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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的敵人”及其邊界
——論《紅日》對張靈甫的藝術重構經(jīng)驗

2022-02-16 23:54
關鍵詞:紅日

張 均

(1.廣州新華學院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23133;2.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1947年5月17日,在孟良崮附近的一個村莊,已被俘的原國民黨整編74師9位將校軍官圍成半月形跪下,為他們的師長張靈甫送別?!皩④姲賾?zhàn)身名裂”,張靈甫就此走完了他的戎馬人生。不過,無論生前身后,張都以其個性與傳奇經(jīng)歷而引起了文藝界的特別青睞,前有《德安大捷》(話劇,1939),后有《南征北戰(zhàn)》(電影,1952)和《紅日》(長篇小說,1957;電影,1963;電視劇,2008)。其中,尤以《紅日》影響為著。然而,“對于小說和生活的信任感在不同人那里和不同時代中是不同的”[1],曾風靡一時的《紅日》在近年遭遇某種閱讀逆轉,如有讀者感言:“我第一次見到張靈甫的照片”,“當時有點驚愕。張靈甫,身高一米八六,可說是英俊瀟灑,相貌堂堂。小時候看《紅日》,‘張軍長’的形象實在不咋樣。這種反差,即使你有再多的心理準備,也是難以接受的?!盵2]如果說“后現(xiàn)代的認同性的中心”“是閑暇,注重的是外表、形象和消費等”[3],那么死得“輕如鴻毛”的張靈甫卻在新世紀以其“男神”級別的容貌及北大經(jīng)歷、抗日功績贏得了消費主義的勝利,甚至在部分女性讀者中出現(xiàn)粉絲效應。但學術研究大可不必俯首于今日中產(chǎn)女性的“顏值正義”。其實,小說《紅日》對軍事能力、個人品質皆存爭議的張靈甫的藝術刻畫,已達到1950—1970年代文學的最大可能性。即便以今日眼光看,小說之于原型真實行狀的敘事重構也并不失其合理性,電影《紅日》《南征北戰(zhàn)》中張軍長的飾演者舒適和項堃也皆為魁偉、方正之人,并無極端丑化,較之現(xiàn)實中張對人民解放軍言必稱“匪”要平和、客觀得多。那么,《紅日》對真實人物張靈甫(1903—1947)的本事重構,涉及怎樣的敘述問題呢?其實,社會主義文學怎么界定“我們的敵人”?如何在敘事實踐中尋找適宜的路徑與方法?又怎樣控制敘述邊界?皆充滿多重糾葛與內在沖突。而《紅日》對張靈甫本事行狀的改寫與藝術虛構,或可為我們提供一個可以一窺其中秘密的窗口。

一、“敵人”:拒絕他性

作為國民黨軍青年將領,張靈甫是在抗日戰(zhàn)場上贏得聲譽的。他勇于力戰(zhàn),如1937年12月8日率領305團在淳化與優(yōu)勢日寇作戰(zhàn),雙方短兵相接時,“(張)左手臂中彈重傷。這是張靈甫第四度負傷。隨行人員力勸張靈甫隨傷兵后送,渡過長江到后方就醫(yī)。張靈甫咬著牙忍住劇痛說道:‘從前項羽四面楚歌,還不愿渡烏江,我怎能因這個傷渡長江。我要與敵人決一生死,完成誓言!”[4]112這種記述雖有粉絲心態(tài),但類似力戰(zhàn)、惡戰(zhàn),確實在張的戰(zhàn)斗生涯(不僅抗戰(zhàn))中較為多見。不過,張靈甫卻并非只是悍勇無智之輩,其實也還多謀善斷。1938年張古山之戰(zhàn),時任153旅旅長的他援用三國鄧艾偷渡陰平一事向上峰王耀武獻策:“為避免重大傷亡,不宜對各山頭直接正面仰攻硬沖。正面應僅取佯攻之態(tài),同時選出精兵編成突擊隊,繞道后山,無人煙處料敵疏于防備,突擊隊攀巖附葛摸到山頂進行背后偷襲,成功后,地面部隊即轉入真正攻勢,前后夾擊,當收事半功倍之效?!盵5]115王耀武依策而行,果然大收奇效。所以,無論論其勇智還是計其戰(zhàn)功,張靈甫都是優(yōu)秀抗日將領。亦因此故,抗戰(zhàn)結束時,他從眾多將領中脫穎而出,成為國民軍五大主力之一整編74師(原74軍)師長。

以上記述完全出自民族主義視角。而“不同社會地位的人有著不同的話語資源,我們的社會地位給我們提供了看待世界的框架,這使得一些事物清晰可見,而另外一些事物卻難以看到”[6],倘若從革命視角觀察,情況就迥然不同。套用傳統(tǒng)說法,張靈甫可說是“雙手沾滿了革命者的鮮血”:早在抗戰(zhàn)之前,身為中央軍第1師獨立旅第2團第3營營長的張靈甫就參與圍剿紅四方面軍,解放戰(zhàn)爭初期更率74師,連下兩淮、漣水等軍事重鎮(zhèn),勢如破竹造成華中野戰(zhàn)軍全軍震動,“中共丟失兩淮根據(jù)地,華中‘京都’淪陷敵手,原來在整個蘇中、蘇北軍事上的主動局面,因此大翻盤,大片的解放區(qū)變成了游擊區(qū),軍事上的失利連帶也造成經(jīng)濟上的困境,華中地區(qū)的工商業(yè)經(jīng)濟來源幾乎就被全部切斷,兵員補充、后勤補給都發(fā)生了嚴重困難”[5]255。其間,華野部隊也因74師猛烈攻擊而傷亡慘重,僅6師(后改為6縱)在第二次漣水之戰(zhàn)中就“有5000多名指戰(zhàn)員血灑疆場。在6師的作戰(zhàn)史上,如此的傷亡是前所未有的,尤其令王必成痛心的是,有些部隊被困在城里未能沖出,絕大部分壯烈犧牲。”[7]當然,部分研究者可能并不關注那些被74師重炮擊殺的解放軍戰(zhàn)士,但作為6縱宣傳部部長的吳強卻視那些解放軍戰(zhàn)士如親人。而且,不將敵人視為罪犯,也超出了一般的人性要求。故當吳強提筆撰寫《紅日》時,張靈甫注定了是不折不扣的反面人物。如果說“每一個群體都有它可以聲稱是‘真實的’世界觀”,而且這些世界觀還“必須被作為故事來被講述、被書寫”[8],那么社會主義小說對如何講述敵人的故事必然有章可循。不過,對于怎樣講述張靈甫其人其事,吳強倒有自己不拘一格的考慮:

