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非

一

下班后，我趕到醫(yī)院，惠珍姨媽正躺在病床上打點(diǎn)滴。她疲弱地閉著眼睛，一只腳露在被子外面，小腿上打著石膏夾板。我腳步很輕，但她還是感覺到了，先是動了動嘴角，然后緩緩睜開了深陷在皺褶里的雙眼。我示意她別動，目光落在她那條小腿上。我說，還痛不痛？她說，痛倒沒啥事，就是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下床。我說，醫(yī)生怎么說？她說，照了片子，說是骨折，麻煩得很。

惠珍姨媽惴惴不安地望著我，像是做錯了什么事。我說，跟您說了多少遍了，別沒事老往外頭跑。她說，我得去菜市場買皮牙子。皮牙子就是洋蔥，自她從新疆回到考棚街，一直習(xí)慣稱洋蔥為皮牙子，并且餐餐離不開它。不僅口味發(fā)生了變化，說話也南腔北調(diào)。我說，讓美玲給您買不行嗎？她咧了咧嘴說，我還動得，不想麻煩你們啊。

我一時有些走神，問道，您在哪里摔的？她說，早上從院子里出來，邁過門坎就摔倒了，不知咋的，這一向我老是頭暈。我不敢接腔了，事實(shí)上我早就注意到她家院子外門坎后面，這些天少了一塊石板，不知道讓誰給撬走了。那天我去看她，出院子時也一腳踩空，差點(diǎn)摔了跟頭。我沿著考棚街，在昏暗的路燈下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合適的石板或磚塊，于是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院子里還住著那么多人家，我以為一定會有人發(fā)現(xiàn)這一隱患，可惜沒有。我忽然有些為自己的粗心而自責(zé)，如果我及時提醒她，或者那次去看她時，順便搬來一塊石頭墊上，也許她是不會摔倒的。

但我不能跟她說這些，隨著年紀(jì)越來越大，惠珍姨媽比以前更加敏感了。但愿她真是因?yàn)轭^暈才摔倒的。

我老婆火急火燎地來了，提著兩個保溫桶?；菡湟虌寷_她笑著，真不好意思，老是給你們添麻煩。我老婆回了她一個笑臉，她說，您跟我們還客氣什么，這是應(yīng)該的?；菡湟虌屗?，是鄰居打的120，我老婆聞訊及時趕到。我是個保安，當(dāng)時正在儲蓄所門前值班，上周這里發(fā)生過一起持刀搶劫案，我沒敢去請假。把惠珍姨媽送到醫(yī)院后，在電話里，我老婆卻沖我大喊大叫，真是討厭，小旭只有幾個月高考了，這節(jié)骨眼上，惠珍姨媽又住進(jìn)了醫(yī)院。我說，有什么辦法呢，是惠珍姨媽啊，她住院我們就得好好服侍！我老婆還在嘀嘀咕咕，我吼了一嗓子，她才閉上了嘴巴。

飯菜冒著熱氣，還燉了一碗骨頭湯。我兒子在同齡人中，個子并不算小，只是身子有些單薄，但我老婆一直在給他燉骨頭湯，說是補(bǔ)鈣。如今惠珍姨媽摔斷了腿，骨頭湯正好兼顧這一老一小。我老婆將帶來的碗筷，用開水細(xì)心燙了一遍，準(zhǔn)備讓她吃飯。我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像那一次，她給癱在床上的姨父喂水餃，一個掉在地上，她夾起來直接送到了姨父嘴里?；菡湟虌屃ⅠR皺起了眉頭，她可是比誰都講衛(wèi)生的！我搖起病床，惠珍姨媽掙扎著挪動身體，我老婆說，您別動，我喂您吃好了。她說，又沒有摔斷手，我自己可以吃的。我老婆拿著調(diào)匙望著我，意思是她這樣，我怎么辦？我瞪了她一眼，趕緊對惠珍姨媽說，您手上吊著水，不方便，還是讓美玲喂您吃吧。鄰床是個胖女人，探頭看了看我們，然后對惠珍姨媽說，我住了一個月的院，女兒喂了我一個月的飯，自己家的孩子，有什么難為情的呢？

惠珍姨媽就不再堅(jiān)持了。當(dāng)我老婆將第一口熱湯送到她嘴邊時，她忽然流下了眼淚。

二

自從我懂事后，我就知道有一個姨媽在新疆。那時候，在考棚街，我們家是唯一經(jīng)常有郵遞員上門的人家。

惠珍姨媽念過書，一年總要往家里寄幾回信。每次她寄信來，我母親就坐在天井里紫藤架下，讓大姐念給她聽。在惠珍姨媽的信里，我知道了一個叫庫爾勒的地方，知道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知道了沙漠和戈壁灘?；匦诺娜蝿?wù)自然落到了我大姐的身上。大姐會告訴她，我們家一切都好，爸爸在床單廠評了先進(jìn)，二姐當(dāng)上了紅小兵，資江上建了大橋，過河不用排隊(duì)等輪渡了；連我尿床和母雞下蛋的事也寫進(jìn)了信里。信的最后，我母親總忘不了囑咐大姐寫上一句，我們?nèi)叶枷胨?，希望她有機(jī)會回考棚街看看。

