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映芳
閩粵一家親,潮州與漳州相鄰,平和縣恰好處在兩個城市連接線上;而潮劇與鄉(xiāng)愁是空中穿過的無形絲線,牽動著祖母的心。石映芳的《潮音》關注的正是邊地的聯(lián)絡。所謂邊地,既是指地域空間中界線形成的隔閡,也指異質文化茂密生長的留存。正是這樣聯(lián)絡歷史、情感和命運的邊地之音,讓這篇文章有了燦然的華彩。站在時空的這一頭,這樣的回望顯然是必要的。
:石映芳的《潮音》寫的是祖母與潮劇的故事。祖母年輕時因戰(zhàn)亂從潮州遠嫁閩南,此后漫長余生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她對潮劇的癡迷早已超越了普通嗜好,成為一種精神寄托。這里的“潮音”既指祖母一生未改的潮州口音,更是銘刻在她生命深處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追憶。在這個意義上,《潮音》是篇質樸、感人的悼文,它借“我”的目光溯流而上,打撈往昔時光,從記憶到歷史,再到文化,層層疊進,將祖母的形象摹寫得栩栩如生。行文里充滿了精準的日常細節(jié),更有濃得化不開的親情、鄉(xiāng)情與深情,讀來令人無比動容。
中秋一過,平和縣城大街小巷社戲就火熱開鑼,一直到年關都到處鏘鏘滾。漫步街頭,聲振云霄的鑼鼓聲一響,如帛如絲的弦竹聲馬上連成一片,隨即生旦凈末丑一一開腔,那高低錯落的唱腔如潮水般洇過來,平靜的街頭巷尾,頓時被這種咿咿呀呀的大班戲鋪排得滿滿當當。這些古老的戲劇雖不受當下年輕人追捧,但對發(fā)燒友和上年紀的老年人來說,絕對是每年一遇的文化大餐。他們不習慣那直白式的流行樂,而這反復捶打過的戲詞,再依著腔調唱出來,就像煮熟的糯米經過反復舂打,然后再依大小摶成圓子、糯糕,圓潤而富有彈性。那腔調一亮出來,絲絲入扣,聲聲入耳,穿街繞巷能飄出十里開外。
我熟悉這種聲音,童年不知跟祖母去過多少戲場,聽得耳朵都起繭了,戲中的唱腔與曲調早已刻錄在記憶深處,不管是薌劇還是潮劇,一杵鼓起,左右文武兩班樂片一響,那綢緞般的腔調一層層鋪排開來,童年的景致便潮水般漲起來,唰唰地沖擊記憶的沙灘。
一杖馬鞭輕揮,繞臺幾圈,長亭與短亭,兜兜轉轉數(shù)千里;再一通鑼鼓齊鳴,幾易背景,又是幾度春秋,紅顏少女成老婦。臺上一嗓子亮出來,臺下的祖母便中蠱似的進入劇中,如醉如癡,整個魂兒便飛到臺上去,飛進她的劇里,不到曲終人散,你拉也拉不動她。“做戲狂,看戲瘋”,祖母是出了名的“戲瘋子”。
方圓十里,不管哪個村社演社戲,她都一場不落。特別是潮劇,她甚至稱得上是骨灰級的發(fā)燒友。許多劇目一演再演,她早已熟爛于心,即使同一臺戲同一劇目從張村到李社再到王莊像酷狗單曲循環(huán)一樣不斷地重復演出,她也照樣看得有滋有味,直到這劇團走出老遠的地界才作罷,追戲成了她最熱衷的一件大事。這些演了再演的戲目,一登臺她便能從唱腔、道白到行頭、臺步、聲色品頭論足一番。
鄉(xiāng)下流行串場看戲,每年村里唱社戲,十里八村的姑姨舅表都會來看戲。社戲,往往也成了親友間相互走動、拉家常、聯(lián)絡感情的一座橋。夜深露重,主人家還會備下夜宵讓客人充饑、御寒。每個村都有自己固定演社戲的日子,祖母沒等人家邀請,早在日歷上記好日子,掐著指頭一天天算過去。等到好戲開鑼那天,還沒挨到太陽下山,她便梳洗完畢,急匆匆趕往親戚家。出于禮貌,她會象征性地小坐片刻,然后,直奔戲場,在戲臺前占上好位置,如若磐石地杵在那里,直到半夜戲演完了,臺下人都散場了,她才漸漸回過神來,然后一把拉上我的小手,跟著祖父一道踏月而歸。夜宵,她一次都沒吃過。
