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一座樹林
一座樹林熟悉林中每一棵樹。它們
白晝的光,浸漫在黑夜里一聲不吭。
樹林里的枝枝葉葉,沐浴晨光的
舞動,與雨中的顫栗有多少不同?
雨的喧嘩,枝葉喧嘩。當雨的喧嘩
蓋過枝葉喧嘩,所有枝葉都靜止了。
這時候,一聲鳥鳴響起,更多鳥鳴和聲,
眾鳥在掏空整個樹林——每掏一把,
無邊落木蕭蕭下,覆蓋樹下的腳印。
我仔細勘察過那些腳印,年輕的,
中年的,輕快的,沉重的,更多的
屬于孩子和老人,他們進入樹林,
散步、奔跑、看花、遛狗、戀愛、接吻
采集蘑菇和松果,飲下牝鹿的泉水,
有時還抱緊一棵樹,又哭又笑。
早晨走進的那個孩子,用鐵鍬挖樹根,
他每挖一鍬,樹根就向深處延伸一寸,
直到那棵樹高過云層,他沮喪地住了手。
終于走出樹林后,他迎著落日的臉孔,
結(jié)滿密集蛛網(wǎng)。難道真的一日長于百年?
哦,我還沒有寫到依著樹林的那條河,
它在此間反復改道,最后又回來這兒,
如同歷盡滄桑的老人,收攏了脫韁之心,
平靜地接納著落日余暉,光禿樹影。
我在樹林里走失過,河水帶我回家
我在樹林里迷上一只白狐,河水照出
它的原形。許多年前,我和樹林留下
一張合照:多么活力四射的少年!
身后是數(shù)不清的樹,一個陌生闖入者
在眾樹之間隱現(xiàn),恍如我提前到來的晚年。
“我站得那么靜……”
“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
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樣靜?!倍嗌倌?/p>
過去了,我從遠方回來,發(fā)如雪,
不再離去,聽見自己平和的心跳,
倒映在水桶里,沒有激起一絲波浪。
現(xiàn)在,我活成了一棵野樹,生出根須
枝條,大地也褪去了鮮亮顏色,
猶如一幅潦草的黑白木刻畫作
有風吹來,我頭頂?shù)娜~子簌簌飄落,
黑夜如期而至,白晝慢慢收攏
也沒有更多星子點亮夜空,從遙遠
地平線盡頭,群山?jīng)坝?,燃燒的落?/p>
借助一只倦鳥,送來灰燼的冰涼。
沒有一棵樹是丑陋的
它們扎根在那兒,一棵緊挨一棵,
高大的,矮小的,繁茂的,積弱的,
開花的,掛出果實的,茍延殘喘的……
它們待在那兒——如同古老的
不肯搬遷的家族,為見證而活著。
它用裸根抓牢泥土,旁邊的一棵
才從石縫里分娩出新芽。我見過
獨木成林,也有眾樹綿延成廟宇。
一棵樹被閃電劈開,露出死的猙獰
骨頭飛散風中,但根須還沒斬盡
另一棵臨水照影,恍惚窺見了前生
忽然飛起的渡鴉,帶來未卜的兇兆
石頭從峰頂碎落,回歸自然的倫理
沒一棵樹是丑陋的,譬如紅聊、
野棘、駱駝刺、風沙剝光的胡楊
也舒枝展葉,成為蠻荒的風景。
我們不像樹,沒有根須,美與善
隨生長泯滅,靈魂與肉身一起衰老。
在梁鴻濕地
早春的陽光帶著微薄寒涼,
豆梨才露出白牙,
風中俯仰的野蘆葦
灰茫茫一片,仿佛被命運扼緊了脖子。
骨頭的斷折之聲傳來,
如冰茬碎裂,而水邊油菜花金黃。
在細浪的鏡子里,
季節(jié)剛邁開趔趄的腳步。
所以僅有愛還不夠,還要跑起來,
還要一葉障目,無視白云與黃花舉案齊眉。
野曠天低,你說是泥土涵養(yǎng)了水分,
還是相反?我喜歡