而我更感興趣的是她寄來的那些包裹，用舊花布包得方方正正，里面全是吃的，有時是葡萄干和杏干，有時是灰棗和核桃。每次我們家收到新疆寄來的包裹，考棚街的孩子們就像聞到了味似的，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我含著幾顆葡萄干或者杏干，看見小伙伴，嘴巴就不動了。如果他們實(shí)在饞得厲害，都流口水了，我也最多分給他們一人一顆。事實(shí)上我平時也吃不上，我母親總是將惠珍姨媽寄來的這些東西，放在一個石灰罐里，到了過年的時候，一家子聚在一起才可以吃。從石灰罐里拿出來的葡萄干和杏干，被石灰吸走了水分，硬邦邦的，硌牙，但我們還是覺得特別香，特別甜。

有一年，惠珍姨媽給我大姐和二姐，每人寄來了一頂維吾爾花帽，她倆得意得像個西域公主，整天戴著它在考棚街上跑來跑去。還織了一腦殼的辮子，戴著這頂花帽，在和平照相館照了彩色照片，羨慕死街上的女孩了。兩位姐姐倒是比我大方，誰想拿它去照相，她們都樂意。直到現(xiàn)在，考棚街和她們年紀(jì)相仿的女人們，家家相冊里都有幾張戴維吾爾花帽的彩色照片。

好多年之后，當(dāng)我大姐隨軍，我二姐大學(xué)畢業(yè)，分別在外地安了家，我父親去世，我頂替他進(jìn)了床單廠，惠珍姨媽忽然和姨父一起，回到了考棚街。他們不是回內(nèi)地探親的，他們在考棚街住下了。我不知道老兩口為什么要撇下自己的丫頭，選擇在考棚街安家。我問母親，她總是吞吞吐吐閃爍其詞。再問，她就不耐煩地說，人嘛，總得落葉歸根呀！

惠珍姨媽她丫頭叫星兒，比我小三歲。有一年，惠珍姨媽寄來了星兒的一張照片，是一個大眼睛的漂亮女孩，扎著一對麻花小辮，笑得很甜。照片一直掛在墻上相框里，但不知什么時候，那張照片忽然不見了。那些年，因?yàn)橹挥懈赣H一個人工作，家里五張嘴，日子過得很困頓，每當(dāng)我母親收到惠珍姨媽的包裹時，就連連嘆氣，家里實(shí)在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可以寄給她。母親唯一寄給惠珍姨媽的東西是三雙布鞋，她手工縫制的，一雙給姨媽，一雙給姨父，一雙給他們的丫頭。我記得給星兒的是一雙小小的藍(lán)布鞋，上面繡著一朵荷花。

惠珍姨媽回來時，在我們家暫住了小半年。他們住在大姐二姐以前的房間里。我的房間在他們隔壁，只隔著一層薄板。那年我二十四歲，正和美玲談戀愛。自從他們住下后，我和美玲頗感不便，親熱時不得不有所收斂。母親告訴我，姨媽姨父算老干部，回內(nèi)地時，建設(shè)兵團(tuán)給了足夠的安家費(fèi)，但房子一時沒有看好，讓我?guī)椭乙徽?。為這事，我比誰都熱心。那時房地產(chǎn)才剛剛興起，只有幾個新樓盤在郊外。我?guī)Щ菡湟虌屓タ戳?，她直晃腦袋，說那地方忒冷清了。過了些日子，我又瞧上了江邊的一個小區(qū)，那地方倒是熱鬧，鄰近資江大橋。我以為她會滿意的，但她還是不滿意，說橋下就是農(nóng)貿(mào)市場，整天車來人往，忒喧嚷了。回來的路上我跟她說，新房子就這些，再找就只有二手房了。她說，啥房子都行，反正就找個住人的地方，沒那么多講究。

不久她住進(jìn)了考棚街，房子離我們家很近，只隔著一條人和巷?？寂锝质桥f城區(qū)，都是逼仄的老巷子和殘敗的四合院，破破爛爛。有錢和有身份的人一般不住在這里，何況姨父姨媽是新疆回來的老干部。我母親倒是滿心歡喜，隔三岔五去串門，兩人有說不完的話。

三

那天晚上正好是惠珍姨媽的主治醫(yī)生值班，我和他聊了聊她的傷情。事情有些棘手，惠珍姨媽左小腿脛骨骨折，臨時打上了石膏夾板。正常治療程序是，等消腫之后動手術(shù)，用鋼板進(jìn)行固定，一年后再取出鋼板。問題是惠珍姨媽都八十五歲了，不知道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這番折騰。

回到病房我跟她說了醫(yī)生的意思，她搖著頭說，還動啥手術(shù)，不動了，不動了！我說，不動手術(shù)可能會瘸的。她說，啥瘸不瘸的，黃土都埋到脖子下了，我還能活多久？到時我變成一堆灰，還得你們勞神費(fèi)力將鋼板撿出來。

自從姨父去世后，她就在為她的后事做準(zhǔn)備，將姨父送上九鶴山公墓，下山時她買了個和姨父一模一樣的骨灰盒，端端正正放在柜子上。她說老頭子孤獨(dú)了一輩子，死后她要和姨父合葬在一起。但她一直活得好好的，沒病沒災(zāi)到現(xiàn)在。倒是嚇著孩子們了，每年大年初一清早，母親的第一件事，是讓我們一大家子（包括從外地回來的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去惠珍姨媽家拜年?；菡湟虌尶倳陂T口放一掛鞭炮，然后一臉喜色地給晚輩發(fā)紅包，還給孩子們發(fā)糖果。輪到給二姐女兒發(fā)紅包時，她怯怯地躲在我兒子后面不肯進(jìn)去。兒子說，你蠢呀，快去給姨外婆拜年，有紅包呢?？伤樵覆灰t包，也不敢往前挪動一步。回來的路上，兒子邊吃大白兔邊咂巴著嘴，小大人一樣沖他的表妹說，有錢人的孩子就是不一樣。二姐她女兒委屈地哭了，我……我怕那個木盒子。

