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
旱船
Ⅰ
看,這艘船,比
畫卷中的船多一個實體,
它一動不動地被時光
那條最長的河路過,
石砌的船身在水底生根,
并沒有哪支槳能將它劃動。
它是半島筑巢在自己的倒影里,
多少倦航的心就此靠岸,
卸除了全部里程——
水的屏幕播放著云彩,而云
也會變成雨絲,一再地確認回歸——
看,波動的水心,每個漣漪都是錨。
船舷就是比例尺,它的弧形里
含有一個極點,孤零零地,
橫亙在所有地圖化為霧氣之后;
你撫摸它的手,立刻
充滿深秋或晚年的滋味。
藤蔓攀爬上來了,還有青苔
那種無聲的雄辯,全都是
教誨我們放棄的大師——
蓮葉,波光,鯉魚……
當落日沉到圍墻之下,
樹影里就開始浮現(xiàn)一座家園,
一種被懷念補充得完美的生活。
岸邊的檐瓦上,沒有一次
稍縱即逝的翱翔不曾被守望,
淅瀝瀝的名匯成姓,
路,被游廊折成了徘徊,
這夢境還不算幽邃,再借一步
才到了四季,在屏風上備選,
燈芯渙散瞳孔,遠古來繞梁。
入夜,遠山睡成了這艘船的余脈。
啼哭的小嘴,被塞進
乳房能迅速窒息它的距離。
唯有夢游者踩中了月光
那只碎在甲板的酒杯,看見
一潭密封的妊娠紋
令倒影驚恐地攀爬船舷。
Ⅱ
當閃電攜帶上一秒的峽谷
照亮假山,驟起的風
吹得樹冠成帆,浮力
來自天空對一口井的掩埋,
來自血液里的冰川忽然溶解;
看,圍墻是決開的第一道堤岸,
你又有了遠行的航線——
松林里隱聞的濤聲
已淪為年輪內(nèi)部的推磨者,
你將在轉(zhuǎn)過岬角后
重新撞見它們的臉。
必須信任甲板的仿生學,
再沒有地面供膝蓋彎落,
祖先的羅盤失效了,
你不得不從頭經(jīng)歷一次進化;
看,那些提前出發(fā)了幾個世紀的船,
還在不遠處爬行著,脊柱
匍伏在浪峰,艙壁題滿撓痕。
信風也會寄回來一些浮木,
桅桿,尸骸。海是最冷酷的語種,
它的詞典里沒有墓穴,呼喊中
沒有一個彩虹膚色的種族,
等待你的黃——島,群島,漸近的
大陸,都來自一座塔崩塌后的
碎片,唯有潮汐無休止地接收天空,
它那間諜的滾軸,瞬間
又銷毀了破譯的內(nèi)容。
當夜奔的枝葉漸止,
籠中的鸚鵡開始了啁啾,
當水全然愈合了新傷
而我們?nèi)栽谂摰淄絼诘卮蜣D(zhuǎn)——
所有里程的背后都有一根無形的纖繩,
夢到來,又離開,枕上留下凹痕,
它才是世間唯一的旅客。此刻,
再沒有比柳樹更憂傷的裁縫,
在大廈猶自上升的絕壁間,
它的青絲無力將風景縫合在原處。
看,船就蹲伏在這里,
如此乖謬的造物,殘存的象形文字,
正適合做我們的紀念碑。
故事的邊緣
禿鷲盤旋在故事的邊緣,
它看見了結(jié)尾,卻不急于降落,
它在等,等正在生成的遺產(chǎn):
血已流盡的傷口,沒有墓的尸體。
但這遺產(chǎn)未必屬于它,還有
很多繼承者也在兇猛地等。
它銳利的目光向來淡漠于
死亡之前的情節(jié),鎖定
已倒下的目標,被拖拽的軌跡,
而隨著大群鬣狗的到來,
還有一場對峙,一次瓜分。
然后,才該是它降落的時辰。
腐肉需要被剔盡,連同
腔腸、血絲、骨髓,全都是
情感的病毒,瘟疫的前奏;
而骨架幾乎是穩(wěn)定的、抽象的,
像一架移出了城堡的管風琴,
不再陪伴生的恐懼。
拖垂著降落傘清理地面,
或者劈開了氣流再返高空——
禿鷲既定的角色遠非
你透視整條生物鏈的終點,
它淡漠,它的每一次升降里
從沒有自畫像的沖動。
但它會惶惑于世上的某些地區(qū),
人們有那種喂養(yǎng)的熱情:
背來親人的尸體置于巖頂,
割成便于吞咽的一塊一塊,
攪拌在酥油里,唱誦里……
那是另一個故事,借它的翅膀一用?
