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堯
點亮手機屏幕,3:28。比昨天的1:45 晚了不少,內心頓覺平衡與安慰。
逼自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屏幕的亮光頑強地撬開我的眼皮。再看,是我那失眠老友——我的父親,在四個人的家庭群里發(fā)來的剛完成的繪畫作品。我回復了他一個心有靈犀的、無眠的贊。此時4:01。又是一個無法界定是深夜還是凌晨的時刻,40 歲的我,和70 歲的父親,在失眠的世界里完成了最孤獨的友誼間的問候。沒有年齡差距,我們只是病友。
我非常確定我的失眠是從2014 年開始的。那是我女兒出生的一年。起初,失眠并不頻繁,也許還不能稱之為失眠,而是睡眠輕淺。初為人母的忐忑讓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剛睡著就幻聽到嬰兒啼哭,立刻就一個翻身坐起,兩眼炯炯,試探孩子的鼻息。孩子酣然如常,我卻再也無法進入下一個夢境。要知道在這之前,我是個躺下就能睡、睡著就不肯醒的人啊。因為睡眠,我甚至有些怨恨孩子,恨她就這樣無端又無理地奪走了我的睡眠。而她卻并不懂珍惜,在兩三歲前的大多數(shù)夜里,睡得也并不好,一晚要打無數(shù)次的拳、要說無數(shù)次的夢話,把我那點清淺的睡眠更是耽誤得不剩分毫。無眠的人是憤怒的,總還要找個人來泄憤。還要恨誰?恨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都能巋然不動、鼾聲震天的枕邊人。每個夜里,我被孩子的一丁點動靜喚醒以后,孤獨地坐在床邊,看到身邊不為所動的打鼾人,恨不得一腳踹醒他來跟我一起守夜。一個人失眠,嫉妒全世界安睡的靈魂。套用網(wǎng)上流行的那句話,嫉妒使我面目全非。煩躁起來真想敲起鑼打起鼓,喚醒整個宇宙。
我試圖順從它,就硬是閉上眼睛,調整成睡著時的呼吸頻率,自己給自己催眠??墒且婚]眼,人就像躺在一片荒蕪的河床上一樣,悠悠被飄在半空。而這漂浮起來無根無據(jù)的緊張感,更讓人的心縮成了一團,跳動得越發(fā)激烈。黑暗之中,似乎世界都在和這咚、咚、咚的跳動聲同頻。
但你知道嗎?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讓人恐懼的是,當你的思想一旦被這劇烈的跳動震開小小的一個縫隙,那些無邊無際的、零碎的回憶,如洪水般襲來,將你瞬間吞噬。那可不是一般的回憶而已,失眠夜的詛咒就是,從不贈予你美好的、曼妙的記憶,卻一定要在你最心慌、最煩躁的夜晚,讓你回想起所有你不想召回的片段。
那些你不愿想起的,你以為忘記的,你紅著臉要躲避的,你想起來就心口一疼的,那些不堪的、尷尬的、可笑的、悲哀的,全都悉數(shù)登場。數(shù)年前一個狼狽醉酒的場景,一個在你生命里無足輕重、卻恰巧目睹過你最可笑一幕的某人,一段被主動廢棄的時光,一場不歡而散的友情……所有的所有,用高清廣角三維立體攝影手法呈現(xiàn)在你的腦海。那么清晰,清晰到你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你仍記得當天空氣中喑啞的味道,仍記得對話那方眉頭間的那條皺紋,仍記得敲擊在老式手機里的那條短信的每一個標點。清晰到每一片回憶都像一個巴掌,呼得你心里生疼。在這樣閉起眼睛卻無眠的夜里,你不是突然發(fā)現(xiàn),而是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那么多的不美好、不可愛、不體面,自己曾那么對不起她他它,又曾那么對不起自己。你被這痛苦掐住喉嚨,恨不得喘不上氣來,仿佛只有一場失聲痛哭才能告慰已逝的時光。這些當年專門被你驅車八千里埋在唐古拉山下想要遺棄的回憶,在這逃也逃不掉的黑夜,像幽靈一樣被巫師召喚回魂,瞬間拼成完整的拼圖,拼成一個你不想看到、不愿承認的自己,拼成連自己都厭惡的自己。
終于,心悸和滿頭大汗讓我不得不睜開自己鎖上的雙眼。揮之不去的頹然和沮喪徹底宣告了這一夜的失敗。往事抓不住,連這努力想要睡著的一晚也敗了。拽起沉重的肉身,做最后的反抗,那就不睡了,起床做點什么。我曾在午夜兩點給自己下一碗牛肉面,也曾在凌晨五點清潔整個房間。所有匪夷所思的行為,在失眠二字之下,都順理成章理了。當肢體繁忙起來,頭腦也漸漸平息,不再推送不受歡迎的回憶。果然,清醒的人類,是不擅長羞恥的。當陽光照進房間的時候,肉體雖疲倦,但總算逃過了精神上的受刑,陽光之下,我又是一個活得理直氣壯的人類了。但一夜的漂流仿佛取了我的魂、攝了我的魄。每個失眠之后的白天,我形如枯槁,腳踏浮云。睡也睡不著,但永遠處在哈欠不斷、好像給個枕頭就能倒下的狀態(tài)。五年前,這樣的狀態(tài)如果持續(xù)到中午就能消失,現(xiàn)在怕是夕陽時才能還了魂。
有幸跟一位我崇拜的女作家聊到過失眠,我熱烈推薦她試一試褪黑素軟糖,好歹能睡兩三個小時。她卻說,能試的所有藥物我都試過了,相信我,早已沒有什么藥對我這樣的失眠專業(yè)戶有用。而我和我的父親現(xiàn)在也到了這樣的尷尬境地,嘗遍百草也就有效片刻,而不吃這些東西的話,甚至連入睡都困難。
他在兩點作畫,我在四點寫詩。每一個創(chuàng)造力迸發(fā)的夜晚,都有一粒失眠藥失效。問問每個因為失眠而擁有靈感的人,大抵他們還是寧可擁有庸俗的一夜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