后來，惠珍姨媽再看到二姐一家，似乎沒有了以往的熱情。好在二姐開公司，整天忙忙碌碌，一年難得回考棚街一次。

這天晚上惠珍姨媽睡得不安，問她喝不喝水，她說不喝，問她是不是想解手，她也搖頭。她說她只是頭暈得很。我問要不要請醫(yī)生過來看看，她說不用了，沒摔時就經(jīng)常頭暈，是老毛病。

早上我起來，鄰床的胖女人忽然沖我怒目而視，你長沒長鼻子？我不解地望著她，你說什么？胖女人說，你媽把屎拉在床上了，你就沒聞到？我掀開被子，果然有一股大便的臭味撲鼻而來，摸摸褥子，還有濕漉漉的一泡尿漬。惠珍姨媽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空空地不知望著什么地方。我說，您怎么不叫我一聲呢？她說，不好意思，我沒忍住。我說，干嗎要忍呢，這又怎么可以忍的呢，我就睡在您旁邊的椅子上啊!我覺得不可思議。當(dāng)我動手去給惠珍姨媽換褲子時，她卻用那只沒有吊水的手，緊緊捏著褲頭，然后哽咽起來，要不是星兒那丫頭，她……我何至于這樣呢？

在我的記憶里，惠珍姨媽很少提及自己的丫頭，倒是我母親對我那位新疆表妹似乎了解不少，她說惠珍姨媽回內(nèi)地那年，她已經(jīng)衛(wèi)校畢業(yè)，在庫爾勒一家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從我母親的嘴里，我還漸漸知道了惠珍姨媽回來的原因，她和她丫頭關(guān)系處得不好，都鬧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我問母親，為什么呢，惠珍姨媽是一個多么和善的人啊！我母親嘆著氣說，她丫頭是撿的，星兒是你惠珍姨媽的養(yǎng)女。

惠珍姨媽四十歲那年，是夏天，有一天晚上，她聽到屋外葡萄溝里傳來嚶嚶的哭聲。她提著馬燈過去一看，一個破布包里，躺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嬰，臍帶還沒有脫落。她將女嬰抱回家，心想肯定是有人知道她沒有生養(yǎng)，悄悄送過來的?；菡湟虌屇脕硌蚰涛顾?，小家伙大口大口咽著，晶晶亮亮的眼睛忽然沖她笑了起來。這一刻惠珍姨媽的心融化了，她覺得這是上天給她送來的禮物。那天夜里星光滿天，惠珍姨媽給這個撿來的孩子取名星兒。

丫頭上學(xué)了，惠珍姨媽將家從一百多公里外的兵團(tuán)住地，搬到了庫爾勒市區(qū)。戈壁灘上沒有學(xué)校，孩子們上學(xué)要去鎮(zhèn)上或者市里，還得住校?；菡湟虌岆x不開她，一天不見就像丟了魂。可就在這一年，兵團(tuán)附近牧場一對中年夫妻找上門來，說她丫頭是他們的孩子。那時他們已經(jīng)有了兩個女孩，想要一個兒子。她丫頭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抱養(yǎng)的，聽到這消息，手足無措地躲在惠珍姨媽身后，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惠珍姨媽愣在那里，半晌沒有吱聲。后來她說，如果丫頭愿意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她沒啥意見，只是希望她常回來看看。說著說著號啕大哭。丫頭親生父母慌了，連忙說，養(yǎng)育之恩大于天，他們并沒有要回星兒的意思，只想認(rèn)個親，知道自己的女兒生活得好就心滿意足了。

過了半年，惠珍姨媽帶著她丫頭，去了那個牧場。丫頭親生父母的家在一片沙丘之下，石頭壘成的房子，低矮簡陋，旁邊是一片胡楊林，遠(yuǎn)處是不知道什么朝代留下的城墻。他們的第四個孩子還是女孩。家里一貧如洗，連找個沒有豁口的茶碗都困難。惠珍姨媽沒有在他們家吃飯，出門時留下了兩千塊錢。她丫頭不聲不響跟著一塊回來了。雖然惠珍姨媽事先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她還是不知道他們家會窮成這樣，在路上，她嘴里一直念念有詞，在為這家人向真主祈禱。之后又想，如果是這樣，丫頭也許就會安心待在自己身邊了。

四

小時候我一直認(rèn)為我母親好看，但她說，你是沒有見過你惠珍姨媽，如果你看見了就知道什么叫好看了。一九九八年，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惠珍姨媽時，我相信了母親的話。她從新疆回來時已經(jīng)六十三歲，但仍有著驚人的容貌，相比而言，我母親過于肥胖，膚色也不好，有點(diǎn)黑。

