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傳記文本中王士禛形象的塑造"/>
孟小佳
(深圳大學(xué) 中文系,廣東 深圳 518061)
王士禛作為清代最重要的歷史人物之一,其仕宦經(jīng)歷、文學(xué)活動等史實主要保存在有關(guān)傳記中。從《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到后人所作的墓志銘,從清代以及后期大量的傳記創(chuàng)作再到《清史稿》和《清史列傳》的生成,傳記文本呈現(xiàn)出清晰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立傳者或突出王氏作為清初一代重臣的政治家形象,或關(guān)注其廓清詩壇余緒、開有清一代風(fēng)氣的詩壇成就。前者將王士禛塑造為名卿,后者將其定位為文士。從中我們既可以領(lǐng)略古代士人的多面形象,也可以體會到不同文體寫作模式和作者主觀意愿對形象塑造的影響。
清代王士禛的傳記頗為豐富,見載于官修史書、私修史書、文人別集、地方志等多種著述中。王士禛傳記最早見于《漁洋山人自撰年譜》,是其晚年賦閑在家所作。之后是私修史書,也以這一類型為最多。如張維屏《國朝詩人徵略初編》、鄭方坤《國朝詩人小傳》、吳修《昭代名人尺牘小傳》、梁章巨《國朝臣工言行記》、震鈞《國朝書人輯略》、李桓《國朝耆獻類徵初編》、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李放《皇清書史》、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等書皆有王士禛傳記。專史如徐世昌《清儒學(xué)案小傳》 《顏李師承記》、王藻《文獻徵存錄》、朱克敬《儒林瑣記》、朱汝珍《詞林輯略》、王晫《今世說》、易宗夔《新世說》、姚永樸《舊聞隨筆》、顏光敏《顏氏家藏尺牘》、朱方增《從政觀法錄》、李玉棻《甌缽羅書室書畫過目考》、馬宗霍《書林藻鍵》、錢儀吉《碑傳集》等皆有王士禛列傳。官方史書如清國史館《滿漢名臣傳》,民國政府《清史列傳》 《清史稿》等也有王士禛傳。
王士禛是中國古代少數(shù)在仕途和文學(xué)兩方面都有極高成就的人。以仕途言,王士禛年少即中進士、為政寬和、薦推名士、不肯諂媚權(quán)臣等,官至刑部尚書,是清代首位由布曹轉(zhuǎn)為詞臣的人[1]5118。以詩學(xué)成就言,王士禛高舉“神韻說”,倡導(dǎo)盛世氣象,闊清詩壇不良余緒,使唐詩風(fēng)得到進一步發(fā)展,開清詩一代正宗風(fēng)氣。 “康熙時,士正名滿天下,天下談詩者,以士正為歸。”[2]“故當代之有士正,亦如宋之蘇軾、元之虞集、明之高啟。”[1]5140死后若干年被乾隆帝追封為“文簡”[3]6580。于詞曲和書法方面,王士禛亦有所成就,“兼工詞曲,稱王桐花”[4],“書法高秀似晉人”[1]5121。故而,王士禛被盛贊為“一代風(fēng)會,必有總持,兼三不朽”[1]5121。
然而作為王士禛進入歷史記憶主要載體的傳記,對其立德、立功、立言的成就卻并非全盤接受。圍繞名卿與文士這兩種形象維度,不同傳記文本在具體的書寫策略上存在顯著差異。最早如《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和行狀、墓志銘等都是兩種身份兼而有之,隨著時間的推移,后世漸漸有所分化。