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 釉
一
鍋里的水在沸騰,溫久將綠手柄提起,蒸汽“滋”地撲在臉上。她往后倒退了一步,蒸餾水順著蓋沿,滴落在她露出腳趾的涼拖上。她咬了咬牙,并未發(fā)出聲響,隨后將鍋蓋平移到電飯煲處,穩(wěn)穩(wěn)地放了下去。綠色膠圈上依舊在滴水。她將火關上,轉頭向刀架處走去。架上懸掛著長短不齊的小刀,她轉圈挑選著。隨后,一把十厘米的小刀便被她握在手上,檀木的刀柄使它看起來十分溫潤,像是手握璞玉一般。她手持小刀,望著水槽里的蝦,準備大干一番。
萬平從房間走了出來,拖鞋的“啪嗒”聲由遠及近。溫久拿上一只不太活躍的蝦,仔細觀察后,將它放置在案板上。萬平望著即將被開剖的蝦,對溫久說,其實不用這樣大費周章,我不喜歡吃蝦。溫久按壓蝦背的手停頓了一下,嘴巴微張著,隨即又合了上去。她半蹲著身子,將視線移近蝦背,一條深褐色的線在脊背部游動,猶如一條寄生的蟲吸附在上面。她左手按住蝦身,右手持刀,將蝦整個背剖開,蝦尾前后擺動幾下后,便歸于平靜。溫久剝開蝦殼,看見那條與蝦身連為一體的黑線,它隱埋在蝦肉里。
窗外“嘭”的一聲,接著是人們嘈雜的驚呼聲。溫久將頭探出窗外,防盜網將畫面分割成八塊長條狀。晦暗的路燈下,一輛黑色轎車旁已擠滿了白花花的人頭。萬平此時已走至溫久身旁,他用余光瞥向下方的事發(fā)地,隨后若無其事地走開了。溫久看著他的背影,背部細小的骨架上堆著一攤臃腫的肥肉,兩根長腿直插在肥肉上,看起來有點難以負荷,前傾的頭在脖子上搖搖欲墜。一種窒息感躥入腦間。她打開門,乘電梯下樓。
蜂擁而至的大多是在樓下閑談的老人,其中還有一支不太協(xié)調的廣場舞隊。晚上九點,她們應是在空曠地放飛身姿,肆意舞動,此刻她們正穿著一致地圈在內側。不斷有人陸續(xù)進出,溫久被推搡著進入人群。一輛黑色雪佛蘭的擋風玻璃四處裂開,裂縫指向中心是一只汁水充盈的黃橙,此時已成為一攤黃色稀狀物粘附在玻璃上。碎蘋果屑將車子前大燈糊住,帶有部分果肉的兩枚果核,一前一后撲在前車的后備箱上,地上是已被摔成糨糊的火龍果。廣場舞大媽已全然不見蹤跡,保安小許與物業(yè)小李蹲在轎車旁。大伙在議論紛紛。人群里,一雙年輕的眼睛在溫久身上短暫停留。溫久下意識看過去,男人約莫三十歲,一米八的個子,略顯臃腫的身材,身著一套工作服,極度灰暗的光照下,男人的五官看起來像是蒙了一層油。溫久努力眨著眼,試圖看清他的樣子。男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溫久在看他,朝她露出一個略顯疲憊的笑容,嘴角往上拉扯著臉皮,帶著點酸澀。
溫久反射性地往后躲避,她不習慣別人看向她,他人的目光猶如火焰,好似能將她燒盡一樣。身后的老婦在大叫著。半晌,溫久才意識到自己踩到了她的腳,她慌亂地往外擠去。老婦在身后朝溫久責備了幾句,說的什么聽不太清,但其同伴的“外地人”三個字隨風灌入她的耳中。
男人不知什么時候跟她進了電梯,一同進去的還有那位老婦及同伴。電梯的燈光很亮,明亮得人臉上的汗毛都能瞧見。老婦用一種不明所以的眼神打量著溫久,仿佛溫久剛剛的竄逃行為是故意為之。溫久想說點什么,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她的標準普通話對于他們來說,區(qū)別于常人的同時,更多的是一種“本地之外”的標識。