我外公家以前在考棚街開醬廠，算是富裕人家。他們一共生過四個孩子，前頭一個和最后一個，相繼夭亡，活下來的是我母親和惠珍姨媽，她倆相差不到兩歲，感情甚篤。惠珍姨媽不僅漂亮，而且聰慧過人。外公家的醬廠是前店后廠，她剛長到柜臺高，就可以一個人守店了，算盤打得噼啪響，從來沒有錯過賬。我外公想，這孩子太機(jī)靈了，說不定將來醬廠還得指望她，于是送她到長沙周南中學(xué)讀書，成了考棚街上第一個上學(xué)的女孩。

到了一九五一年，學(xué)校門口張貼著新疆招收女兵的消息，惠珍姨媽擠在人群中，臉龐紅紅的，心怦怦直跳。我母親說，當(dāng)時她才十六歲，外公外婆自然舍不得，但拗她不過，她說到了新疆可以學(xué)俄語，開拖拉機(jī)，想想都美死了。我母親送她到長沙，火車汽笛一響，我母親朝她揮動手臂，大聲喚道，到了新疆，記得馬上寫信回家！可我外公收到惠珍姨媽的第一封信時，已是大半年之后。信中她說，他們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車才到西安，在那里休整了半個月，然后坐汽車入疆，路上又跑了三個多月，途中還遇上了沙漠里的幾伙土匪。

在新疆，惠珍姨媽一直生活在那個叫庫爾勒的地方，結(jié)過三次婚。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他們團(tuán)副團(tuán)長，山西人。副團(tuán)長以前是有家眷的，按照當(dāng)時兵團(tuán)的政策，有家眷的可以送過來，路費(fèi)由兵團(tuán)負(fù)擔(dān)。但組織上跟副團(tuán)長的小腳女人談話，小腳女人死活不肯去，她說她的小腳走不了這么遠(yuǎn)的路，她一輩子連村子都沒有出過。無奈副團(tuán)長只得跟她離了婚。副團(tuán)長三十出頭，長相俊朗，女兵們一群群圍著他，山雀一樣趕了又來，但副團(tuán)長看上了惠珍姨媽，她不僅人長得漂亮，還進(jìn)過學(xué)堂?；楹笏麄兊纳罘浅Ｃ罎M，每到黃昏時節(jié)，在孔雀河（之前稱飲馬河）邊，人們常?？梢钥匆娝麄z手牽著手散步，累了副團(tuán)長還背她。但這種讓人羨慕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副團(tuán)長等了她三年，惠珍姨媽一直沒有懷上孩子。小腳女人也沒生養(yǎng)。副團(tuán)長不想沒有子嗣，于是離了。后來副團(tuán)長兒女成群，官越做越大。

惠珍姨媽的第二任丈夫在軍馬場工作，是司務(wù)長，級別為正連級。有一天，司務(wù)長從馬上摔下來，頭磕在巖石上，一下子沒了聲息。他們結(jié)婚五年，也沒有留下孩子。

跟著惠珍姨媽回考棚街的是她第三任丈夫。姨父一輩子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記得我們曾問過他，他說，咱家門口有條河。我們笑了，哪里沒有河呢，您這等于沒說。再問，他又說，咱家村頭有棵老槐樹，這么大這么大的老槐樹，五六個人都圍不上。邊說邊認(rèn)真比畫。我們又笑了，槐樹哪里都有呀。不過槐樹在南方倒是稀罕，綜合他的口音，我們估計(jì)他是北方人。姨父是在要飯路上被抓去當(dāng)兵的，當(dāng)時還沒一支步槍高。姨父隨他所在的國民黨部隊(duì)東奔西走，一直跑到新疆，后來國軍投誠，他成了建設(shè)兵團(tuán)的一名農(nóng)機(jī)管理員。

說起這些事，我母親就不停掉淚，你惠珍姨媽那么漂亮，那么聰明，最終只能嫁給國民黨兵，你看遭孽不遭孽！

姨父是個高個子，奇瘦，遠(yuǎn)看像極了田野上穿著褂子的稻草人。在我的印象里，姨父一直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不愛說話，輕易不出門。出門最多走到資江邊，有時也會去附近的五馬坊教堂，但不進(jìn)去，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教堂頂上的十字架，然后低著頭，腳步輕輕地回家。母親告訴我，回內(nèi)地前，姨父動了手術(shù)，割掉了半邊胃，從此由一個胖子變成了瘦子，風(fēng)都吹得走，吃什么都不頂用。也就在姨父生病的那一年，惠珍姨媽跟她丫頭鬧僵了。

星兒那丫頭太不諳事了，她是跟壞了伴呢！我母親說。

她接著說，當(dāng)時星兒剛衛(wèi)校畢業(yè)，還沒找上工作，閑在家里。鄰居有個女孩，叫紅麗，和她年齡相仿，也沒工作。平時她倆并沒什么交往，不知什么時候，兩人好成了一個人，同進(jìn)同出形影不離?；菡湟虌層行?dān)心，因?yàn)槟莻€叫紅麗的女孩，整天跟一幫小青年在城里閑逛，三天兩頭惹禍，還抽煙喝酒。她父母根本管不了她，一管就破口大罵，還摔東西，逮著什么摔什么。紅麗的男朋友是個街頭混混，耳朵上扎著耳釘?？墒遣痪茫莾阂舱疑狭四信笥眩彩腔旎欤渖弦苍??；菡湟虌寶獾貌恍小?/p>

