與樹,在星球各處,在世界的大陸和海岸旁,在一座荒僻小村莊安然的年月里,在一戶不知名人家的院角處,收攏那綠色的篝火。記錄下人類昏昏欲睡的脆弱時光。春天,第一縷綠色總給人帶來無限的欣喜。萬物在同一種欣喜中醒來。夏日,人們贊賞那茂盛的激情汩汩流動,猶如人生的青壯年。秋季,人們收集落葉,把凋零的傷感供放在那下一瞬的永恒之祭臺上。初冬,那被一場雪壓斷的殘枝斷木,被收集起來,提供漫長冬季里多少屋宇,多少市鎮(zhèn)得以運(yùn)轉(zhuǎn)的能量。長久的愛情和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乃至平凡生命的誕生,都需要這四季的能量。

夜晚,暖氣管中流動的熱水是被熊熊的爐火送來的。它越過了我住處的三排房子,一道溝渠,一片菜園,一座山丘,越過了那上面藍(lán)如重墨的夜空。越過了守夜人沉重的睡夢。整夜喧響著。我卻覺得一種深深播下的沉靜就在那里。

靜聽這美妙的音樂,好像又聽到了樹梢上面那神秘的低語。

9、一只鳥眼

山中的候鳥四月間陸續(xù)從南方飛回。這山中常見的有布谷、烏鶇、松鴉、斑鳩、喜鵲,也有貓頭鷹,整晚睜著眼不睡。它們是嚴(yán)重的失眠癥患者,但極少有人能在夜里見到。

山隘是這些鳥兒的秘密通道。(曾有許多捕鳥的方法留在山中居民的記憶中。當(dāng)事情過去時,人們發(fā)現(xiàn)把一只捕鳥的短箭或者生銹籠子留在了自己的腦子里,再也無法剔除了。人們總是敗于當(dāng)時他們所獲得的事情上。)

燕子這會兒就要飛過天山了吧,在云里走很長很長的路,好在春天里,空氣已經(jīng)變得輕軟,春風(fēng)里雖有一層水涼,但陽光在前頭引著,如一句鑲金子的話。

鳥兒們的視野比人高。它們可以從翅膀下面看人,看大地上的事物,看一個個冒綠煙的小村子,一會兒歪扭,一會兒端莊。這變化的形,每刻都有。人有誰能看見呢?他們把什么都看得跟鳥眼一樣小。不像泥土里的小蟲子把什么都看得無比巨大。一片落葉就如準(zhǔn)噶爾古海一樣落盡黑夜,一顆漿果就像大頂山那樣遮住半個白天。人在中間,既看不清天上的事,也看不清地上的事。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只鳥兒眼,和一只小蟲的眼。有時在土里,有時在天上,看看人間。

10、山的趣味

山本身是無趣味的背景。山的趣味,全在它的脊骨,它的皺褶,它的瘦。間有云棲、草動,偶爾一只看不清顏色的鳥飛過,風(fēng)也是恍惚的,輕而恍惚。忽起一陣撲棱棱凌厲的聲響也好。冬天深色的鳥兒飛過雪山最好看,夏天的山是白色和麗色的鳥兒最牽人眼光。這些都顯出它的線條。所謂青山磊磊,山的動態(tài)全在他物。

木壘這一帶的山,樹多水多,運(yùn)動的活物多,生趣盎然之處就多。一座無棱角或者光禿禿的山,實(shí)在乏味。有觀察仔細(xì)的人說,住在什么樣的山中,就有什么樣的相貌,很大程度上,這是對的。北部的山和南部的山,物產(chǎn)氣候都有不同,在那里生活的人性情也有區(qū)別。

11、云雀最后的叫

秋天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路過平凹的院子,一只云雀死在廊下。它的最后一聲叫,經(jīng)過一朵云,經(jīng)過空結(jié)果子的果樹,經(jīng)過長高的荒草,卻沒有人聽見。

再路過這荒院子時,已是冬天了。四處皆白,更映出它的空。只有塌了的窖,逐漸縮小成一個黑洞似的嘴,土?xí)枷氯サ牡胤綋?,長。窖沿的荒草倒垂下去,如絲絲瀑掛,白蒿子也倒了根,朝下長,朝空虛處長。別的草都朝天上長。周邊的苔草已經(jīng)涌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綠色,深淵之綠更如春的召喚。

