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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簡書

2022-02-24 12:56孟澄海
延安文學 2022年3期

孟澄海

過烏鞘嶺,沒有望見山頂?shù)陌籽?/p>

我們走隧道。很長很多的洞子,幽深、清冷,車窗外閃著燈光,星子般忽明忽暗,沒有暖意,如同在時光深處行走。任何粗獷都包含柔弱和秀媚,烏鞘嶺也一樣。汽車駛出隧道的時侯,我發(fā)現(xiàn)山腳有一條溪流,細細的,涓涓的,不事喧嘩,恍若情人的低語。水湄邊搖曳著芨芨草,還有無名野花,或白或黃,姹紫嫣紅,招惹著翩翩蝴蝶。

前面就是古浪。古浪乃縣名,讀起來瑯瑯上口,清脆、響亮,且有詩意。但很少人知道,古浪系藏語古爾浪哇的簡稱,意為黃羊出沒的地方。在古代,古浪皆荒山野地,草木葳蕤,野生動物繁衍生息,與白云流水為伴,逐水草遷徙,自由散淡,別有一番景致。而自從人煙至此,黃羊青羊便漸次減少,致于雪豹之類,幾近絕跡。

古浪縣城設在一片平緩坡地,樓群鱗次櫛比,沿山谷綿延,卻沒有那種高大霸道的建筑。我們在一家蘭州牛肉面館里吃飯,臨窗,可看到烏鞘嶺嵯峨的峰巒,上面停著幾團云朵,恍若古舊的城堡。時令已至晚秋,山坡上的野草呈現(xiàn)出漫漫蒼黃,天依舊瓦藍高遠,纖塵不染,像一個深沉的寓言童話。

館子里顧客寥寥,飯端上來,老板就走過來坐在我們身邊,介紹古浪的風景名勝,說昌靈山的三清殿,有個花花娘娘神,專庇佑遠行之人,只要燒三柱香,便可萬里平安。還說到林則徐,那個穿綢袍的官大人,當年曾在古浪縣城住過一宿,那個晚上,文曲星下凡,在昌靈山點亮了三盞燈……老板是本地人,操一口涼州話,嗓音嗡嗡,如振銅鑼。他說了一陣子就開始罵當?shù)靥鞖猓哼@個山溝子里日眼(討厭)得很,旅游旺季才幾十天,立秋剛過便刮冷風,卵胞子凍著往肚子里縮,誰還敢浪個風景……罵完便嘿嘿嘿嘿笑,臉上的肉褶子都打開了,油黑油黑的,像極了一個樸實厚道的放羊娃。

出面館,門外陽光燦爛。天上飛過一群鴿子,鴿哨劃過晴空,尖銳,悠揚。白楊樹在風中瑟縮,抖落繽紛的葉片。這可能是古浪一帶最古老的植物,枝干虬曲,樹冠摩云。葉子夏碧秋黃,聚散隨風,猶如歲月的隱喻。

我突然想起林則徐。道光二十二年八月十二日,被發(fā)配新疆伊犁的林則徐路過烏鞘嶺,他在日記中寫道“……又五里烏梢?guī)X,嶺不甚峻,惟其地氣甚寒。西面山外之山,即雪山也。是日度嶺,雖穿皮衣,卻不甚勝寒?!绷謩t徐虎門禁煙,抗擊日不落帝國的侵略,功勞彪炳史冊,然而在當時遭朝廷奸侫暗算,終被道光帝貶謫新疆。他過烏鞘嶺記述的荒寒奇冷,是自然氣候,更是內心與靈魂的感受。

清代郭柏蒼在所輯的《竹間十日話》說,跟隨林則徐西行的有“大車七輛,載書二十篋”及大量宣紙,裝載著書籍的四輛車上分別標寫著“東壁圖書府”“西園翰墨林”“頌《詩》聞國政”以及“講《易》見天心”的詩句。林則徐翻越烏鞘嶺后,投宿古浪黑松驛,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憑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寫下了七律《載書出關》,詩曰:

荷戈絕徼路迢遙,故紙差堪伴寂寥。

縱許三年生馬角,也須千卷束牛腰。

療饑字學神仙煮,下酒胸同塊壘澆。

不改嘯歌出金石,氈廬風雪夜蕭蕭。

林則徐在詩中表示,自己雖將荷戈西行,萬里戍邊,住氈廬,冒風雪,但依然以書為伴,煮字療饑,樂觀自信。那個時代,林則徐西行茫茫大荒,前路黃沙半掩枯骨,是地老天荒的絕境,他能夠走出去,靠的就是這車載馬馱的萬卷詩書。詩,或者閃光的經(jīng)典,星光般照亮和溫暖了一代孤臣的九曲愁腸。