我說，難道就因?yàn)檫@事，惠珍姨媽跟她丫頭翻了臉？

我母親說，更讓她難過的是，姨父住院的時候，惠珍姨媽又要當(dāng)陪人，又要做飯，買東買西，忙得腳不著地，可她丫頭整天不歸家，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車后面滿大街跑。有一天，惠珍姨媽在醫(yī)院見到了她，以為丫頭是去看她父親的，心想丫頭到底懂事了，自己沒有白養(yǎng)她這么多年。結(jié)果她去了另外的病房。她男朋友飆車摔斷了胳膊，在醫(yī)院待了一個禮拜，她白天夜里守著他，但一次也沒有去看過自己的父親。

我一陣恍惚，不知道相框里那個漂亮的小女孩，長大了怎么會變成這樣。

這時，我母親忽然哭了起來。我上前摟了摟她，讓她別生氣了。她說，我不是生她丫頭的氣，我是生我自己的氣。我說，為什么呀？她說，要是當(dāng)年我狠心一點(diǎn)，將你二姐送給惠珍姨媽做女兒就好了。我一下子愣住了，問道，有這事，怎么沒聽人說過呢？她說，你惠珍姨媽一個人在新疆，無兒無女，孤苦伶仃，這事成了我們?nèi)胰说囊粔K心病。外公外婆整天唉聲嘆氣，吵個不停。你爸跟我商量，想把二姐送給惠珍姨媽，我同意了。那年你二姐才三歲。你爸送二姐走的那一天，她牽著你爸的手，一步三回頭地望著我，我只是偷偷抹淚?？墒?，當(dāng)汽車開動時，你二姐忽然沖我撕心裂肺地喊著，媽媽，媽媽！哭得喘不過氣來，我的心一下子碎了。我瘋了似的追著汽車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汽車停了下來。

我母親說，這是我對你惠珍姨媽一輩子的愧疚。

五

姨父是十二年前去世的，他在考棚街生活了十年，享年七十八歲（這未必是他的真實(shí)年齡）。將姨父送上九鶴山，回來時惠珍姨媽涕下沾襟，她說，如果不是回到考棚街，老頭子只怕骨頭早打得鼓響了。

姨父是個苦命人，一直為惠珍姨媽下嫁給他這個國民黨兵而自慚不已。沒病的時候，家里什么事都不讓她做，包括洗衣做飯，心甘情愿做惠珍姨媽的仆人。他還自制了一個簡易菜棚，種皮牙子和番茄，有時還種湖南辣椒。但惠珍姨媽知道，像她這樣的女人，嫁過兩個男人，又不能給人生兒育女，不嫁他又能嫁誰呢？何況這個男人對自己這樣貼心貼意的。

姨父去世，還是因?yàn)槲浮Ｋ窃诟瓯跒┥虾瓤鄩A水，喝壞了肚子，最終由胃潰瘍發(fā)展成了胃癌。醫(yī)生回天乏術(shù)，但惠珍姨媽仍不放棄。有人告訴她，北門巷的劉郎中號脈準(zhǔn)，擅治疑難雜癥，她便大包小包將中藥撿回家，一罐一罐煎給姨父吃。又有人說，藥渣不能隨便倒的，要倒在馬路上，任千人踩萬人踏，這樣就可以讓過路人將患者的疾病帶走。從此再有藥渣，她就將它一點(diǎn)不剩倒在馬路上，很長一段時間，考棚街上空總是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中藥味道。

有一天，我去看姨父，在人和巷遇上了拎著一摞中藥回家的惠珍姨媽。她說，你家小旭腿腳是不是壞了？我一怔，沒有呀，早上上學(xué)還是好好的。她說，你得帶他去看看，肯定是壞了，不然為啥走路一跳一跳的呢？下午放學(xué)，我守在考棚街上，果然看見兒子走路變得古怪了，直直的路他不走，歪歪扭扭走“之”字路線，遇到某處地方，他的身體忽然像跳遠(yuǎn)一樣騰空起來。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在小心翼翼地繞過惠珍姨媽倒在路上的那些藥渣。我給了兒子一個耳光。他憤怒地望我，你干什么？我說，你為什么不踩路上的藥渣？他說，媽媽說了，踩那些藥渣晦氣，姨外公的病還會轉(zhuǎn)到我身上來。我說，放屁，這是幫著你姨外公消病除災(zāi)。他滿臉委屈的樣子，你這么說，媽媽那么說，我究竟聽哪個的？我說，當(dāng)然聽老子的！

同樣，回家我也把老婆臭罵了一頓。

姨父死后，靈堂扎在考棚街。母親對我說，姨父的葬禮，你得操辦得體體面面！我瞅著一臉悲傷的惠珍姨媽，點(diǎn)頭說，你放心，保證體體面面的！我請了兩套班子：白天是鼓樂班子，吹小號長號薩克斯，唱流行歌曲；晚上是花鼓班子，敲鑼打鼓，嗩吶聲聲，唱的是花鼓戲?？寂锝稚祥e人多，沒事都喜歡扎堆，如今死了人，有歌聽，有戲看，靈堂前人頭攢動。這個唱功好，那個扮相真，許多人站在人群里，不時發(fā)表自己的見解。

但我母親還是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說，這么大個靈堂，怎么只有四個花圈呢？我一看，果然只有四個，一個是街道民政辦的，一個是我的，一個是大姐的；二姐忙，沒有回來，她委托我送了一個。這個問題比較麻煩，姨父連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更別說親戚了；而惠珍姨媽自小離開考棚街，昔日的玩伴早斷了關(guān)系，到哪里去找送花圈的人呢？我母親說，我不管，你姨父的靈堂里不能只有四個花圈！