有人說,寫敵人應當寫得狠一點,以顯得我們的英雄人物的本領更高。這個意見,是正確的。其實,我們的敵人本就是又狠又毒,并且比我們強大得多的,我們只須按照真實的面貌去再現(xiàn)他們,也就夠了。……多年的戰(zhàn)爭歷史教育了我們:對于我們的敵人,應當蔑視卻又必須重視。我想,在我們的作品里,一旦要他們出現(xiàn),就要對他們著意地真實地描寫,把他們當作活人,挖掘他們的內心世界,絕不能將他們輕輕放過。[9]4

吳強此段自述包括兩層意思:(1)“按照真實的面貌”;(2)“把他們當作活人”。這意味著,在反面人物的諸種講述類型(如喜劇化、他者化、正劇化與悲劇化等)之中,作家須挑選甚至改造有利于“挖掘他們的內心世界”的類型。

那么,《紅日》擇取的是何種反面人物敘述呢?對于持“顏值正義”的部分粉絲而言,無疑會傾向認為《紅日》所循乃以“妖魔化-野獸化”為特征的他者化敘述。所謂“他者”,系指被敘述對象被“深深地打上了他性”,“就其自身而言,它是非活性的,非獨立的,非自主的”,“(他)被他人所假定,所理解,所界定”。[10]他性敘述最易于辨識的外在特征是兩層敘事處理:(1)形貌丑化甚至獸化;(2)道德卑劣化甚至“禽獸化”。對此,論者多有批評:“(反面人物)往往被臉譜化了,多是鼠頭獐目,躬背彎腰,摳眼睛、尖下腮、塌鼻梁。女角色還離不開妖里妖氣、騷里騷氣,手里總是夾著香煙,脖子總是歪著?!盵11]然而小說《紅日》其實與這兩層“他性”處理皆無甚關系。的確,《紅日》對張靈甫形貌的描繪偏于粗俗,與張氏實有的英俊瀟灑有所差異,如“(他)緩緩地嚼著。餅干不脆了,粘牙,于是,又喝了一口牛奶,漱了漱,把粘在牙上的餅屑沖刷到喉嚨里去”[12]421,但究其根本,這也不能說是作者有意粗俗處理。與粉絲以定妝照片為據(jù)不同,吳強見過張靈甫本人,那是孟良崮戰(zhàn)役結束次日,“我看到從山上抬來的張靈甫的尸體,躺在一塊門板上”[9]1。顯然,如此情形出現(xiàn)的張靈甫,很難給觀者留下“英俊瀟灑”之印象,但《紅日》仍稱他“身體魁大”,“是個有氣概、有作為的人”。[12]417以此而論,《紅日》對張的形貌刻畫明顯留有余地。至于同時期其他文學作品例常有之的將“政治的敵人”設置為“民間秩序的敵人”[13]的做法,《紅日》令人意外地并未采取。小說既未將張靈甫個人虛構成淫邪卑劣之輩,亦未將整編74師官兵寫成燒殺搶掠之徒。相反,小說中有些“解放戰(zhàn)士”和被俘軍官仍對74師充滿自豪:“我們班一個剛補進來的解放戰(zhàn)士說,‘你們能打敗三十六,打不敗七十四!’聽了他的話,我是個不好生氣的人,心里也生了氣!我跟他談過兩次話,他還是不服?!盵12]263可見,《紅日》確實如作者所言“按照真實的面貌去再現(xiàn)他們”,比較尊重張靈甫個人自律和74師軍紀嚴明的事實。

由這兩層差異,可知《紅日》明確拒絕“他性”處理。實際上,盡管張靈甫作戰(zhàn)勇猛,抗日有功,但吳強若真想將之“妖魔化-野獸化”也并非沒有根據(jù)。從現(xiàn)有材料看,張靈甫其實存在性格缺陷:刻薄。何為“刻薄”?《史記·商君列傳》稱:“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彼抉R貞索隱曰:“刻,謂用刑深刻。薄,謂棄仁義,不悃誠也。”[14]張靈甫平生行事,重個我功名,與人相交缺乏換位思考的意愿與能力,有時會流露出自私、薄情甚至殘忍的一面。這突出表現(xiàn)在兩事之上。(1)轟動一時的“殺妻案”。關于此事,吳鳶(王耀武副官)回憶:“(1935 年)他在前線忽然得知妻有外遇的消息,就借春節(jié)假期來到西安,挈妻兒返回戶縣省親。除夕之夜,命妻子到后院菜地割韭菜做餃子,正當其妻彎腰割韭菜時,他掏出手槍,從背后將妻擊斃(據(jù)說這次事件是張靈甫的同事楊團長開玩笑釀成的。這位團長到西安探親,回到部隊后與張靈甫閑話中談到西安家屬情況時,說是看到張靈甫妻與一男性逛馬路,張靈甫本性多疑而殘忍,于是信以為真致釀成人命)?!盵15]當然,關于此事有多種說法,如有人認為是其妻吳海蘭“通共”導致:“(張)發(fā)現(xiàn)她擅自拿走了軍事文件,卻交代不出理由,因而懷疑妻子可能受共產(chǎn)黨利用而怒火中燒”,“因為事涉通共之嫌, 張靈甫怕傳出去有口難辯, 便推說是感情糾葛”。[16]此說難以采信,因為事后吳家憤怒難平且上告至宋美齡、蔣介石,如真有“通共”內情豈敢上告?更重要的是,無論盜竊文件還是與人私情,張靈甫都并無證據(jù)。即便有證據(jù),都可離婚處理,但悍然殺死自己孩子的母親,只能表明張極度冷血、薄恩寡義,視他人生命為無物。當然,今日粉絲特別迷戀于他與曠世美女王玉齡的訣別之戀,殊不知這已是他第四任妻子,連同僚都認為他“是個登徒子”[15]。殺妻、拋妻,不斷獵取更美貌女性,且置前妻們及她們所育子女于不顧的男人,其內心的自私、不善、刻薄顯而易見。(2)特殊“治軍方法”。74師軍紀嚴明,與張靈甫的“特殊方法”其實也有關聯(lián)。據(jù)知情人周更聲回憶:

