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鳳 祥
(商丘師范學院 圖書館,河南 商丘 476000)
《庖丁解牛》是《莊子》中一則寓言故事。莊子借“庖丁”為文惠君“解牛”一事,喻示養(yǎng)生之道重在順應自然,同時揭示了一個普遍的道理:掌握了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做事就能夠得心應手。“庖丁”作為生活的智者為人津津樂道,但是,庖丁到底姓甚名誰?他是哪國人?文惠君又是何許人也?這三個問題,雖然前人業(yè)已有所論及,但是,因為解釋有歧義或模糊其詞,致使后人多有誤解或疑問,故仍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最早對“庖丁”作解的是唐朝人成玄英?!肚f子·養(yǎng)生主》成玄英疏:“庖丁,謂掌廚丁役之人,今之供膳是也。亦言:丁,名也?!盵1]64又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釋曰:“庖丁,庖人,丁其名也?!盵2]365清宣穎《南華經(jīng)解》依從陸德明注曰:“庖人名丁?!盵3]26
現(xiàn)代學者釋“庖丁”,基本上從以上古注,但稍有不同。如曹礎基《莊子淺注》:“庖丁,廚工。”[4]35廚工即廚師或幫廚者。按:曹礎基此解乃據(jù)成玄英,即將“庖丁”釋為“掌廚丁役之人”,“丁”并非人名。又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庖?。阂徽f名叫丁的庖人,一說掌廚丁役之人。”[5]96諸如此類的注解尚有很多,茲不贅言。
另外,一些辭書的解釋,與上述注解大同小異。如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版《辭?!罚骸扳叶?,廚師?!肚f子·養(yǎng)生主》成玄英疏:‘庖丁,謂掌廚丁役之人。’”又陳振鵬、章培恒主編《古文鑒賞辭典》:“庖丁,名丁的庖人。”[6]110按:庖人有兩種解釋,一是廚師;二是官名,職掌供膳。還有一些選本,在翻譯《庖丁解?!愤@段文字時,直接保留了“庖丁”二字,不作解釋。
綜合以上各家對“庖丁”的識讀,理解有所不同,可歸納為兩種觀點:1.庖丁意為廚師,是一個名叫丁的廚師;2.庖丁指“掌廚丁役之人”,“丁”非人名,而是指從事某些專門職業(yè)或者說某種勞動的人,如同園丁、家丁、鄉(xiāng)丁等。根據(jù)第一種觀點,高中語文教材一般將“庖丁”注為:“庖,廚師;丁,廚師的名字?!边@種解釋遂成為通行觀點。教材不是一般的材料、讀物,也不同于學術書籍,教材中的觀點應該是定論,具有權威性。那么,把“庖丁”一詞釋為“一個名叫丁的廚師”,是否可作定論呢?除了上述兩種觀點,是否還有其他解釋呢?
筆者認為,“庖”是廚師,這點并無疑義;但“丁”不是人名,也不是泛指一般的人,而是指姓氏。“庖丁”意為姓丁的廚師。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下層人物有姓而無名者屢見不鮮。在某一領域有特長的人,因為有姓無名,史書記載他們的事跡,其稱謂往往采用“職業(yè)(特長)+姓氏”的形式,“庖丁”(廚師丁)即屬此類。為佐證此說,下面再略舉幾例:
師襄:又稱師襄子?!妒酚洝た鬃邮兰摇份d曰:“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盵7]1925又《孔子家語》記載師襄子語曰:“吾雖以擊磬為官,然能于琴。”[8]372可知,師襄乃春秋時樂官,善于鼓琴擊磬。“師”是指樂師、樂官,“襄”為姓;“師襄”就是姓襄的樂師。按:襄之為姓,《通志·氏族略》有載:“襄氏,姬姓。魯莊公子公子遂謚襄,故曰襄仲,子孫以謚為氏。”[9]163師襄又作“襄子”,亦可證襄為姓,如同孟子、莊子、墨子、宋子等,“子”為尊稱。襄姓《左傳》齊有襄伊,《淮南子》楚恭王時有襄微,《后漢書》有襄楷等。