我不是戲迷,誘惑我去看戲是因看戲時能買的零食,瓜子、蜜餞、糖果、餅干,夏天還能帶上清涼可口的雪糕。那時尚小,看不入戲,最不解的是,就那么一句詞,甚至一兩個字,臺上小生或小姐竟一步三搖,連比帶畫咿咿呀呀地唱上大半天。瓜子都嗑了大半包,甚至溜一圈回來,一看,還是剛才那張面孔在那兒咿呀個不停,真煩人??偸菓蜻€沒結束我就睡著了,每次都是祖父和祖母輪流把我背回家。我不解,這么悶的戲,祖母為何看得有滋有味,并且還會在臺下?lián)u頭晃腦地小聲哼唱。她那對眼睛直直地盯著臺上,閃著異樣的光彩。臺上的一顰—笑,一嗔一惱,都時時寫在她臉上。我仔細看臺下祖母,她那張老臉如幕布上臺詞,時時在變化中。總是在這時候,我常猜想,若她年輕時上臺去唱,那勻稱的身板,那精致的五官,再加上那雙杏眼流波能左右顧盼的眼睛,那絕對是最好看的崔鶯鶯那類女角。
那次,聽說潮州一位名旦要來人民劇場演出,仿佛中了大獎似的,祖母興奮不已。買菜時,每天都拐去劇場探看海報張貼出來了沒有。那天傍晚,她剛好從劇場路過,看見海報終于張貼出來了,她一路小跑回家,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乖仔,潮州的那個旦角來了,晚七時要演《陳三五娘》,快來不及了?!闭f完,她開始火急火燎地做飯,也不等祖父收拾停當,祖孫倆胡亂扒拉了幾口,就飛快地朝劇院奔去,把祖父一個人丟在家中。
一路看表,一路小跑,祖母不斷地催促我大步快走,我的手都被她拽得生疼。緊趕慢趕,終于提前一刻鐘趕到人民劇院門口。奇怪的是,劇院門前竟空無一人,祖孫倆一臉錯愕。我抬頭看那張海報,發(fā)現(xiàn)戲要明晚才上演。回想剛才一路追趕的瘋勁,頓時,我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翌日,自然又是祖母和我及祖父三人最先趕到劇場。不要說潮劇名旦要來,其實就是從潮州隨便來個戲班,祖母的魂也就跟著飛了,那是她的命,她的根。因祖母不是本地人,她來自潮劇的故鄉(xiāng)——潮州。
1939 年夏,侵華日軍攻占潮汕。戰(zhàn)火之中,命如累卵。家里女人家都不敢出門,更不敢上街,甚至要藏在閣樓頂。萬不得已要出門,也是滿臉涂鍋灰,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奇丑無比。
戰(zhàn)亂一時難以平復,藏又能藏到何時了?迫于時局,當時許多潮汕人四處逃難。婦女們更是驚弓之鳥,能逃的都逃出來。鄉(xiāng)音相近的閩南就成了避難的首選。當時還出現(xiàn)了這樣的婚嫁潮——有人從中牽線,在閩南這邊提前找個夫家,然后一大撥女孩像偷渡客一般,被人領過來,再一一到對應的夫家落戶安生。這其實等同于集體自我販賣。
祖母就是那時被人領過來的人潮中的一個女孩。當時還發(fā)生了意外插曲,原本說好的縣城那家男子,不知是因祖母長得過于小巧,還是覺得她年齡偏大,竟沒看上?;?,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嫁,又沒嫁成,祖母當時竟成了尷尬的“剩女”。幸虧,那同村祖父親戚家知悉情況后,馬上介紹祖父與之相見。當時,我祖父也是大齡青年,他的親事也愁壞了一幫親友。神話般,他們倆如同前世等來了今生,竟一見傾心。那一年祖父二十五歲,祖母也二十五歲。
我無法想象祖母是這般潦草地嫁過來,從此,家人杳無音信,娘家又遠在四百里外,想回也是回不去的,何況那邊還戰(zhàn)火紛飛。一個女人家到了舉目無親的異地,和一個陌生男人成家,她是如何挨過那無邊無涯的漫漫長夜?除了相夫、育兒、持家外,還要面對眼前的戰(zhàn)亂、饑荒還有動蕩,可以說,祖母經歷了中國近代百年最不平凡的歲月,她是一粒飽經苦難淘洗的沙子,平淡無奇,一生折射出來的卻是一部史書。