狹小的空間里,男人往溫久的身前邁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形將老婦與其同伴擋在身后。燈光壓在男人灰黑的頭發(fā)上,溫久清楚地看見上面的塵埃。她想到了“風塵”。男人一定是從事著傳送的工作,否則,她不會入住這里一年多,卻從未見過他的樣子。男人面向著溫久,即便他高出她一個頭還要多,她還是聞到了他鼻里呼出的氣息,類似一種植物的氣味。她竟感到尤為清新。溫久小心地抬頭,男人頭往上仰著,下頜包處密密麻麻分布著黑色胡茬印,有些已迫不及待往外露出。
電梯抵達十六樓,溫久在老婦人炙熱的目光下走出電梯。隨著一前一后關門的聲音,兩具身形消失在昏暗的樓道里。
二
次日清晨,溫久起床走向陽臺,被砸車輛已不在原處,地上的果屑殘渣也被清理干凈,但仍有幾位白發(fā)老人站在那。物業(yè)從事發(fā)現(xiàn)場推測,高空拋物的施行者范圍鎖定在四棟二單元的高層住戶,據(jù)昨晚五棟的目擊者表示,親眼看見物體從四棟十五或十六層的位置被扔下,若目擊者所見屬實,高空拋物者應在四棟十五與十六層住戶之間。
溫久走進衛(wèi)生間,將衣簍里堆積的衣服塞進洗衣機,隨著一串高低起伏的音符響起,洗衣機開始勞作起來。房間里傳來嘈雜聲,一種類似動漫劇集解說的男中音,搭配著固有的背景音樂。溫久已然習慣這種聲音,很多時候,這種聲音的響起,意味著萬平的復蘇。溫久走進廚房,拿出昨日被開背的那只蝦,它的身體冰涼,松軟地被她捏在手上,脊背上的那條黑線已完全埋進半透明的肉里。溫久撥開蝦殼,用手指摳進肉里,蝦線在重壓下四分五裂。溫久有些灰心,她原以為會順暢地將黑線完整剝離。她將蝦身對準水龍頭,在水壓的沖擊下,破碎的蝦線被悉數(shù)沖出,殘余在肉里的則被連肉帶線一并撕去。
處理完一斤蝦,溫久躬著腰身坐在椅子上。萬平此時走了過來,他穿著一件寬大的白T 恤,一雙長腿露在外面。他走進廚房,看了一眼面板上遺留的黑色蝦線,露出嫌惡的表情。餐桌上放置著一瓶卡士酸奶,他將手機放下,沖餐桌旁的溫久問,早餐呢?溫久這才意識到現(xiàn)在已是早上九點。手機里的聲音此刻變得極為刺耳,伴隨著“哦——嘞——”的背景音樂,一百四十平的屋子瞬時變得嘈雜起來。溫久覺得腦子里躥入了蜜蜂。
門外鈴聲及敲擊聲摻雜進來,許久過后,溫久才恍然地走去開門。打開門,物業(yè)小李正打算再一次叩擊房門,舉起的手懸在空中,緊皺的眉間是雜亂的眉毛,頭發(fā)很油,像是打了蠟一樣。還未等溫久說話,他便徑直走了進去。后面跟著昨晚的保安小許。兩人坐在沙發(fā)上。溫久倒了兩杯水給他們。小李見到萬平后,開始訴說來意。高空墜物是非常危險的,昨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雖然被砸車主并未出現(xiàn),可要謹防再一次發(fā)生這樣的事故。萬平點點頭,不斷往身后看去。餐桌上的手機依舊在發(fā)出聲響。小李喝了一大口水后繼續(xù)說,你們都是老住戶了,也不會干這樣的事。萬平笑了一下,繼續(xù)點頭。
見萬平一直沒說話,小李將話鋒轉向溫久,語言隨即變成了普通話。小李問溫久,昨晚你們都在家吧。溫久回答,都在。小李繼續(xù)說,有沒有看見東西往下掉?說話時,面容里帶著訕笑。溫久沒有說話,只是搖頭。萬平按捺不住了,起身走去餐桌將手機拿在手上,客廳即刻變得聒噪起來。小李擰了擰眉,站起身來準備離去。保安小許跟在身后,說話期間,小許一直沒有吭聲,他先是局促地坐在沙發(fā)上,再拘謹?shù)仉x去。
