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寧
我記事的時候,曾奶奶右眼還能看見,后來漸漸全盲了。不得已,她用一根拐棍探著走路,左探探右探探,還沒進到我家院子,就聽見她敲敲打打的聲音。
曾奶奶腳步很輕,可能跟她那雙三寸金蓮有關吧。她經常一身黑衣褲,上衣是老式的偏襟布衣,褲子是肥肥大大的緬襠褲。褲腳用青色的綁腿一圈一圈纏著。一雙尖尖的小黑鞋,線襪白晃晃的,把一身黑衣服襯得更黑。
曾奶奶開過臉,前額的發(fā)根也修得整整齊齊,現在的人,很少見到那么整齊的發(fā)際?;ò椎念^發(fā)梳得光光溜溜,在腦后挽著一個利利索索的圓髻,髻上套著黑色的網罩。
曾奶奶愛干凈,無論在哪里落座,事先都要用手擦一下。吃飯時也非常小心,怕飯菜落在身上。這些舉動,讓左鄰右舍都很佩服,都說一個看不見的瞎老太太,衣服上竟然一點臟污都沒有。
曾奶奶一來就坐在我們家炕沿上,兩手扶著拐杖,一雙灰色的、略微干癟的眼睛沒有目標地對著前方,但面容非常慈善。她經常慢悠悠地說:老大家……曾奶奶說話有關里口音,“大”字不念大,念打。動不動就老打家,老打家。
老大家是關里人的叫法,我們這里叫大大伯子家。我喜歡聽她講曾爺爺和黑牡丹的故事。曾爺爺去世得早,我沒見過,據說長得很帥。曾奶奶年輕時,應該也很好看,高鼻梁,薄嘴唇,白白凈凈的瓜子臉。
說起黑牡丹的時候,曾奶奶表情很平靜,就像在講一個不相關的人或故事?!皠e看那女的長得黑,模樣可挺俊呢。大眼睛,雙眼皮,真像一朵黑牡丹花兒啊,她是我那口子從大街上領來的,他們做那事有行話,男的說,咱們沖個涼吧,女的就跟過來了?!?/p>
每當說到這里,曾奶奶會停頓下才接著說,“他們一起住,一起做飯,一天天有說有笑的,我大姑姐氣不過,就對我說,你不會也伸腿呀?!?/p>
曾奶奶說到這里時,臉上似乎有了點氣憤的神色。
“我才不伸呢,人家也不搭理我。可只待了半個月,那女的就走了……”說完這話,曾奶奶拄著拐棍低頭沉默,聽的人也跟著沉默了一陣。
曾奶奶幾乎天天來我們家,就連中午也不走,因為她家不吃午飯,她回家也沒有飯吃。所以,我母親時常會留她在我們家吃飯。
有時候我會替曾奶奶上附近的商店買點餅干。曾奶奶的錢用一個花手絹包著,大錢放底下,小錢放上頭,疊得整整齊齊,用手一摸就知道幾元幾角。
曾奶奶的兒媳婦對我母親明顯帶有不滿,但從來不好意思明說。
其實,她家是吃午飯的,就是背著曾奶奶一個人。我去他們家和她孫女小蘭子玩耍的時候,眼見大鍋里坐著一個小盆,小盆里有幾個冒著熱氣的苞米面大餅子……
就算曾奶奶有飯吃,也是剩菜剩飯,讓她坐在自己的小炕上吃。曾奶奶需要添飯的時候,還得自己摸索著下地。飯鍋是他們事先放在屋地上的。曾奶奶吃完飯,再把小鐵鍋和碗筷摸索著放到外屋的灶臺上。
曾奶奶兒媳婦一頭烏黑的短發(fā),非常齊整,模樣長得周正,不知道為什么,一到冬天就端著肩膀拼命咳嗽。她也算是愛說愛笑,可一提起曾奶奶,心情就很不好。
往往,她在大街上正同鄰居喜笑顏開說著話,一扭頭看見曾奶奶來了,笑容立刻板結,那雙好看的眼睛也斜了過去,嫌棄、厭惡、仇恨的內容,全都混在一起,像刀子一樣逼向曾奶奶。曾奶奶應該能感覺到兒媳婦的眼神,也知道兒媳婦憎惡自己,因此她所有的動作都很輕,生怕弄出什么響動,引發(fā)不快。
我在她們家玩耍的時候,從來也沒聽過婆媳二人的對話,也沒聽過小蘭子和她奶奶說話,曾奶奶就像一個不存在的人,在小炕上悄悄地坐著,悄悄地吃飯,悄悄地在外屋洗衣服,悄悄地拄著拐棍走出來,然后拐到我們家的小院。
院子里如果有人在閑聊,曾奶奶就靜悄悄地坐下,偶爾會插幾句無關緊要的話。要是院子里沒有人,她就敲敲打打地走進我們家,坐在她經常坐的位置上,雙手扶著拐杖,慢悠悠地同我母親說著閑話。也許,只有在我家,只有和我母親說話,曾奶奶才會輕松自在些。
我母親喊曾奶奶大嬸,我母親時常一邊做著家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和曾奶奶聊著天。整個氣氛非常和諧,因為曾奶奶說話的語氣非常溫柔,好像生怕得罪了誰。但她的兒媳婦始終不親近她,后來才知道因她搬家的時候,把關里老家的幾樣好家具留給大兒子的緣故。
我父母在時,曾奶奶經常過來。我父母沒了,就剩我們姐弟三人了,她也經常過來。我們家的炕沿上,總有她的位置。說也奇怪,她來了,家里熱鬧了一些,似乎父母還在。但她不來,我也不覺得少了什么。
曾奶奶的兒媳婦最終在一個冬天里病死了。出殯那天,一墻之隔的我聽見她兒子大聲對曾奶奶說:“你都氣死一口子了,還想再氣死一口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