小時候,我總是猜不透祖母的身世。鄉(xiāng)下年節(jié)時都要走親戚,我從不見祖母家的任何親戚上我們家來,也未見我們家有誰上她娘家去,她的身世對我是個謎。一度我真懷疑她沒有娘家,甚至沒有娘親姐妹,可能她就是祖父從路邊撿來的一個人。祖母很疼惜我,一天到晚總是乖仔長乖仔短地掛在嘴邊。她夸我乖,反讓我張不開嘴問她有關她娘家的一切事情,一個沒有娘親的人多可憐,我真怕傷了她的心。而祖母也從不和我說她的往事??赡苁撬J為我還小,說不明白,也可能她認為還沒到說的時候。到我上學識字后,再隨祖母去看戲,便認得“潮州”這地名。一聽,祖母說的話和戲臺上那些人同音同腔,我便明白祖母應該是來自潮劇故鄉(xiāng)的那邊人。但我不敢說破,我怕戲散場后祖母也被那幫“娘家人”領走了。我常想象著她娘家的樣子,一定是戲里說的一樣,亭臺連著樓閣,楊柳堤,曉風殘月般的模樣。
大概是上四五年級的某天,祖母把我叫到一旁,很慎重地對我說:“乖仔,你大漢了,書讀得好,字也寫得比阿嬤卡水,以后給我阿姊寫信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弊婺刚f我長大了,字也比她漂亮,讓我代筆給她姐寫信。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知道祖母故鄉(xiāng)在哪里,并且知道她還有一個姐姐。
阿姊,見信好!最近你那邊一切可好?你和姊夫身體可安康?我這邊一切都好,不必掛念……
祖母用濃濃的潮音口述,我一邊默默地記著。信的內容倒不新奇,千篇一律的問候,除了訴說兩邊親人的近況外,頂多再加些家長里短,都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姐妹倆你來我往,書信成了連接祖母與故鄉(xiāng)的一根線,十幾年間從不間斷?!俺敝菔谐卑部h庵埠鎮(zhèn)竹排街陳賽琴收”這些字眼我已爛熟于心,記不清寫了多少遍。直到祖母的姐姐去世后通信才漸漸停歇。
從代筆那時起,祖母和我說起老家的事就漸漸多起來。她阿爹是個商販,經營著一家很有規(guī)模的蜜餞店,家里日子好得很。在當?shù)嘏锒疾簧蠈W,她阿爹就生她姐妹倆,她阿爹和阿娘視若明珠,姐妹倆都上了多年私塾,讀過很多詩書,還學了針線女紅,在當?shù)睾苡写蠹议|秀的風范。
而一說起潮州的事,祖母的眼睛總閃著亮光,仿佛早已穿梭在潮州的大街小巷上,甚至都聞到了那空氣中飄著腸粉和蜜餞的味道。潮安縣庵埠鎮(zhèn)竹排街27 號的那座老宅子,就像戲臺上的布景似的,一下閃現(xiàn)在眼前,還有阿爹阿娘那親切的笑臉在眼前晃個不停。
“我老家那個戲臺是鄉(xiāng)社里最好式的,我們家深井(天井)的喇叭花開得真正水,我阿娘做的腸粉,真正好料,我阿爹做的蜜餞是我們那條街上最出名的。伊兩人早早就走了,我連最后一面也沒見到。唉,這世人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這些話祖母不知對我念叨了多少遍。我也是從她的話中得知,潮汕淪陷時,她姐已嫁,她為避免淪喪日軍魔爪,才會踏上匆忙遠嫁之路。而祖母的雙親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就雙雙離開人世了。后來親姐雖聯(lián)系上了,但一連串社會運動和自然災害,加上交通極不便,讓她回潮州之路始終難以成行。平和縣到潮州,那跨省際的交通,一周也難有一趟班車,而且還不是直達。要先從平和到漳州,再從漳州到汕頭,再從汕頭到潮州,一個來回上千里。還要避開農忙,避開臺風這些惡劣天氣,包括一家老小都健康平安時才敢出行。這樣層層疊疊算下來,走一趟親戚折騰三年五載都沒成行。改革開放后,交通日漸便利,但祖母說她那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了。遠遠聞到汽油味就吐得不行,何況乘車,路況又差,一路搖搖晃晃還要轉三四趟車,一整天也未必能到潮州,這豈不要她老命?好幾次人都走到車站了,但一聞到那味道,頓時狂吐起來,想想還是算了,真的扛不住這趟長途勞頓呀!到她離世,祖母竟一趟也沒回過潮州。故鄉(xiāng),成了她醒不過來的一場夢,像劇情一般,長亭連著短亭,卻一一飄向遠方。