張靈甫殘暴成性。他在當師長時[按:指張此前任58師師長],曾對他的團長劉光宇說,“明天紀念周,你團里有幾個(他的慣用術語,就是有幾個要槍殺的官兵)?”劉團長說:“我團里沒有?!睆堨`甫說:“你們團總是沒有,明天一定要替我找?guī)讉€出來?!眲⒁舱f:“只有拿我去槍斃吧。”[17]

另有材料記載:“(張)于1946年擔任正職主官后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名叫‘精神小組’。他說:‘凡排內的精神小組成員,見排長臨陣畏縮不前或后退,可當場格殺。同連精神小組成員,見連長臨陣后退,也可格殺,以上類推,如見我本人臨陣不前,你們也可以打死我’”。“‘精神小組’成員的發(fā)展是秘密進行的。任務是監(jiān)視官兵,防止思想‘赤化’、反戰(zhàn)厭戰(zhàn)、‘赤色’活動、逃亡現(xiàn)象,進行戰(zhàn)場督戰(zhàn)等等。有個連長對全連講話時,說:‘現(xiàn)在連里有精神小組,是團長親自選定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個,以后大家注意點!’這使士兵在精神上產(chǎn)生了神秘感和畏懼感?!盵18]當然,列舉這些材料并非否定張靈甫有知兵、愛兵的一面,而是說他在74師的聲望還與恩威并濟的馭兵之法有關。這與解放軍的思想教育相去甚遠,從歷史上看則比較接近殺妻求將的吳起而非仁慈寬正的岳飛。喜馭人者少愛,性苛者自私,張靈甫或兼有之,可說兼具性格與道德的缺陷。

對此,吳強在資料收集過程中應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紅日》放棄了這些很可利用的“他性”本事資料。小說對張靈甫不足為人道的私生活有意“遺忘”,論其治兵倒有一句:“他把部下的每個人都看成是自己的兒子一樣。”[12]417如此處理,顯然是在力求“真實地描寫”,這與同時期其他文學作品頗有差異。由此而論,《紅日》的敵人講述與他者化敘述并無多少關系。更重要的是,在他者化敘述中,反面人物是作為正面人物“倒置的自我表象”而存在的,沒有自我獨立的邏輯,以自身作為“他性”而確認正面人物自我主體的存在,即是“主導性主體以外的一個不熟悉的對立面或否定因素”,“因為它的存在,主體的權威才得以界定”。[19]但《紅日》明確拒絕了此種“他性”處理。顯然,如果小說將“國軍”官兵設置為解放軍的“倒置的自我表象”的話,那么他們必然毫無信仰,缺乏內在靈魂。但細究《紅日》,張靈甫從不如此,他幾乎有著與優(yōu)秀共產(chǎn)黨人不相上下的堅定不移的信仰:“他的臉色從來就嚴峻得像一片青石一樣。他的眼光總是仰視或者平視走路,哪怕是坐在吉普車里,也是挺直寬闊的胸脯”“顯出威嚴的令人畏懼的神態(tài)?!盵12]421可見,《紅日》從一開始就多少有意于呈現(xiàn)反面人物自己內心的情理與邏輯,為此,甚至人為“刪除”原型身上本有的負面事實。就此而論,1968年有人批判《紅日》為“拼命地往張靈甫這具已經(jīng)腐爛發(fā)臭的政治僵尸上貼金”[20],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根據(jù)。

二、“看得見的敵人”

其實,將“為賢者諱”的原則移用于敵人之上已屬突破,但《紅日》還不止于此。就大眾文藝而言,講述反面人物必然是一種樹立“他性”的過程。依媒介研究之看法,此種“他性”形象即屬“刻板形象”:“刻板形象并不表現(xiàn)一個群體或社區(qū)中成員之間的差異和多樣性,反而從它們本身簡單的性質出發(fā),將重點放在寬泛的相似性和相同特征上”,“刻板形象構建的過程讓這些群體里每一個成員都成了‘一模一樣的’”,[21]38等等。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高度非真實的形象,是因為“那些群體并不是被自身定義的,而是被那些擁有更高或者主導形式的社會權力者定義的”[21]38。在同時期其他文學作品中,敵人往往是被贏得戰(zhàn)爭勝利的革命者的表述規(guī)則所定義,從而喪失自己的聲音、差異與多樣性而淪為“看不見的敵人”。但雄心勃勃的吳強卻有意突破,他將“活人”作為自己的表述定位。這就意味著,在拒絕“妖魔化-野獸化”的通行規(guī)則之外,《紅日》還要進一步發(fā)掘并呈現(xiàn)敵人自身獨立的生存邏輯,呈現(xiàn)他在自身環(huán)境與經(jīng)歷中所形成的觀念與性格。當然,這種清醒、可貴的追求并非吳強所獨有,在1950—1970年代,不甘于平庸、有志于藝術創(chuàng)造的文藝工作者往往會萌生此念。以飾演黃世仁、“南霸天”等反派角色而著稱的演員陳強就曾感慨地表示:

我覺得要演反面人物,首先把他演成一個人,他有自己的行為邏輯,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各個反面人物的愛好可以迥異,修養(yǎng)盡可不同;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他們都一心一意的在生活,為了達到自己的這個目的而認真地思想,認真地行動,以至于不惜千方百計地進行斗爭,他們深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天公地道、無可非議的。[22]

