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京
在閱讀詩人楊廷成最新出版詩集《雀啼民間》的這一刻,窗外不斷傳來風吹蘆草、群雀啼鬧的聲音。正值春夏之交,北方田野已經鋪開無邊無際的綠色。人們在剜野菜、翻坷垃、侍弄剛剛種下的莊稼……恍惚中,這里就是詩人筆下的河湟谷地,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少年鄉(xiāng)村。我想當一個人對一片土地富有感情的時候,一定會情不自禁地為它付出自己的精力,并在付出中發(fā)現(xiàn)它的詩意,找到創(chuàng)作的源泉。
楊廷成的家鄉(xiāng)在青海高原東部一個名叫河湟谷地的地方,距離省會西寧只有幾十公里,這里民風淳樸,山川鑲嵌,黃河與湟水環(huán)繞著遙相呼應的座座村落。他出生在這里,成長在這里,從少年時期就開始寫作,寫他眼中的河湟谷地,他的村莊,即使在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年多年以后,他的目光依然投向家鄉(xiāng),他幾乎把全部的情感都傾注在這塊給了他美好記憶的地方。他筆下的河湟谷地、雪域、麥田、父親母親、姊妹鄉(xiāng)親,都是能讓人反復咂摸的溫暖所在。
在整部詩集中,尤其是在詩集的第一部分,故鄉(xiāng)充滿暖意的色彩在他的詩中屢屢出現(xiàn),“彎鐮收割黃金般的青稞”“五月里裹著金箔的陽光”“多情的太陽給油菜花鍍上赤金的光澤”“陽光從樹葉間灑落/鋪滿了一地的金黃”。詩人甚至不斷疊加這樣的色彩,“七月,金黃金黃的陽光下”“金黃金黃的光陰在谷地里肆意流淌”。濃烈、明亮、斑斕的鄉(xiāng)村景色撲面而來,讓你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進去。他忘情地吟唱,對故鄉(xiāng)——河湟谷地,充滿綿綿不盡的愛意與眷戀。曾經有位詩人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寫詩,可能既非在深刻思考,也非對語言的警覺與感知,而是一種愛戀。愛,使他在質樸的敘述中,能不斷抽出新的知覺,從而給所愛之物以別樣的觀照。
在通篇散發(fā)著泥土芳香的詩中,詩人用墨最重的是父親母親。他深知正是父親母親給了他臍血相連的村莊,給了他生命初始的起點。每當他回望養(yǎng)育他的村莊,父親母親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在《拾穗的母親》一詩中,他把母親置身于法國畫家讓·弗朗索瓦·米勒筆下的《拾穗者》之中。這幅家喻戶曉的世界名畫是米勒在法國郊區(qū)一個叫作巴比松的村莊完成的。鄉(xiāng)村、拾麥的女人、麥田、麥穗,這是他多么熟悉的畫面,這幅畫仿佛是對他鄉(xiāng)村記憶的再現(xiàn)。母親就是畫中的拾穗者,金黃的“麥穗”在他眼里,或許不僅是用來溫飽的糧食,更是教會人通過付出去收獲的簡單道理。
在他的眼里,母親撿拾的不僅是麥穗,更是在撿拾他鄉(xiāng)村的記憶、生命過往中的美好。面對這幅描繪鄉(xiāng)村生活的杰作,詩人情不自禁地通過詩寫,把它還原成無需任何修飾的日常鄉(xiāng)村生活——“一幅色彩斑駁的油畫/野地里拾穗的母親朝我款款走來”。這的確是一幅色調豐富、令人驚異的油畫。這里有微風吹拂的麥香,大地金色熱烈的燃燒,母親雙手呈現(xiàn)太陽黝黑的質感,還有各種記憶中的事物。但它不是在畫架上,而是在他的詩里。鄉(xiāng)村多么美好,母親多么美好!“我那目不識丁的母親喲/無意中撿到唐朝李紳捻須苦吟的詩眼”。詩人再深一步,把母親撿拾到的“麥穗”,詩化為唐代大詩人李紳憫農詩中的一個“詩眼”。這的確是一種神奇的、令人驚異的感受力和詩意表達。平凡鄉(xiāng)村母親的勤勞和艱辛詮釋了“拾穗者”在他心中的崇高與詩性。母親就是他心底最杰出的畫,最動人的詩,母親“站在田埂上就是土地母親的雕像?!?/p>
詩人對鄉(xiāng)村生活的熟悉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他的家鄉(xiāng),許多偏遠地區(qū)的生活通常是艱苦的,那么如何呈現(xiàn)艱苦生活背后的青春與詩意?他的《干旱山區(qū)的水》沒有拘于尋常方法,而是展開了他極為幽默的一面,這首詩,大概算得上這部詩集中最風趣的一首,如果沒有山地生活經驗的人,很難體會出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微妙心理,同樣沒有詼諧幽默性格的人,也很難捕捉到其中如此奇特的審美元素。
大山深處
有兩個山里人相約明日進城
