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現(xiàn)鎖
寶山是半路瞎的。
那年寶山上三年級。早晨的太陽血一樣紅,油菜花掛著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東風(fēng)和煦,春天的田野清新宜人,即使在上學(xué)的路上,調(diào)皮的寶山和小伙伴們還不忘鉆進(jìn)去捉一會兒迷藏。聽到上課鈴聲爬起來往學(xué)校跑時,寶山卻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漆黑。那鮮紅的太陽不見了,那閃閃的露珠不見了,只聽到露珠撲簌簌的哭泣聲。寶山發(fā)瘋似的大喊,只喚來了勤勞的蜜蜂和閑逸的蝴蝶。小伙伴們早逃也似的向?qū)W校跑了。
寶山那天是跌跌撞撞地爬回家的。體弱的寡母在驚訝中聽完寶山的哭訴,二人抱頭痛哭。寶山生活在黑暗中,從此以淚洗面。隔三差五還能聽到母子倆凄厲的哭聲。鄉(xiāng)親們同情地幫他找來了鄉(xiāng)村郎中,郎中無能為力;找來了巫婆神漢,他們也沒有辦法。鄉(xiāng)親們幫他尋找偏方,找草藥,寶山的眼卻不見一絲好轉(zhuǎn)。
寶山的太陽落了,寶山的心里一片漆黑。娘的身心也垮了。
那天二叔叫走了寶山,在麥垛下給寶山帶來了一個好消息:省城醫(yī)院能治他的眼睛。寶山一陣激動后心里卻涼若寒冰:那1萬元的治療費(fèi)到哪里去找?母親的身體已很虛弱,半個勞力的工分還是生產(chǎn)隊照顧的。
“你已長大了,不能靠你娘了。她四十剛出頭頭發(fā)已白了一半,看上去像五六十歲的老太太。你娘的后半生還得靠你呢。”
二叔幫寶山算了一筆賬。那天太陽真好,把二叔和寶山都曬出了一身臭汗。直到回到家里,娘摸寶山的手還汗津津的。晚上,寶山第一次又夢到了太陽,那太陽火紅火紅的,噴薄欲出,氣勢沖天。
從此鄉(xiāng)村出現(xiàn)了一個專門賣針的瞎眼貨郎。
“賣針。大針小針銹花針……”
寶山的聲音一起,村里的狗就圍著他叫,小孩都從家里跑出來。寶山在熱熱鬧鬧中,走了一村又一村。天黑了,到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的草堆里睡一宿;餓了,鄉(xiāng)親們給端一碗。但有一點,寶山絕不白吃人家的,吃完飯一定以針奉送。大嬸大娘厚道,不要他的針。寶山說:“嬸,你這是不讓我再從你門前過了。”送上大針。大姑娘小媳婦刻薄,說:“寶山,把飯喂狗還搖搖尾巴呢,吃了飯多給兩根針。”寶山說:“不吃飯也得送,這叫真(針)情?!迸藗兙托αR,然后拿著繡花針高興而去。
寶山十天半月回家一次,回到家里就給娘講賣針趣事。小孩調(diào)皮,拿紙當(dāng)錢要買針,寶山用手一摸,手指一量,把紙扔出老遠(yuǎn):“還想蒙你爺哩?!薄皩毶?,你是誰爺?”寶山聽出是同桌狗子,說:“狗子,你得回去叫咱媳婦把孩子收拾一頓。”娘聽得淚都出來了,然后偷偷抹去,又暗自悲慟。要是寶山不瞎,她也早抱上孫子了。想著想著已是淚眼滂沱。
寶山算著賣針一分一分集攢起來的錢,心里就一陣陣發(fā)熱,一輪紅日照在心頭。有時情不自禁地哼著歌,迎面熟人叫他,他順口叫著:“賣針……”
掙錢。治眼。這幾乎成了寶山生活的全部。
有時聽到蜜蜂的嗡嗡聲,他也會停下腳步,坐下來小憩。遙想那個上學(xué)的早上,花是那樣的艷,太陽是那樣的紅。但他會很快從夢想中醒來,面對眼前的黑暗,他撿起竹竿兒,摸索著向他的理想奔去。
一年又一年。
寶山?jīng)]有掙到1萬元錢,卻迎來了光明。國家救助盲人醫(yī)療扶貧小組來到寶山所在的縣城。寶山高高興興地接受了治療。手術(shù)很成功,他很快恢復(fù)了光明。
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寶山感慨萬千,眼前已全然不是幾十年前的樣子。丟掉竹竿兒,他抖抖索索地走在秋風(fēng)瑟瑟的落葉上,追逐著落日的夕陽。寶山走得并不踏實。老娘已滿頭華發(fā)??纯创謇镓Q起的一座座樓房,別人家兒孫滿堂,再看看自家低矮冷清的茅屋,心里一陣悲凄。
“像我這樣子還能干什么!”寶山嗷嗷痛哭,面目猙獰。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我還有什么希望,還有什么希望!”寶山一次又一次絕望地問自己。痛苦中,他的眼前一黑——寶山又陷入黑暗之中。
寶山熟悉的身影消失了。
“哎,寶山這回是真瞎了!”人們惋惜道,“眼瞎了,心也瞎了。寶山這輩子算完了?!?/p>
正當(dāng)寶山在人們的話題中逐漸消失的時候,寶山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鄉(xiāng)間小路上。
坦然,平和,面帶微笑,宛如東風(fēng)吹過一池靜水。
據(jù)說身價過億的同桌狗子要出一百萬治他的眼睛,被他拒絕了。狗子要用這些錢給他蓋房,娶妻生子,也被他拒絕了。他說:“自己的娘還得自己養(yǎng),自己的路還得自己走。老天偏愛我,讓我又看了一眼五彩斑斕的世界,但這個世界不屬于我。每天,我的太陽都會升起,光芒萬丈,只不過是一輪黑太陽?!?/p>
點評:
一個殘疾人勵志的故事。小說的特點是事件不是直線型發(fā)展,中間經(jīng)過了曲折:既有堅持不懈,眼睛得到了治療,又有新的苦悶、彷徨,最終終于走向了新路。這樣寫,既增加了事件的可信度,又使作品有可讀性。微型小說雖短,但也絕不能寫成一條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