《紅日》要把敵人塑造成“活人”,與陳強所言可謂惺惺相惜。因此,小說對張靈甫藝術形象的塑造,誠然是放在“敵人”的范疇,但明顯回避了施米特所不滿意的某種“斗爭”方式:“價值消滅非價值、高價值貶低低價值,都是合理的”,甚至“對負面價值的否定便是正面的價值。這在數(shù)學上一目了然,因為負乘負等于正”。[23]在小說中,張靈甫的確被消滅了,但并未淪為絲毫不值得顧惜的“非價值”對象。實際上,華野6縱在擊斃張靈甫后,在危險、困難的條件下,仍以特殊禮遇厚葬了這位優(yōu)秀的前抗日將領:“皮定均遵照上級指示,要政治部買一口好棺材,給張靈甫穿上新軍裝。找不到國民黨的將軍服,就穿解放軍的服裝。要把他的臉擦洗得干干凈凈。戰(zhàn)死沙場的將軍,應該得到一個軍人的榮譽。政治部照辦了”,“棺材是從一個地主家里買來的,花了400元錢的大價,十分華貴”。[24]《紅日》對于張靈甫的敘述態(tài)度,其實接近于6縱的“官方態(tài)度”。這種對對手與英雄的雙重尊重,使小說中的張靈甫成了1950—1970年代文學中并不多見的“看得見的敵人”。那么,《紅日》從哪些方面讓張靈甫被讀者“看見”了呢?

(一)為人的忠報之道

與當年多數(shù)戰(zhàn)爭小說、電影不同,《紅日》給人印象異常深刻之處,在于它刻畫了一個寧死不降的“國軍”將領形象。與此同時,小說盡管也稱張為“匪徒”,但卻如實敘寫了兩層事實。(1)張相信國民黨乃正義之所屬。在孟良崮眼看失掉的時刻,被解放軍俘虜又放回的張小甫對他說:“我在那邊七八個月,開始我恨他們,怕他們,后來我不恨、不怕他們了。事實叫我相信他們是實行王道、人道,主張和平的”,對此張靈甫反應強烈:“我們是王道!他們是霸道!”[12]522此間是非暫不必論,但張的反應及寧死不降表明,他的確有自己忠貞不移的信仰,且以“忠心保國”[12]420與部屬共勉。(2)國民黨軍內部的忠報之心。小說中張靈甫“忠心保國”,而74師其他官兵都對他心懷敬重與感恩,如參謀長魏振鉞對張言必稱“甫公”,在最后危難時刻,“(他覺得)應當以德報德,于是,他想到他應該盡到最后的忠義之心,保全他的長官張靈甫的生命”[12]519。營長張小甫因崇拜張靈甫而改名。這類忠報思想,明顯構成了張靈甫及整編74師的“魂”。一般而言,在“他性”建構中,敘述即使偶爾呈現(xiàn)反面人物的“內心”也往往并非其真實的感受或看法,而更可能是正面人物或隱含作者的欲望投射,“是他們自身的鏡像,是他們自己的假設”[25],但《紅日》的確讓讀者“看見”了“七十四師的靈魂”[12]421,哪怕只是部分地“看見”。1950—1970年代文學描寫了眾多來源不一的軍隊,但敢于寫有“魂”的“反動軍隊”,《紅日》恐怕還是第一例。

那么,《紅日》的這種敘寫是否符合本事呢?一般而言,忠報思想在傳統(tǒng)社會具有廣泛的情境基礎,如楊聯(lián)陞認為“報”的觀念“是中國社會關系中重要的基礎。中國人相信行動的交互性(愛與憎,賞與罰),在人與人之間,以至人與超自然之間,應當有一種確定的因果關系存在”[26]。而黃仁宇則以其在“國軍”的親身經(jīng)歷認定,“中國軍隊的向心力,并不是現(xiàn)代權利義務的責任感,而是傳統(tǒng)的社會價值,也包括忠義等觀念”[27]??梢姡都t日》所敘深具情境的可靠性??贾畯堨`甫及74師史實,則略見復雜。如張小甫其人其事實屬藝術虛構,但這種虛構反映的卻又是張靈甫及其部屬的真實。實則無論是家國層面還是階級層面,張都是蔣氏政權的忠實追隨者。如果說國民革命亦能代表中國現(xiàn)代救國道路之一的話,那么現(xiàn)實中的張靈甫可謂有信仰之人。張出身黃埔四期,或因理論興趣,或因利益、情感所系,他在讀書時期便明確疏遠有“均貧富”之嫌的共產(chǎn)主義而傾向三民主義。他的陜西省立第一師范同學師哲、劉志丹,以及眾多共產(chǎn)黨方面的黃埔同學,都不曾對他產(chǎn)生影響。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他少年時代的恩師韓兆鶚還曾對他進行游說,但以失敗而告終:

張靈甫不同,他不是一個沒有信仰的魯莽軍人,他信奉國民黨的理論基礎——三民主義。他說:“余之信仰三民主義,絕非盲從,蓋舍三民主義外,更無真正救國救民之主義也?!睜幦堨`甫更難的,還在于張靈甫的心性。在心性上,張靈甫是一個活在古代的人,他崇拜的人物是關羽,他喜歡收集關羽的圖像、著述,他常常以關羽的忠義仁勇教育下屬,也按照關羽的形象,默默地塑造自我。[28]