視王士禛為政治家者如《國朝臣工言行記》 《從政觀法錄》 《漢名臣傳》 《清史列傳》 《清史稿》等,主要書寫他的仕宦經(jīng)歷以及相關(guān)政績,對其詩學(xué)創(chuàng)作著墨甚少;把王士禛定位為詩人的有《國朝詩人徵略》 《國朝詩人小傳》 《清詩紀事初編》 《清代七百名人傳》等,著意描述詩歌創(chuàng)作并對其成就立論,對他亨通的宦海生涯則了了帶過。名卿與文士的形象分野在傳記類屬上體現(xiàn)得更為直接,一般而言,前者多將其歸屬于“名臣” “卿”等類傳,其篇名多直接用“刑部尚書”等稱謂,如《清史稿列傳》 《清史列傳》 《碑傳集》 《國朝耆獻類徵初編》 《國朝先正事略》等;后者則多將其列入“詩林” “詞林” “書林”等,如《清詩紀事初編》 《國朝詩人徵略》 《國朝詩人小傳》 《昭代名人尺牘小傳》 《清代七百名人傳》等。這種將仕途與文學(xué)區(qū)別開來的處理方法,正是王氏形象建構(gòu)的典型體現(xiàn)。
魏宏遠曾在《王世貞傳記形象建構(gòu)的三個向度》中指出,古代傳記中的傳主形象會經(jīng)歷一個從家傳到私史再到官方史書的演變歷程[5],王士禛名卿形象的塑造大致也遵循這樣的規(guī)律。他去世后不久,宋犖和王掞應(yīng)其孤子啟涑的邀請作有墓志銘,分別為《資政大夫刑部尚書王公士禛暨配張宜人墓志銘》[1]5117和《皇清誥授資政大夫經(jīng)筵講官刑部尚書王公神道碑》[1]5111。隨著時間推移,家傳的影響范圍逐漸擴大,傳主開始出現(xiàn)于各種私人史傳中,形象也逐漸固定和模式化。如道光年間梁章巨《國朝臣工言行記》、朱方增《從政觀法錄》以及同治年間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便都是針對王士禛的政治才能立論。之后隨著王朝更迭,傳主便進一步由野史走向國史,意識形態(tài)意味更加濃厚。晚清覆亡后,民國政府編有《清史稿》和《清史列傳》,王士禛的形象較之家傳和私人史傳中又有所變化。以下分別討論。
1.家傳類。家傳類的作者一般是傳主的家人、親友或同門,他們或是與傳主生活在一起,或是其政治同僚和文壇好友。如王掞是王士禛仕途密友,兩人同朝為官時間幾近40年[1]5116;宋犖與王士禛則不僅僅是官場同仁,更是詩壇上志同道合的伙伴,共同為清詩風(fēng)氣轉(zhuǎn)向做出了努力。 “余與公生同庚,仕同時,謬以文章氣誼定交京師。嗣是宦跡各天,每歲郵筒往復(fù),商榷詩文,都不及世俗事,相好無間者數(shù)十年?!保?]5117因他們對傳主比較熟悉,故而能比較詳細地刻畫出其仕宦經(jīng)歷。宋犖、王掞這兩篇傳記都是遵循傳統(tǒng)的碑傳類寫作模式,以時間為序再現(xiàn)了王士禛一生的宦海生涯。如“年十一,應(yīng)童子試,縣、府、道皆第一。十八歲,中順治辛卯鄉(xiāng)試……壬子秋,典四川鄉(xiāng)試……甲子冬,遷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侍讀學(xué)士……”[1]5118內(nèi)容上比較完整,出處行藏也皆有所交代。但同時受“諛墓”傳統(tǒng)的影響,書寫者在傳達出傳主主要事跡的同時,還負有為其身后留名之責(zé),故而也多有歌頌美德及功業(yè)之言。如王掞在列舉王士禛具有“知人之明” “持身之潔” “恤民之慈” “用刑之慎”四大為政特點后,又特有一番議論,對其高風(fēng)亮節(jié)進行了評說:
特以未登相位,天下或惜公用之未盡,而不知公之高名重望,業(yè)已奔走海內(nèi),震耀后世矣。設(shè)使公而秉鈞當國,居三公之位,享萬鐘之富,夫亦何所加于公?即不然,而使公韜跡名山,以布衣終老,其所系天下之重輕者,固自有在。而世之以未及大用為公惜者,亦目睫之見也。嗚呼,此公之所以不朽也歟?。?]5113