車子終于上路,再回頭,烏鞘嶺,古浪城,以及黑松林和林則徐的故事,都一一向后退去,隱在蒼茫的暮色之中。

祁連山北麓,所有的大河小溪都向西流淌。地理書上把這里的河稱為內陸河,意思是指不能流入海洋、只能流入內陸湖或在內陸消失的河流。它們不能跟黃河長江比肩,沒有壯美與宏闊,永遠無有機遇投入大海蔚藍的懷抱,這就是內陸河的宿命。從美學意義上闡釋,伴隨內陸河的詞語只有孤獨、隱忍、悲壯與崇高。

然而,在這個星球上,只要是河流經(jīng)過的地方,便會生長生命,有人類生存,文明藉此濫觴。著名人類學家弗雷澤漫游非洲,面對沙漠中的一條小河,喟然而嘆:啊,流水,你是上帝贈予人間的淚滴……《舊約》上說,神的靈運行于水上。一條河,一眼泉,一滴水,均關乎造物神靈,這不是虛妄迷信,而是人類對水的原初敬畏與崇拜。

我們在一條名為石羊河的岸邊停了下來。

天依舊晴朗,無風也無雨。暮秋十月,河西走廊等來最美的季節(jié),萬木橙黃,層林盡染。站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見祁連山鋼藍的峰戀,白雪皚皚的尖頂,還有松坡與山岫,云朵纏繞的褐色石崖。低下頭,石羊河就在面前緩緩流淌,水很清,很淺,細碎的浪花拍擊著卵石,汩汩作響,輕聲慢語。岸邊長滿低矮的灌木,金露梅銀露梅大多凋零,個別花朵還在枝頭搖曳,似在等待與秋風作最后的告別。

早些年讀《漢書》,發(fā)現(xiàn)班固將石羊河記作“休屠河”?!靶萃馈蹦髓笳Z,是佛陀和浮屠的不同音譯,皆與佛教有關。也許是河之性情沾濡了禪意,所以一路流淌,才顯得如此恬然平靜,波瀾不驚。那時候,我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盯著一只旱獺,它從草叢里探出頭來,半立半臥,傻愣愣地跟我對望,目光里不見生分懼色,滿是那種呆萌、憨誠和信任,仿佛自開天辟地以來,它們就跟人類共享著花果雨露,相依相存,親如骨肉。

石羊河源自祁連山冷龍嶺,冰川積雪融化,形成諸多支流,它們是古浪河、金塔河、大靖河、西營河,涓涓細流匯集成一條大河,穿過涼州曠野,向東北大漠奔流而去。石羊河最終進入潴野澤,那是它前世今生的歸宿?!队碡暋吩诮忉尅坝褐荨币辉~時說:“原隰底績,至于豬野。”宋人說得更明白:“武威縣東北有休屠澤,古今以為豬野,今涼州姑臧縣也?!睆牡乩矸轿簧峡?,潴野澤就在當今武威市的民勤縣境內。在遙遠的古代,此地是無比美麗的水鄉(xiāng)澤國,清波漣滟,鷗鳥翩翩,天光云影、蘆花飄飛的背景中,是近似江南的漁舟唱晚與炊煙裊裊的詩情畫意。

多年前我因事去民勤縣,閑暇之際,跟朋友去青土湖看水。這里曾是石羊河下游,原稱青土湖,在時光遠處,便是休屠澤或潴野的巨大海子。朋友說,青土湖上世紀八十年代便已干涸,現(xiàn)在的湖從石羊河補水。望過去,四野一片昏黃,騰格里沙漠的丘巒海浪般洶涌,逐漸逼近湖泊,蓬蒿飛轉,駱駝的骨骸一半埋于黃沙,一半獨立西風,吹塤似地發(fā)著嗚嗚聲響。當年水波浩淼的潴野澤早已消失,連遺址也被歲月的罡風吹走,不留任何痕跡。

歷史上,潴野澤一帶曾是匈奴休屠王的領地。漢元狩二年霍去病奉命西征,在此地與匈奴激戰(zhàn)數(shù)天,最后休屠王戰(zhàn)死,漢將乘機奪取了他的祭天金人。匈奴是一個敬畏上天的民族,以穹廬般的星空為最高圖騰,每年都要在水草豐茂的河灘、草原上壘筑石頭鄂博,請來薩滿巫師祭祀天神,而“祭天金人”則是核心祭器,也是通天達人的圣物?!妒酚洝贰稘h書》對“祭天金人”有描述,但都一兩句話帶過,語焉不詳。想必司馬遷和班固也沒見過這個寶物。據(jù)說霍去病班師回到長安之后,將繳獲的“祭天金人”獻給漢武帝,漢武帝了解到匈奴曾在甘泉山祭天之事后,就把“祭天金人”放置于甘泉山的甘泉宮內,從此便下落不明。