對這些內情,吳強未必了解,然而《紅日》對張靈甫忠義邏輯的再現(xiàn),的確是張作為“活人”的內在情理的表現(xiàn),堪稱準確、有力。74師官兵更可謂“忠義之士”。實則在我軍傾數(shù)倍兵力猛攻孟良崮的36小時內,74師竟無一旅一團一營投降,乃為整個解放戰(zhàn)爭所罕見。所謂“殺身成仁,臨難不茍者”(《舊唐書·忠義傳序》)大概亦如是矣。按照克勞塞維茨的說法,這可說是一支有“武德”的軍隊:“一支軍隊,在最殘忍最致命的炮火之下仍保持自身凝聚,不可能被想象的驚恐撼動,并且以其全力對抗大有根據(jù)的恐懼;它自豪自己的勝利,卻不會失去服從命令的毅力”,“它念念不忘所有這些責任和素質,靠的是單獨一項強有力的信念,即其武力榮光:這樣一支軍隊浸透了真正的軍事精神”。[29]亦因此故,孟良崮戰(zhàn)役結束后,華野做了特殊規(guī)定:“俘虜不能自由地放,輕傷兵在內,一個不放”,對于某縱隊擅自釋放1名團長和1名副團長,陳毅批評說:“團級正精強力壯,反動有勁,最囂張。一日縱敵,累及子孫。你怕一時疲勞、麻煩,更大的疲勞、麻煩還在后面等著你?!盵18]可見《紅日》所敘74師官兵的忠報之道,確實是對現(xiàn)實的忠實記錄。

(二)為將的指揮能力

在同期“國軍”將領中,張靈甫軍事能力比較突出??箲?zhàn)前期及以前,張靈甫主要擔任營團旅等中低級軍官,出任58師代師長是在1941年10月。這一時期,他的戰(zhàn)役指揮能力尚未充分展現(xiàn),但在一線戰(zhàn)斗中,素質過硬,敢于力戰(zhàn)、巧戰(zhàn)已經(jīng)屢見。解放戰(zhàn)爭開始以后,張指揮74師屢次重創(chuàng)華野部隊,致使不少解放軍官兵甚至在與74師作戰(zhàn)過程中留下心理陰影:

這是我在四年解放戰(zhàn)爭中所見到的最猛烈的一次炮擊。現(xiàn)在,陣地上再也分辨不出一朵一朵的炮煙、一陣一陣的轟擊聲了,人們能夠覺察出來的,只是一個持續(xù)不息的轟雷,一團濃黑色的騰騰翻滾的煙云。大地和天空,都被卷進了一個瘋狂的大漩渦、大風暴中,恍惚火山爆發(fā),大地眼看就要沉陷了?!煽谇懊?,是一片令人心碎的情勢:河心里,密密麻麻,蜂蜂擁擁,盡是敵人的橡皮船,船上擠滿了暗綠色的鋼盔;有幾只劃在最前面的小船,已經(jīng)靠近岸邊,敵人從船上跳到水里,撲上岸來。[30]

與對日作戰(zhàn)一樣,張面對解放軍時再次展示了他的強悍以及謀略。他以“聲東擊西”之術偷渡運河,以喬裝襲擊之術奪取淮陰。這兩種戰(zhàn)術一直為解放軍所嫻熟使用,但張同樣駕輕就熟:“(他)命令58旅派出一個突擊營,換穿共軍軍衣”,“南門外有守軍一個排,正全副武裝席地而坐,在乘隙假寐休息,見到‘友軍’前來接防,他們毫無戒備,猝不及防一下子全被繳了械。”[5]253最后,華野盡失兩淮、漣水,成為華野戰(zhàn)史上難以抹除的傷痛。此外,據(jù)學者披露,張還撰寫過《山地作戰(zhàn)之研究》《遭遇戰(zhàn)研究》《偽裝要領》等軍事論文[4]223。

不過,對于張的這些精彩華章,《紅日》也不宜多講,尤其不宜以具體精彩的文學細節(jié)使之形象化。在1950—1970年代,作者吳強“生活其中的群體、社會以及時代精神氛圍”并不鼓勵作者就反面人物“進行某種特定形式的回憶”[31],但小說通過“解放戰(zhàn)士”之口仍傳達了當時官兵對于74師相對客觀的印象:“全師兩萬多人,戴的一律鋼盔,穿的一律力士鞋,眉毛不動,眼皮不眨,排列得整整齊齊,隊伍的行列像刀削似的,沒有一個人磋前一分,磋后一厘。美國顧問檢閱以后,不住地翹著大拇指說中國話,連口稱贊:‘好!好!’?!盵12]323更多時候,則是通過戰(zhàn)況慘烈來側面反映74師的強悍,如:“戰(zhàn)斗在山洞口激烈展開,刺刀和刺刀交刺對殺,發(fā)出‘吭吭嚓嚓’的響聲”[12]484;“眼前的戰(zhàn)斗情況,艱巨、緊張、激烈而又復雜,呈現(xiàn)著敵我死糾活纏,相互扭打廝殺的白熱狀態(tài),這樣的山地夜戰(zhàn),在打了十五年仗的劉勝的經(jīng)驗中不曾有過”[12]488。如此描寫,完全是戰(zhàn)斗現(xiàn)場的實錄:“每爭奪一個山頭一個高地,都要經(jīng)過幾次到十幾次的沖鋒,直到刺刀見紅,戰(zhàn)爭的激烈程度為解放戰(zhàn)爭以來所少見?!盵32]的確,當年能和解放軍這樣激烈搏殺、決不投降的敵軍部隊,亦僅整74師、整11師、第7軍等寥寥數(shù)支而已。其官兵也常以74師為自豪,許多人被俘后仍不服氣,認為“解放軍打仗不按規(guī)矩,晚上偷偷摸摸地來(我軍于黃昏發(fā)起戰(zhàn)斗),打得自己昏頭轉向,而如果在白天拉開陣勢,對方肯定輸;我們抗戰(zhàn)時打過日本人,多次較量過,把日本軍隊都打敗了,也曾和美軍、英軍一起作戰(zhàn)過,他們的戰(zhàn)斗力并不如第74師”,為此,“華東軍區(qū)政治部聯(lián)絡部領導和俘管處負責人決定開展一場‘戰(zhàn)斗力誰是最強者’的大辯論”[18]??梢?,74師不但有其“軍魂”,且“魂”之所在恰是師長張靈甫。小說對張作為軍事長官的氣度、謀略多有涉及,如寫他的大將之風:“深夜的槍聲沒有能夠侵入張靈甫的夢境,他睡得很酣沉?!盵12]415如寫他的用兵之法:“戰(zhàn)爭,最重要的是消滅敵人的實力!我們跟共產(chǎn)黨打了二十年,不明智之處,就是得城得地的觀念太重,不注意撲滅敵人的力量。共產(chǎn)黨的戰(zhàn)法是實力戰(zhàn),我們也要以實力對付實力,以強大的實力撲滅他們弱小的實力?!盵12]419較之小說,電影《紅日》還增添了張在孟良崮未能成功的聲東擊西的突圍戰(zhàn)術。雖然現(xiàn)實中并無此事,但善于計謀確實是張作戰(zhàn)的突出特點。