“立德、立功、立言”是古人不懈的追求。立言便是意欲借助文字青史留名,以圖不朽。王掞通過歌頌王士禛德高望重、淡泊名利,認為他已然達到了“不朽”的境界,可謂是最高層面的褒獎,具有“蓋棺論定”的性質(zhì)。宋犖《資政大夫刑部尚書阮亭王公暨配張宜人墓志銘》一文更具典型意義,文中對王氏的德行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劃分和褒揚:
蓋公生而孝友,雖期功之喪,亦必欷嘆累日,輒廢寢饋,至性不可及也……會議多主寬和,久有“仁人”之稱……唐太宗贈蘇味道詩“君臣千載遇,忠孝一生心”。公足以當之矣……公長身修髯,無聲色、博弈之好,唯嗜讀書。公余,手不釋卷。性好客,坐上恒滿,談言娓娓,至夜分不倦。從不于人以私。子弟應(yīng)試,雖門生故舊為主司,未嘗以一言囑也。又好汲引士類,見人有一長,稱之唯恐不及。以故遠近士大夫咸歸之。[1]5119-5120
“孝悌” “仁愛” “嗜學(xué)” “公私分明” “善于汲引后進”等古代士人最優(yōu)秀的品質(zhì)都集于王士禛一身,無怪乎當時人們都競相歸附于其門下。那么宋氏既指出了王士禛之為士林領(lǐng)袖的原因,也可以借此進一步教化后人,一定意義上擴大了家傳的影響范圍。
2.私人史傳類。隨著時間的推移,家傳的影響范圍開始擴大,再加上后世與逝者時代相去較遠,作傳時就偏向于將傳主類型化和模式化。王士禛逝世后,私人史傳中多有就其名臣身份立論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屬李元度《清朝先正事略》。官方史書敘述的重點一般是從王士禛入主翰林、成為天子近臣之后開始,選取的事件也多跟右文政策和教化士林有關(guān),如祭祀孔子、修刻經(jīng)籍等[3]6579。但李元度作為私人撰史者,目光和視線均移向底層,更關(guān)注與百姓有關(guān)的具體而微的事件,尤其是司法案件。他先是介紹了王士禛在揚州任上治理通??馨?、結(jié)清逋欠、為高郵居烈婦雪冤等事跡,又順著此條線索,歷數(shù)了王氏平反過的包括閻煥、郭振羽、竇子章、楊成、于相元、王訓(xùn)、房得亮等案件,高度贊賞了其仁心宅厚和愛民重生的品德,“每讞獄,必多方以求其生……其慎于用刑,多類此”[1]5125。其實王士禛此類行為跟朝廷的執(zhí)政風(fēng)格一致??滴踉谖粫r勤政愛民,體恤百姓,主要以懷柔政策治理天下,對司法尤為重視,故而在位時少有冤刑酷案事件發(fā)生,“伏睹皇上銳意圖治,宵旰勵精……尤加意刑獄,每法司奏讞,詳訊再三,時于無可赦宥之中,曲寓欽恤矜全之意。以故終歲斷獄,不過十數(shù)人焉”[6]343,并不時將這種旨意傳達給刑部[6]131。王士禛在刑部任職頗久,其執(zhí)法風(fēng)格在一定程度上應(yīng)是受到了康熙的影響。接著李元度又加入了未被官方史書所采納的王氏提拔后進如湯斌和不諂媚權(quán)臣(明珠)等事件,從這些細節(jié)我們不難推測作者借此類事件懷念康乾盛世的用心。李元度主要生活在清末咸豐至光緒年間,彼時農(nóng)民起義不斷,西方列強也在不斷炮轟中國的大門,國內(nèi)外矛盾重重,清廷已是風(fēng)雨飄搖,其大寫特寫王士禛的司法政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時人們對于盛世和良臣的渴望。當然,主張崇儒重教、反對裁撤御史等事跡也有所涉獵,但篇幅和重要程度已不能與官方史傳相提并論了。