溫久將蝦炒好后,端上桌。萬平在盯著手機看,他碗里的粥還剩一大半,旁邊是滿滿一碟黃綠色的咸菜。直至碗里的粥見底,萬平都沒有動筷子去夾盤里的蝦肉。溫久盛上一碗粥,坐在萬平對面。盤里的蝦肉左右爆裂開來,她拿上最上面的一只,扭下蝦頭后,一節(jié)一節(jié)將蝦皮剝下,最后放進嘴里。十幾只蝦,她去蝦線花費一小時,而吃完蝦肉只花了五分鐘。萬平續(xù)添上一碗粥,繼續(xù)夾著一旁的咸菜。粥與咸菜都不剩后,萬平抬頭看向溫久,語調平緩地說,昨天醫(yī)生怎么說?溫久咀嚼著嘴里最后一點蝦肉,口齒不清地回復,多吃蝦肉。萬平表情詫異,隨后問道,沒了?溫久將蝦肉咽下,肯定地說,沒了。
吃完早餐后,溫久將桌上的碗碟收拾好。萬平的手機突然安靜起來,隨后發(fā)出一陣震動引發(fā)的低鳴聲。萬平母親的聲音出現(xiàn)在手機里。簡短通話后,門外傳來門鎖被鑰匙轉動開啟的響動。緊接著是萬平母親那副略顯緊湊的五官。萬平母親將提著的重物放進廚房,萬平父親跟在身后。萬平母親從進門便一直在絮叨,從門口保安小趙辭職,到樓下那位陪讀母親患病,最后才說到停在出口處的那輛被砸車輛上。萬平母親問萬平,是不是車主得罪了什么人,車被砸成那樣,上面還有不知名的灰褐色臟東西,下毒了都有可能。
溫久從陽臺往下望去,車輛上留下的汁液在夜晚偷偷發(fā)酵,在風的助力下,此時已霉斑點點。萬平一臉漠然。對于這位后來居上的母親,他一度保持沉默。萬平父親坐臥在沙發(fā)上,他將電視機調開,畫面顯現(xiàn)出前幾天未播完的諜戰(zhàn)片。未燃盡的煙在他手里熄熄燃燃,好似一種暗號。他深吮一口,煙灰從煙尾處落下,垂直掉落在沙發(fā)上。他的沉默像是默允了后來這位妻子的喋喋不休。
萬平母親走進廚房,開始將她帶來的東西塞進冰箱。溫久坐在那不知道該干什么。萬平的手機仍未消停。很多時刻,溫久覺得那部手機會莫名地爆炸,從白天到黑夜,它一直在運轉著。萬平母親仍舊在敘說,她的字句拖著嘶啞的長音,像是刺進了被聽者的耳膜。溫久躲進了房間,在關上門的那刻,她看見萬平父親點燃了另一支煙,煙灰落在他的衣服上,隨后被他用手指彈飛。
三
傍晚,溫久來到小區(qū)門口的超市。里面的玻璃缸里,死去的蝦安詳?shù)靥稍诘撞?,白色出氧口周圍,密密麻麻圍著急需注氧的蝦群。溫久拿上藍色籃子,右手取來銀色網篩,徑直朝出氧口撈去。一般會撈上兩只,細心挑選后,將其中一只抖落進缸里。她喜歡這種反復捕撈的過程,即便最后進入袋中的仍舊只是那幾只活蝦。店員一般不會說溫久,與其讓蝦日復一日地死在缸里,還不如讓溫久每日來拾撿這些暫時的勝利者。
溫久挑選好蝦后,店員將籃子里的蝦倒進白色塑料袋。還未等店員開口,溫久便說,不用打氧了。經過昨日將蝦養(yǎng)在水槽里,它們盡數(shù)死去后的經驗來看,剛剛死去的蝦會更好地讓她去除體內的蝦線。它們常常會在死去之時將臟東西排除。在結賬時,溫久見到了住在對屋的那個男人,在超市射燈的光照下她看清了他工作服上的字,上面寫著A 速快遞。確認他的身份后,溫久才明了他為什么總是晚歸。她曾猜測他是送餐員。