師曠:春秋時音樂大師,相傳著名琴曲《陽春》《白雪》即為其所作。“師曠”之“師”同“師襄”之“師”,即樂師,“曠”為姓,“師曠”就是姓曠的樂師。按:曠之為姓,《風俗通義·佚文》云:“曠氏,師曠之后?!盵10]548
弈秋:春秋時期魯國圍棋大師?!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骸稗那?,通國之善弈者也。”[11]264“弈”在古代專指圍棋,“弈”放在“秋”字之前,起修飾限制作用,“秋”是這位圍棋大師的姓,“弈秋”就是姓秋的圍棋大師。按:秋之為姓,《路史》云:“少昊之后有秋氏。”《古今姓氏書辯證》:“秋,古有魯人秋胡,娶妻三月而游宦,三年,胡還家?!锖螅斡兄袝崛饲锂?,今望出天水。”[12]260—261
優(yōu)孟:春秋時期楚國宮廷藝人?!妒酚洝せ袀鳌罚骸皟?yōu)孟,故楚之樂人也。”[7]3200優(yōu),亦稱優(yōu)伶、伶人,古稱以樂舞戲謔為職業(yè)的藝人。優(yōu)孟以優(yōu)伶為業(yè),孟為其姓,“優(yōu)孟”就是姓孟的優(yōu)伶、姓孟的藝人。戰(zhàn)國時有優(yōu)施,精通樂舞,齊國優(yōu)人,一說為晉獻公寵優(yōu)。《谷梁傳·定公十年》有“齊人使優(yōu)施舞于魯君之幕下”[13]327之記載?!皟?yōu)施”也是指姓施的優(yōu)伶。
伯樂:春秋時人,善相馬?!秴问洗呵铩べ澞堋罚骸暗檬捡R,不若得一伯樂?!盵14]1600《詩·小雅·吉日》:“吉日維戊,既伯既禱?!泵珎鳎骸安?馬祖也?!盵15]656據(jù)此,“伯”是一種身份或職業(yè)特長。又陸德明釋文引《石氏星經(jīng)》:“伯樂,天星名,主典天馬?!盵2]374可知,“伯樂”中“伯”意即“馬的先知,識馬的行家”;“伯樂”,不能理解成姓伯名樂,而是指姓樂的識馬專家。按:樂之為姓,《通志·氏族略》云:“樂氏,子姓,宋微子之后,戴公生公子衎,字樂、父,子孫以王父字為氏?!盵9]114
后羿:神話傳說中的射日英雄。據(jù)《左傳》記載,他是當時有窮氏之君,以善射而見稱,曾經(jīng)篡奪夏朝君主相之位而自立,后被其手下寒浞所殺?!昂篝唷敝昂蟆币鉃橛⑿邸⒕?,“羿”為姓;“后羿”就是姓羿的英雄。按:羿之為姓,《通志·氏族略》云:“羿氏,有窮后羿纂夏后相之位。羿本國在澶州衛(wèi)南東十五里,故鈕城是也,后遷窮石。”[9]136
考之文獻記載,古人“職業(yè)(特長)+姓氏”的稱謂例證尚有很多,茲不一一贅舉。這種稱謂方式極具文化個性,凸顯了個人或者家族的職業(yè)或技藝特長,叫起來響亮且言簡意明。所以,在當今社會,此類稱呼也很流行,久而久之便成為文化品牌、老字號,如剪刀張、泥人張、鐵匠李、鼓手劉、爆肚馮、餛飩侯、小腸陳、剪紙鄭、刷子李等。
據(jù)上,“庖丁”當是一個姓丁的廚師。但是,這位廚師是何國人呢?文中并無交代。考之《呂氏春秋·精通篇》,有“宋之庖丁好解牛,所見無非死牛者”[14]514之語;又《論衡·訂鬼篇》亦謂“宋之庖丁學解牛,三年不見生牛,所見皆死牛也”[16]931。可知,庖丁乃宋國人。但是,《淮南子·齊俗訓》許慎注則謂:“庖丁,齊屠伯也。”[17]801就是說,庖丁是齊國的一位屠夫。如此,“庖丁”之國籍又出現(xiàn)了分歧。按:如上,最早記載庖丁為宋國人的是《呂氏春秋》?!秴问洗呵铩烦蓵趹?zhàn)國末期,許慎乃東漢時人。所以,還應以《呂氏春秋》之說為準。東漢初期著名思想家王充,在其《論衡》中也說庖丁是宋國人。許慎之說無根據(jù),不可信。