我跪在姨父靈前，先是給他燒了一沓紙錢，然后打電話，對象涉及保安公司的同事，下崗前床單廠的工友，小學(xué)、初中、高中同學(xué)，還有一些點(diǎn)頭之交。不一會兒，果然就有人高舉著花圈走進(jìn)靈堂，他們扶起頻頻下跪的我，還給我姨父磕頭。我兒子數(shù)了一遍，又復(fù)核了一遍，他告訴我，三天共收到七十四個花圈。我長舒了一口氣，加上先頭的那四個，合計(jì)七十八個，正好是姨父的年齡。母親不知道我哪來的這能耐，問我花圈都是誰送的，我沒有告訴她。我連老婆也沒有告訴。我的腿都跪麻了。晚上，我去香燭店付了一千八百五十塊錢，花圈每只二十五塊，本來賣三十的，店主按批發(fā)價(jià)跟我結(jié)的賬。

花鼓班子走后，人群漸漸散去，靈堂里只剩下兩桌牌。水晶棺材前，我母親陪著惠珍姨媽，惠珍姨媽陪著她老頭子。惠珍姨媽望著棺材里的人，默默掉淚，嘴里念念叨叨。我母親緊挨著她，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模樣格外憂戚。正在這時，旁邊一桌打牌的，不知說到什么開心事，忽然爆出一陣大笑。接著又哈哈不斷，一個個笑彎了腰。惠珍姨媽側(cè)身看了一眼，猛地站起來，幾個踉蹌過去，一下子撲到棺材上，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似的一陣慟哭，哎喲，哎喲喲，老頭子啊，我可憐的老頭子??！打牌的人望著哭泣的人，靈堂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后來惠珍姨媽又大哭了一場，這次是因?yàn)榱硪蛔琅?，一個出錯了牌要反悔，其他幾個不肯，結(jié)果吵了起來，有人還惱怒地往地上摔杯子。

姨父火化后，送他的骨灰上九鶴山時，我兒子捧著姨外公的遺像，我抱著姨父的骨灰盒，鞭炮響了一路。我心想，誰見了這樣的場景，一定不知道逝者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不知道他一輩子沒有子嗣。這也許是惠珍姨媽的心愿吧！

六

在姨父彌留之際，我曾多次跟母親說，是不是通知惠珍姨媽她丫頭，讓他們父女倆見上最后一面？我母親說，為什么要通知她呢？死丫頭早把他們忘得一干二凈了。我說，畢竟他們養(yǎng)了她二十多年，丫頭不至于如此絕情吧，要不我跟惠珍姨媽說說去。母親拉住了我，她說，你怎么這樣不明白事理呢？明明知道這是她的痛處，你還要去戳它。又再三叮囑我，你可千萬不要干傻事！我不知道星兒到底傷兩位老人有多深，就連跟父親見上最后一面的機(jī)會也不給她。

姨父的葬禮上也沒有她。

我依稀記得，有一年，我差點(diǎn)見到了星兒。那是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惠珍姨媽寫信來，說等到丫頭放暑假了，她準(zhǔn)備帶丫頭回內(nèi)地一趟。這是她離開考棚街三十二年后第一次回家，我們?nèi)覛g喜得不得了。那一段時間，我父親負(fù)責(zé)熏臘肉、蒸甜酒、打糍粑，我母親則將家里所有被褥洗了一遍，窗玻璃也擦得干干凈凈，還換上了一套新碗筷?？墒鞘罴俣歼^完了，惠珍姨媽并沒有出現(xiàn)，當(dāng)然，星兒也沒有來到考棚街。某一天，我看到母親望著墻上的相框發(fā)呆，就問她，惠珍姨媽怎么沒有回來呢？我母親半晌才回過神，她嘆著氣說，你惠珍姨媽工作忙，請假上頭沒有批。我一點(diǎn)也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我多么想見到我的新疆表妹。如果她回來，那一年她八歲。

惠珍姨媽待我格外好。記得我老婆生兒子時，一滴奶水也沒有，小家伙餓得哇哇哭，臉都哭紫了。我母親用盡了各種辦法，包括鯽魚湯、豬蹄湯、鴿子湯，還有草藥偏方，可再怎么鼓搗，我老婆的奶子里就是流不出奶水。有一天，一個年輕女人忽然出現(xiàn)在我家里，她二話沒說，撩起衣裳，露出鼓鼓的大奶，將奶頭塞進(jìn)了我兒子嘴里。年輕女人鬧鐘一樣準(zhǔn)時，上午來一次，下次來一次，晚上還來一次，直到六個月后我兒子開始吃奶粉和輔食。后來我母親告訴我，年輕女人是惠珍姨媽尋來的，她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賣雞鴨，是一個哺乳期的母親。年輕女人乳房碩大，奶水富余，一個孩子根本吃不了?；菡湟虌尡车乩锝o了她不少錢。我兒子因此長得胖嘟嘟的，鄰居們都喜歡抱他，可他認(rèn)生，誰抱都哭。只有惠珍姨媽抱上他，他就立即咧開小嘴笑起來。這時候，惠珍姨媽一臉幸福，逢人就說，你瞧瞧，你瞧瞧，到底是人親骨頭香??！

每每看到這一幕，我母親也呵呵笑著，但我看得出，她心里不是滋味。她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瘋了似的追汽車，將二姐攔下來。她說，如果當(dāng)年將二姐送給惠珍姨媽了，她就不用抱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了，也就不會養(yǎng)出星兒這樣薄情寡義的女兒。