靠近飛機場的房子
Ⅰ
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航班
從這里經(jīng)過,飛機越過樓頂后
驀然擴大與地面之間的銳角,
投影像越獄犯扔落的鎬。
每天,當早班車帶走人流,
這里就是一張折痕未消的圖紙:
從前的鹽堿地薄涂綠彩,
移來的樹像大頭針釘住邊沿。
漫長的白晝重現(xiàn)某些蠻荒:
幾只鳥啄食著斑馬線,
一只遷徙中掉隊的蛤蟆
像地質(zhì)學家,在廣告牌下
探詢泥土活躍的共振,
而在飛機轟鳴的間隙里,
你能聽見一盆污水沿下水道
接連穿過好幾條街。
天空,天空從來不透明,
它讓你想起逆光中舉起的
信封,和老城區(qū)里
那座布滿劃痕的溜冰場。
傍晚,老人推著嬰兒車,
他們在散步時看見的風景
是鐵絲網(wǎng)那邊的停機坪,
和控制塔頂玻璃的陣陣反光。
Ⅱ
入夜你回來,鉚釘
蹦跶在地板上,廚房的
水龍頭像滲滴出一灘黃色泥漿。
一幅抽象的裝飾畫
在墻上旋轉(zhuǎn)了九十度,
依然成立?;ㄅ柚?/p>
月季已枯死而野草瘋長。
你關上窗也拉上了簾子,
飛機轟鳴著,舒伯特的
小夜曲像斷成八截的蜈蚣,
在音箱里頑強地扭擺。
你是一座孤島,已經(jīng)
習慣了和震源相處。
你戴上耳塞入睡,想象吊筐
正將自己放進幾千米深的礦井——
你必須信任鋼筋混凝土框架,
它無根,但堅硬。優(yōu)點:
你沉降時不必擔心叫聲,
它和詛咒、哭泣、抗議一樣無人聽見。
煤層中有成簇的火苗
溫暖地搖曳,但是,該如何呼吸?
床單上那一圈人形的汗?jié)n,
是你用身體寫下的SOS。
星期天早晨
Ⅰ
動蕩的中年終于迫降在
一個空鏡頭里,如果
還有什么要追攝,這就是
第一步——在倦于漂泊
和倦于歸來之間,他歸來了,
但有種種焦距等待被調(diào)試。
對街的墻面已舊得像
童年時照相館里的布景,
他曾經(jīng)無法在鏡頭的射程內(nèi)
制造一個微笑,母親說:
“勇敢些!”他截留了勇敢
——去對付后來的很多事。
愛的恐怖在于它時常會
夸大自我的表演,并且
要按它的方式回收所付出的,
就像眼前的這條街,
以恍然的安寧帶來溫暖,
在俗濫的故事醒自每扇窗之前。
充斥于行李箱的那些謬誤
還來不及整理,他已經(jīng)不安
如粥開始嗅到鍋的焦糊——
烈性子的馬呀,他自語,你
該將那只消防栓在路邊的
投影,想象成后半生的繩欄。
這是一座必須離開過才能
居住的城市,離開過
你就只是部分地再回來,
別處始終還有另外的你,
像難民,乞討一個更好的
世界,像他人,不為你所知。
Ⅱ
晨霧將盡時,城廓
像一個秘密跳著脫衣舞,
屋脊下,除了群鳥的畫外音,
就聽見你自己的血液
以盲人的竹竿叩打太陽穴——
是熟悉的坑洼正在被歷數(shù),
還是地心終將涌出萬斛泉?
是一處先知般的沼澤
睥睨著你的回落,還是
從此可托付的避風港,
將你栽種在岸邊的柳絲
和長成了塔檐的桂樹下?
這城市是一部失傳的名著
誰都可以續(xù)寫,新添的頁碼
仍然是種種懷舊的舞臺——
霉爛的樂譜養(yǎng)活了多少雙演奏的手,
餐桌上重復著幾十年前的笑話,
一只貓的睡眠輾轉(zhuǎn)在圍攏的膝蓋。
這城市曾是所有眼淚的首都,
總想用最厚的城磚把悲劇擋在門外,
直到潮水已倦于拍打它的神經(jīng),
生活中只剩電影院的黑暗,而城里
始終走動著幾個假行僧,忙于
在怨婦們心頭,造一陣空山新雨。
恍然的安寧遠非全世界的屠宰場
清空后的安寧,取景框外的
微笑從未送達,在一場虛構(gòu)的
凱旋里耽誤了一夜,現(xiàn)在,
該回到桌邊奔赴無盡的煙塵,
而居住在一座城市,也是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