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
在20世紀20年代初,一些文化立場不同的趨新學人,因不滿于當時的新教育體系,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了傳統(tǒng)書院制的優(yōu)點。這些人多具游學背景,既有胡適和傅斯年這樣的“正統(tǒng)”新文化人,也包括提倡另類(alternative)新文化的梁啟超及其追隨者(1)參見周月峰:《另一場新文化運動——五四前后“梁啟超系”再造新文明的努力》,北京大學出版社即出。,還有被視為“保守”實際卻在與新文化人爭西學“正統(tǒng)”的吳宓。他們從書院制中看到的,竟然都是自由講學或講學中的“自由”,一個很少與中國傳統(tǒng)掛鉤的現(xiàn)代關(guān)鍵詞(2)王學典教授曾提出,儒學要復興,必須和自由主義展開深度對話(王學典:《中國向何處去:人文社會科學的近期走向》,《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第5-16頁)。書院講學精神中的自由,或許也是對話的一個基礎(chǔ)。。
盡管那時反傳統(tǒng)風氣已不特別激烈,但尊西崇新的流風仍盛。在許多讀書人心目中,中國文化傳統(tǒng)還是以負面為主。也只有自身趨新和具有留學身份者,還敢于為書院說好話。即便如此,他們也不那么理直氣壯,故第一并不主張完全恢復書院制,而僅提倡部分采納書院制的優(yōu)點;第二更以外來新因素為書院正名——有名曰“自由講座”的創(chuàng)新型思考,也有援引美國的道爾頓制、英國的導師制來為書院制加持者。
北伐前數(shù)年的政局以亂著稱,在各種試圖解決大局的努力中,這或許僅是一個小小的潛流,或所謂時代的“低音”(3)參見王汎森:《執(zhí)拗的低音:一些歷史思考方式的反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2(序頁)、60-65頁。,連梁啟超所說的“思潮”(4)梁啟超釋“時代思潮”說,“凡文化發(fā)展之國,其國民于一時期中,因環(huán)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于一方向,于是相與呼應(yīng)洶涌,如潮然”,即所謂思潮。見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1923-1924年),《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頁。也算不上。然而上述文化立場頗不相同的學人本在明爭暗斗之中(5)胡適在1921年初給陳獨秀的信中明確地將《新青年》同人劃為“我們”,把梁啟超及《改造》同人劃為“他們”,界限甚清(《胡適致陳獨秀(稿)》上冊,《胡適來往書信選》,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19-120頁)。他也在1922年的日記中說,東南大學出的《學衡》,“幾乎專是攻擊我的”,只能名為“學罵”(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1922年2月4日,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2004年,第3冊,第422-425頁)。,居然如此異曲同鳴,是很難得的現(xiàn)象。尤其反傳統(tǒng)的旗手胡適在這個問題上主張借鑒傳統(tǒng),讓人頗覺意外。他們大致從原本對立的起點出發(fā),經(jīng)獨立思考而達成共識,并進行了相似的努力,仿佛有某種內(nèi)在理路在推著眾人“不約而同”地走到一起。新文化運動后期由分至合的現(xiàn)象是過去學界所注意不夠的(6)如梁啟超在清季所貶斥的一些基本觀念,到“五四”前后恰成為傅斯年等青年學生心目中的正面價值,而梁啟超本人也有相應(yīng)的轉(zhuǎn)變(參見羅志田:《理想與現(xiàn)實:清季民初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的關(guān)聯(lián)互動》,《近代讀書人的思想世界與治學取向》,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7頁)。書院的異曲同鳴所表現(xiàn)的轉(zhuǎn)變,似有可以關(guān)照之處,當另文申論。,這一現(xiàn)象揭示出廢科舉以后的新教育已經(jīng)出現(xiàn)根本性的大問題,讓彼時以天下為己任的人不能靜默,而試圖改變現(xiàn)狀。
梁啟超、胡適、吳宓等人對當時教育制度的不滿,主要針對的是教育變得官化、商化和程式化,機械式的教學使師生成為一種無感情的買賣關(guān)系,學生人格無從養(yǎng)成等弊端,而其背景,則是清末廢科舉、興學堂這一學制改革帶來的大變化。
1903年,清政府頒布《欽定學堂章程》,其中《學務(wù)綱要》依據(jù)“外國學堂教習皆系職官”,規(guī)定“此后京外各學堂教習均應(yīng)列作職官,名為教員,受本學堂監(jiān)督、堂長統(tǒng)轄節(jié)制”,并特別指出“不得援從前書院山長之例,以賓師自居,致多窒礙”(7)《新定學務(wù)綱要》,《東方雜志》第1年第3期(1904年3月),第69頁(欄頁)。。這一根本性的改變意味著教育者自身成為規(guī)訓的對象,他們與教育行為的關(guān)系也從自主轉(zhuǎn)向紀律化。民國時期,這一體制被進一步強化和固化。到1921年,蔣百里痛心疾首地說,自廢科舉以來之教育事業(yè),“凡所以除舊也,而舊之弊無一而不承受,而良者悉去矣;凡所以布新也,新之利未嘗見,而新之弊乃千孔百瘡?!渥飷褐偢?,乃在挾教育為國家事業(yè)之一之名,而將教育行政之權(quán)擴大,使教育之本體日日萎縮于行政之下。而學問二字,一方既見棄于國家,他方復見棄于社會”。那時名曰“政府提倡教育,其實乃將一切教育成為行政官吏化”,故“今日之教育狀態(tài),不能不為一種根本解決之運動”,首先就要“使教育事業(yè)脫離行政關(guān)系而獨立”(8)蔣方震:《今日之教育狀態(tài)與人格》(1921年),譚徐鋒主編:《蔣百里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48-149、151-152頁。。
教育行政化的根源,在于晚清放棄小政府模式,而輸入“政府無不可為之,亦無不能為之”的“政府萬能”觀念,于是仿照日本的文部省設(shè)立學部(民國時期改稱教育部)。本來教育“全賴社會之自謀,國家僅任提倡檢查之責”,無需“直接自辦”,完全可以“不立專部”,只要“有研究學術(shù)之活力,則教育自興”。若由“學部管理教育”,大至教科分配、教師資格和教授書籍,小到學生服裝,“事事必就繩墨”。這樣繁密的管理,“必礙學問之發(fā)達”。故杜亞泉大聲疾呼,“今日之教育行政,正誤在以官廳為學術(shù)之中心”,并提出若“事事依賴政府而為之”,還會導致“民間獨立心之薄弱”(9)杜亞泉:《減政主義》(1911年)、《論今日之教育行政》(1911年),周月峰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杜亞泉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1-32、34-35、47-48頁。錢穆后來也強調(diào),“教育權(quán)當操自社會下層,不當操自政府上層,此為東西雙方所同”,中國真要“慕效西化,則學校教育亦當尊重私立”(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57頁)。,其影響之廣遠,就不僅限于教育了。
教育行政化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教育的商品化,即蔡元培所謂“使學術(shù)之授受,同于商賈之買賣”(10)蔡元培:《歡送李石曾先生赴法志盛》,《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12月14日,第4版。。梁啟超也指出,當時學校里“學業(yè)之相授受,若以市道交”,師生“交易而退,不復相聞問”(11)梁啟超:《自由講座制之教育》(1921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六》,第35頁。,且教學“大都注重在智識方面,卻忽略了智識以外之事”,致使“學校只是一個販賣智識的地方”(12)梁啟超講,陸侃如、劉節(jié)合記:《清華研究院茶話會演說辭》(1926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第5頁。。