當然,把張靈甫寫成客觀的“看得見的敵人”,并不等于要去正面肯定反面人物。實際上,《紅日》對于張靈甫作為軍事將領的定位,主要還是在于“當代馬謖”。這是指張和馬謖一樣,將部隊拉到無水的孟良崮上致使水盡、糧絕、兵敗。考之史實,這一定位并不完全合于事實。其實張當年將部隊拉上山,也難說就是不明智的選擇:“孟良崮附近山頭制高點正紛紛被解放軍搶占,如果堅持要大部隊從無法展開的山間隘道強行攻擊前進,勢必遭遇來自前后或山上居高臨下的攻擊”,“除了孟良崮,當時也沒有其他更適當?shù)姆烙嚨乜晒堨`甫選擇了?!盵5]346當然,這是軍史專家爭議很大的話題。就吳強而言,他之所敘實是華野6縱將領對張靈甫的評價的忠實記錄。

三、“敵人”的敘事邊界

以上對“看得見的敵人”的敘述,可歸入正劇化的反面人物敘述類型,它以限制性的道德修辭和比較深入地發(fā)掘被表述對象的自我邏輯為特征。在1950—1970年代多數(shù)關于反面人物的講述中,“沉默或某些沉默區(qū)域,或沉默功能的某些模式實際上是被要求的”[33],能如《紅日》這樣拒絕“沉默”,嘗試敞亮敵人內心,呈現(xiàn)其靈魂的小說,數(shù)量其實相當有限,值得予以充分、持久的肯定。遺憾的是,在粉絲看來,張靈甫哪里是“敵人”呢,他分明就是一位“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后漢書·馬援傳》)的曠世男子,一位令人扼腕長嘆的悲劇英雄!粉絲視野雖是當下消費文化的折射,但它的確牽連出一個理論問題:假如沒有外在的制度環(huán)境的限制,《紅日》是否有可能將張靈甫講述成一個深具普遍意味的悲劇英雄呢?正如電影《太平輪》(吳宇森導演,2014—2015)企圖做到的那樣。

僅就理論而論,似乎是可行的。當然,在遙遠的古代則無可能,因為從亞里士多德開始,認為“那些罪惡的卑劣的靈魂不能成為悲劇人物”,“在西方悲劇美學理論中已成定論”。[34]但到近代,這類看法逐漸松動,如別林斯基就曾提出“否定的美質”的概念,并明確指出:“悲劇不僅表現(xiàn)生活的肯定,并且也表現(xiàn)生活的否定,——但必須是悲劇性質的否定。我們指的是那些可怕的脫離常軌的偏離,那是只有強大而深刻的靈魂才能夠有的。莎士比亞的麥克佩斯是一個壞蛋,但他卻是一個擁有強大而深刻靈魂的壞蛋,因此,他不使人憎惡,卻使人同情?!盵35]D.H.帕克也認為“惡”可能包含悲劇的力量:“在所描繪的毀滅和墮落的圖景下面和周圍,當初很可愛或者本來會變得很可愛的事物就變?yōu)楦痈腥丝蓯鄣挠诚穸宫F(xiàn)在我們的面前了”,“一種可能的善的影子在實際的惡下面升起”。[36]可見,即便反面人物,如果具有內在的“否定的美質”,且還能為著自己內心的熱情(即便是他人眼中的邪惡)而展開與制度、命運尤其人性自身的現(xiàn)實的“肉搏”,那他們完全可能上升為“悲劇人物”?!拔膶W的非凡之處”在于“它能進入個體生命的經(jīng)驗深處,引發(fā)人們對大量未曾關注或未曾表達的生命的理解、認知和批判”。[37]正因此,亂倫的繁漪(《雷雨》)、謀殺無辜者的仇虎(《原野》),包括扛著“黃金的枷鎖”的曹七巧(《金鎖記》)都構成了悲劇形象,甚至因其撼動人心的毀滅而引起讀者的同情。

那么,在現(xiàn)實的敘事操作上,《紅日》可否如讀者粉絲所希望的那樣將張靈甫寫成悲劇人物呢?應該說,也有一定操作性,這緣于兩層。(1)就愛國而言,張靈甫身上確實存在“否定的美質”。對日作戰(zhàn),他身先士卒,在74軍中被人稱為“猛張飛”,且恪守軍紀,以身作則。1940年,張因右膝遭日軍機槍子彈擊中轉至香港醫(yī)院療傷,但尚未痊愈之時他就因香港報紙刊出戰(zhàn)時軍人不宜出國養(yǎng)病的新規(guī)定決意歸隊,“(院長)好心勸他說,‘你的傷再繼續(xù)治療半個月多就可以復原,否則可能抱殘終身。如果費用有困難的話,醫(yī)院可以減免?!瘡堨`甫謝過院長的好意,說,‘軍人死且不懼,何愛一肢,軍令不可違?!熘糁照?,一瘸一拐地離去”[5]130。張也由此落下殘疾。(2)就忠于蔣氏政權而言,張氏人生亦有悲劇性質。實際上,對于蔣氏個人及其政權的前途,張并不總像他在戰(zhàn)斗中那樣自信、驕悍。早在漣水戰(zhàn)役擊敗華野時,他即有憂慮。據(jù)說,他曾對整編11師師長胡璉、第7軍軍長鐘紀等感慨說:“共軍無論在戰(zhàn)略戰(zhàn)役戰(zhàn)斗皆優(yōu)于國軍。數(shù)月來,共軍向東則東,向西則西,本軍北調援魯,南調援兩淮,傷亡過半,決戰(zhàn)不能,再過年余,將死無葬身之地。”[38]而隨著戰(zhàn)事深入,他對整個國民黨政權更持悲觀看法。1947年5月6日,張在抵近孟良崮時曾給蔣介石上書一封:

職師進克蒙陰后,匪乘我立足未穩(wěn),大部集結,期殄我于主力分散之時。幸我占取山地,集結迅速,未為所乘。惟進剿以來,職每感作戰(zhàn)成效,難滿人意,目睹歲月蹉跎,坐視奸匪長大,不能積極予以徹底性打擊。以國軍表現(xiàn)于戰(zhàn)場者,勇者任其自進,怯者聽其裹足,犧牲者犧牲而已,機巧者自為得志。賞難盡明,罰每欠當,彼此多存觀望,難得合作,各自為謀,同床異夢。匪能進退飄忽,來去自如,我則一進一退,俱多牽制。匪誠無可畏,可畏者我將領意志不統(tǒng)一耳。竊以若不急謀改善,將不足以言剿匪也。[5]315

可見,張靈甫對國民黨軍事系統(tǒng)的弊端實有清晰洞察。據(jù)說,蔣介石后來在高級將領會議上公開說:“讀罷此信,精神上受到無窮的刺激,亦為他特別感動?!盵5]315但遺憾的是,僅在寫完此函的10天后,張即因“我將領意志不能統(tǒng)一”而喪身異鄉(xiāng)??梢哉f,無論是對蔣政權的忠還是對國家的忠,都可構成張靈甫的“否定的美質”。甚至,他對美貌少女王玉齡的追求,他寫給王的令人腸斷的絕筆信,都可令粉絲發(fā)現(xiàn)另一種美。其信據(jù)載如下:“十余萬之匪向我猛撲,今日戰(zhàn)況更惡化,彈盡援絕,水糧俱無,余與仁杰決戰(zhàn)至最后,以一彈飲絕成仁,上報國家與領袖,下答部屬與人民。老父來京,未見痛極,望善侍之,幼子望養(yǎng)育之。玉齡吾妻,今永訣矣。靈甫絕筆5月16日孟良崮?!盵5]370-371然而,《紅日》終究沒有以悲劇方式講述張之故事。其間原因,不僅因此絕筆信可能系偽造而成(1)吳鳶回憶,此絕筆信系74師老長官王耀武指示偽造,“對蔣介石查詢整七十四師有無人員逃到濟南一節(jié),(王)決定偽造張靈甫的遺書兩封,一封是由張靈甫寫給王耀武的,表明一死以報黨國和對校長的忠誠;一封是寫給他妻子王玉玲的,要求她好好撫養(yǎng)剛出世的孩子。信是由第二綏靖區(qū)司令部譯電科科長李嘯梓(與張靈甫同鄉(xiāng))模仿張靈甫的筆跡代寫而成,信的內容和詞句,是經(jīng)過再三斟酌決定的。這兩封信寫好后,派人乘飛機送到南京,謊稱是張靈甫在戰(zhàn)局危急時親筆寫好交隨從副官化裝送出的。蔣介石見信后,大為贊賞,當即命令軍務局擬了一道通令,要求各部隊要向張靈甫學習‘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英雄精神?!眳区S.我所知道的張靈甫[J].武漢文史資料,2010(8):22.,對殺妻、棄妻之人不宜再宣揚其“愛”,更因張缺乏更為重要的“有價值的東西”。毛澤東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盵39]此論可作為評價歷史人物的重要標準。然而,要論及張氏與“人民”(尤其底層)的關系,著實有些尷尬。雖然今天“舊有體制往往會在人們的記憶中得到美化,或者由于現(xiàn)存的不平等現(xiàn)象而恢復聲譽”[40],但評價歷史人物卻不可脫離當時語境。從現(xiàn)存材料看,張靈甫雖出身陜西農家,并且在他同學中已出現(xiàn)為底層生存與命運而奔走的劉志丹這樣的杰出人物,但張始終未對革命產(chǎn)生任何興趣。今日研究者當然可以將此冷淡理解為面對共產(chǎn)主義理論的清醒,但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這又何嘗不是面對貧窮的冷漠、面對不義的無感呢?切·格瓦拉曾說:“永遠對這個世界上任何地方發(fā)生的非正義事情產(chǎn)生強烈的反感”“是一個革命者最寶貴的品質。”[41]張靈甫最欠缺的即是此種品質,其根源則是不以“人民”為念,表現(xiàn)于內戰(zhàn)中就是奮勇當先,而從不思考成千上萬農民子弟在74師重炮轟擊下冒死沖鋒背后的經(jīng)濟政治之正義因緣。其實,即便在74師內部也有將領懷疑內戰(zhàn):“師運輸團上校團長黃政激憤地說:‘抗日時期,不抗日要當亡國奴,所以人人奮勇??墒谴騼葢?zhàn),這句話就說不出口了?!盵18]但張靈甫看不見也不承認“人民”的力量與正義。終其一生,張與其說是位愛國將領,不如說是位“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職業(yè)軍人。當然,他所認定的“帝王家”便是蔣介石政權。無論追剿紅軍還是抗擊日軍,他都搏命拼殺。他的人生信仰,雖可名為“忠義”,但似乎也可以具化為榮譽、美女、名宅、名畫,而這些,實際上他也都一一實現(xiàn)了。據(jù)董其武回憶:“(張)花了七百萬元在重慶近郊買了一處洋樓,每天在那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吃喝嫖賭”,“我到了一看,富麗堂皇,光彩耀目,簡直象一座王宮。又是舞廳,又是餐廳,看得我眼花繚亂”,“這樣的將領怎么能抗日,怎么不失掉民心軍心?這樣的政府怎么不招來國難,怎么能不亡國?”[42]這則材料今日粉絲可能不愿相信,學者霍安治也認為張不可能有這么多錢且瘸腿難以跳舞,故特別請教了其遺孀王玉齡,但王說:“他那有錢。而且他的腳那能跳舞?!盵4]230“國軍”高級將領怎么弄錢,有《沈醉回憶錄》可為參考,此不贅論。在如此人生的背后,是張靈甫對普通民眾幾無興趣。其實,張長期在外作戰(zhàn),對中國底層社會所見必多,然而遍觀所有史料,從不見他“哀民生之多艱”。相反,很不幸地,他、74師和整個國民黨軍在當時還成為底層民眾痛恨的對象。據(jù)王樹增《解放戰(zhàn)爭》一書記載,孟良崮戰(zhàn)役期間曾有這樣的細節(jié):