一天傍晚，惠珍姨媽帶著我兒子在資江河邊玩，我和母親坐在天井里紫藤架下聊天。我母親又在數(shù)落星兒的不是，她說丫頭最終沒有跟混混走到一起，因?yàn)樵谀羺^(qū)盜馬，混混進(jìn)了監(jiān)獄。可才過了三個月，丫頭忽然跟惠珍姨媽說，她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一位小學(xué)體育老師。惠珍姨媽覺得快了一點(diǎn)，但沒說，心想丫頭結(jié)婚，也許可以給疾病纏身的老頭子沖沖喜。丫頭提出買房子，惠珍姨媽答應(yīng)出首付，丫頭不樂意了，說鄰居紅麗買婚房，父母付的是全款?；菡湟虌寭u著頭嘆氣，老頭子生病，用了不少錢。姨父手術(shù)后，有一天，惠珍姨媽提著烏魚湯去醫(yī)院，她看見丫頭和那個叫紅麗的女孩站在走廊上交頭接耳，模樣有些詭異。而這時，病床上，她老頭子正大口大口地喘氣，輸氧的皮管掉了下來?；菡湟虌尫味?xì)庹耍蠼衅饋?，死丫頭，是不是你拔了你爸的管子？她丫頭趕過來，眨巴著眼說，媽你說啥？惠珍姨媽說，你是不是想害死你爸？她丫頭說，我為啥要害死他？惠珍姨媽說，為啥？為你爸的喪葬費(fèi)！你買新房子不是需要錢嗎？！

姨父手術(shù)后的第二年，惠珍姨媽帶著老頭子回到了考棚街。

我母親正繪聲繪色說著，不想惠珍姨媽已經(jīng)進(jìn)了院子，正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我看到惠珍姨媽的臉忽然陰了下來，嘴里嘟噥了一句，姐，你咋喜歡瞎編排呢？我母親趕緊不說話了?；菡湟虌屪吆?，我母親神神秘秘地說，你惠珍姨媽好面子，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養(yǎng)了這么個忤逆的女兒。

我母親是三年前去世的，臨終前一再囑咐我，你可不能學(xué)你惠珍姨媽她丫頭。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把我虧欠她的都補(bǔ)給她，你不知道她有多遭孽，你不知道的！

七

我母親去世后，我們家仍舊住在考棚街的老宅子里。街坊鄰居，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現(xiàn)在住在這里的多是老人，或者進(jìn)城做小生意的鄉(xiāng)下人，還有小偷和吸毒者。我老婆兩年前就買了新房子，在資江對岸，有點(diǎn)遠(yuǎn)，從考棚街去那里得倒幾趟車。她和兒子一直嚷嚷著要住新房子，我沒有答應(yīng)，我說我們搬走了，誰來管惠珍姨媽？她說，誰讓你不管了，我們隔上幾天就過來看看她不行嗎？我說，不行！

街東頭的廖爹，兒女下崗去外地打工了，家里只留下他一個人。他喜歡坐在河邊石凳上曬太陽，有時還喝點(diǎn)小酒，但有些日子了，石凳上不見了那個曬太陽的人。有人到他家一看，人早死了，直挺挺躺在地上，腳趾頭被老鼠咬掉了半只。還有后街的春寶，父母推著三輪車沿街賣水果，他是個癱子，挪不動身子，更別說出門了。是大冷的天，春寶父母燒著一盆炭火，把他窩在椅子上。可到了午后，癱子春寶掉了下來，一屁股坐在火盆上，瘆人的哭聲響徹了整個考棚街。在醫(yī)院里待了三天，人還是死了。我不由得胡思亂想，擔(dān)心惠珍姨媽被老鼠咬掉腳趾頭，或者掉到火盆上。

惠珍姨媽越來越老了，自己照料自己不方便。我對她說，我看您不用做飯了，讓美玲給您送好了。她笑著說，還沒到時候呢，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會讓你們送的。我說，就多一個人的飯菜，添不了多少事。她忽然心事重重，搖頭說，我可不想跟老頭子一樣，一病就是那么多年，最后癱在床上，討厭得很。我只想眼睛一閉，啥都不想就過去了，那樣才安逸。我說，您怎么能這么說呢，我不愛聽。我媽在世時說了，她很后悔沒有讓二姐做您女兒，她讓我做您的兒子，為您養(yǎng)老送終！

惠珍姨媽沒有接話，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難道真是隔著血親，星兒才六親不認(rèn)？奇怪的是，有一天我居然夢見了惠珍姨媽她丫頭。不是在考棚街，是在一片沙漠之上。她從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跑來，越過一道沙梁，又越過一道沙梁，身影時隱時現(xiàn)。她一下蹦到我的面前，聲音脆脆地叫我的名字（她還知道我的名字）。她說，你怎么這么大??！我說，你怎么這么小??！我們都笑了起來。她還是小時照片上的那副模樣。本來了無生機(jī)的沙漠上，忽然開滿鮮花，鳥在鳴叫，蝴蝶翻飛。她又跑起來，我在后面追，這時，一陣沙塵鋪天蓋地?fù)淞诉^來，裹著她騰空而起，然后沒了蹤影。我大喊，星兒，星兒！可上嘴唇碰著下嘴唇，卻發(fā)不出聲音。