晚上,在很亮的星星下面散步,夜色使山后的石板小徑變成一條被海水吞沒的魚的骨骼。大白貓?jiān)诤诎抵卸追诠麍@籬笆的界垣上,縮成一團(tuán),連開了閃光的手機(jī)都找不出它的一絲影子。貓們靜悄悄地一聲不出。而黃狗星星在小徑上飛快地奔竄,玩著沖撞夜色的游戲。白天它是孤單的,只有夜晚使它快樂。此時,山頂上的星星十分醒目。

想起那只云雀,每個人都會這樣孤單地離去吧。停在嘴邊的最后一句話,再沒有耳朵聽見。

12、劉爺爺

吃飯時,101歲的劉爺爺,穿著大紅的元寶褂子坐在他常坐的位置:面向窗口的一把帶墊子的靠背椅上。那是家里的上座。他慢慢地喝著米粥,我們間或說著幾句話,也沒有聽到他發(fā)出的聲音。老爺爺面前是一小碟他喜歡吃的帶魚,另有一小碗鹵雞肉。去夏晾干的野菜包成的丸子大的包子,盛在盤子里。劉爺爺揀起一塊帶魚,細(xì)細(xì)地咬下邊上的肉,一旁的孫女說:爺爺小心刺。老爺爺不抬眼睛,兩邊的耳朵也像元寶山。我還沒有喝完一碗粥,爺爺面前的小瓷碟里,已剩下一架干干凈凈的魚骨。我慚愧,吃魚都沒有老爺爺吃得那樣干凈。爺爺手里始終捏一面紙巾,飯吃過,碗邊桌上連一粒飯?jiān)右膊灰?。問到少年時與大小姐的情事,有失分寸的話一句也不說。旁邊耳背的七十來歲的兒子大聲提醒:是瓜子臉,烏油油的大辮子哦。老爺爺只是瞇瞇地笑,一邊搖著頭,仿佛頑皮的少年。

老爺爺一輩子清淡自律,豁達(dá)待人。如是干凈到老。

我趴在他耳邊問他那些往事,老爺爺總是半閉著眼,但那些名字,被極輕極珍重地說出,……那個人,就像是活了。那些一樁樁的往事,循著他的嗓子在摸索回去。那里,有舊宅子,有一匹老騾子,有七月的冰達(dá)坂,有沉重麥穗上彎下去的田野。動蕩,隱去又浮現(xiàn)。每個聲音都嗡嗡響在空氣里,從從前的日子中來。我說我要回去了,老爺爺才正式地看了我一眼。是啊,對眼前真切的現(xiàn)實(shí),他已經(jīng)有了障眼法。像撇去熱湯上的沫子,真滋味要慢慢兒地品。那一雙老眼,一點(diǎn)也不渾濁,只是仿佛起霧的湖水。我分明感到,老爺爺在隔著一百年的時光看著我。

13、樹根

那塊樹根不知在那里躺了多久。它就像一縷白煙。

在這片河床的灘涂上,是平躺著的大塊的白天和夜晚。空氣里沒有沖撞聲。溪流散布的淙淙聲在深水區(qū)的不遠(yuǎn)處——再往下就到水庫了。它們在夜晚明亮如星,幾乎能照出一切幽暗之物。沙渚上長著高低幾棵白楊樹,細(xì)長如蔥金色的音符。被風(fēng)一吹,恍如飄散。密布的蘆葦使得空氣發(fā)癢。雖然這里離河岸不遠(yuǎn),但因?yàn)殡[蔽在山道之后,而不易為人發(fā)覺。

他開著車沖下去,碾過卵石,車輪使激流飛濺,又扭身從淺水處鉆出來,像一條笨拙的紅魚。 這里離平山的村莊和隆起的山野還有二十公里吧,周遭只有一幢房子在我們視線的盡頭。

那時,我的白麒麟就靜臥在時光里。不跑也不動。我看出,它是一千條河流變的。

14、鳥叫

早晨,總是被這只大鳥叫醒。它在樹深處彈一只孤單的琴弦。一聲一聲,每一聲都好像弦子就要繃斷了。還有一種唱四聲的鳥兒,飛起來扇形的尾巴劃出一道白色的弧線。其它的小鳥叫聲都很碎,話趕話,好像破裂的湖面。鳥叫是鳥的魂。它們用聲音來隱藏自己。昨晚,我知道門外西邊的那棵老榆樹,根又朝左伸展了半米,它一直在往山心處夠。不在乎樹叉能不能伸到山頂。