3.官方史書類。家傳、私人史傳主要從個人視角建構(gòu)傳主形象,官方史傳則偏重于從官方視角進行塑造,政治色彩更加濃厚。晚清覆亡后,民國政府修有《清史稿》和《清史列傳》,作為具有總結(jié)意味的官方類史書。二者都將王士禛置于《大臣傳》而非《文苑傳》,這已經(jīng)表明官方更看重其名卿身份。其次,事件的剪裁和組合也更能佐證這一點?!肚迨犯濉泛汀肚迨妨袀鳌窋⑹鲋攸c都是從康熙十七年(1678)王士禛召對懋勤殿、轉(zhuǎn)任侍讀學(xué)士,一步步走向權(quán)力中心開始,前期則是一筆帶過,并且詳細記錄了王士禛升任天子近臣后主張以帝師禮祭祀孔子、重新排列明儒順序、刻修經(jīng)史書籍以及反對裁撤言官等四項事跡,不僅用去了大量的篇幅,而且直接引用其語錄、用傳主的口吻道出此事。如“自漢高帝時,以太牢祀孔子。至唐、宋、元而隆以王號。明化、治間,尊以八佾、十二籩豆。其改大祀而為中祀,則嘉靖九年張璁之議,謂孔子生而未得位,不當舞八佾。不知以位言之,非但不得舞八佾,并不得舞六佾。乃前代尊崇之有加無已者,以道德不以位也。且《禮》,祭從生者。以天子而祀其師,自當用天子禮樂。豈敕禮臣與廷臣詳議籩豆樂舞之制?!?“國子監(jiān)所貯《十三經(jīng)注疏》 《二十一史》版,刊自明初,至崇禎十二年修補后,迄今四十余載。不免漫漶殘缺,宜及時鳩工修補。并敕江南督撫查訪前明南監(jiān)經(jīng)史版,如未散佚,即令學(xué)臣收貯儒學(xué)尊敬閣中,以嘉慧來學(xué)?!保?]6579康熙十六年(1677)三藩之亂已基本平定,國家不日就可以重新恢復(fù)繁榮昌盛,在此時間節(jié)點,康熙決定重拾右文政策,“今四方漸定,正宜修舉文教之時”[6]297,并于一年多后開設(shè)博學(xué)鴻詞科,廣攬?zhí)煜氯迨?,為即將到來的盛世文治局面服?wù)。則十七年(1678)王士禛以詩名由布曹轉(zhuǎn)任侍讀學(xué)士,就是朝廷向士林釋放的一個信號。而祭祀孔子和明儒、修刻經(jīng)史,也是應(yīng)有之義。從事件的排列組合和敘述的詳略安排上,我們可以看出官方借修史來傳達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深層目的。
詩人形象或者說詩壇領(lǐng)袖地位,是王士禛傳記書寫的另一面。不同于名卿身份傳記書寫中的個人和官方視角之爭,此類傳記更多地是對王士禛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立論評說,贊賞者有之,批評者也不乏其音。
宋犖作為清初詩人之一,不僅在傳記中充分肯定了王氏的詩壇地位,也是最早指出王士禛論詩以“神韻”為宗者,“公弱冠稱詩,五十余年,海內(nèi)學(xué)者宗仰如泰山北斗。其為詩,備諸體,不名一家。自漢魏以下,蓋綜而集其成。而大致以神韻為宗”[1]5121。王掞也不吝筆墨指出了王士禛在明清詩壇交替時所起到的承前啟后作用:“明自中葉以遷,先后七子,互相沿襲,鐘、譚、陳、李,更相詆訶。本朝初,虞東數(shù)公,馳驅(qū)先道,風(fēng)氣始開,猶未能盡復(fù)于古。至公出,而始斷然別為一代之宗,天下之士一歸于大雅。蓋自明迄今,歷二百年,未有踰于公者也。……以公而較之韓、杜,庶幾可以無愧。”[1]5114鄭方坤《國朝詩鈔小傳》將其塑造為自韓愈和蘇軾以后600年來天下未見之全才外,又指出了王士禛獨特詩風(fēng)形成的原因及與其詩壇地位之間的關(guān)系:“生濟南文獻之邦,宦江左山水之地。又曾奉使南海、西岳、遍游秦、晉、洛、蜀、閩、越、江、楚之鄉(xiāng)。凡海內(nèi)山川喬岳,雄關(guān)棧道,戰(zhàn)場沙磊,古冢殘碣,手摩而足歷,目擊而心賞。所至訪其賢豪,辨其物產(chǎn),考其風(fēng)土。旁搜博采,融懌薈萃,而一發(fā)之于詩。故其詩,極天地之壯觀,盡古今之奇變,而蔚然成一代風(fēng)氣之所歸。”[1]5130王士禛一生足跡遍及大江南北,詩集中也多有宦游之作,江山風(fēng)物激起創(chuàng)作靈感,進而形成獨特詩風(fēng),當是應(yīng)有之義,鄭氏之說堪稱確論。