祖母常戴著老花鏡坐在門口讀書看報,那情景是刻在我腦海中最美的畫面。潮州人會過日子,善做蜜餞和小吃。這些手藝祖母心底都扎了根。桃子、李子、楊梅、橄欖、橘子皮、西瓜皮……她都能變著花樣,做出口味紛繁、令人垂涎的蜜餞。自制蜜餞外,祖母還會做服飾。我小時候穿的吃飯衫就是她做的,可漂亮啦,還鑲著漂亮木耳邊,胸前還別著一條她繡上花的小手帕。這些原創(chuàng)的衣物引得小伙伴們眼饞,我甚為得意。祖母善把平淡的日子過得精致有味,一絲不茍。每次洗好我的白球鞋后,她總要在鞋面上涂一層白白的香粉,還要貼上皺紋紙,這樣曬干后,黃漬就會被吸附在紙上,鞋子自然一塵不染,白得耀眼。從未發(fā)現(xiàn)全校哪個同學的鞋比我白。那時家里沒有熨斗,衣物皺了,祖母就把它平整地放在床褥下,等褶皺消失了才拿出來穿。上學時,我也從未發(fā)現(xiàn)哪位同學穿戴比我整齊。不光把我收拾利索,祖母自己也從不例外。她身材嬌小,面容姣好,最愛穿月白色的襯衫、灰藍色的闊腿褲,素凈脫俗,走起路來衣袂飄飄,步履生姿,天生一副書香風韻。她那清湯掛面式的中長發(fā),兩邊發(fā)鬢用兩支銀色發(fā)夾別住,每次梳頭都要抹上茶油,梳得一絲不亂,偶爾還會在一邊簪上一兩朵玉蘭花。那樣子,總會讓我想起一棵開著花兒的老樹。
小時候我很不解,愛美的祖母為何打扮得這么素凈,后來那次我去潮州旅行時才發(fā)現(xiàn),很多潮州女子穿著類似的襯衫和闊腿褲,有些老太太的發(fā)髻上也插著玉蘭花。剎那間頓悟,原來祖母曲不離口的潮音,就藏在那一朵朵玉蘭花的幽香里。彳亍在古城蜿蜒的石板路上,我強烈地感受到祖母的潮音無處不在。它在腸粉裊裊的熱氣里蒸騰,在蜜餞的甜味里發(fā)酵,在雕花的窗格里深嵌,在一磚一瓦的紋理里鐫刻,在老爺廟鼎盛的香火里繚繞……祖母跟我們說起的打上故鄉(xiāng)烙印的那些話語、那些場景,頃刻間如韓江的波浪洶涌而來。
祖母對自己一絲不茍,對我也是。她最常對我說“過日子一點都不能潦草”。她說女孩子要有坐相體態(tài),待人接物要有方寸,衣著要干凈大方,頂頂要緊的是要認真讀書,不能只當一朵花兒,要有挺立的枝兒,就像戲里的大小姐那般,一言一行都透著大家閨秀的模樣。她這些話猶如家規(guī),從小就不斷地鞭策著我。
祖母漂亮聰慧,有才情,又有文化,心氣也頗高,她不愿到街頭巷尾去嚼舌,寧愿自己靜在一旁也絕不扎堆,很少見她有朋友往來。她最常念叨的還是記憶里的潮州,“今天是我們潮州‘營老爺’的日子?!薄拔覀兂敝莸膹V濟橋是全國有名的,非常水。”“我們潮州的燒火龍、弄花燈、燒瓦窯,非常熱鬧,非常好看?!敝灰延洃浿械某敝荽箝l拉開,即使只有我這一個小聽眾,她也能滔滔不絕地說上大半天??次宜贫嵌臉幼樱倳L嘆一聲——唉!這一聲“唉”讓我感覺像一口深井里傳來的回音,寂寥而久遠。接下來祖孫倆會陷入相顧無言境地,但很快她或我便會先行走開一會兒,往往此時,我便會聽到一支柔柔曲調,又是祖母在清唱她的潮劇。
《四郎探母》是潮劇經典劇目之一,每年都會上演,祖母早于熟爛于心。而這樣的大戲一開鑼,她便如魂附體般貼著臺上的每一個節(jié)奏哼唱起來,如癡如狂。
我有心過營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腸寸斷。眼睜睜高堂老母難相見,兒的娘要相逢,除非是夢里團圓……不、不,到了、到了!