15、鳥鳴離我遠(yuǎn)了一些

今早,沒有鳥叫。下了一夜的雨,鳥飛到更深的林子里去了。只有院子里的雞有一聲沒一聲地喚著土里的蟲。才誕生的光從門額外透進(jìn)來,新鮮得不認(rèn)識自己??湛盏刈粫?,不用沉思。

我只不過發(fā)了一小會兒呆,也可能被別的事物轉(zhuǎn)移了目光,我不知道人走神時,魂魄由誰守護(hù)。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黑洞,只是想讓光進(jìn)來。

就在那時,我耳朵里才聽到的鳥鳴聲,像樹枝一樣折斷了。它在湖中滑動水波。院子里人的喊叫聲,對面山坡上機(jī)器開動的聲音,或者一只獵犬正向我奔跑過來的動靜,打斷了那聲鳥鳴。

16、進(jìn)入秋天

午后走入林中,在陽坡上停留,發(fā)現(xiàn)萬物都在為進(jìn)入秋天做著準(zhǔn)備。草甸旬旬一夏,倒伏在山中,細(xì)雨唰唰灑落上面,油脂樣的光亮漸漸離開表面,承受著涼風(fēng)的摩娑??萆螄L不是一種美。離開大道,在小路上停留。靠山的樹木更深地抓緊山體,一口氣深深吸進(jìn)樹根,緊束身體,然后恣肆如夜晚的波浪,將死亡仔細(xì)納在那肅穆的顏色中,等待著一次新綠。

灰羽的大鳥滑翔著飛過田野,再高一點(diǎn)越過樹梢,最后落在農(nóng)人舊院落的山墻上。聽聽電線里的音波,捎兩句閑話給云下的那一截天空。

蟲子都睡著了,在深黑的土壤里,做一個美夢。不在花朵上叫暑。驢站在墻根,把草坡上高亢的鳴叫往回收一些,早早落些霜,經(jīng)霜的驢叫會更洪亮。萬物都在收斂自己。我和萬物一起進(jìn)入秋天,這樣的時候,忍不住會流下淚來。我的鄰人說要做一架木輪車,專拉麥草、豆草。秋天,只剩下空空的麥稈戳向天空。秋天要騰空一些東西,做一個更長的夢。

17、種風(fēng)景的人

種出風(fēng)景的人無暇欣賞風(fēng)景。他們看著攝影家用鏡頭攝走了麥田、油菜田、豌豆田和不相信這樣的美景,真的是經(jīng)他們粗糙的雙手種出的。

他們看畫家待在某處,隨時光流逝,獵取色彩。把自家歪斜的老屋,自己那頭覓在山梁后吃草的任性的小黑驢,畫在畫布上。感覺有什么東西被無端拿走了。

詩人來了,說他們的耕作是天人合一的詠嘆。說麥子是一個個斷章,殘句。音樂家還沒有來,他們會掠走麥田上的風(fēng),奪走麥芒的光。

越來越多的人拐進(jìn)這里,探問消息。田野被撐開了,道路變窄了,收獲變成了與他們無關(guān)的事。只有夜晚,沿黑色麥田行走的夜晚是他們的,收割后刺痛雙眼的麥茬是他們的。他們在大地上劬勞功烈,詩意卻總在別處。他們與牧人和羊群一般,同樣與土地簽訂了契約關(guān)系,但更多時候,只是土地的傭工,而非土地的主人。但大地上的麥香卻永遠(yuǎn)不會中斷。

18、醒來

溝里最常見的便是杏樹、果樹和榆樹了。往山里去,還有皂莢樹、松樹等。三月,海棠果樹已經(jīng)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醒來了,今天下午在林蔭道上散步,它的灰褐色的樹皮已經(jīng)變成了淺琥珀色,在那底下是一層鮮綠色多汁的筋肉,青澀的苦味猶如焦柴,但又有絲絲的甜味在其中游動。它的血是甜的。正被一種緊張的力緊緊抓住。那種力使它依靠足下的土壤向上,向天空的方向伸枝散葉。