此外,在這類以贊揚王士禛詩歌成就為主的傳記中,還多有對其幼時天賦異稟的記載,頗具神秘色彩。如宋犖有這樣的描述:“公生有異稟,初入家塾,善屬對,能五、七言詩,不由詩授,出語往往驚其長老”[1]5118,突出了王士禛年少就很有作詩的天分。王掞也有類似記載:“公生而穎異,讀書目數(shù)行下。九歲,侍方伯公,醉后作草書示諸孫,屬對曰:‘醉愛義之跡?!珣?yīng)聲曰:‘閑吟白也詩。’方伯公大奇之,曰:‘此子當以文章名世?!保?]5115這是借他人之口來表達對王士禛少年英才的贊賞。更有甚者,還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神異夢境的描寫,如李元度《王文簡公事略》:“公八歲能詩,頻夢五色小鳥如鳳凰,飛繞左右。又率夢人贈古墨,嗅之有異香,人以為文字之詳。”[1]5127這些神秘“得道”內(nèi)容的附加使傳主形象更加神秘,有進一步提升王士禛詩壇領(lǐng)袖形象之用意。
在諸人強調(diào)王士禛文學(xué)強大感召力的同時,一些批評之音也隨之浮現(xiàn)。據(jù)《國朝詩別裁集》記載:“身后多毛舉起失,互相彈射。而趙秋谷宮贊著《談龍錄》以詆諆之,恐未足以服漁洋心也?;蛑^漁洋獺祭之工太多,性靈反為書卷所掩,故爾雅有余,而莽蒼之氣、遒折之力,往往不及古人?!保?]5129沈氏指出王士禛生前并無太多異議之詞,反而逝世之后不滿之聲漸起。錢林、王藻所輯《文獻徵存錄》云:“當康熙中,其聲望奔走天下,惟吳喬竊目為清秀李于麟、汪琬亦戒人勿效其喜用僻事新字,而趙執(zhí)信作《談龍錄》排詆尤甚?!保?]5140這雖是借用紀昀對王士禛詩歌的評價,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編纂者的看法和判斷。吳喬論詩主唐音,反宋調(diào),更厭惡明七子只知一味模仿唐詩的做法。他認為王士禛中年忽而轉(zhuǎn)向宋詩本質(zhì)上也是明代復(fù)古風(fēng)氣的延續(xù),拋卻了詩家根本,“問云:‘今人忽尚宋詩如何?’答曰:‘為此說者,其人極負重名,而實是清秀李于麟,無得于唐。唐詩如父母然,豈有能識父母更認他人者乎?’”[7]26汪琬在與程周量、龔鼎孳等人論詩時也指出王士禛愛用險字僻韻,不可效仿,“君等勿效阮亭,渠別有西川織錦匠作局在”[8]。這些人還都是偶一論及,趙執(zhí)信更是著有《談龍錄》一書來指責(zé)王士禛“神韻說”的虛無:“始學(xué)為詩,期于達意,久而簡澹高遠,興寄微妙,乃可貴尚”[7]323,認為縹緲悠遠乃是不斷磨練后才能臻于的一種爐火純青的境界,并不可刻意為之。這便與王氏的主張大相徑庭,在當時不啻為一種異樣的聲音。
面對種種非議和質(zhì)疑,不同史傳的作者給出了不同的解釋。錢林、王藻借紀昀之口在列舉了眾人對王士禛詩學(xué)的異議之后,經(jīng)過客觀分析,還是肯定了其實現(xiàn)明清詩風(fēng)轉(zhuǎn)換、開有清一代之音的功績,并把他比作宋之蘇軾、元之虞集、明之高啟:
平心而論,開國之初,人皆厭明代王、李之膚闊,鐘、譚之纖仄,于是談詩者競尚宋、元。繼而宋詩質(zhì)直,流為有韻之語錄;元詩縟艷,流為對句之小詞。士禎等以模山范水之才,倡天下以“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之說……故當代之有士禛,亦如宋之蘇軾,元之虞集,明之高啟。[1]5140