踏著銀子般的月光
迎著青草味的山風
早起的兄弟站在崖畔上
把睡在土炕上的老哥喊醒
一陣嘟囔后
失約的人毫不羞愧地復入夢境
他把牙齒咬得嘎巴作響
隔著莊廓墻大罵一聲
把你先人,我今兒白洗了一回臉
怒吼聲傳得很遠,但沒有一絲兒回音
在“大山深處”相約進城的兩個人,一個興奮得睡不著,一個幸福得醒不來,一個早早地踏著月光“站在崖畔上”喊,一個“毫不羞愧地復入夢境”。一個因為沒有進城而心疼浪費了水、白洗了臉,一個沉浸在夢中“沒有一絲兒回音”。好一番隔空喊話。詩人用一個出乎意料的場景,描寫缺水山區(qū)莊稼人的日常生活,切入的視角何其“獨”,把人物的拗勁,憨態(tài),呈現(xiàn)得格外飽滿結實。詩人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不被常人注意到的“盲點”,精確地捕捉到一些生動活潑的素材,以突如其來的神啟似的詞匯激活蘊藏在其中的詩意,寫出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那些來自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經驗跳出了常人的視野,讓想象更富張力更有創(chuàng)造力。同樣是寫村莊,寫村莊里的人和事,他具有自己獨特的認知和審美品位,既沒有被既定的程式所囿,也沒有被所謂的“道德”觀念綁架,在他貌似率真的詩寫中,詩歌中的審美,始終是他的一種自覺追求。
和這首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在長城上致故鄉(xiāng)兄弟》一詩中,詩人以口語入詩,“我們當年嘴跑戰(zhàn)車/爽朗的笑語如垛口之風/席卷而來,狂呼而去/在日出月落的光陰里沒有蹤影”。我們形容人說大話是滿嘴跑火車,詩人幽默地把“火車”換成了“戰(zhàn)車”,讓夸張、詼諧達到極處,同時“戰(zhàn)車”也特別適合在長城這個特定的時間與空間里展開聯(lián)想,他把“爽朗的笑語”比喻成“垛口之風”更是傳神,既寫出兩個鄉(xiāng)村少年心無掛礙地侃大山的痛快,也寫出了只有村莊景物才能帶來的特殊審美感受。接著詩人筆鋒一轉,長大后的我們,心中各自有了小“秘密”。兄弟間不再暢所欲言,彼此變得“守口如瓶”,有了讓人心焦的隔閡與距離感。深秋九月,詩人登高望遠,因為想念昔日的兄弟而淚流滿面,“我想告訴遠方的兄弟/孟姜女不會哭倒長城”,一句話點出了兄弟之間不可替代的珍貴情感。
《烏鴉》一詩,寫了一群不被城里人待見的烏鴉。一群“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的烏鴉,它們“蹲在寒冷掠過的樹枝上/孤獨地看著街道上車流似水”。烏鴉,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里通常是不祥的,會給人帶來霉運的,詩人卻視之為與人無差別的生命,帶著等物齊觀的觀念去審視。在他眼里,它們是因為生活所迫才遠離了自己的村莊,它們的村莊因被“風暴”洗劫而“鴉巢傾覆”。它們面對“城里的人們驚恐地尖叫著/那些鄙夷的目光如針芒/把卑微的靈魂刺得無地自容”。這情形讓人想起聚集在城市各個角落求生的打工者,想起那些沒有任何保障的在城市討生計的異鄉(xiāng)人。這首詩的結尾,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特的審美意象:“鴉群們撲閃著單薄的翅羽/是無數(shù)枝黑色的花朵迎風怒放”。這讓我想起了美國意象派詩人龐德《在一個地鐵車站》一詩中的句子:“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無疑他成功地從中獲得了不同尋常的靈感與啟示,并借用了這一意象,一樣的黑色,一樣的怒放花朵,頑強、激越、決絕,以凄美的意象沖擊了我們幾近麻木的悲憫之心。
詩人從出生到人生美好的青春歲月都是在故鄉(xiāng)土地上度過的,他熟知那片花開花落的山野、冰封解凍后的河流、炊煙如夢的村巷、善良卑微的父老鄉(xiāng)親……詩集《雀啼民間》以詩人豐富的情感和內在精神品性,多視角地塑造了鄉(xiāng)村美好的人和事。他的詩平白如話,卻擁有著令人驚異的感染力,正是因為深沉的愛,讓文字發(fā)出了光芒。古老的土地,古老的村莊,古老的漢字,在他的筆下生根、發(fā)芽、成長、成熟,幻化成令人回味的風景。他的身上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人信服,他能帶你一遍遍走進他心靈的故鄉(xiāng),與他共享這份心靈的盛宴。他醉,他讓你也醉;他愛,他讓你也愛;他癡,他讓你也癡!