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松動,出發(fā)。那么莊嚴(yán)。春天的植物,多是枯瑟中帶甜。也許必須如此,生命的覺醒一定不是甜膩的。像油炸冰激凌。而此時墨綠色的松樹,它那小手般的松枝與含著水分的空氣終日廝磨。那味道是一種中藥的苦,一種盲苦,也是閉了眼睛在夜晚觸摸星子的苦,仿佛走了迢迢的遠(yuǎn)路而來。在庭院里啄食散步的雞們也醒來了,它們伴著人一起來到春天。忍不住在正午鳴叫的雄雞,把楊樹的樹梢叫得更青了。有時,母雞們也用肛門迎接春天,它們的肌肉有節(jié)奏地痙攣著,在羽毛閉合前,感受著溫?zé)岬年柟?。而站在漸漸消融的雪野中,村莊里栓起來的馬則用打噴嚏和放屁,來迎接春天的到來。

19、三月的籬笆

我在籬笆上黑黑地長出一雙眼晴來,我的眼睛里滿是傷痕??墒?,我看得見流云,看得見云上的藍(lán)天,我讓清風(fēng)拂過眼眶,讓夜星亮進(jìn)我的瞳仁里。我快活地大叫,快活地流血,快活地開出木頭花。那些三月的嫩芽遍布我的身體。

我在風(fēng)里一遍遍顫栗,頭頂上獵下一只只過路鳥斗大的影子。我的雙腳不移動,我扎根之處便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我的眼晴已經(jīng)走遍了世上的路,看進(jìn)了最深的大地,天空。

20、變天

前兩日就聽村里人說,今天有雪,所以一場夜雨后,才進(jìn)行了一日的春播不得不停下來。北面村邊的斜坡地和少量的水澆地,經(jīng)過一日暖陽鋪曬,昨天下午,已經(jīng)有人繼續(xù)播種了。紅的綠的拖拉機(jī)、播種機(jī)、大馬力的犁地機(jī)統(tǒng)統(tǒng)開進(jìn)地頭,等待著新的征服。

清晨,天失去了湛藍(lán)的顏色,山也灰黃低暗了許多。草坡上幾株蒿草輕輕擺動,間錯的鳥鳴也在樹林里消失了蹤跡。偶有一兩聲嬌啼,也即刻被忽忽而來的山風(fēng)吹散。溫度一下降到零下二度,天氣預(yù)報說,一場春雪正在路上。在我頭頂?shù)哪骋淮貫踉葡?,在被時間吹至樹根、渠邊、山崖的枯葉下,殘雪復(fù)蘇,冬天在用它舌尖上的溫度翻舊賬。在石板路上匆忙遷徙的小蟲也沒了影子。這在清明前后也是常有的情形,春天哪兒能來得那么容易呢。

我們不得已又穿上了厚衣服。

21、又一場春雨

雨終于落了下來,像是忍久了的眼淚。檐下的雨流成一注,想起“如是我聞,如是我聞,……”之語。打落在玻璃房頂上的雨,一點(diǎn)一滴碎開風(fēng)塵。入污泥而無污。一只大山雀啞啞地叫了一聲,從我面前的一個矮枝上彈跳飛去。它在找一處更佳的遮雨處,在夜晚來臨前。

每一棵松針尖上都挑著閃閃發(fā)亮的露珠,它們是等待發(fā)射的箭,射向時間的深處。那里幽暗無比卻合成一切。

在廚房做飯時,雨越來越密,像是被風(fēng)吹毛了,失去了詞語和記憶。詞語于是落在各處。在籬笆上、在空中、在倒伏之草葉中,成為事物的影子。雨模糊一切影子,一切被喚起的影子都在雨中走動。人的心被雨淋濕,于是沉默著扒拉碗中的飯,沉默地看著窗外,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就聽耳中的聲音。雨,成了天地間最大的聲音。村路上不見一個人,連狗都躲回窩里。

貓窩在窗臺上,貓眼半乜。似睡非睡。主人隨手丟下一塊面片,貓懶懶看一眼,脊骨塌軟著,從窗臺跳下,再不出聲吃下。

一場雨讓一切安靜。我看到白晝撤退,那囚住我們的一些熱鬧撤退,人間的詞語浩浩蕩蕩,向后退去,連影子也沒有留下。

22、落雪

雨漸漸轉(zhuǎn)成雪,就像在人世行走的我變成了另外一個我。棧道在大雪的急促中顯出一種整齊的序列感,如象牙的浮雕一般,輕輕咬合住雪中的山脊。山脈骨肉全無。披著霜花的樹,沒有落上一雙腳印的臺階,彈丸一樣的鳥和縮著肩膀行走的人,都成了這白茫茫世界的骨肉。