學校性質(zhì)的轉(zhuǎn)變,使教學方式變得程式化。教學如機械,是那時不少人的同感。學?!岸嘧兂烧椎臋C械作用,上課下課,鬧得頭昏眼花。進學校的人大多數(shù)除了以得畢業(yè)文憑為目的以外,更沒有所謂意志”,其實“也沒有機會做旁的事情”(13)梁啟超:《北海談話記》(1927年初夏,周傳儒、吳其昌筆記),夏曉虹輯:《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34頁。,不啻學?!叭杖镇?qū)社會上有能力地位之青年,變?yōu)椴缓嫌弥畽C械”(14)蔣方震:《今日之教育狀態(tài)與人格》(1921年),《蔣百里全集》第1卷,第151頁。。
學校商品化和教學機械化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師生間感情淡漠。蔡元培觀察到,“自科舉廢、學校興,師弟之間之感情,遂一落千丈”(15)《歡送李石曾先生赴法志盛》,《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12月14日,第4版。。余家菊也回顧說,“在私塾時代,師生間的感情最濃”,是中國歷史上的一種遺風。然而自實行班級教學以來,“師生都忙碌于形式的教學中,沒有真正的切磋、自由的談?wù)摗?。即使偶有課外交往,也“多是一面的活動,鮮能為情意的溝通”(16)余家菊:《“道爾頓制”與中國之教育》,《教育雜志》第14卷第12號(1922年12月),第2頁(文頁)。。
最嚴重的問題,則是學校忽視了對學生人格的培養(yǎng)。梁啟超早在清末就指出,教育的宗旨,在“使其民備有人格(謂成為人之資格也,品行、智識、體力皆包于是),享有人權(quán)”(17)梁啟超:《吳淞中國公學改辦大學募捐啟》(1902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十》,第60-61頁。。蔡元培后來也強調(diào),“教育是幫助被教育的人,給他能發(fā)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類文化上能盡一分子的責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種特別器具”(18)蔡元培:《教育獨立議》(1922年3月),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4卷,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77頁。。然而民國的新教育,“中國原有的精神固已蕩然,西洋的精神也未取得”,甚至“連智識也不能販賣了”,于是“改造教育的要求,一天比一天迫切”(19)梁啟超講、陸侃如、劉節(jié)合記:《清華研究院茶話會演說辭》(1926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第6頁;《北海談話記》(1927年初夏,周傳儒、吳其昌筆記),《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第1034頁。。改造的方式,即蔣百里提出的“以人格的精神,易物質(zhì)之授受”(20)蔣方震:《今日之教育狀態(tài)與人格》(1921年),《蔣百里全集》第1卷,第152頁。。
正是在這樣的趨向下,一些人“發(fā)現(xiàn)”了舊時書院的優(yōu)點,大體與上述新教育的缺陷相對應(yīng),即書院為民辦,教育重人格,師生能自主,學風頗自由。其最簡明扼要的概括,是蔣百里所說的“書院是我們幾千年來自由研究、人格教育的民立的機關(guān)”(21)蔣方震:《一得錄·兩件東洋貨》(1921年6月),《蔣百里全集》第4卷,第205-206頁。。由此也有人嘗試要把書院的形式和精神融入現(xiàn)代體制之中,如梁啟超等擬依托南開大學創(chuàng)辦文化書院,就說由于“現(xiàn)行學校制度有種種缺點”,新辦機構(gòu)的“講習指導之方法及機關(guān)之組織,皆當特別”,將“采用半學校半書院的組織”(22)梁啟超:《為創(chuàng)設(shè)文化學院事求助于國中同志》(1923年1月),《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第928頁。。
梁漱溟曾感嘆說,“大概遇到中國事,加一‘半’字都頗適當”(23)梁漱溟:《中國問題之解決》(1930年),《梁漱溟全集》第5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7頁。。此所謂學院,即學校和書院各取其半,而其“特別”也在于此。畢竟新教育體制在國家(state)的加持下已穩(wěn)據(jù)“正統(tǒng)”,教育以官辦為主是既成事實,民間辦學的一大困難就是物質(zhì)資源的匱乏。同時,時代精神風尚也是不得不“加一‘半’字”的因緣。在尊西崇新仍是主流的大背景下,即使因趨新和留學獲得某種免疫力,要辦書院式的講學機構(gòu)也難以立足。換言之,只有借助西與新,才能說不那么尊西崇新的話,做不那么尊西崇新的事。如胡適在1922年說,“懂得了歐美高等教育制度史”,才“更能了解中國近一千年來的書院制度的性質(zhì)與價值”(24)胡適:《〈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1922年11月),《胡適全集》第2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6頁。。他那時這么說或許出于無意,但后來多數(shù)為書院正名的言與行,盡管表現(xiàn)的方式各有不同,基本上遵循了這一取向。
辦學是游歐的梁啟超等人擬定的重要方略,而張君勱早就主張利用其他資源而不重新辦學。蓋經(jīng)費尚不說,僅人才就已不敷,實“無從辦起”,所以他主張:“與其自辦大學,不如運動各省籌辦而自居于教授,只求灌輸精神,何必負辦學之責任?”(25)張君勱致黃溯初(1920年1月12日),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77頁。這一方略后來發(fā)展成利用既存資源改辦或部分改辦的方式。如對可以實際控制的中國公學,就擬在接手后“改辦大學。學科講座不求泛備,惟務(wù)精純”;而“圖書儀器,廣為購儲,藉供學生自由研究”(26)梁啟超:《吳淞中國公學改辦大學募捐啟》(1920年9月),《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五》,第43頁。。又如對清華,也曾一度想讓王庚入任校長,但發(fā)現(xiàn)阻力不小,所謂“目標太大之地位,誠不宜猛進”。梁啟超轉(zhuǎn)念一想,其實“何必要校長”,僅“清華中文主任一席”足矣,但終因“人才缺乏”,即此也“只可置為后圖”(27)梁啟超致蔣百里、張東蓀、舒新城(1921年11-12月),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07頁。。
依循利用既存教育資源的大方向,蔣百里和張東蓀為接辦中國公學設(shè)計出一個以講座帶動其余的體制,梁啟超覺得這一“講座之說最妙”(28)梁啟超致張東蓀(1920年9月5日),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951頁。。這有些像后來的領(lǐng)導批示,其實他不知道,張東蓀和蔣百里對此所見相當不同,具體有二:
第一,蔣百里認為,“高等學院(Academic)方面第一要緊要把任公活潑的一個人格的研究精神做基本”,且“任公惟做講師,才把他的活潑潑的人格精神一發(fā)痛快表現(xiàn)出來”;而張東蓀明確表示“不贊成以任公一人之人格為中心”,在他看來,“辦學事,非大家提起興會,以助長任公之興會不可”,故“應(yīng)以‘一團人之人格為中心’”。