我被滿嘴的黃沙嗆了醒來。

過了幾天，我把這個夢告訴了惠珍姨媽。此前我猶豫了很久，但我還是刻意地說了。她坐在走廊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我說，有意思的是，在夢里，她好像從來也沒有長大呢，還是一個小小的孩子。惠珍姨媽閉上了雙眼，嘴角微微顫動。我說，她真漂亮，眼睛那么大。好久，她開口了，但眼睛仍閉著，她說，是啊，誰都說她漂亮。我說，有一年，您說要帶丫頭回考棚街，我們高興極了。她還是緊閉著眼，嘴里絮絮叨叨……那是什么時候啊，丫頭天天跟著我，白天我在葡萄溝里干活，她在葡萄架下蕩秋千。丫頭聰明得很，她認(rèn)得所有的葡萄，馬奶子、喀什喀爾、百加干、瑣瑣，還有紅寶石。到了晚上，我坐在孔雀河邊的胡楊林下，她趴在我背上，仰著小腦袋數(shù)星星。她告訴我，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的葡萄，一顆一顆的，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清。

這是惠珍姨媽回到考棚街后，我頭一次聽她在我面前說到她丫頭。我連忙說，您丫頭現(xiàn)在呢，還在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聽說她丈夫是小學(xué)體育老師，現(xiàn)在孩子也大了吧？她猛地睜開雙眼，怔怔地望著我，你說啥呀，你說的是紅麗那丫頭吧。她是咱家鄰居，和我丫頭一般大。這丫頭不聽話得很，可把她爹媽氣壞了！

我一愣，呆呆望著她。

半晌，她又說，你媽真是糊涂啊，老把紅麗跟我丫頭說混了。

八

那天晚上，我?guī)缀跽箾]睡，惠珍姨媽不停地朝我招手，或者輕聲喚我，我知道她又屙了。有時是小便，有時是大便，有時大便小便一起來。我?guī)缀跤玫袅艘徽埬蜓澓透裟驂|。我去找醫(yī)生，我想一個骨折病人，不至于管不住自己的屎尿。

值班醫(yī)生來了，探了探她的脈，又用聽診器在她胸口上聽了一下，然后把我叫到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說，明天去做個頭部CT 吧。我問，怎么啦？他說，老人莫名摔倒，現(xiàn)在又大小便失禁，說不定是急癥的前兆。我問，什么樣的急癥？他說，比如腦溢血，或者腦栓塞，現(xiàn)在還不好說。

出乎意料的是，天一亮，惠珍姨媽忽然容光煥發(fā)，精神狀態(tài)好了許多，整個一早上紙尿褲和隔尿墊都干干爽爽。我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起來，昨晚那胖女人一直在抱怨。惠珍姨媽讓我把病床搖起來，身體倚靠在床頭，喝著我遞給她的一杯牛奶。正在這時，胖女人的女兒來了，跟在她后面的是一個小女孩。女孩很漂亮，大眼睛，扎著麻花小辮。胖女人摟著女孩，不停親她，女孩咯咯地笑?？吹叫∨ⅲ菡湟虌尯鋈粌裳郯l(fā)直，目光像窗外的陽光一樣閃耀起來。接著，她的身體開始劇烈抖動，手顫顫地伸了過去，伸向那個小女孩……然后頭歪向了一邊。

她再也沒有醒來了。她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待了整整六十六天，一直靠呼吸機(jī)和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在第十三天和第四十七天，主治醫(yī)生曾征求我的意見，說如果病人家屬同意，他們可以撤走呼吸機(jī)。我不同意，我說除非呼吸機(jī)自己不轉(zhuǎn)了。我老婆也經(jīng)常在探視時間，出現(xiàn)在惠珍姨媽病床前。她時不時伸手去摸惠珍姨媽那只健康的腳，我說，你干什么？她說，我看她的腳涼了沒有？我說，你什么意思？她說，聽老人講，人死是從腳開始的，如果腳涼了，也就沒有多少時辰了。我惡狠狠地說，你是不是盼著她早死？！她趕緊躲在一邊，不再作聲。如果不是在醫(yī)院，我想我會揍她一頓。

惠珍姨媽還是死了。在考棚街停靈的那三天，我兒子告訴我，靈堂里擺著八十五個花圈，這個數(shù)字也正好是她的年齡。同樣，在惠珍姨媽火化后，送她骨灰上九鶴山時，我兒子捧著她的遺像，我抱著她的骨灰盒，鞭炮響了一路。我沒有辜負(fù)母親的心愿，我將惠珍姨媽的葬禮辦得跟姨父一樣體面！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只有我懷抱著她的骨灰盒，跪在二老的墓前?；菡湟虌寣⒑退项^子合葬，回歸大地，永遠(yuǎn)廝守在一起。我用力掀開墓穴，驚訝地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有了兩只木盒，一只大，一只小，而惠珍姨媽的骨灰盒還放在石階上。我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會是這樣。好久，好久好久，我才輕輕打開那只小小木盒，我看見了一張照片，那張從我家相框里失蹤了的星兒的照片，照片的下面，是一雙藍(lán)布鞋，繡著一朵荷花，適合八歲左右的女孩穿。

我長跪在墓前，一動不動，癡癡地望著天空。我就這樣從上午一直望到下午，從下午一直望到夜里，直到天空變得幽靜深邃，直到有幾顆星星悄然出現(xiàn)在夜幕中。它們格外明亮，但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