23、夢中山頂

一天有多少時候,我會抬頭看看村子南面的雪山?它永遠(yuǎn)對我保持著距離,我好像只在夢中坐于它真實(shí)的山頂。

我想去看看比旱田飛得更遠(yuǎn)的山林中的鳥,那些唱四聲和唱兩聲的鳥,或者只是啊的一聲拖著長長的尾音,花紋水波樣的,消失在林子墨綠色的高處。我向附近的人打聽一個小村莊,但人們說去那里的路不好走。在冬天時,雪封藏了它。我經(jīng)過去往它深處的一條路,但只是在路口徘徊了一會兒。

我走過那些山間的麥田,麥田像海一樣淹沒了我。沒有人知道第一座旱田自哪里生長,最后一座又在哪里。它是農(nóng)人長滿老繭的手種出的,就算是長在前山稍低的慢坡丘陵上,已經(jīng)是奇觀了。

我還想去看看騎馬的牧人,他們住在山的更深處,在高地草原、河谷和松嶺中。它的松林,雖然峻拔的云松和紅松林,在天山這神祇山脈的別處也生長著,它們高過了巨人的脖頸,終年投下一片密稠的蒼翠色,像不動的河流那樣,將山峰的一面隱藏起來。有一位因邊塞詩著名的詩人,以他初來乍到的眼光,竟將這里視為“深山窮谷”,卻又嘆息陽關(guān)道路漫長,不能將那會使牡丹、芙蓉遜色的花朵帶回繁華鬧市中去。真是惹人討厭。

24、漿果似的村莊

田園的運(yùn)化正分根撥葉,不斷灌入到一顆顆漿果之中,形成內(nèi)在的小小的風(fēng)暴。

經(jīng)過一座長滿果園的村莊,整個村子如同一座孕育多年的漿果之核。作物不知是否年年翻培新土。這里的土也許早就被種熟了。變成了另一種土。杏樹果樹榆樹蔭蓋住了屋頂,一戶戶人家嵌進(jìn)暗香冷玉中。夾持其間是不斷的大片的葵花地,迎著梵高向日葵的油彩質(zhì)感。玉米地長得一人多高,白楊樹苗圃在夏天里生著淡淡的煙霧。七月的田野沒有饕餮的哀愁,人和作物都在向前去,是不會彎折的鋒刃。

在如此的盛夏,想到林則徐的悲憤:天山萬笏聳瓊瑤,導(dǎo)我西行伴寂寥。我與靈山相對笑,滿頭晴雪共難消。相視一笑是永恒的哲學(xué)。稼穡成熟,年年如此,它繞過了理想的寂寥。

那個比他來得更早的盛唐詩人駱賓王,想法卻是另一個方向。在一千多年前的某天,他騎馬打天山的腳下經(jīng)過,記下自己的心情:忽上天山路,依然想物華。云是上苑葉,雪是御溝花。他們?yōu)槿肆骱蜕郊归_出兩條道路。而一種更冷靜的審美只屬于自然。

也許,走向人群和走向一座山,是早就注定的事。

25、在它之中潛游

當(dāng)有人平心靜氣地接近一座湖,一塊草地,就知道美是無法窮盡的。窮盡的只是美的感知力而已。同樣,屬于這里的隱秘的歷史永遠(yuǎn)無法被匆忙的旅游揭開謎底。

每年冬天的某個時刻,出現(xiàn)在這里的馬匹知道,做這群山的知音也只需通過一個唯一的隘口。而春天遷移的鳥兒知道從哪里飛臨它的上空,找到渡河的彼岸。它們從不盲目,也不發(fā)出一點(diǎn)多余的聲音。游人從四面八方趕來,把行程壓制成一張薄薄的卡片,將自己裝入風(fēng)景之中,以示來過此地。其實(shí)只有少數(shù)人帶走了和自然有關(guān)的記憶。還有更少的人,在此開啟了黎明。雖然只有一瞬,已足以紀(jì)念。

我不想把那些喧嚷的觀念,帶去一座堅(jiān)固的山中。它一直不停地在圍繞自己的內(nèi)心生長,才能如此堅(jiān)固,它的幽謐處只有牧羊人能看到。也不想計算來回的時間,我只想在它的深水層潛游,就如,停滯在草尖上的風(fēng),那些從水中來到陸上的蜻蜓總是能讓自己停靠在一只最小的花萼上。