第二,蔣百里主張“萬不可用‘大學’二字”,蓋“一掛大學招牌”,就給人以“販賣貨物,授人以學”的印象。若要選擇仿效的典范,則日本的“早稻田、慶應(yīng)都不足法”,中國的“白鹿洞、詁經(jīng)精舍倒大大的有可取的價值”;張東蓀則認為,“近代學術(shù)與古代學術(shù)不同,故近代教育與古代Academic(講學舍)不能盡同”,若“純采講學舍辦法,在今日必不足號召,則學生來者稀矣”,所以他覺得講座辦法應(yīng)“調(diào)和近世大學與古代講學舍,而具其微”(29)上段、本段與下段所引蔣百里致張東蓀(1920年)、張東蓀復蔣百里(1920年10月),參見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第593-595頁。。
兩人關(guān)于以個人還是群體人格為中心的歧異,反映出對所謂講座制本身的一個核心思考,即究竟是側(cè)重單一的還是群體的“講師”,前者個人的影響大,責任也大,后者則影響和責任都由大家共同分擔。關(guān)于講座更有一個微妙的差異,蔣百里說的是“高等學院(Academic)”,即擬議中的現(xiàn)代機構(gòu);而張東蓀轉(zhuǎn)而說成“古代Academic(講學舍)”,把同一英文字從括號內(nèi)轉(zhuǎn)到括號外,現(xiàn)代的高等學院就變成古代的機構(gòu),且此“講學舍”雖可能是指蔣百里所說的書院,也可能是指西方的古代機構(gòu)(蓋使用英文加譯名來指書院,似有些無的放矢)。西方的古代講學舍只能“調(diào)和”其“微”,而中國的書院生活連“調(diào)和”的資格也已被婉轉(zhuǎn)地取消了。
這個表述上的微妙差異其實涉及根本,蓋一方強調(diào)“萬不可用‘大學’二字”,一方以為講學舍方式“在今日必不足號召”,皆與前述對新教育體制的不滿直接相關(guān)。張東蓀希望與新體制妥協(xié),以適應(yīng)那些有目的——獲得文憑等資格——而來的學生。然若妥協(xié)是以放棄為基礎(chǔ),則意味著書院制與新學制的對立幾乎是不可妥協(xié)的。所以蔣百里主張直接回歸到的傳統(tǒng)書院,彰明較著地對大學“說不”。纏夾于其間的自由講座將怎樣融匯新舊,會是一個非常不容易的任務(wù)。
兩位創(chuàng)始人的爭論似乎是個折中的結(jié)果,即講座將是數(shù)人的而不是一人的,而書院被正式納入仿效的對象(之一)。在1921年3月《改造》的3卷7號的教育欄里,蔣百里和梁啟超各刊一文。蔣百里把“外國大學院(Academic)及中國書院制”都列為設(shè)立研究所應(yīng)“參酌”的對象,并明言“設(shè)自由講座”就是要“恢復從前講學風氣”。對今日討論現(xiàn)代性者特別矚目的標準化和人的物化兩大問題,蔣百里和梁啟超也都已論及。蔣百里指出:“今之教育界,教者且自以機械為天下率,而以養(yǎng)成機械為其無上之目標。教員與學生之關(guān)系,完全依物質(zhì)的關(guān)系而成立,毫無人格的關(guān)系?!怂^變?nèi)烁駷槲锔?,而自動之精神乃消滅凈盡?!?30)蔣方震:《今日之教育狀態(tài)與人格》(1921年),《蔣百里全集》第1卷,第152、150-151頁。梁啟超也批評學校通行的那種“水平線式”的標準化教育為“國家主義之產(chǎn)物”——“國家若大匠然,需楹則斫材為楹,需桷則斫材為桷;楹桷大小若一,所斫就矣。而材之戕賊,亦已多矣。”不僅如此,更因師生“以市道交”,致學生視教師若路人,而“教師視學校如亭舍”。終“成為物的教育,失卻人的教育”。這種教育就算辦到最好,也不免“以社會吞滅個性”,使學生“陷于機械的而消失自動力”(31)本段與下兩段,見梁啟超:《自由講座制之教育》(1921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六》,第34-37頁。。
對此梁啟超提出了他的改革設(shè)想,即在大學創(chuàng)設(shè)“自由講座”制度——“學科不求備,以講師確有心得、自信對于此科之教授能有特色者,乃設(shè)置之”;而“講授時間不必太多,使學生于聽講以外,能得較多之自動的修習,常采教師學生共同研究的態(tài)度”。最重要的是“參采前代講學之遺意而變通之,使學校、教師、學生三者之間,皆為人的關(guān)系,而非物的關(guān)系”。
這樣的“自由講座”制,講師不必多,有五六位即可,然其必須是講座的“主體”,而非學校的雇員,實隱存被前清章程否定的“以賓師自居”之意。這個制度下的師生是“共學之友”,老師“以先輩之資格為之指導”,學生則“受取講師之研究精神及研究方法”,而不必為考試“記憶其講義”。老師對學生,要“察其性之所近,因勢而利導”,使學生“自發(fā)的研究”可以日進,而“天才瑰特之士,不至為課程所局,可以奔軼絕塵”,以盡其才。
在那個年代便注意到人的物化問題,蔣百里和梁啟超可以說有些前驅(qū)性的思考(32)盧卡奇就在大約同時寫出他關(guān)于物化的著名論文,參見杜章智等編譯:《盧卡奇自傳》,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244-245頁。該文收入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guān)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第146-180頁。。兩人皆說到“人”與“物”的對應(yīng),并從學校教育的“機械”看到書院方式的“自由”,視角別具一格。他們強調(diào)不能“變?nèi)烁駷槲锔瘛保菇逃龔摹拔锏年P(guān)系”回到“人的關(guān)系”。從這個層面思考教育,不論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都是相當深邃的認識。兩人也指出,回歸“人的教育”的方式,就是“恢復從前講學風氣”,或至少“參采前代講學之遺意而變通之”。
此后梁啟超等人一直在推進自由講座的事業(yè),蔣百里尤其積極。他在當年7月就打廣告說,有個名為“自由講座”的小館子快開張了,“現(xiàn)在正在籌集一點小小資本,等一、二位會做拿手菜的廚子先生從外國回來,就要動手了。明年春天,我們就擇吉開張”(33)蔣方震:《一得錄·我們要開小館子了》(1921年7月),《蔣百里全集》第4卷,第189頁。。到8月的《中國公學改造宣言》中,更正式宣布要“設(shè)自由講座,庶使學術(shù)對于機械性的教育更得一層解放”。這一“自由講座雖不敢自稱為大學,然總希望真正大學的精神即發(fā)現(xiàn)于其中”(34)《中國公學改造宣言》,《時事新報》1921年8月13日,第1張第2版。此承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周月峰老師提供,謹此致謝!。
不過此事似更多處于籌劃階段,當南開校長張伯苓有意將該校文科交梁啟超主持時,自由講座顯然也在計劃之中。蔣百里希望梁啟超盡快“與南開確定一辦法”。他說最近讀了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渠結(jié)末之告白,大與吾輩自由講座之宗旨相合”,故建議把梁啟超自己的“歷史講義亦歸為講座之一,而再約漱溟也擔任一座,震與君勱、東蓀每各擔一座。每座講演之期為四個月,文書口頭研究之期為六個月”(35)蔣方震致梁啟超(1921年11月26日),《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04頁。。然而,南開之事原準備下一年暑假后才開始,所以梁啟超說,“百里所言立辦自由講座之說,我頗懷疑”,不如“先將此文科基礎(chǔ)立定后,再圖進取”(36)梁啟超致蔣百里、張東蓀、舒新城(1921年11-12月),《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06-607頁。。
由于各方面條件的制約,梁啟超等人辦自由講座的想法終是雷聲大雨點小,基本未曾落實,但這一設(shè)想?yún)s可以說是對書院制缺陷有針對性的現(xiàn)代提升。蔡元培在1922年就說,清末學問“率以書院為中心”,后來學外國,“偏重分班授課、限年畢業(yè)之制。書院舊制,蕩焉無存”,各大學也僅為畢業(yè)之準備,而不及研究之業(yè)。其實西方學制從希臘起就“自設(shè)學院(Academie),提撕答辯,類似孔墨”,后來大學的各種研究所即其延續(xù)。故蔡元培認為,中國辦學,仍當“合吾國書院與西洋研究所之長而活用之”(37)蔡元培:《湖南自修大學的介紹與說明》(1922年8月),《蔡元培全集》第4卷,第246-247頁。。