中央軍捉來個小伙子,先是打,叫他說出民兵活動的地方,小伙子始終不說,他們就從村里找出舊棉花套裹在他身上,點著火又不叫起火苗,用陰火燒著。小伙子慘叫了半個多鐘頭,就再也叫不出來了,三四個鐘頭后活活地疼死了……大娘正說著,一支擔架隊抬著傷員下來了,民工們沖吳相林喊:“前邊圍了老蔣好幾萬,你們還在這兒歇著?”[43]

此處“圍了老蔣好幾萬”指的正是被困在孟良崮的74師,而此前在此村折磨青年慘死的是否是74師,王樹增書未曾點明。不過,小說也寫到馬家橋據(jù)點的敵人把“周圍五里方圓的地帶,變成了無人區(qū)”,“一個上午就在馬家橋附近殺戮了四十三個老弱和婦女、兒童,把他們埋葬在一個大土坑里”,“群眾對這個據(jù)點的敵人真是恨入了骨髓”。[12]363如此罪惡是否74師所為,小說并未點明,但74師在兩淮、山東作戰(zhàn)期間民怨頗大,倒是事實。這未必是因他們軍紀弛壞,而是究根本而言,74師不但不為民眾爭取權利,反而成為這生存斗爭的破壞者與鎮(zhèn)壓者。這與解放軍有霄壤之別。心懷民眾,是朱德、劉伯承等舊軍隊將領轉投共產(chǎn)主義的原因,也是不少“國軍”將領起義投誠的原因。但張靈甫與他們不同,他不但積極投身“剿匪”,且對人民求生存的戰(zhàn)斗充滿敵視。在此意義上,張可謂選擇了與民眾利益完全對立的非正義道路。這樣“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戰(zhàn)斗、去死,當然輕如鴻毛。亦因此,陳毅在接見被俘74師將領時,既肯定74師的抗日功績,也明確指出“貴師長張靈甫、副師長蔡仁杰之犧牲毫無意義”[5]374。

“毫無意義”意味著要在張身上發(fā)掘悲劇性反面人物所必須有的“否定的美質”相當困難。當然,吳宇森在《太平輪》中似乎做到了這一點:“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經(jīng)典的戰(zhàn)爭與愛情、戰(zhàn)爭與個人的故事”,“試圖用個人、人性來反思戰(zhàn)爭,淡化戰(zhàn)爭正義與非正義的區(qū)別,強調戰(zhàn)爭對人的傷害”。[44]但親身經(jīng)歷了孟良崮之山崩地裂、尸骸相枕的戰(zhàn)斗的吳強不是吳宇森,哪怕他再活一次,恐怕也難以“忘卻”戰(zhàn)爭的正義與非正義之別,把軍人都寫成“去政治化的職業(yè)軍人”,進而以“對戰(zhàn)爭的批判本身取消了戰(zhàn)爭的性質”。[44]后者其實是以侵略為國策的美國的反戰(zhàn)書寫模式,中國作家如也這樣“反戰(zhàn)”,其實是對參加反壓迫斗爭的解放軍戰(zhàn)士的感情傷害。而且,在殘酷戰(zhàn)斗的36個小時里,華野還付出了慘烈代價。在孟良崮漫山遍野間,永遠長眠于此的,是2000余名年輕的農家子弟(負傷9300余人)。在此情形下,《紅日》雖可如實再現(xiàn)張靈甫的“忠義”之道,但完全排除敘述干預,進而以詩意筆法揄揚張靈甫“強大而深刻的靈魂”則絕非作家之所愿為。相反,為避免出現(xiàn)悲劇性重構的失誤,《紅日》還特意對張靈甫本事做了“去歷史化”處理。如果說“社會中的每一群體都應該有其歷史,借之作為建構自己認同的一種手段”[45],那么《紅日》則有意識地削弱了張及“國軍”的認同基礎。表現(xiàn)在敘述中,就是剔除張與74師的抗日歷史(乃至張之求學史等),使之空缺。借此,就去除了張靈甫個人邏輯更為充分的情理依據(jù),其忠即成“愚忠”,其死即成“毫無意義”的死。對此,粉絲當然可以示以不滿,但若按粉絲心愿將張寫成一位悲劇性的曠世英雄,恐怕不妥之處會更多,因為那樣就必須對張氏殺妻、棄妻等行為強制“遺忘”,對他敵視、鎮(zhèn)壓人民生存斗爭之行為巧加解釋。而“人民”,乃社會主義文學的敘事邊界。作為小說家,吳強的確可以突破“他性”建構的成規(guī),盡可能如實呈現(xiàn)反面人物自己的行為邏輯,使之被“看見”。然而作為革命者,他在感情上很難將屠殺自己無數(shù)戰(zhàn)友的人寫成可悲憫的英雄,哪怕他貌若潘安,哪怕其帥、其酷、其多金全部符合部分中產(chǎn)女性的心理期待。《馬太福音》第5章第43節(jié)曰:“你們聽見有話說:‘當愛你的鄰舍,恨你的仇敵?!皇俏腋嬖V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边@種恕道,對于那些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幸存者來說,對于那些不愿從苦難前面別過臉去的思想者而言,無疑都存在極大的心理障礙。故這“看得見的敵人”及其所牽連的多重糾葛,需要研究者慎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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