男人并不是來送快遞的。他手上拿了一打白象方便面、一把小白菜、兩根胡蘿卜、兩個土豆,另一只手則提著一大袋速凍制品。溫久認為他一定是在準備火鍋的食材,或許他有朋友要來。男人排在溫久旁側的付款隊伍中。這家超市開在東西南北四個小區(qū)的中間,生意極好,尤其是臨近傍晚,店主會將賣了一天已變得不是那么新鮮的食物進行降價處理。溫久今日買的蝦便比清晨來買便宜了十塊,她一般會在這個點來看看有什么需要的菜品。但她是第一次在這個時辰見到男人,那個住在她對屋總是晚歸、幾乎見不到身影的男人。
付完賬后,溫久提著瀕死的蝦往回走。男人逐步跟了上來,并排在溫久右側。走了好一段路,男人開口了。男人問溫久,還沒吃晚飯嗎?溫久邊走邊轉頭,這次溫久看清了男人的樣子。除了一米八以上的高個子,他還有著粗糙的白皮,興許是每天在風中送貨所致;五官不算精致,拼湊在臉上顯得極為普通;被風吹立的寸頭,像是某動漫人物的造型。唯一能引人注意的便是男人說話的聲音。男人操著一口普通話,話語間的某個詞會顯得發(fā)音很卷,類似將舌頭咬上了一般。說不上好聽,但并不難聽,溫久覺得比萬平手機里的男中音要順耳。
溫久將目光掉轉,她盯著前方的路,回答道,算是。其實他們家已經吃過晚飯了,只是萬平母親燉的雞湯實在無味,她并未吃下多少,說沒吃也可以。男人忽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很靦腆,提了提手中的袋子說,我也沒吃。溫久禮貌地笑了一下。男人繼續(xù)說,那天的事,不是我。溫久點點頭,回答道,我知道,也不是我。溫久是從樓下閑談老人那里得知,物業(yè)照慣例詢問了四棟十五至十六層的住戶,尤其是溫久與男人所住的十六層。男人接著說,我見過你很多次。溫久有些驚訝,她并不常出去,確切地說她根本沒有見過男人,這個一向要到深夜才回來的晚歸者。她每天早晨會根據(jù)男人門口的外賣盒來推斷,他是否回來過。男人提著重物的手指了指胸口的標識。溫久覺悟到,既然是傳送的工作,那么不可避免地會看見她去快遞點取快遞。她回憶著A 速快遞員在記憶中的印象,依稀記得有一個說話字音帶點卷舌的男人。想起這樣一個出現(xiàn)在生活里稀松平常的人對她來說并不重要,但此刻她竟對男人好奇起來。
路過小區(qū)麻將館時,店里的老板娘與原戶主坐在門口閑談,見溫久與男人走過,老板娘用眼神示意那群原戶主看向溫久。溫久加快步履,幾乎小跑的樣子有些滑稽,像是兩條腿無法彎曲似的,又像是腿打上了石膏。男人也跟著加快速度,他的腿很長,快步于他來說,類似于大步行走,他只需將步子跨大即可。兩道身影瞬間消失在四棟拐角處。
電梯里,男人試圖找話題跟溫久聊。但溫久一想到剛才那幾個謠言欲出的閑談大媽,便將身子立得直直的,頭扭向另一頭。男人嘗試幾次后便不再動彈了。兩個人筆直地站立在電梯里,從一樓到十六樓,只聽見機械上升的摩擦聲。
溫久較男人先出電梯,面對著熟悉的門她遲遲不肯掏出鑰匙。男人抵達門前后,唰的一下,門便開了。男人那邊傳來輕合的關門聲,溫久輕吁一口氣。門內傳來了萬平母親的聲音。她正在用她那沙啞的長尾音在苦心勸導著,她年紀也不小了,實在不行,我覺得索性就分手好了,總不該讓萬家無后吧。聲音十分低沉,在四周一片寂然時,隔著大門,像是一陣陣鐘鳴,敲進溫久心里。接著是長時間的靜默。溫久趴在門外聽了好久。終于有個聲音響了起來。一向沉默的萬平父親開口了,他說,去醫(yī)院看看。接著是萬平母親接到號令似的一頓宣泄。溫久始終都沒聽到萬平的聲音。