沈德潛站在皇家御用文人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wù)的角度上指出:“是則然矣,然獨不曰歡愉難工,愁苦易好,安能使處太平之盛者強作無病呻吟乎?”[1]5129沈氏是乾隆帝師,是一代詩風(fēng)所旨歸者,同王士禛相似,身上也負有為盛世裝飾門面之責(zé),因此他自能十分理解王氏身處政壇高位的心態(tài),能設(shè)身處地地為他著想,駁斥種種對“神韻說”的不公之談。等到《清史稿》成書之時,官方雖然沒有將王士禛置于《文苑傳》,但還是對其詩學(xué)功績進行了客觀評說,總體持肯定態(tài)度:
明季文敝,諸言詩者,習(xí)袁宗道兄弟,則失之俚俗;宗鐘惺、譚友夏,則失之纖仄;學(xué)陳子龍、李雯,軌轍正矣,則又失之膚廓。士禎姿稟既高,學(xué)問極博,與兄士祿、士祜并致力于詩,獨以神韻為宗。取司空圖所謂“味在酸咸外”、嚴羽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標示指趣,自號漁洋山人。主持風(fēng)雅數(shù)十年。同時趙執(zhí)信始與立異,言詩中當有人在。既沒,或詆其才弱,然終不失為正宗也。[3]6580
事實上,王士禛在清代文壇上地位確實舉足輕重,甚至遙遠的嶺南地區(qū)也有其光輝照耀。何嬋娟《論嶺南石刻中的清代文人雅集與詩歌創(chuàng)作》一文指出:“王士禛、翁方綱、袁枚等人既影響了其時詩壇的創(chuàng)作也影響了嶺南詩人之創(chuàng)作。并且他們有關(guān)嶺南的詩作部分刻石,可視為影響嶺南石刻詩歌創(chuàng)作之大傳統(tǒng)。”[9]郭林林《清代廣州府書畫人才區(qū)域分布及成因研究》還指出:“王士禛在康熙年間于廣州主持南海神廟祭祀,有感于廣州的繁華寫下《廣州竹枝詞》六首,這一行為大大促進了嶺南地區(qū)文人交游活動?!保?0]基于如此強大的影響力,清代及后世王士禛傳記種類繁多,形象也遠不止上述兩種就不足為奇了。如民國徐世昌就把王氏定位為儒者,認為他是顏李學(xué)派學(xué)術(shù)傳承中的一環(huán)[11],并據(jù)此作有《顏李師承記》和《清儒學(xué)案》;馬宗霍《書林藻鍵》又把王士禛塑造為書法家,指出其《枯樹賦》和行書寫得極好:“褚河南《枯樹賦》,今人惟新城總憲學(xué)之極得其神”,“阮亭楷書之精,逼真褚公《枯樹賦》”,“漁洋行書奕奕,有雅致詩人之書也?!保?2]更有甚者,李玉棻《甌缽羅室書畫過目啟》把王氏定位為詞曲家兼書法家,兩種身份合二為一,“兼工詞曲,稱‘王桐花’,著《帶經(jīng)堂》集,漁洋三十六種,家西園主人藏有行書、詩箋、尺牘五紙合卷,陸恭、陳洪壽兩跋”[4]。這類史傳中王士禛形象的塑造都是作者根據(jù)自己的主觀意識,再結(jié)合逝者生前行為中的一枝一葉生發(fā)開來,主觀色彩濃厚。
由以上可知,王士禛作為古代士大夫立德、立功、立言的典范形態(tài),在逝世后引起了眾多人為其修史作傳的興趣。在這一過程中,他的事跡被重新排列和組合,他的形象也在不斷被闡釋和建構(gòu)。這其中既有文體模式限制的因素,也與作傳者的主觀意識和修史心態(tài)有關(guān)。我們既可以領(lǐng)略到古代士人的多面形象,也可以體會不同時期對同一人物的社會接受。因此,與其說是透過傳記文本來認識歷史人物,不如說是作者在向我們展示他所建構(gòu)出來的主觀形象,歷史真實與文本真實之間形成了一定的間性和張力,這也構(gòu)成了傳記文本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