這散漫凌亂的早春,從槳聲的裂隙里,
蒲公英和白鷺飛起,
從殘雪下取回羽毛和翔集的鑰匙。
河水如脈絡(luò),遍布大地全身,
要蹀躞流過春天,
才能挽留蜜蜂、蝴蝶、更多的采花盜。
我還有秘密的手藝,
以保持一首詩的完整性與不可模仿。
我知道的,時間不會悵惘失神,
在季節(jié)的輪回里,
泥土夢見火焰和新生的青竹,也把這濕地
帶向江水停歇之處。
《開封志》
在老城下,埋著汴梁
另一個東京也完好如初
街道和房屋,被泥沙淤積了
黑暗中的骨頭不再回到陽光下
它們盤桓的地層,既非地獄
也非天堂,懸在頭頂?shù)狞S河
已近于斷流,淺水穿過呼吸
在我們的腳下,更多的人
身著前朝衣裳,住在不同房子里
我看見一架巨大木梯豎起來
像鋼琴演奏海嘯,死者紛紛醒來
與我們走同一條路卻互不侵擾
還散發(fā)著與我們相同的氣息
仿佛完全得自遺傳——你來看啊
坐在羊湯館里交談的女人或許是
同一個女人(幾乎是一定的)
折疊的三城,像巨大的閣樓
從窗戶里射出生生不息的光
頭頂?shù)男切钦找沤瘛?/p>
己亥春日,晉北街頭遇雨
兩滴雨之間,一瓣杏花
飄落,潮濕的香氣彌散上
單車少女的臉龐——她獨自騎過
街巷時,有喝彩傳來
我因此愛上了她。以及她發(fā)梢的
青灰瓦檐,汪著水的馬路
更多樹枝隱入遠霧,蒼茫的云林寺
與現(xiàn)實僅隔一道殘破土墻
長城下,古道邊,金戈鐵馬
已遠去,唯唇紅齒白的杏花
一遍遍地望向風中走西口的漢子
漫漫沙塵結(jié)成高高土塬,癡情的女子
再也沒等回她的心上人
而雨不停歇,春風里呢喃著
要喚回遍地青草,要去年的杏花
回到枝頭。亂云蜂擁映出她的
心事。這也是我在街頭所見
一群去往春天的孩子,燦爛的容顏上
倏忽閃現(xiàn)一朵朵杏花的幻影。
守口堡,登古長城遠眺
時令已是四月,眼前卻還是
一片苦寒景象,綿延的赭黃
是丘壑,亦是大野。剝蝕的垛口
已消失了初形,散布在腳下的
只余了塵埃和枯骨
如果不是一樹樹杏花,如紫白
輕霧漫卷了枝頭,在空中飄飛
我會懷疑是春天心生嫌隙
向北的行進中,篡改了美的尺度
大地多么干凈,人形如棋子
道路帶出緩慢的老牛和疾飛的灰雀
黑水河潺潺,黃水河斷流
撲面的楊柳風,灌溉著干涸河床
歲月啊,并不曾被一瓣杏花截留
那漫山的亂石,從隘口逶迤而下的涓流
從哪里來,最終流去了什么地方
當我從最高處走下來
我被風旌搖的心,忽然獲得了
古長城的潮涌,與寧靜……
取悅這個世界
我寫詩——寫取悅這個世界的詩
它的季節(jié)輪回,當我從春風中醒來
逼仄的巷子已彌漫著杏花的香氣
從花田歸來的蜜蜂,取出眼睛里的光
一遍遍地涂抹著藍絲絨的天空。
我在一粒沙上寫詩,像在宇宙中心
祝福所有黑夜誕生的事物都被露水照亮過
蟻群爬過大路,迎來的腳步那么輕
密集而匆忙的勞作者,和風細雨,
仿佛一樹壓枝的好心情,繽紛落上
瓦楞、石頭、生銹的槍管,鴿子收攏的羽毛,流水飛濺的浪花——我指給
你遠去的紫微、窮人的屋舍,田螺姑娘,
伊甸園,花蕊深處的甘泉,布谷鳥的
金嗓子,從高處折返的炊煙。
至于獨裁者、陰謀家、強盜、騙子
炮火下的廢墟,煤堆里滴血的鎬頭
陷落蛛網(wǎng)的飛蠓,都只留存于
枯骨的記憶里——你說這都是謊言,
而我仍要用它寫詩,去取悅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