片刻過后,溫久鼓足勇氣將門打開。第一眼見到的是萬平的母親,她坐的位置正對著大門。她的臉像是被風吹澇了似的,瞬間干枯起來。見到溫久,她苦澀地笑了笑。萬平父親一直盯著電視看。萬平坐在他父親身邊,溫久看不到他的表情。電視機屏幕里的人物在無聲地激戰(zhàn),他們三人的坐姿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有預謀的商談。溫久提著將死未死的蝦走進房間。
萬平跟著走了進來。他們倆并排坐在床沿。溫久想讓萬平對她說點什么。萬平的雙唇緊閉,像是被禁言了一般。在一起六年,萬平從未像此刻一樣沉默。溫久的心像是被鋪上了一塊厚重的寒冰,再纏繞上一層保鮮膜,她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了出來。溫久想到了母親,想到了已逝的父親,也想到了幾年未見的弟弟。她提上墻角那袋已然死去的蝦,沖了出去。
四
溫久走在街上,夜間的風從她身上刮過,她感到絲絲寒意。L 城身處南方,十月天的風力及溫度往往還無法使人感受到涼意。興許是要變天了,溫久摸著被吹冷的肩膀自言自語。她不知道可以去哪,來這待了一年多,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門口的超市及斜對面的醫(yī)院。她掏出手機,摩挲著屏幕,上面沒有未接來電,以前有萬平的,現(xiàn)在連萬平都與她失聯(lián)了。她已經忘了這是第幾次這樣無助地走在街上,她身上沒有多余的錢,即便有,她也不舍得去住幾百一間的旅社,萬平沒有多余的錢來替她的沖動買單,他常常這樣說。
風越來越大,溫久看見路燈指示牌被吹得噼里啪啦,似要被生生剝離一般。整條街透露著前所未有的孤寂。溫久轉身往小區(qū)走去。她輕輕叩擊著男人家的房門。開門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老人的皮膚很白,幾乎接近于雪色,干癟的臉頰上透露著虛弱?;蛟S是太過消瘦的緣故,老人看溫久的眼神有些呆滯。男人聞聲走了過來,還未等溫久開口,男人便將老人扶開,微笑著示意溫久進來。溫久走了進去。男人的屋子十分簡單,僅有的幾件家具都像是覆蓋了一層灰膜。男人將老人扶往唯一整潔的沙發(fā)上。老人的肚子很大,與她幾近干枯的四肢相比,她的肚子更像是不屬于她身體的一部分。
安頓完老人后,男人將溫久引至餐桌。餐桌上是幾碟切好的菜品,有胡蘿卜、土豆、豆皮、魚丸等。與溫久料想的一樣,男人在準備火鍋的食材。男人家餐廳的燈光很暖,橘黃色的那種,溫久坐在燈光下,體內燃起一股暖意。見溫久坐下后,男人繼而又露出他那靦腆的笑容,男人對溫久說,再等等就可以吃了。溫久見男人將兩塊火鍋底料倒進鴛鴦鍋的一邊,接著便是“刺啦”的油聲,麻辣的香氣撲面而來。翻炒過后,男人將開水壺里的水倒進鍋中。等鍋的兩邊都被填滿時,男人朝另一邊扔進了兩個西紅柿。西紅柿掉進去,激得汁水四濺。
溫久這才想起手中的死蝦。她將蝦袋遞給男人。男人盯著溫久看了一會,充滿笑容的臉上劃過一絲憂郁。興許是哭得疲憊了,溫久并未躲開。她任由男人看著。溫久臉上的淚水早已被風吹干,流過的地方異常緊繃,像是膠水粘在上面。男人或許察覺到了什么,將目光收回,沖著溫久尷尬地笑了笑。他接過蝦袋,徑直走入廚房。他將蝦倒進水槽,沖洗一番后,男人拿出一只蝦,右手捏住蝦身中段,左手捏住蝦頭,輕輕一掰,類似蝦內臟的一塊灰白色的東西從蝦頭處被擠出,接著男人拽住那塊東西,快速將它取出,蝦線被一并抽離出身體。整個過程極為嫻熟,一斤半的蝦,男人只花了十分鐘便取出了所有蝦線。