傅斯年約十年后也主張“書院可存”,因為其中“有自由講學的機會,有作些專門學問的可能。其設(shè)置之制,尤與歐洲當年的書院相似。今牛津、圜橋〔今譯劍橋〕各學院尚是當年此項書院之遺留”,而中國書院的缺陷就在于“每每興廢太驟,‘人存政舉,人亡政息’”。由于“一切皆系于山長一人,無講座之設(shè)置,故很難有??浦畬W問”。中國大學的改革,應(yīng)“設(shè)講座及講座附屬人員”,以講座凝聚學生。“大學之構(gòu)造,要以講座為小細胞,研究室(或研究所)為大細胞;而不應(yīng)請上些教員,一無附著,如散沙一般”(38)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幾個問題》,《獨立評論》第14號(1932年8月21日),第2、4頁。按,蔡元培也主張大學就要“把有學問的人團聚在一處”。蔡元培:《湖南自修大學的介紹與說明》,《蔡元培全集》第4卷,第245頁。。
講座成為固定制度,不僅可以避免“人亡政息”的弊端,而且能使“講師”凝聚學生,真正成為體制的主體。它既發(fā)揮中國講學制對人的因素之強調(diào),又結(jié)合西方制度化的優(yōu)點,頗得融匯中西之意。從傅斯年后來的“論證”看,梁啟超等人自由講座的設(shè)想,可能有著超出設(shè)計者自身認識的高瞻遠矚。并且,他們對自由講座的宣傳,也在中國留下了痕跡:稍后清華學校所辦的研究院,就大體可見自由講座與書院結(jié)合的影子(39)說詳羅志田:《一次寧靜的革命:清華國學院的獨特追求》,《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第5-13頁。。如果說書院的光影在自由講座的設(shè)想里不過依稀可見,更正式的加持,則是時人以美國的道爾頓制為書院正名。
道爾頓制是美國的帕克赫斯特(Helen Parkhurst)1920年在馬薩諸塞州道爾頓中學創(chuàng)建的一種新教學方式,強調(diào)自由與合作,注重發(fā)展學生的個性。該計劃廢除年級和班級,以不同的教材、不同的速度和時間進行教學,學生在教師指導下,根據(jù)其能力、興趣和需要在實驗室內(nèi)自主地學習(40)參見海倫·帕克赫斯特:《道爾頓教育計劃》,陳金芳、趙鈺琳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這種打破年級的方式,無意中呈現(xiàn)出與過去私塾里不同年齡和程度的學生共學的方式相似的旨趣(41)道爾頓制在中國的早期介紹者余家菊就曾說,“吾國而欲采用達爾登制,則盡可名之為私塾精神之復活”(余家菊:《達爾登制之實際》[1922年8月],余子俠、鄭剛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余家菊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53頁)。按,此文為中國最早介紹道爾頓制的兩篇文章之一(舒新城:《什么是道爾頓制》[1922年11月],呂達、劉立德主編:《舒新城教育論著選》上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96頁)。,而其對自由和個性的強調(diào),正對應(yīng)著前述新教育制度的機械和標準化。同樣重要的是它來自美國,在那時的中國等于具有先天的“正確”性。
舒新城對道爾頓制進入中國有著生動的描述:他自己“做過私塾、書院、學校各種學生”,直接領(lǐng)會過新舊教育方式,對于新型注入式教學不“注重學生的自動”這一點,感受“尤為深切”。因他自己在教學中試圖“發(fā)展學生個性”,遇到很多困難,不免“回想到舊時私塾與書院個別修學的便利與愉快”。唯舒氏“雖然懷疑新式學校的辦法,雖然常?;叵霑褐v學的風味”,但“受環(huán)境與時代的限制”,又“決不敢倡言打破現(xiàn)教育制度,更不敢倡言回復書院式講學方法”。既然“不能恢復私塾或書院的教學方法”,就只能“在西洋的新方法中求得想象的天堂”(42)本段與下段引文,見舒新城:《舒新城自述》,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85頁;《〈現(xiàn)代教育方法〉序》(1927年3月),《舒新城教育論著選》下冊,第618頁。。
且看他雖對新教育深有疑慮,卻連說“不敢”和“不能”恢復舊制,可見當年“環(huán)境與時代的限制”有多大,而試圖“在西洋的新方法中求得想象的天堂”一句尤其傳神,鮮明地表出西洋那種先天“正確”的話語權(quán)勢。到1922年秋,“美國的道爾頓制遠從英國迂道傳來”,舒新城等志同道合者仿佛久旱逢甘霖,馬上感覺到“這方法可以解決我們大部分的困難”,于是在中國公學的國語和社會常識兩科試行道爾頓制(43)其實道爾頓制在中國公學的推行,并不那么順遂。在公學中學部負責人舒新城的回憶中,對中國公學如何試行道爾頓制語焉不詳,但他的辭職至少部分與此相關(guān)(參見舒新城:《舒新城自述》,第201-204頁)。而公學的實際負責人張東蓀在給柯劍公譯的《達爾頓制詳解》一書所寫的序中曾說,“當吳淞中國公學要首先實行達爾頓制的時候,我即向主其事者的舒新城先生上了一個條陳”,提出三點建議,但舒新城覺得這建議有違達爾頓制的精神,“所以不曾采用。未幾舒先生因他種事解職而去”,后繼者乃推行張東蓀的建議,結(jié)果“大有成績”(張東蓀:《序》,柯劍公譯:《達爾頓制詳解》,上海:上海大東書局,1924年,第1-3頁)。。
按舒新城等對中國公學的教學改革其實從1921年就已開始,到1922年才與“道爾頓制”掛鉤。參與改革的孫俍工在說及他們試行“道爾頓制”的國語文教授目的時,就承認這些目的是“本來早就定了的,算不得‘道爾頓制’底特點”,但道爾頓制給我們的主張以“很確實的證明”(44)孫俍工:《文藝在中等教育中的位置與道爾頓制》,《教育雜志》第14卷第12號(1922年12月),第8-9頁(文頁)。。顯然他們此前感覺其改革不夠名正言順,甚或不無復舊之嫌;此后則真有些像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舉進入創(chuàng)新的范圍。這一顯例表明,道爾頓制確實可以為既存的作為正名。
先是余家菊因道爾頓制學校中的自由景象“不禁連想而及于吾國之私塾制度”,感覺私塾制的精神、特點“與今日之達爾登制相恍惚”,故以中國采用道爾頓制為“私塾精神之復活”(45)余家菊:《達爾登制之實際》(1922年8月),《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余家菊卷》,第153頁。。他特別指出,在道爾頓制之下,學生都從“形式的、機械的教學中解放出來,所以其自由接觸的機會多,而能為差近理想的方法”(46)余家菊甚至認為,為“使學校成一真正的團體,成一可與社會以及政府反抗的團體,非使教師與學生間以及學生與學生間有自由的往來與情意的交換不可”。見余家菊:《“道爾頓制”與中國之教育》,《教育雜志》第14卷第12號(1922年12月),第2頁(文頁)。。這樣以“自由”對應(yīng)“機械”,呼應(yīng)了前述時人對既存新教育方式的不滿。
如果說舒新城和余家菊還是成長中的人物,當時名滿天下的胡適也出來以道爾頓制為書院正名,影響就大不一樣了。按胡適在1923年表現(xiàn)出對書院的明顯興趣(詳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diào)書院制與道爾頓制的相近,大概也受到時風的影響。這一演講立刻引起左舜生的注意,并告舒新城知,可見胡適的影響力。稍后舒新城把梁啟超之自由講座、余家菊講道爾頓制提到私塾制,以及胡適所講的書院制并列為“中國教育方法之復興”,皆“足以為‘中國化教育’之動機”(47)舒新城:《論道爾頓制精神答余家菊》,《舒新城教育論著選》上冊,第375、387-388頁。。說雖勉強,尤其未必能得三位當事人的同意,卻可見在時人心目中三者的關(guān)聯(lián)。
胡適的加入或是道爾頓制“風行一時”的一個表征,1922年《教育雜志》第14卷第11號是道爾頓制專號,第12號也近于道爾頓制專號,引起“全國轟動”;1923年的“教育定期刊物,幾無不以關(guān)于道爾頓制之論文為重要材料。教育家所討論者,亦幾離不了道爾頓制的問題”。在這樣的“道爾頓制狂熱”下,舒新城儼然成為道爾頓制專家,四處演講,“歷地數(shù)省,歷時二月余”(48)舒新城:《〈現(xiàn)代教育方法〉序》(1927年3月),《舒新城教育論著選》下冊,第618-619頁;舒新城:《舒新城自述》,第192頁。。
