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第一次到這個島上,便看見了那個小孩。他懷抱著一個透明的塑料桶,里面是兩條紅色的小金魚。由于長時間的缺氧,魚的肚皮向上翻,只能看見可憐的魚肚白,它們有氣無力地翕動著來證明它們?nèi)曰钪?/p>
“小孩,你知道村長家在哪嗎?”我用感覺較為輕快的語氣和他說話。
他只是面朝大海,低頭看著他的魚,似乎還在學(xué)著魚吐泡泡,仿佛我是和周圍空氣一樣的存在。
“離他遠(yuǎn)點(diǎn),他被魔鬼附身了。”送我來的漁夫低聲說。
據(jù)他描述,小孩是三個月前的清晨出現(xiàn)在海灘上的,來的時候他穿著白色上衣,兩條小金魚在透明的塑料桶里活蹦亂跳。村民們對這位“不速之客”感到好奇,紛紛過來搭話,可他從未理會,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呆呆地望著他的魚。時間久了,有人說他是個啞巴,有人說他可能不是人,再也沒有人敢去那片海灘上看望他,大家都說他被魔鬼附身了,漁夫見他可憐,便悄悄地在他的旁邊放一些飯菜,此外并不會在意他的安全,畢竟,他好像哪里都沒有去過,只會看他的魚。
“怎么可能會有魔鬼呢?”我望著不遠(yuǎn)處的小孩,心里很疑惑,海浪拍打著他所站立的海灘,他卻對冰冷的海水毫無感覺,忽然,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我們這邊,一雙本應(yīng)充斥著天真的眼睛如今卻如死水般沉靜,像一望無底的深淵,深淵盡頭仍是黑暗。
他的眼神讓我無法想起一個形容詞可以概括,但那種感覺我體會到了,直到我離開這座島以后才明白,那個確切不過的詞叫做孤獨(dú)。
改革開放初期,國家鼓勵偏遠(yuǎn)地方的人們盡快到城市里生活,所以,我作為一名從市政府下派的職員,來到這座島上便是呼吁大家外遷,并向他們描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這座島上,大部分都是五六十歲的老漁民,鮮少有年輕人,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島。
這些年輕人中,便有村長的侄子,美其名曰,他是來島上“體驗生活”的。
村長的侄子整日無所事事,人們都說他是在城里偷摸滾打混不下去了,才回來投奔他的大伯,據(jù)說他干的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正經(jīng)工作。從他第一次到這座島上,也和我一樣注意到了這個孩子,但他就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玩具一樣,在島上的這段時間里他唯一的愛好便是捉弄小孩。
“喂,把魚給我玩玩。”村長的侄子又來了,他這幾天要么把小孩的飯菜給偷偷倒掉,要么從后面推他一下,看他像一個不倒翁一樣,自己哈哈大笑。
小孩一聲不吭,就像他從不在他的世界一樣。
“我說話你沒聽見是吧?!彼_始拽他的頭發(fā),揪他的耳朵,毫無一絲憐憫。村民們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他們不敢指責(zé)村長的侄子橫行霸道,他們也不敢靠近那個“被魔鬼附身”的小孩。
小孩似乎什么也沒有聽見,他只是盯著自己的魚。
“你個聾子,啞巴。”他開始搶那個塑料桶,沒想到小孩的力量大的驚人,桶被他緊緊抱住,兩條金魚隨著水桶晃動,就像被風(fēng)刮來刮去的浮萍。
“讓你不把桶給我?!彼米约旱南リP(guān)節(jié)讓小孩跪在地上,并用粗大的手將他推到地上,小孩緊緊地護(hù)著他的魚,似乎對痛沒有感覺。
最終,水桶還是脫離了他的懷抱。
兩條魚本就奄奄一息,此刻,在沙灘上無力地跳著,大口大口吸取氧氣,身上鮮紅的顏色早已泛白。
小孩發(fā)出了一聲凄苦的尖叫,他開始歇斯底里,村民們趕快跑回家,大家都以為他在召喚魔鬼,村長的侄子連跑三米遠(yuǎn),他從未聽過這么高的音調(diào),他看著小孩捂著自己的耳朵,蜷縮成一團(tuán),他自己也嚇得尿了褲子。
可是小孩還是叫著,盡管分貝這么高,卻還是沒能打破他自己的玻璃罩,這玻璃罩太堅固了,在他眼里,是他和魚最安全的庇護(hù)所。