待男人回到餐桌上,發(fā)現(xiàn)溫久盯著他看了許久。男人將清洗過的蝦肉端上桌。他嘴角露出笑意,對溫久說,家里以前是做海鮮生意的,對這個比較在行,其實也可以不去除,但味道會不對。溫久贊同地點點頭。沒回萬平家鄉(xiāng)以前,溫久與他租住在A 城,一個充滿物欲的流光城市。那時他們半年才吃一次蝦,一次買兩斤多,溫久一般會放辣椒爆炒,經過爆炒的蝦可以不去除蝦線,不對的味道全被辣味覆蓋了。涮火鍋時放蝦進去,溫久是第一次吃。
鍋被分割成陰陽兩道,清湯的一邊已經沸騰,沸水將西紅柿煮得稀爛。男人用勺子在松軟的西紅柿上壓了壓,湯汁即刻變成了橘紅色。男人從廚房拿來碗筷遞給溫久。沙發(fā)上的老人已經坐臥著睡著。男人起身將老人攔腰抱住,老人輕盈的身體很快便被男人托在手上。將老人送去臥房后,男人手中帶出一扎啤酒。他隨手打開一瓶,喝了一口下去。隨后,略顯憔悴地問溫久,喝嗎?溫久點了點頭。男人打開一瓶遞給溫久。與風里來雨里去地送貨相比,老人身體的莫名膨脹更令男人疲憊。
溫久將魚丸倒進紅油鍋里。不完全只有魚丸,還有牛肉丸、三鮮丸。這些萬平稱之為垃圾食品的速凍食品。這些都需要煮久一些才能吃。清湯鍋里的豆皮已經熟了,男人用漏勺撈上遞往溫久碗里。男人說,他母親是昨晚出院的,醫(yī)生跟他說,可以辦理出院了,無需再住下去了。溫久夾上一塊豆皮,酸甜的湯汁被豆皮充分吸吮進去,吃進嘴里竟格外甜美。湯汁全都進入喉管后,溫久問,病都好了嗎?男人搖了搖頭,說,查不出什么病,肚子變得越來越大。溫久喝了一口啤酒,淡淡的苦澀味縈繞在舌尖。她問男人,醫(yī)生都怎么說?男人也跟著喝了一口,說,很多病人都是先肚子慢慢大起來,有后面好的,也有不好的。溫久將筷子倒過來,夾上幾只蝦,放進了紅油鍋里。隨后問,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男人嘆了一口氣,說,不知道。隨后他夾上一顆牛肉丸放進嘴里,里面的汁水從他牙齒縫中迸出。他不停地哈著氣。
溫久沒再問下去。男人卻像打開話匣子似的,說個不停。男人說,他租住在這里一年多了,小區(qū)里大部分住戶他都認識。說完這句,他停頓了一下,指了指胸前的外套上的字,接著說,不是認識人,有些認識人,大部分是知道他們的信息。比如叫李媚的住在四棟十一層,跟父母住在一起,家里有五口人,她每次會要求送貨上門。一棟頂樓的復式樓住著對面醫(yī)院骨科主治醫(yī)生的小三,十棟也是,不過十棟的男人是泌尿科的,他經常在凌晨三點從四棟偷偷跑到十棟。男人說這些時,表情帶點神氣,似乎自己掌握了某種機密。溫久似乎被勾起了興趣,她笑了笑,面容帶著狡黠。她夾上一只熟透的蝦,扭下蝦頭,打趣問男人,那豈不是小區(qū)所有人都要提防著你。男人咳笑了兩聲,搖了搖手,說,照理說是,但其實并沒有,他們只知道我是個快遞員,而我是誰在經歷什么他們并不在意。男人的聲音明顯有些失落。說完,男人搖了搖一旁的啤酒罐,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溫久沒有去看男人表情,她只是覺得胸口悶悶的,有什么東西要從喉嚨里冒出。她拿上啤酒灌了一大口進去,酒像石頭一樣砸進喉道,噎得她滿臉通紅。