26、屏息

這山間有許多溪流,它們匯合成白楊河、蘆花河,碧流河和隱得更深的名字。泉水從這山中流出,流經(jīng)更干旱的地方。我們互相經(jīng)過,我已經(jīng)在它的最深處屏息著了。我愿意像它一樣沉默,而任由魚兒在其中游弋。山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是仁厚的象征。山道就如一條藤,是那種汁液老辣的常青藤。它知道纏住什么不放,它是所有山崖的愛情,可以把人一直帶到懸崖峭壁上去。

27、不知道有多快

不知道有多快,也許時間得往后看,才能看見速度。山中的村莊都在招引旅游了。它們劃出了一個對外的邊界,那些世代生活在這里的行政村,開始有了一個新的黎明。這村子就坐落在山口的兩邊,他們所種的田地,就在那無窮盡的丘陵谷壑之上,就如在顛簸的海洋上一樣。近山且近路,村子是生活在一個中庸的路線上了。所以,對于那個因旅游到來的新的黎明來說,他們最有發(fā)言權(quán)。

28、小徑

我正經(jīng)過這村子原本幽謐的小徑。現(xiàn)在它拓寬為一條載著游人不斷到來的公路了。原來,只有牧人的馬和農(nóng)人的驢車行走在這里,現(xiàn)在,外面世界的犁已經(jīng)開始翻種這村莊了。

幾條田野小徑,也是地鼠和甲蟲共行的路,通往屋后連片的山田,從遠(yuǎn)處牽起這村子。路只是在它們中耕犁出的田埂。

它自由地蜿蜒到任何一個高坡和溝谷中,將這山野隨意分開。而簪笏的群山是鄉(xiāng)村最穩(wěn)妥的籬笆,仿佛水墨底子的屏障。它深處點(diǎn)綴著幾座院落,在那山丘隆起的高處,雪野的晶瑩盛放的地方,也有屋院坐落著,如舉起的燈盞一樣。

可以看見那幽閉的窗戶和低矮的屋頂。這一帶的山,如淡藍(lán)色的涌起的湖泊,煙嵐使它們還在夢中一般。

29、夢見菜籽溝

醒來就記住了那個夢。

走著走著,出來幾個怪漢子,臉上坑坑洼洼貼著膠條。我不敢出聲,只牢牢記得鎮(zhèn)街上飯館女老板說的話,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莫走偏,就能到月亮地,水磨溝?左右不出這片地方。

我跟著那伙人往前走,好像知道他們也去那里??墒遣灰粫?,這些人就閃進(jìn)一條泥巷里,不見了。我踩著雪,拼命沿著最后一點(diǎn)模糊的影子,往前跑。兩邊的墻都立起來,天是一塊瓦泥凍在上面。終于跑出去,前面卻是一片矮屋子。門都緊閉著。東一撇西一撇,草都長硬了。我只好往前走。不知道有沒有偏了方向,心里著急。山眼見要黑,菜籽溝仍然在無邊的荒野里。

又一次夢到菜籽溝。又至將晚。還是急急地在路上趕。下了鄉(xiāng)里的車,被一大片桃花林遮住。菜籽溝從來沒有桃樹的,可是那深色調(diào)的粉紅不是杏花的粉白,更不是蘋果花的晶瑩清脆的白,分明是深深淺淺的桃紅啊。

我不可能再等一晚,身上又尷尬地沒了錢。于是就想在夜色到來前,回到村子里。依稀看見一個鄰村的大嫂在桃樹林里,便問她,菜籽溝還有多遠(yuǎn)?回答,沒多遠(yuǎn),二十分鐘路吧。心里穩(wěn)了一穩(wěn)神,就拼命跑起來。跑一陣兒,出現(xiàn)了兩條岔路,遠(yuǎn)遠(yuǎn)地見她把手指指向右邊的一條,就消失在桃樹林里。我心里慶幸,沒有走岔路。

在林中小徑連跑帶走,眼見桃花昏暗起來。心里著急,這時,路卻變得更陡了。上了一條坡梁,梁邊上露出一面土院墻。像泡在水里。陡坡上卻站著幾個人,原來是串親戚,現(xiàn)在也要趁晚趕回自己村莊的幾個婆姨。模糊看見一個圓胖身子蹬著土往下走,一個枯瘦的奶奶卻手拄拐杖站在最后。我想看清是不是常打招呼的王家奶奶,卻不是。她就在我的身邊,幾乎是滑下坡去。歲月已經(jīng)啄去了她身上的多余的血肉,卻變得筋骨結(jié)實(shí),甚至重返天真了。