或受當時風氣的影響,梁啟超后來也說,他所在的清華“研究院的形式,很有點像道爾頓制的教育,各人自己研究各人的嗜好,而請教授指導指導”。其實他是“頗想在這種新的機關(guān)之中,參合著舊的精神”(49)梁啟超講,周傳儒、吳其昌筆記:《北海談話記》(1927年),《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第1034-1035頁。。按清華國學院主事者吳宓是一個不那么趨附時流的人,他本是用英國導師制來為書院方式正名,明言清華國學院“略仿舊日書院及英國大學制度”(50)《研究院章程》,《清華周刊》第24卷第11號(1925年11月20日),第23頁。,并未言及道爾頓制,但研究院的確有意把傳統(tǒng)的教學方式“輸入”進新的教育體系之中(51)梁啟超講,陸侃如、劉節(jié)合記:《清華研究院茶話會演說辭》(1926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第5頁。。
胡適在1923年12月2日到東南大學演講書院制(52)關(guān)于這次演講,目前看到兩個記錄版本,一是發(fā)表于《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1923年12月10日)的王覺新記錄本,二是發(fā)表于《時事新報》1923年12月17-18日的陳啟宇記錄本(此版本后來流傳更廣,分別為《北京大學日刊》和《東方雜志》轉(zhuǎn)載)。兩個版本題目不同,或許演講時并未給出完整的題目。陳啟宇稱“蒙胡先生賜以此篇綱要”而據(jù)以“編述”,有些文字或更近胡適的初意,卻不一定契合演講時的表述;若非“編述”過度,則有明顯的失記。王覺新本明顯更口語化,尤其開場白和結(jié)束語比陳啟宇本多出的一些內(nèi)容,與胡適在別處所言相近,不大可能是王自己想出來的,故陳啟宇若非失記,便是在“編述”時將其刪略了。,開口即把“書院制與新教育中道爾頓制有相似之點”作為他為什么講書院制的理由(53)胡適講,王覺新記:《書院制的歷史與精神》,《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1923年12月10日),第84頁。,隨后先說宋代四大書院的教學方式“猶如今日道爾頓制的研究室”,又說書院注重自修與研究的精神“與今日教育界所倡道爾頓制的精神相同”,最后重申“今日教育界提倡道爾頓制,注重自動的研究,與書院制不謀而合”(54)胡適講,陳啟宇記:《書院制的史略》(1923年12月2日),《時事新報》1923年12月17-18日,均第3張第4版。。
道爾頓制本是美國中學的教書法,但在中國與書院關(guān)聯(lián)的言說中,往往向大學傾斜。且如前所述,書院制是被一些文化立場相當不同的學人幾乎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的(55)即使在“不約而同”之后,他們之間的一些嫌隙也未必得以緩和。如1925年秋清華一度出現(xiàn)校長危機,梁啟超曾表示愿意出任校長。不排除是因為胡適對書院制的表彰,梁啟超那時自覺與胡適頗有共性,故準備任校長后即聘胡適來清華研究院。這使主持院務(wù)的吳宓大感不快,以為梁“招胡來,是逼宓去”,乃有引去的思想準備。參見吳學昭整理:《吳宓日記》1925年11月24日,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3冊,第101頁。。梁啟超、蔣百里和吳宓固不待言,甚至一向“疾惡如仇”的傅斯年,也與他們分享著相似的看法。這樣難得的“異曲同鳴”,需要具體的考察。下面以胡適為個案,展現(xiàn)一個反傳統(tǒng)的旗手如何在書院問題上反而主張借鑒傳統(tǒng)。
據(jù)胡適對中國現(xiàn)代思想的分期,1923年是一個分界線,前一段“側(cè)重個人的解放”,后一段則是“集團主義時代”(56)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1933年12月22日,第6冊,第730頁。。對胡適自己而言,1923年似乎也是身體、生活都有些轉(zhuǎn)變意味的一年(57)參見羅志田:《再造文明之夢:胡適傳》(修訂本)第9章,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241-266頁。。他在那一年對書院的突然肯定,多少與他過去反傳統(tǒng)的傾向有別(58)比較保守的張爾田在1923年1月與胡適見面,就感覺“此公近日宗旨忽變”。張爾田致王國維(1923年1月12日),梁穎等整理:《張爾田書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17-218頁。。如他的老朋友任鴻雋所說,胡適“最能意外出奇,使人驚喜”(59)《任鴻雋致胡適》(1926年12月8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第411-412頁。。他對書院的數(shù)次發(fā)聲,或許就是一個“意外”,其所言卻也相當有力。
先是那年6月29日,胡適在浙江第一中學演說,把廢書院改學堂和廢高等學堂改師范視為“二十五年的教育史上最可紀念的”兩件事。他明確指出,“書院中自動的精神、研究的方法,皆可補救今日教育的大病”(60)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1923年6月29日,第4冊,第149頁。。幾個月后他在東南大學演講“書院制”,所講范圍相近,可知此時已有大體成型的想法。胡適另有一篇手稿,名為《書院的教育》,應(yīng)作于南京演講前后(61)胡適:《書院的教育》(稿),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5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年,第476-478頁。按,文中有“二十年前的革新家”廢書院之說,書院廢于1901年,若文中是實述,則此文可能作于演講前。畢竟如前所述,胡適在1922年已正式肯定了“中國近一千年來的書院制度的性質(zhì)與價值”。此文僅四百字,簡飭有力,真正可以說得上是言簡意賅。其內(nèi)容與演講相似,故演講既可能是此文的展開表述,也不排除此文是講后歸納成文的“定稿”。又胡適很少寫這么短的文章,稿紙后面還有不少空白,則它雖可以就是全文,卻也可能是一篇未完中輟之文的開頭。。不過胡適在浙江的演講傳播不廣,而手稿更在幾十年后才公開,所以時人能知悉的,是他在南京的演講。
胡適于1923年12月2日在東南大學演講,開頭和結(jié)束都說及他為什么要講“書院制”這個題目。除了首尾皆用道爾頓制為書院正名,主要是強調(diào)書院在一千年來的中國教育史上占“一個重要位置”,既是一千年中“唯一的學制”,也是中國“高等教育”的代表,更是“一切學術(shù)思想的中心”。他明言清光緒時“把一千年來書院制完全推翻,而以形式一律的學堂代替”是“中國的大不幸”,使“一千年來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不復現(xiàn)于今日,而“學術(shù)思想也因之中斷”,而他的演講,就是“想提倡書院制的價值,求能保其精神”,以補后來“講演式學校的不及”(62)胡適講,陳啟宇記:《書院制的史略》(1923年12月2日),《時事新報》1923年12月17-18日,均第3張第4版;胡適講,王覺新記:《書院制的歷史與精神》,《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第84頁。。