男人說完已經到了凌晨,溫久摸了摸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她與萬平的結婚照。除了騰訊發(fā)來的訊息便再無其他。這是她第一次這么晚還沒回去。萬平沒再找她。一種苦楚從心底蔓延,她感覺心被什么東西捶打得稀碎。
就在此時,老人痛苦的哀號聲從房內傳來。同樣是嘶啞的聲音,老人所發(fā)出的要比萬平母親親近得多。溫久感覺自己的身體也隨之疼痛起來。
五
溫久陪男人來到醫(yī)院。男人將他母親從輪椅上抱回病床上。主治醫(yī)生過來常規(guī)性地詢查一番后便離去了。深夜的醫(yī)院寂靜無聲,樓道的盡頭是黑壓壓的一團,那里似乎有扇門,門的后面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
溫久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冰冷感從臀部傳遞上來,她將手縮進長袖里。男人此時從病房走了出來,手上端了兩杯熱水,他將一杯遞給溫久。溫久手握著紙杯,里面的熱量使她受寒的臀部得到了緩解。男人的母親已經睡著。男人說,這是這一年多來,他母親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次。溫久忽然發(fā)現(xiàn),男人兩鬢多出了很多白發(fā),白色堅硬地直沖出來,像是銀針插在上面。她想到了仙人球,男人此刻的頭發(fā)像仙人球的刺長滿在腦袋上。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轉而拍了拍男人的背,說,會好起來的。
男人或許感受到了什么,繃緊的眉漸漸松了下來。他捏了捏高挺的鼻梁,表情哀憐地對溫久說,家里離得遠,要是母親真的死在這里,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溫久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父親病重的時候她并不知道,弟弟當時也像男人這樣無助嗎?沉默片刻后,溫久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男人像是注入動力般,將背挺得筆直,他展開雙臂,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其實男人什么都知道,他只是需要一點關懷,一點就滿足了。溫久見男人似乎振作了起來,也開始變得愉悅起來。
主治醫(yī)生此時從辦公室走了出來,他繞過護士站,徑直走向男人。他先是看了一眼溫久,隨后對著兩人說,你們來一下辦公室。他們來到那間唯一亮燈的房間,里面放置著八臺電腦,每臺電腦里都有著不同病人的病歷。主治醫(yī)生打開最左邊的一臺,找出一堆數(shù)據(jù),對男人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情況不是很好,有可能一個月,有可能這幾天。男人并未說話,或者這樣的話他已經聽了很多遍了。只是心理準備,不到最后一天,沒有人可以做好。溫久問醫(yī)生,查出來是什么病了嗎?醫(yī)生拿出一張檢查單,上面有著彎曲的線形圖,她看不懂,只是下面的檢查結果上寫著,考慮惡性腫瘤。
男人接過單子,手不停地在抖動著。與剛剛重新鼓起的士氣相比,他此時顯得格外怯弱,他的臉變得異常慘淡,嘴唇也像被涂了一層白霜。溫久只覺房間瞬間變得寒冷起來,好像剛剛大街上刮的風不是風,而是雪一樣。