漁夫望著他,心中泛起一絲憐憫?!霸僭趺词菒耗У母缴?,也終究是個孩子啊。”可是他卻邁不動腳,像生根了一樣,他只是看著他從尖叫再到無聲啜泣,最終緩緩站起,撿起了自己的魚……
那天,我正好在城里,幾天后重回島后,才聽漁夫講起。
“可憐的孩子,要是我在那,該多好,他也不至于……”
自那以后,小孩不見了。村長的侄子也因身體不適提前離開了,誰都知道,他是晚上做噩夢太頻繁了,認(rèn)為這個地方有妖氣才倉促逃走的。
之后接連的幾天都下起了暴雨,平日里空氣的灰塵都被洗的一干二凈,一周后,久違的太陽終于露出了半邊面頰,一切都象征著新的日子開始了。
小孩也在這天的清晨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漁夫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的臉因為在海水里長時間浸泡而變得浮腫不堪,這次,他的懷里沒有魚。
村里的人像他剛來的時候跑來圍觀一樣,議論紛紛。
“魔鬼肯定把他收回去了。”
“我就說他是個瘋子。”
“說不定找‘大壯’(村長的侄子的外號)要命去了?!?/p>
“都散了吧散了吧,這孩子晦氣?!?/p>
……
我和漁夫并不理會這些議論,將他抬進(jìn)了剛挖好的沙坑里,漁夫一邊嘆著氣,一邊在他身上企圖找到些什么,只發(fā)現(xiàn)了一個防水袋。
里面是一封信,顯然,是他的母親留下的。
好心人: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沉在海里了,請你一定要收留他,謝謝你。
他的故事,只是萬千苦難中的一個,每當(dāng)回憶起他的幼年,就像是揭開我的傷疤,看著血汩汩流淌。他目前已經(jīng)七歲了,可以識得一些字,但他不會開口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了太大傷害,讓他這輩子都無法與正常人交流,他只是不愿,不是不會,我希望他可以和你們在一起,讓時間來治愈它。說起他的父親,是一個好賭的酒鬼,從我嫁給他的那天,他便開始對我進(jìn)行大罵,尤其是他喝醉后。我本以為孩子的出生會讓他痛改前非,可是他卻把對我的打罵變本加厲地放在孩子身上,從他五歲把他爸爸的酒瓶不小心摔碎后,他身上的淤青傷痕從未好過。
現(xiàn)在,我們家已經(jīng)一貧如洗了,他爸爸因為欠了很多債先走了,留下我們兩個在世上,我是多么舍不得他啊,我的孩子,我的寶貝,但是我又能怎么辦呢,他已經(jīng)有了太深太深的傷害了,對不起,請你一定要告訴他,我很愛他,我真的很愛他。
作為一個母親,我真的不配擁有他的幸福,是我的軟弱無能,讓他不能像尋常人家的孩子一樣平安長大,對不起,是我害了他,我就不應(yīng)該把他帶到這個世上。希望他可以不要想起我,不要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請你一定要告訴他,媽媽永遠(yuǎn)是最愛他的人,盡管我不得已丟下了他。
兩條小金魚是我買給他的禮物,他很喜歡。
看完信后,我發(fā)現(xiàn)漁夫的眼睛閃著淚光,他抹了抹眼淚,像對待祭祀一樣捧起沙土,從他的腳尖處開始覆蓋,輕輕的,慢慢的,那么神圣,那么莊嚴(yán)。
陽光照在小孩的臉上顯得那么柔和,他終于得到了溫暖的撫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玻璃罩外的溫暖遍布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他的嘴角似乎帶著笑,或許,他正在另一個世界和他的金魚一起玩耍,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之后,漁夫帶頭遷出了小島,他可能不想打擾小孩吧,村民們似乎都知道了小孩的來歷,都自覺地搬了出去,搬遷計劃進(jìn)行的順利出奇,我也該回城里了。
現(xiàn)在,這座島沒有了人煙,只有小孩在島上陪著它。
孤島也罷,小孩也罷,其實,小孩自始至終,都是一座孤島。
宋海伊,湖北省襄陽市第四中學(xué)高二年級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