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超
秋風(fēng)染金,東籬花黃。趁國慶節(jié)長假,我回到了闊別半年的故鄉(xiāng)。河南很大,河南也很小。秋風(fēng)里,在泌陽縣邊遠(yuǎn)的僻壤里,我又見到了父親。
正是秋收麥播季節(jié),農(nóng)家的四合院,狹窄而雜亂,新收割的莊稼稞的甜香混合著牛糞尿的刺鼻的味道,使這里顯得更農(nóng)村,很泥土。
父親十年前就患了腦出血,偏癱走不了路。枯坐在輪椅上,一臉高古,面如冷月。耄耋的他,一點也看不出歲月的滄桑,木然得像個得道的高僧,也許經(jīng)歷了太多的生活的悲苦,人世間的萬事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吧。
芒種過后,父親的眼力已是不濟(jì),也只是不濟(jì)而已,不妨礙他看日腳,從正門里東邊移進(jìn)西邊移出,看月影,從窗欞從桂花樹葉子里篩到西廂房的土坯墻上。也不妨礙看院子里那棵鉆天的梧桐樹的華蓋一樣的葉子從青翠又變枯黃。無聊時,父親就說落著滿院子的風(fēng),你們也不嫌累咧,我都走不動路嘍!他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兩件事,催著弟弟,到了飯點做飯,過了申時下田。
父親一生像出家人一樣的慈悲,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吵著嚷著一天三頓都要給雞們給狗們喂飽。他最愛憐的還是那只花臉貓兒,它像九尾狐的變種,夜里依偎在他懷里念經(jīng),白天同吃一碗粥飯,家里老是鬧鼠患,花貓卻從沒有逮到過一只老鼠,那怕是一只老鼠兒也好啊。一只蘆花母雞孵化了一枚雙黃蛋,麻麻的兩只雛雞跟著雞婆學(xué)步,一雙小爪走的像模像樣。我真沒有想到,特鄉(xiāng)下的豫西農(nóng)家,也有何等靈禽異獸。
父親起得早,日上三竿,坐著只是嗜睡,頭一栽一栽雞啄米。父親1933年生人,屬雞,扒叉命。早五點聞雞啼就呼喚一家人起床,弟弟辛苦一天正睡回力覺,父親卻喋喋的罵他懶漢,不操心,弟不起床他的叫喊就誓不罷休,有點像打擊詐騙的電話——呼死你的那個狠勁。弟弟孝順,怕父親吵罵吃力,就迷瞪著眼,胡亂的披衣下了床,依著父親安排,喂牛,放雞籠,讓狗到大門洞處蹲守。然后才燒火做飯,飯好了,就給他穿衣,洗臉,倒尿壺。喂好降壓的硝苯地平片和溶栓的步長腦心通膠囊,而后弟弟把他抱到輪椅上。當(dāng)父親被弟弟喂好了飯,才能消停片刻。
父親垂簾地治理著他小小的帝國,威嚴(yán)得像個君王。
陜西的一個賈作家,以他的經(jīng)驗說人老有三大特征:怕死,愛財,睡不著。但父親只是睡不著。他無財可愛,錢對他無用。他命長如仙,死對他無懼。一天夜里,他給我絮叨,咱莊他那一茬人兩百多就剩下五個了,他是人瑞。其余那四個都是小弟,才87歲哩,嘿嘿!蒼天眷顧受苦人,我福還沒有享夠咧。
父親生得瘦小,一生平平凡凡,雖然上天苦其心志,餓其體膚,亂起所為,可仍然沒有大出息過。九歲要飯時,因為吃了東洋糖卻不給日本兵帶路,遭了一頓毒打,從此一生膽小怕事,畏畏縮縮。然而,我的爺爺是個人高馬大的北方人,雖然是個鴉片鬼,把家都敗個精光,卻是個有血性的人。他記恨日本兵打過父親,誓報此仇,就在日本投降那年,用拾驢糞的糞叉扎死了上茅房落單的一個日本兵,只可惜受了驚嚇,得了一場大病,瘋掉了。
土改時,父親上了三個月掃盲班,可他學(xué)不進(jìn)去,大眼瞪小眼,屁股底下像長了荒草,勉強認(rèn)識了幾十個字,死活不去了,只是愛種地,生來就是土里蟲。有一天趕集,他說共產(chǎn)黨可真?zhèn)ゴ?,你們看公家銀行大門上就寫著:中國人民很行。公家人說,同志,那叫中國人民銀行。他說你說的不對,就是中國人民很行。正巧被一個駐村工作隊的干部碰到,他聽說父親出身好,又覺悟高,關(guān)鍵是對共產(chǎn)黨有階級感情,就被發(fā)展為預(yù)備黨員。本以為他的人生從此開掛,不想一場憶苦思甜會,卻泡了湯。
那年代,過幾天就要開一次憶苦思甜大會,工作隊實在找不到批斗對象,就又把破落地主韓善人弄來充數(shù)。父親第一個發(fā)言,他說民國三十八年大饑荒,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沒有飯吃,是韓善人開粥廠救了大家伙的命??晌寰拍瓿允程貌铧c又把自己餓死,不能批斗人家韓善人。批斗會就走了調(diào),工作組的人考慮父親是貧農(nóng),沒有文化,也不好上綱上線,就把他的預(yù)備黨員資格擼了。人家罵他狗肉上不了正席。
十月的陽光照進(jìn)堂屋,也照在父親臉上,仿佛涂了一層金粉,想起往事,不論酸甜苦辣,他心里就暖洋洋的,眉眼也舒展的笑起來,像綻開的一朵花兒。
(作者單位:湖北省??悼h歇馬中心衛(wèi)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