一場細雨后的月色里
麥子們喝醉了天傾的瓊漿
搖搖晃晃,像醉酒的漢子
在山野里整夜歌唱
——《傾聽麥子的聲音》
詩人筆下幻夢一樣的村莊常?!吧斐鼍G色的手臂”把他環(huán)繞,他的詩充滿與大地母親相互認出后的欣喜與感恩。我常想,寫這些詩的時候,他是否流過淚,是否一個人呆坐過,是否因為無法抑制,真的一次次奔走在回鄉(xiāng)的途中。否則,他如何與那樣溫暖的詩句相遇?“故鄉(xiāng),我是趕在夕陽落山之前/流著淚走在回家路上的那個孩子”,如何再次聽到“父親那柄不肯生銹的彎鐮/在土墻的刀架上整夜里嚓嚓作響”,聽到那鄉(xiāng)村的漢子在深巷“喊著兩個水靈靈的漢字/好像是站在崖畔上叫他女兒的乳名”,如何再次見到姐姐穿著新嫁的紅衣,從故鄉(xiāng)走過。為了寫出令人感動的詩篇,他調動起視覺的、聽覺的、觸覺的感受,讓文字在那片靈性的土地深深扎下根須。他知道,他永遠也無法回到那個完整的村莊,故鄉(xiāng)不會因為他的離開而停滯,它有自己的時間,自己的命運。只有當你回望時,才能知道你遺失了什么,才能看清人生是一個不可逆的旅程:
老父的酒歌已刻上祖墳的墓碑
親娘的叮囑早就在土地下長眠
童年的伙伴佝僂著腰身問我
你是李家姨夫還是張家的阿舅
——《回家》
“少小回家老大還,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剎那間的撞擊,使他成了少小離家老大還鄉(xiāng)的賀知章,賀知章成了被鄉(xiāng)親們追問的楊廷成,情境何其相似。
《雀啼民間》是一部向著美好,向著心靈高聲吟唱的贊歌,也是一首面對時光,感懷逝者如斯的詠嘆。我甚至感到他為了能真誠地表達出內心的情感,語言反而有意顯得“緩慢、遲疑、笨拙,像一個真正的生手?!保ㄉ蛉敗对谖疑畹牡胤健罚┑覅s能從他平凡的文字背后,感受到一種溫暖而平實的精神品性,這正是能讓我反復咀嚼的部分。我同時也感到,他的詩正在努力從日??谡Z那里獲取豐富的詩意表達方式和力量,這是一種修辭之外的力量。它既來自詩人的自信,也來自詩人日常的修煉與頓悟。
詩人于堅曾經說過一句話:“像平民一樣去生活,像上帝一樣去思考”。這句話似乎成了今天我走近詩人,打開一部詩集隱秘精神寶藏的鑰匙。他不僅僅是一個描寫鄉(xiāng)村題材的詩人,他還是一位以鄉(xiāng)村為基點去審視世界認識世界的詩人。就像著名評論家燎原先生在這部詩集的序言中所寫的那樣:“他的詩歌之所以一直沉迷于相距不到百十公里外的故鄉(xiāng),這顯然不只關乎‘熱愛’,或在‘郵票’大的故鄉(xiāng),挖掘一口詩歌深井的策略性考慮,而是關乎本能——由那種鄉(xiāng)村純血所主導的本能?!弊x過這些詩,你一定深信,只有生于斯,并熱愛于斯的人,才會擁有這樣的歌喉,才能唱出這樣的音調,才能有血濃于水的眷戀,才能書寫出每一個細節(jié)背后隱含著的地域性的“小眾文化屬性”的獨特智慧。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楊廷成的攝影作品,早在八十年代初期,他在當時的北京廣播學院進修過攝影專業(yè),對光影、色彩、構圖曾有過專業(yè)的訓練,這就難怪他詩中的描寫常給我一種鏡頭感。我曾經見過他的一幅攝影作品,那是他為著名詩人、散文家肖黛拍的一幅肖像。中年的肖黛身著一件啞綠T 恤,一手撫桌,一手將點燃的煙卷自然舉在耳側,她的目光正在陷入一種沉思,臉龐在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那凝神的瞬間恍若有一道思想的靈光同時閃過。或許詩人的攝影才華在不經意中滋養(yǎng)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他的詩歌寫作帶來了靈感。他的村莊,他的青稞,他的麥田,他的河湟谷地,在色彩與光影之中讀來那樣美,那樣好!
合上詩集《雀啼民間》,打開手機,恰好看見詩人海南留在微信上的一段話:“一首詩,一本書,一句話,一旦完成,也就結束了。一個人需要新的旅行,新的一首詩,一本書,一句話的現(xiàn)在,它通向未來?!边@段話真像是為我閱讀這部詩集寫的,何妨就讓這段隨緣遇見的話來作為這次閱讀的結束語呢:一本書,一句話,一旦完成,也就結束了,一個人需要新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