所謂“講演式學?!?,就是今日所說以課堂講授為教學方式,被胡適名為“機械的、被動的”和“奴隸式的”(63)胡適講,王覺新記:《書院制的歷史與精神》,《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第85頁。。對比他在演講中五次提到書院制的“自由”,分別為自由研究(兩次)、自由討論、自由搜求材料和自由思索(64)胡適講,陳啟宇記:《書院制的史略》,《時事新報》1923年12月17-18日,均第3張第4版。,就可見兩者在他心目中的差距了。在胡適看來,書院“最重要的精神為自修。各人就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及,自己去研究;學者山長,不過備顧問而已”(65)胡適講,王覺新記:《書院制的歷史與精神》,《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第85頁。,而“刻苦研究與自由思索”也是“古時候?qū)W者的精神”,蓋“其意以學問有成,在乎自修,不在乎外界壓迫”。不幸的是,這種精神“今日學校中多輕視之”(66)胡適講,陳啟宇記:《書院制的史略(續(xù))》,《時事新報》1923年12月18日,第3張第4版。。
過去書院的不少優(yōu)點是從佛道二教吸收來的,既“兼收佛家講經(jīng)與啟發(fā)思想二長”,又從道院學到在院中大量藏書(67)胡適講,王覺新記:《書院制的歷史與精神》,《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第84頁。。如宋代的書院里就“廣藏書籍,使學生自修時候,不致無參考書”,并“請有學者在院內(nèi)負指導責任,來茲學者,如有困難疑惑之處,即可向指導者請教”(68)胡適講,陳啟宇記:《書院制的史略》,《時事新報》1923年12月17日,第3張第4版。。稍后清華國學院的研究室制度便近于此。國學院學生徐中舒回憶說,研究院于公共課堂之外,每教授各設(shè)一研究室,“凡各教授所指導范圍以內(nèi)之重要書籍,皆置其中,俾同學輩得隨時入室參考,且可隨時與教授接談問難”。如王國維的“研究室中所置,皆經(jīng)學小學及考古學書籍。此類書籍,其值甚昂,多余在滬時所不能見者”,對他幫助甚大(69)徐中舒:《追憶王靜安先生》,陳平原、王楓編:《追憶王國維》,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第201頁。按徐先生是國學院學生中后來唯一獲得第一屆中研院院士選舉正式提名者,多年后他自己在四川大學帶先秦史和古文字學研究生,也有一個專門的研究室,陳列的相關(guān)書籍大都“其值甚昂”,且不少來自海外,非一般圖書館所有,使諸生受益良多。這或許就是清華國學院風格的傳承。。
胡適不僅從書院精神中看到了現(xiàn)代的特性,更指出書院在體制上本是可以走向現(xiàn)代的。如清代書院就“并不拒絕科學”,從清初到清末,“凡學說之可以成科的,皆變?yōu)闀褐幸婚T科學”,則“當時若能保存此制,而加以新學科,至少可以保存許多高等教育機關(guān)”。不幸的是,清末“取百余年始生的學堂,而將一千年來的制度廢掉”,僅“書院舊制,尚存幾分。到民國改高等學堂為師范,書院遺跡,遂一絲無存”。所以胡適認為,“廢書院改高等學堂,為一大錯;廢高等學堂改師范,為二大錯”。他也知道“現(xiàn)在要廢學校建書院,當然是不可能”,但在中國建大學,“一千年來自動研究的書院精神,也有許多可采取的地方”,故“希望能保存書院的精神,以為講演式學校的針砭”(70)胡適講,王覺新記:《書院制的歷史與精神》,《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1923年12月10日),第85頁。。
胡適在此前后所寫的《書院的教育》中,曾譴責清末教育改革者“沒有歷史眼光”,他們“因反對八股的科舉而一并廢除了文官考試制度,因反對書院的課程不合時勢而一并廢除了一千年艱難演進出來的教育制度”,卻未曾認識到,中國“一千年演進出來的書院制度,因為他注重自修而不注重講授,因為他提倡自動的研究而不注重被動的注射,真有他獨到的精神,可以培養(yǎng)成一種很有價值的教育制度”(71)本段與下段,見胡適:《書院的教育》(稿),《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5冊,第476-478頁。。
胡適指出,這些“二十年前的革新家”其實“不知道書院是中國一千年來逐漸演化出來的一種高等教育制度,他們忘了這一千年來造就人才、研究學問、代表時代思潮、提高文化的唯一機關(guān)全在書院里”,而他們引進的“掛著黑板,排著一排一排的桌凳,先生指手劃腳地講授,學生目瞪口呆地聽講”的所謂歐洲學堂方式,“不過是一種‘灌注’知識的方便法門,而不是研究學問和造就人才的適當辦法”。
值得注意的是,胡適在文中把廢書院和廢科舉并論,將其皆視為清末改革者“沒有歷史眼光”的重大失誤。除了以“文官考試制度”來為科舉制正名,關(guān)于廢科舉他語焉不詳,似乎認為八股是應(yīng)當反的。不過胡適在1923年私下曾說,即使考八股文,科舉本身也“尚無大害”,不過遭到一些附加作為的“破壞”,遂導致政治腐敗。那些“責備科舉者,多是不解一果而有多因之律,徒執(zhí)一因,遂冤枉科舉了”(72)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1923年6月29日,第4冊,第149頁。。要知道胡適本認為科舉是維持古文權(quán)威和阻礙國語文學的主要基礎(chǔ)(73)胡適:《國語文學史》,《胡適全集》第11冊,第27-29頁。,像這樣為科舉鳴冤的話,以前恐怕不會說,可見他在1923年的思想是有些轉(zhuǎn)變。
胡適對于所謂正宗“歐洲學堂方式”的抨擊,特別是那些形象的描述,也見于他的演講記錄中。他以幽默的口吻,挖苦那些改革者“只知道座位一排一排地列著,先生講,學生聽,如此之為學堂”,可惜“書院不名為學堂,形式也不與學堂相同”(74)胡適此處雖語帶揶揄,說的卻是實情。當初張之洞和劉坤一奏請廢書院改學堂,正是以“成事必先正名”為理由,指責書院之名前無所據(jù),后又“積習過深”,故“必須正其名曰學,乃可鼓舞人心,滌除習氣”。如果覺得“學堂之名不古,似可即名曰各種學校,既合古制,且亦名實相符”。見劉坤一、張之洞:《變通政治人才為先遵旨籌議折》(光緒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張文襄公全集》第1冊,北京:中國書店影印,1990年,第914頁。,于是他們說“中國沒有學堂,而將書院廢掉”(75)胡適講,王覺新記:《書院制的歷史與精神》,《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第84頁。。這里一個重要觀念,就是清末改革者首先是重“形式”而輕“精神”,其次對改革的模本歐洲學堂實際也不了解,不過在道聽途說中想象西洋的新方法而模擬之。
傅斯年后來說:當時中國的高等教育體制,主要是“由日本以模仿西洋”,不僅“洋八股習氣”重,而且完全排除了中國的傳統(tǒng)。歐洲近代大學的發(fā)展歷程,首先是有“中世紀學院的質(zhì)素。這個質(zhì)素給它這樣的建置,給它不少的遺訓,給它一種自成風氣的習慣,給它自負”;其次是“所謂開明時代(今多稱為啟蒙時代)的學術(shù)”,使大學成為“學府”;第三就是“十九世紀中期以來的大學學術(shù)化”,即形成在“大學之中有若干研究所、工作室”的體制。清末辦新教育的改革者,對“這一葉歐洲歷史是不知道的,以為大學不過是教育之一階級”,導致入民國后“大學只是個大的學堂”(76)本段與下段引文,見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幾個問題》,《獨立評論》第14號,第2-3頁。。
胡適提出書院制具有現(xiàn)代化的可能而“培養(yǎng)成一種很有價值的教育制度”,對于這一設(shè)想,傅斯年給出了“可行性”方案,即“書院可存”而科目須去??纱嬲呤菚旱捏w制,也就是那些“與歐洲當年的書院相似”的“自由講學的機會”和可以“作些專門學問”的設(shè)置,但“清末改革教育,凡舊制皆去之,于是書院一齊關(guān)門”。書院既去,相應(yīng)的制度設(shè)置也隨之而去,但卻“移書院中之科目,即舊新各式八股”于新設(shè)的學堂之中,這“不能不說是當時的失策”。
簡言之,傅斯年認為大學不只是教育的一個最高層級,也不應(yīng)只是一個“大的學堂”(77)在傅斯年看來,大學與中小學教育“意義不同”,故不能“將大學化為中學”。須知“中學教師對學生是訓練者,大學教師對學生是引路者”。前者側(cè)重“知識的輸進、技能之養(yǎng)成”;而后者則要“培植攻鉆學術(shù)之風氣”,以“培養(yǎng)一人入于學術(shù)的法門中”。故“大學教育不能置之一般之教育系統(tǒng)中,而應(yīng)有其獨立之意義”(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幾個問題》,《獨立評論》第14號,第3頁)。,它必須是一個“學府”,能“自成風氣”,有相應(yīng)的精神,并提供“自由講學的機會”,具有讓在學校者可以做“專門學問”的制度設(shè)置。這大致也是胡適的主張。兩人都看到了書院教學方式中那種偏重修學者自主性的自由講學風格。他們指責的是清末教育改革,心里想的卻是身在其中的民國教育,都是以回顧書院來表述對當時教育現(xiàn)狀的不滿。