“庖丁”為宋國人,也可從行文描述中得以證明。文中稱庖丁用刀解牛時發(fā)出的聲響“合于《桑林》之舞”。那么,《桑林》是什么舞蹈呢?據(jù)《左傳·襄公十年》記載:“宋公享晉侯于楚丘,請以《桑林》?!倍蓬A注:“《桑林》,殷天子之樂名。”孔穎達疏:“宋是殷后,得用殷樂,知《桑林》是殷天子之樂名也。”[18]884可知,《桑林》是殷商時期著名的宮廷樂舞,宋國乃殷商后裔,得以繼承這種樂舞,用以招待國君或其他諸侯貴賓。公元前563年,宋平公在楚丘設宴招待晉悼公,就使用了《桑林》樂舞。此亦可證庖丁為宋國人。
庖丁是宋國人,莊子本人亦是宋國人,因為敘述本國人之事,故莊子不言庖丁國籍。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這個“文惠君”到底是誰呢?遍查先秦文獻,只有《莊子·養(yǎng)生主》這一處記載。最早給《莊子》作注的西晉人司馬彪,標注“文惠君”為梁惠王,亦即魏惠王魏罃(一作瑩),但未明梁惠王(魏惠王)為何稱文惠君。唐成玄英疏從司馬彪注,亦未進一步作解?,F(xiàn)代各種讀本均將“文惠君”釋為梁惠王。民國學者劉武首先對此提出了疑問,他在《莊子集解內(nèi)篇補正》中說:“文惠君,司馬訓為梁惠王,不知何據(jù)。豈因其同一‘惠’字,遂據(jù)而訓之歟?若然,未免武斷矣?!盵19]77誠如劉武所言,司馬彪的注解并無根據(jù)。如果僅僅因為同一個“惠”字,就將“文惠君”認定為梁惠王未免太武斷了,戰(zhàn)國時代的諸侯君主帶“惠”者,尚有楚惠王、秦惠文王、趙惠文王等,為什么不是他們呢?另外,《莊子》一書多次記載梁惠王(魏惠王)之事,或直呼“魏瑩”(《則陽》),或稱“魏王”(《山木》《逍遙游》等),也可以證明文惠君不可能是梁惠王(魏惠王)。現(xiàn)代學者曹礎基《莊子淺注》亦對此提出疑問:“文惠君,舊說即梁惠王。但根據(jù)《竹書紀年》梁惠王復謚惠成,并未見有文惠的稱號?!盵4]35陳振鵬、章培恒主編《古文鑒賞辭典》也指出:“(文惠君)舊注指魏惠王(即梁惠王)。王懋竑指此因‘惠’字附會,實未詳何人?!盵6]110那么,“文惠君”到底是何許人呢?劉武推測,聯(lián)系上下文,“文惠君”應該是下文“公文軒見右?guī)煛敝械摹肮能帯保痛苏撟C說:“考戰(zhàn)國時,人臣受有封地者稱君,如信安君、信陵君、靖郭君、孟嘗君是也。文惠君當屬此類。又其時諸侯多僭稱王,每以公封其臣,如《人間世篇》之葉公子高是也。時宋已稱王,本書于宋王凡數(shù)見。下文公文軒,吾意公必爵名,文其姓,軒其名。如葉公子高可易稱公子高或公沈諸梁也。以‘公文軒見右?guī)煛痪渲畷ㄕ撝?,上段先書爵,次書姓名;下段亦先書官,未書姓名者,姓名或不能詳,或不必詳也。?jù)此以推,則文惠君者,即公文軒,惠則其謚也。著公者,明前稱君之等也。兩著其姓者,明前后一人也。此為文前后相注,隱顯互見之法,《莊》文之所以為妙也?!盵19]77劉武認為,“公文軒”三字,公是爵位名,文是姓,軒是名,“公文軒”就是爵位為公、姓名叫文軒的人,如同“葉公子高可易稱公子高或公沈諸梁”一樣。公文軒之所以稱文惠君,“惠”乃其謚,“君”則表示與“公”是對等之稱,就像有封地的信安君、信陵君等一樣。而前稱文惠君,后稱公文軒,都顯示“文”姓,是表明前后是一個人,這種“隱顯互見之法”正是莊子為文的高妙之處。
劉武的推測有一定道理,但其牽強之跡也是非常明顯的。文中“庖丁為文惠君解?!币欢螖⑹龅氖且患?,下面“公文軒見右?guī)煛币欢螖⑹龅氖橇硗庖患隆G昂髷⑹鰞杉?,同一個主要人物卻使用兩個不同的稱謂,而作者又不對此予以說明,這是不合常理的。劉武將這種情況解釋為“《莊》文之所以為妙”,顯然無法令人信服。劉武認為,因為同一個“惠”字,司馬彪就將“文惠君”解釋為梁惠王是很武斷的。而他自己也恰恰走上了這條路,正是因為“文惠君”與“公文軒”有同一個“文”字,他才據(jù)此加以發(fā)揮,列出自己的理由,認為二者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