“祭天金人”物歸何主,又流向哪里?成了千古之謎,永遠無人知曉,破譯與追索已毫無意義。而讓我想象最多的還是遠古游牧民族的祭天儀式:白石砌成的祭臺下,擺好宰殺的牛羊,煨?;鸸忾W爍,青煙裊裊,身著狼皮袍子的巫師仰天唸叨咒語,眾人爬伏在地上,他們默不作聲,他們的頭頂是潔白的云朵,還有比云朵更高的天穹。祭天不在于獲取什么,而在于崇拜與敬畏。因為崇拜,人們才會抬起頭來,把目光投向浩蕩空溟;因為敬畏,使匍匐在地的人類,有了圣潔的信仰,靈魂從此擺脫肉體,向上飛升。

石羊河在我們面前靜靜流淌。數(shù)千年過去,匈奴人祭天的石壇早已坍塌、墜落、化為塵埃隨風飄散。視野里只有祁連山依舊獨立西風,將白雪頭顱埋進深藍的天空。

對涼州的想象源于大唐王朝的邊塞詩人。岑參、高適、王之煥、王昌齡、李益……在那個長風獵獵,胸襟浩蕩的時代,詩人們客居長安,沉浮宦海,夢里夢外卻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塞外風光。羽觴。金斗。玉鐘。寫過詩歌的手,在酒肆客棧里舉起一杯杯陳酒,醉眼朦朧之際,也渴望建功封侯,擔一肩明月江山。于是便涉渭水,越隴山,策馬踏雪,向西,再向西。

岑參的西去的第一站就停在涼州,有他的詩《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為證:

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詩的意境仿佛一個電影鏡頭:客棧里,油燈閃爍搖曳,窗外一彎弦月,燈光月色下,岑參正跟幾個友人雅集暢飲,有夜光杯,有葡萄酒,推開窗,就能聽到嘈嘈切切的琵琶音樂。岑參所說的胡人,大概是西域歌伎或樂師,是波斯人還是大宛人就不得而知了。盛唐時代,穿越河西走廊的絲綢之路空前開放,在武威涼州,東來西往的胡商于此停歇、休整,他們不僅帶來了豐盛的物質商品,而且還帶來了充滿異域特色的歌舞、器樂,以及神秘的佛教文化。十萬人家的涼州,笙歌夜宴,霓裳羽衣,人煙之阜盛,市井之繁華,不亞于帝都長安。

我在涼州住了一宿。那個賓館叫五涼酒店?!拔鍥觥币辉~讓人想起更加久遠的時光:前涼后涼南涼北涼,晉末的那段歲月,地方政客軍閥以涼州為舞臺,不斷上演著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悲喜劇,短命王朝,恍若點點朝露,倏忽即逝,沒有留下多少宏大敘事。所謂帝胄之夢,所謂榮華之思,統(tǒng)統(tǒng)被時間的雪片掩埋。

賓館四樓,臨街的窗戶正對著祁連山,拉開那一層湖藍色的簾子,能望見隱約的山體,浩瀚星光下呈現(xiàn)出微微的幽藍,猶如神獸饕餮,蹲伏在天邊,時刻窺伺著人世興衰。自漢武帝置河西四郡始,武威的歷史已走過了二千多年。二千年過去,祁連山依舊巍峨高峻,云岫冰川,亙古不變,但人世早已滄海桑田。從蒼老的山河看蒼老的歷史,心中涌起的是一種深沉悵惘的況味。

一切都已變幻。窗外的岑參他們早就渡過時光之河,去向遙遠的星際彼岸。透過窗口,目光所及是寬敞的水泥大道,汽車與行人穿梭往來,熙攘喧囂。路邊的空地上,數(shù)十個大媽跳廣場舞,伸腿抬腳,姿態(tài)翩然,音響開到極至,歌聲轟然如潮,震耳欲聾。詩歌里的涼州,琵琶弦上的涼州,被現(xiàn)代化的步履甩在身后。時代日行千里,人們不再回首前塵舊夢,那些漢家陵闕,那些古城老墻,還有那些故事傳說,都在商業(yè)主義的浪潮中剝落、傾圮、坍塌,如西風流云,去向不明。