她在夜晚浮出的身架線條,多么像桃樹枝伸出的艷澤而有韌性的線條。它們托住云霧一般的桃花,那里有無數(shù)的道路,無數(shù)的可能。

這夢中的譬喻,是這個夜晚唯一清晰的事物。可是,就在此時,月色已經(jīng)升上來了。

30、替春天飛翔

風(fēng)像吹開湖水,吹開花瓣那樣,輕撫著我的眼瞼和面頰。坐在石板小徑彎向北山坡的一面,順手帶來的蒲團(tuán)放在地上,身后小徑分叉通向柴門。而湖藍(lán)色的木門則掩閉著通往山頂?shù)淖詈笠欢温?。那山頂固守著一種結(jié)束。因而成為原點(diǎn)。

離開時,還在擔(dān)心地想,那蒲團(tuán)會不會爬滿小蟲,那是一種有橘紅和大紅色外殼的小甲蟲,它們正在繁忙地交配,或者被一伙螞蟻家族當(dāng)成新的制高點(diǎn),眺望周圍的動向。它們看不清一百米外的村路,但卻能接收到由風(fēng)傳來的各種訊息,炊煙,動物的足跡和從小四輪上掉落的糞便。

我閉上眼睛,曬著這一日中,這一春中充足的陽光。曬到我的褲管都發(fā)燙了。冬天積攢下的寒氣和濕氣正慢慢溜走。我像草木一般復(fù)蘇。

有別于灰鴿子的一種小鳥,在我面前的榆樹叢中飛起,它撲動翅膀的聲音猶如一發(fā)連射的子彈。但只要它開口鳴叫,便能聽出那聲音的滄桑。一只像流浪歌手般的老嗓子。那棵老榆樹上還落著幾只山雀,也許還有一只烏鶇。它們像樹一樣風(fēng)塵仆仆,卻在塵土間睜著精靈的眼睛,觀察著這凡間。溝里的榆樹要比杏樹、果樹、野薔薇叢慢些返青。它們粗糙的樹皮落上了太多的塵土雨水、小蟲腐朽的窠臼、枯枝和光陰的記憶。這些都深入一棵樹的悲歡,直到無情。

村莊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春播期。東面山坡上傳來播種機(jī)突突突的聲音,一聽就是上足了機(jī)油。山田已經(jīng)耙過了,這些上個世紀(jì)就開進(jìn)村莊的機(jī)械,用它們的輪帶牢牢地抓住大地,一遍遍從土地上碾壓而過。機(jī)械的重量全在底部,頭顱卻空虛著,那里不需要思考。只要上足機(jī)油,開動馬達(dá)就好。因而,它們才能像極少休息的獸類那樣,緊緊地咬住土地,完成犁地、播種、收割、粉碎等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人們實(shí)在沒有精力再去用溫度和耐心的手,去照料一塊土地了。他們對土地最大的回饋便是養(yǎng)育后代,將尸骨埋進(jìn)這里。

人們向土地索取,土地也消耗著他們。蝴蝶刮起颶風(fēng),從我的鼻尖上逃脫。那是一只黃黑花紋的鐵斑蝴蝶。從去年秋天開始,山崖兩邊的草就向地下長,枯萎的根部一點(diǎn)一點(diǎn)縮回大地和荒野中。曾經(jīng)開得茂盛的鼠尾草、野菊花、勿忘我和馬刺蓋,全都向大地深處回縮,露在外面的枯枝敗葉,如霜凝立,好像失語一般。直到它們回返得足夠遠(yuǎn),在幽暗處,獲得來年的能量。

我看見的一枝黃蒿子,先是經(jīng)過羊群的氣息,才面向天空。它們?nèi)荚谔娲禾祜w翔。

林州市| 邢台县| 巴彦淖尔市| 田阳县| 庐江县| 和林格尔县| 长宁区| 河西区| 桐柏县| 刚察县| 当阳市| 曲沃县| 武宣县| 星座| 舒城县| 南阳市| 余庆县| 时尚| 左云县| 罗源县| 大安市| 房山区| 禄丰县| 封丘县| 灌南县| 扶风县| 信丰县| 苏尼特左旗| 广宗县| 临清市| 五峰| 信宜市| 太和县| 茂名市| 东丽区| 渑池县| 巴青县| 玛纳斯县| 南投县| 通州区| 鹿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