劇情一到高潮處,未吟淚先流,臺下的祖母早已青衫濕透。看到她這般情景,我經常嚇得連話都不敢說了,更別說糾纏她要錢買零食。我甚為不解的是,劇情并不復雜的楊四郎探母,為何每每讓祖母如此動情。劇情里身為遼國駙馬的楊四郎,為見母親,冒著生命危險拿到令箭,歷盡艱辛回家。我當時猜想,戲臺上的楊四郎,任何一個疏忽都是致命的,他難道不怕掉腦袋嗎?難道他不能等到掌了實權,手握令箭的那天嗎?這樣豈不更穩(wěn)妥些?他真傻!聽了我的疑問,祖母摸了摸我的頭說:“傻囡仔,等你長大離開家就明白了?!?/p>
上幼兒園那年,祖父買了臺錄音機,這在當時可是比較罕見的奢侈品。它可以收音、播放磁帶、錄音,在我們這里也被俗稱為“三用機”。有了三用機,家里就成了大戲院了,咿咿呀呀的聲音不絕于耳。祖母魂兒都被三用機勾走了,特別是播到她心儀的唱段,仿佛機子里的演員頃刻就附體在她身上,合二為一了。只見她嗓子一亮,蘭花指一蹺,眉毛一挑,腰肢一扭,蓮步生風,踏起層層波,枯瘦的身板輕巧靈動,竟有著少女般的韻致。唱到激動處,掃地時的掃把、吃飯時的筷子、炒菜時的鍋鏟無一不成為她打節(jié)奏的器具。她那如癡似醉,近乎癲狂的樣子,總是惹得我忍俊不禁。
祖母音域極廣,唱得了花旦,也能唱小生。《四郎探母》的楊四郎經典唱段是她的摯愛。
想當年好不黯然,我好比那籠中鳥,有翼難飛展;我好比那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那南飛雁,失群紛飛散……
祖母跟著三用機掏心掏肺地唱著,飽經風霜的嗓音,醇厚蒼勁。那凄涼的曲調一字一句地從口中唱出來,心里的苦也便一點點倒了出來。她時而踱著虎虎生風的方步,時而雙手輕顫,枯瘦的身影也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此時的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孤單失群的大雁,正竭力地扇動著翅膀,飛過了花山溪,飛過柏嵩關,飛過三河壩,再飛過了韓江,近了,近了……可故鄉(xiāng)卻是眼前的海市蜃樓,任憑她怎樣用力撲騰翅膀,怎樣拼命呼喊,總是近似咫尺,卻仍在天涯。
我有心過營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腸寸斷。眼睜睜高堂老母難相見,兒的娘要相逢,除非是夢里團圓……
戲到高潮處,祖母已淚眼迷離,雙手輕顫,那清亮的聲音一下子變得低沉粗澀,仿若寒冬的溪流在凍結的堅冰下艱難地涌動,又恰似一把刀割裂了錦帛,再探入心里,一刀一刀地把整個人都掏空了。不,此時的祖母,不再是一只失群的雁鳥,她分明是一只啼血的杜鵑。在戲里她肆無忌憚、聲嘶力竭地呼喊、流淚,我已分不清是她演繹了千年前的楊四郎,還是楊四郎演繹了今世的她,仿佛隔著三用機那層薄薄的鐵殼子,他們倆可以自由穿越,互換角色。
那臺三用機用到我?guī)煼懂厴I(yè)參加工作了都還沒壞,它竟比祖母的身子板還結實。就在我臨近師范畢業(yè)的前幾個月,祖母身體出現(xiàn)了異樣——吃飯總會被嗆著。父親帶她去醫(yī)院檢查,結果是食道癌晚期。家里人對我隱瞞了這個結果,他們擔心我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
在我上班的第一晚,祖母走了。我的淚像屋檐水般砸落在地上。
我有心過營去探母,怎奈我在番邦隔天涯。想老娘不由我肝腸寸斷。眼睜睜高堂老母難相見,兒的娘要相逢,除非是夢里團圓……
多少年過去了,只要《四郎探母》的潮音一響,我頓時就會被定住一樣,再也難以挪步。循著這熟悉的聲音,那顫巍巍的身影又仿佛在眼前晃動。總是聽著聽著,那不爭氣的淚水又流下來了。從那渾圓的唱腔里,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楊四郎就是祖母。雖然,祖母從二十五歲離家到七十七歲離世,最終沒有再踏上故土一步,但她始終相信有回家的一天。祖母是在借楊四郎回家,借著潮音讓她翻過千山萬水,回到她魂牽夢繞的——潮州市潮安縣庵埠鎮(zhèn)竹排街。無論是在劇中,還是在夢里,潮音成了她回鄉(xiāng)的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