實際上,書院制和新學制沒有一般以為的那么勢不兩立。前引胡適所說“懂得了歐美高等教育制度史”,就更能了解中國“書院制度的性質(zhì)與價值”,與梁啟超和蔣百里所說“參采前代講學之遺意”正可以發(fā)現(xiàn)“真正大學的精神”,都是一種中西可以會通的見解,而且,胡適更曾提出書院體制具有現(xiàn)代化的可能性,并經(jīng)傅斯年以具體的“可行性”方案為之論證。
不過,盡管很多人都認識到近代引進之西式教育體制的不足,也都看到了傳統(tǒng)的書院教育方式可以對此有所補充,但真想嘗試進行改變的人不多(78)杜亞泉在1934年傾全力在上海創(chuàng)辦新中華學院,想回歸書院的敦樸學風,但僅勉力支撐了兩年半即倒閉。用許紀霖的話說,那時“要在體制與市場之外,獨立發(fā)展出一個啟蒙的事業(yè)”,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參見許紀霖:《杜亞泉:“舊派中的新派”在“五四”前后的命運》,《安身立命:大時代中的知識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68-69頁。。梁啟超等人的實際成效不甚顯著,唯有半路殺出個吳宓,并無太多陳述和宣傳,卻利用清華研究院那一塊不大的園地,默默地進行了一場具有革命性質(zhì)的變革(79)關(guān)于清華研究院的所作所為,參見羅志田:《一次寧靜的革命:清華國學院的獨特追求》,《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第5-13頁。此處及下文提及,均不贅述。。上文更多考察的是時人倡行書院制的言說,那些實際的嘗試和努力,以及這一取向的延續(xù),也不妨簡略勾勒。
不論是口頭提倡書院精神,還是在實際操作中借鑒書院體制,都有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困難。最顯著的問題,一是與波動的時代風氣相抵觸,一是物質(zhì)資源的匱乏。
按胡適以1923年為中國現(xiàn)代思想的分界線,就是指從“側(cè)重個人”轉(zhuǎn)向“集團主義”,后者意味著民族主義甚或民粹主義的興起。在這樣的世風下,不少人援用外來的道爾頓制為本土的書院甚至私塾正名,就曾發(fā)生意外的反作用。因前引余家菊說中國若采用道爾頓制“可名之為私塾精神之復活”,于是“有人主張直接恢復書院制及私塾制”,引起趨新者的緊張。在這樣的壓力下,舒新城自己又轉(zhuǎn)而說出“誠懇地希望國人努力從科學的根基上創(chuàng)造新事業(yè),不要以我國的文化包羅萬象”這樣“冠冕堂皇”的大話,引起余家菊的反彈,他又不得不誠懇致歉(80)余家菊:《道爾頓制之精神》(1923年10月),《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余家菊卷》,第298-300頁;舒新城:《論道爾頓制精神答余家菊》,《舒新城教育論著選》上冊,第376-380頁。。
數(shù)年之后,舒新城仍處于這樣矛盾的心態(tài)之中。他一方面確認道爾頓制“最與中國舊教學方法之精神相合”,另一方面又說,包括道爾頓制在內(nèi)的一些外國方法雖“較現(xiàn)時通行之機械的年級制與主觀的分級標準為優(yōu),倘欲仿行某種方法而冀于中國教育之根本有所改進,則與緣木求魚無異”。因為這些方法“產(chǎn)生于西洋工商業(yè)社會之下,系以其社會之需要為根據(jù),對于社會制度根本不發(fā)生疑問。若以之移植于中國,則因社會制度之差異,只能解決若干枝節(jié)問題,而不能完全適合社會需要”(81)舒新城:《創(chuàng)造中國新教育方法之途徑》(1927年),《舒新城教育論著選》下冊,第629、626-627頁。。
任何一種教學方法,本不應(yīng)承擔改進“中國教育之根本”甚或解決非枝節(jié)的社會制度根本問題這樣的重任(82)那時反對“文以載道”已成為趨新者的口頭禪,但給教學方法提出功夫在詩外的要求似乎是相當一些人的共同傾向,如余家菊在介紹道爾頓制時就說,為“使學校成一真正的團體,成一可與社會以及政府反抗的團體,非使教師與學生間以及學生與學生間有自由的往來與情意的交換不可”(余家菊:《“道爾頓制”與中國之教育》,《教育雜志》第14卷第12號[1922年12月],第2頁[文頁])。讓學校成為“可與社會以及政府反抗的團體”顯然已經(jīng)超越教育的基本職責(甚至可以說與常規(guī)教育的基本職責背道而馳),任何一種教學方法也不可能承擔這樣的責任。。這類增字解經(jīng)式的要求,特別能彰顯在時代壓力下,即使采用的是外來方式,因其近于中國舊法,就不得不說一些堂而皇之的大話以表示抱歉,以應(yīng)對來自趨新者和民粹主義者的雙重詰難。這既是道爾頓制的提倡者對其“風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也是倡導回歸書院制者必須面對的困境。
除了時代風氣的困擾,更現(xiàn)實的困難是物質(zhì)資源的匱乏。胡適在書院制的演講中指出了書院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自帶支撐的資源。書院制度的五個特點之一,就是“有常產(chǎn),或地,或谷。無論官立書院、私立書院,或半官半私如今之私立學校似的,皆有常產(chǎn)存在”。這筆常產(chǎn)通常數(shù)量不小,故既可以付給山長以高額薪俸,更重要的是“有膏火費”,對來學者“不但不收學費,還有津貼;考試好的,又有獎金”(83)胡適講,王覺新記:《書院制的歷史與精神》,《申報·教育與人生》(周刊)第9期,第84頁。。然而,正如傅斯年所言,在廢書院之后,“一切書院之基金及地皮,多為劣紳用一花樣吞沒了”(84)傅斯年:《改革高等教育中幾個問題》,《獨立評論》第14號,第2頁。。換言之,廢書院的同時,也剝蝕了民間相對固定的辦學資源。
蔣百里曾說,“教育這件事,根本上要自動,要自己去求,要自己去辦”(85)蔣方震:《一個理想:告教員及大眾》(1921年),《蔣百里全集》第1卷,第154頁。,但民間辦學資源的流失,使后來想要通過自下而上的方式改變中國教育成為極其困難的事。梁啟超等人的努力方向,首先也曾考慮以民間辦學對應(yīng)教育的官化,但新學制雖然有種種的不成熟,畢竟已穩(wěn)據(jù)“正統(tǒng)”。在教育資源實際官化的背景下,盡管辦學是向社會開放的,自己要辦一所真正的大學,需要籌到名副其實的“巨金”。要找到有實力也愿意出錢給他人做實驗的,實非易事。前引梁啟超等人辦自由講座的事終未落實,主要就是缺乏經(jīng)濟基礎(chǔ)。
在梁啟超向張謇募款時,張謇捐了不多不少的一千元,卻說了一句語帶雙關(guān)的話,即“公之謀教育,無所謂根據(jù)地,故業(yè)廣而博”,而他自己則“以村落為本,故力專而狹”(86)張謇致梁啟超(1923年3月26日),《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35頁。一千元在當時不是小數(shù)目,不過從張謇的經(jīng)濟實力看,梁啟超所望顯然不止于此。張謇對此也明白,所以在信中說了不少自己面臨的困難。。兩人之間的差別當然不僅是所騖廣狹,而恰在于經(jīng)濟根據(jù)地的有無。
當南開校長張伯苓有意將該校文科交梁啟超主持時,梁啟超等人曾有不少充滿雄心的計劃,如舒新城就建議,除中國公學外,“君勱、志摩則分在南開講演,公則往南京講演(最好請百里設(shè)法在東南大學設(shè)自由講座)。如此鼎足而三,舉足可以左右中國文化”(87)舒新城致梁啟超(1921年12月11日),《梁啟超年譜長編》,第605頁。。此事最后沒有辦成,又改為依托南開大學校創(chuàng)辦文化書院,在“精神方面,力求人格的互發(fā);智識方面,專重方法之指導”(88)梁啟超:《為創(chuàng)設(shè)文化學院事求助于國中同志(1923年1月)》,《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第928頁。。這樣一個“類似書院的研究學術(shù)機關(guān)。當時確有很多學子引領(lǐng)而望其成,后來因為經(jīng)濟上的困難,終究沒有辦成”(89)張銳:《直捷了當斬草除根的取消研究院》,《清華周刊》第25卷第4期(1926年3月19日),第19頁。。