主治醫(yī)生并未再跟男人說話。他將溫久帶進旁邊的一間小房間,里面沒有開燈,月光照在醫(yī)生臉上,冰冰涼涼。醫(yī)生對著溫久說,像男人母親這樣的病人,他們病房還有很多,有時并不需要一個確切的病種,病人隆起的腹部便暗示著她那為數(shù)不多的時日。他并不是男人母親的第一個主治醫(yī)生,男人帶著他母親進進出出醫(yī)院,換了好幾個醫(yī)生,聽說還賣了家里的房子。住院一年多,溫久是唯一一個來看男人母親的人。醫(yī)生說完,露出輕松的神情。溫久發(fā)現(xiàn),主治醫(yī)生冰冷的外表此時變得柔軟起來,她的一些希望也跟著渺茫起來。她忽然想起這個月的藥還沒取。
溫久回到剛剛的房間,男人已不在那里,剛剛的主治醫(yī)生也不見了。整個樓間,她看不到一點人氣。此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是萬平打來的。她看了看時間,正好是凌晨三點。她拿著手機猶豫了一會,隨后按下了鎖屏鍵。她走進男人母親的病房,男人此時不在病房內。男人母親依舊閉眼躺在床上,隆起的腹部變得平緩起來。護士走了進來,將空藥水瓶取下,接著將針頭從留置針里拔出,被留下的針頭像藤蔓一樣附在男人母親干枯的手背上。護士對溫久說,針打完了,你可以休息了。男人每天要在醫(yī)院等待他母親將藥水打完,在小區(qū)的人都熟睡時回到四棟十六層的家中。不僅是溫久從未見過他,他就像是黑夜的潛伏者,白天的光亮從未照耀過他。
凌晨四點,男人還是沒有回來,溫久有些困了,她趴在老人床前睡著了。溫久看見萬平從病房外走了進來,男人的母親突然不見了,溫久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她有些口渴,叫著萬平的名字。萬平遞給她一杯溫水,對她說,還是切掉了,長在狹部處,不好處理。溫久還是不能動彈。萬平接著說,我們還會再有的,醫(yī)生也這樣說。溫久努力掙扎著,試圖想留住些什么。她失去了生命中極為重要的東西,連帶著身體的某個零件。
六
護士把溫久叫醒時,天已經亮了起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男人母親身上,像是一種恩惠。男人母親依舊在熟睡。護士拿出一張單子遞給溫久。溫久接過單子,上面寫著欠費九百。護士對溫久說,男人一般不會拖欠費用,在這里的一年多,他每個晚上都會在,只是不知道昨晚他為什么突然不見了。護士臉上露出擔憂的神情,她擔心男人就此消失了。
溫久問護士在哪里繳費。護士帶著溫久來到繳費處。溫久拿出一張銀行卡,輸入密碼后她聽見了轉換的聲音,機器似乎在傳送著什么,連帶著一些希望。隨后,她的手機收到一條扣款短信。她點開屏幕,上面有著二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萬平打來的。是時候回去了。
回病房的路上,護士問溫久,今天是不是要替男人在這里看護。溫久怔在那,她望著走廊的盡頭,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有一扇門,不過好像要走很遠。她往前走著,片刻過后,她回答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