又如梁啟超對清華,雖也曾一度想過讓自己人任校長或中文主任,卻均未能成功。直到1925年清華研究院的創(chuàng)辦,終使梁啟超有了機會,但此研究院的規(guī)劃,張彭春初創(chuàng)于前,吳宓完善于后,梁啟超基本是坐享其成,無意中得到一個嘗試自己設(shè)想的陣地而已。如前所述,吳宓是“略仿舊日書院及英國大學制度”。梁啟超對“參照原來書院的辦法”甚或“參照從前大師講學的辦法”而“加以最新的教育精神”的宗旨是滿意的,并希望“能創(chuàng)造一個新學風,對于學校的缺點加以改正”(90)梁啟超講,陸侃如、劉節(jié)合記:《清華研究院茶話會演說辭》(1926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三》,第5頁。。
后來謝國楨討論近代書院學校制度變遷時就說,在廢書院而興學校之后,“卓識之士,漸知學校功課龐雜,且過于機械,一人之智力有限,難以精工,是以學鮮專門,士乏良識,是吾國學界之一大缺點”,于是“仿英國大學之制及昔日書院之設(shè)”,北京大學設(shè)研究所國學門,清華學校辦研究院,“使學子得有專門之研究,思想有自由之發(fā)展”(91)謝國楨:《近代書院學校制度變遷考》(1936年),謝小彬、楊璐主編:《謝國楨全集》第7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年,第394頁。。
或因謝國楨自己是清華國學院的學生,他所說的不過是清華研究院的宗旨,然特意把北京大學國學門也一并述及。實則北京大學國學門在初創(chuàng)時,未必有仿英國大學及書院之意,但傅斯年在北伐后代胡適任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所長,風氣有所轉(zhuǎn)變。后來北京大學因抗戰(zhàn)南遷,鄭天挺與傅斯年等商討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恢復事,就決定“今后研究生之生活,擬采取書院精神,于學術(shù)外,注意人格訓練”。即將實際負責所務(wù)的鄭天挺自己,也“擬與學生同住”(92)俞國林點校:《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1939年5月31日,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58頁。這一時期鄭天挺的思慮和作為,可參見徐秀麗:《萬里孤征心許國——讀〈鄭天挺西南聯(lián)大日記〉》,《也錯過也相遇:過渡時代的個人、家庭和群體》,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31-45頁。??芍安扇壕瘛钡淖龇ǎ敵跫扔兴鶉L試,后來也在延續(xù)。
本文不以周全為目標,那段時間及其前后對書院體制和精神的表彰、嘗試及延續(xù),或不止于此。我感興趣的是,在尊西之風勁吹的后“五四”時代,書院制何以被文化立場相當不同的學人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而其具體稱述的書院優(yōu)點也大體一致。這樣一種超越門派意識的“重訪”是很難得的現(xiàn)象,尤其是他們都在中國傳統(tǒng)里看到了“自由”,與我們普通認知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差異很不一樣。除了少數(shù)像孫中山那樣認為中國過去自由很充分的人(93)孫中山說:“中國自古以來,雖無自由之名,而確有自由之實,且極其充分?!币妼O中山:《三民主義》(1924年),《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81頁。,一般是把“自由”放在現(xiàn)代一邊,而把“專制”作為傳統(tǒng)的象征。這樣一種反常的現(xiàn)象或許僅是所謂時代的“低音”,所以不太引人注目,但其所揭示的,卻是具有根本性的大問題。那時現(xiàn)代教育模式在中國實施不過二十多年,如果它在人的培養(yǎng)這個基本層面竟然不如傳統(tǒng)的書院體制,則所謂的“現(xiàn)代化”本身,可能都需要重新加以考量。
如上所述,這些人的不滿,主要是教育變得官化、商化和“機械化”,使師生成為一種買賣關(guān)系,忽視了對學生人格的培養(yǎng)。與之對應(yīng)的書院特點主要有三:一是教育由民立而非官立,二是以人格教育對應(yīng)師生交易,三即以自由、自主的學習方式對應(yīng)機械化的教學。三者都不是小問題。如果說第一點有些積重難返,只能探討如何官立而不官化,后兩點則揭示出新學制的問題是根本性的——商品化教育的表征就是梁啟超所謂學校成為一個“販賣智識的地方”,而機械式的教學則使得“連智識也不能販賣了”。
重要的是蔣百里和梁啟超看到這種新教育的嚴重后果,即人的物化。當讀書人(士人)變成了知識人(知識階級、知識分子),他們是否還有澄清天下、化民成俗的責任呢?如果多少還有,一個自身已經(jīng)物化的知識人,又怎樣化民成俗呢?這些都是所謂過渡時代的根本問題。
梁啟超早在清末就想要“新”中國之民(94)梁啟超:《新民說》(1902-1905年),《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第1-162頁。,他超越時人的一大長處,正在于其不僅思考物質(zhì)層面的富強,更強調(diào)“人”本身的改造,特別是人格的培養(yǎng)。梁先生后來在與清華研究院同學的談話中,也一再勉勵學生要把“道德的修養(yǎng)與知識的推求兩者打成一片”,以“改造社會風氣為各人自己的責任”(95)梁啟超:《北海談話記》(1927年初夏,周傳儒、吳其昌筆記),《飲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冊,第1034-1038頁。。傅斯年在民初也說,“群眾對于學術(shù)無愛好心,其結(jié)果不特學術(shù)銷沉而己,墮落民德為尤巨”,所以他希望自己參與的《新潮》雜志能“鼓動學術(shù)上之興趣”以提升民德(96)傅斯年:《〈新潮〉發(fā)刊旨趣書》,《新潮》1卷1號(1919年1月),上海:上海書店影印,1986年,第2-3頁。。而學校教育或與此關(guān)系更大,前引蔣百里說因?qū)W校教育的機械化終使“學問二字,一方既見棄于國家,他方復見棄于社會”,正意味著使人物化的機械式教育已實際導致“民德”的墮落。
“民德”的升降,也就是整個社會“文德”的升降。故教育特別是高層次教育的責任,不僅要提高學術(shù)本身,也要促進民眾對學術(shù)的愛好。當年吳宓在清華辦國學院,就希望通過“講明國學”,以“造成正直高明之士,轉(zhuǎn)移風俗,培養(yǎng)民德”(97)這是吳宓在給清華校長的辭職書草稿中所說的話,見《吳宓日記》1926年3月10-11日,第3冊,第155-156頁。。這樣一種兼顧化民成俗的思路是延續(xù)的,竺可楨在即將擔任浙江大學校長時就說:“大學教育之目的,在于養(yǎng)成一國之領(lǐng)導人材,一方提倡人格教育,一方研討專門知識;而尤重于鍛煉人之思想,使之正大精確,獨立不阿”(98)竺可楨:《常識之重要》,《國風》(南京)8卷1期(1936年1月),第12頁。。
教育特別是高等教育在現(xiàn)代社會中究竟具有什么樣的責任,可以說迄今也未必有定論。前引梁啟超所說學校教學“大都注重在智識方面,卻忽略了智識以外之事”,胡適強調(diào)要區(qū)分“研究學問和造就人才”與“‘灌注’知識”的不同,直到今天仍有足夠的針對性。他們從書院這一“傳統(tǒng)”中看到的,其實是一個“現(xiàn)代”的問題,而且一直在延續(xù)。書院體制不一定就是解決今日問題的選項,但自由講學的書院精神對如何解決問題仍有啟發(fā)。至于怎樣能從“物的教育”回歸到“人的教育”,使修學者的學習從“為人”轉(zhuǎn)向“為己”,就是更為根本也更加長遠的目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