翌日,朋友帶我去看鳩摩羅什塔。

其實,在武威,有許多名勝古跡可以游覽,譬如雷臺漢墓。牛鑒故居、海藏寺、文廟,都是歷史遺跡,都有故事傳說,然而我不想去。因在那些地方,除了摩肩接踵的游人外,就是修葺一新的仿古建筑,看不到殘垣斷壁、青苔荒草,時間走過的痕跡,歷史遺留的灰塵,早被人清除的干干凈凈,甚至是園圃里的花朵,樹蔭下的灰鴿,也顯得輕浮、飄忽,沾染了當下的風尚。沒有滄桑與厚重,所有的遺跡僅只剩被人拍照留影的功能。

鳩摩羅什寺大門開著,不賣門票,但游人寥寥,香火甚是清冷。我們走進去,偌大的寺院里只有兩個和尚在清掃枯葉敗蕊。幾棵國槐虬枝橫空,樹冠金黃,葉片徐徐飄下,劃著弧線落在和尚的腳前,然后被當作垃圾掃掉,歸入塵土。整個過程猶如時間消逝的隱喻。

塔還在,磚木結構,九層,高矗入云。不過顯然是新近修建,飛檐斗拱上油漆閃亮,木質窗欞還散發(fā)著松香氣味。我仰起頭,發(fā)現(xiàn)塔頂上正好落著一只烏鴉,一動不動就像禪定的老僧。烏鴉之上是白云,白云之上是星空,星空之上是宇宙,那么,宇宙的盡頭又是什么呢?是宗教和哲學嗎?

鳩摩羅什已經(jīng)遠去,一千多年過去,高僧大德的音容笑貌幻如清風白云。據(jù)說他是一位偉大的佛教傳播者和佛經(jīng)翻譯家,生前譯出的經(jīng)論有數(shù)十部之多,圓寂前曾對眾僧徒留下遺言:所譯諸如我翻譯經(jīng)文有誤,我死之后焚毀時,舌頭就會消失不見。

公元413年,鳩摩羅什在長安逍遙園圓寂,后秦文桓帝聽聞后,親自前去悼念,其門下眾千弟子為他進行火化,在火化時,弟子們發(fā)現(xiàn)其口腔中常常發(fā)出光亮,有些光亮猶如蓮花般美麗?;鸹Y束后,弟子們收拾尸骸時,驚奇的發(fā)現(xiàn),鳩摩羅什的肉身均化為灰燼,但是舌頭真的沒有被焚毀,弟子們紛紛贊嘆,言說此舌堪稱“金剛舌”。

依照鳩摩羅什的遺言,鳩摩羅什的舌舍利被護送到?jīng)鲋荨:笕嗽谒f法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塔,并將舌舍利藏于其中。

塔倒了建,建了倒,新顏成為舊貌,舊貌再換新顏,磚瓦土木在朝代的更迭中腐朽、頹敗,隨風消散,只有那只舌頭靜靜地躺在塔中,沉默如金。

我想,這世間,本不存在金剛不爛之舌,所謂永恒和不朽,也許指的就是那些啟迪智慧的語言,如鳩摩羅什翻譯的佛教經(jīng)典,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閃著火焰的恒星,永遠為靈魂和思想照明。

穿越甘涼古道,遠遠就看見了焉支山:崖石、松林、峰巒、灌木從、冰瀑泉,以及荒草搖曳的褐色陡坡,羊皮般灰暗的草甸……夕陽下,山岡綿延,積雪熠熠,呈現(xiàn)出一種空闊蒼茫的氣象。

汽車疾馳,我沒辦法觀察山的細部,閉上眼,腦海里閃過的是李白的一首詩:

雖居焉支山,不道朔雪寒。

婦女馬上笑,顏如赪玉盤。

翻飛射野獸,花月醉雕鞍……

李太白是否到過焉支山,史料沒有記載。但浪漫主義詩人,自然會有浪漫的情懷與想象。在他思接千里的詩章里,焉支山朔風已無寒意,白雪飛揚的季節(jié),有美麗的女子,騎著馬在山谷里飛奔,彎弓射殺野獸,笑臉仰天,美如滿月。在李白的內心,每一瓣六角形雪花飄落或飛起,皆寫滿塞外女性的狂野與豪放。

而我想到的是焉支山的柔曼和溫情,比如叮咚的泉水,清亮的山溪,秀美的金露梅和銀露梅,繞著芬苔花悠悠飛舞的大斑蝶,叫聲似情歌般纏綿的梅花鹿……最神秘的是那種名叫胭脂的野草。野史載,當年匈奴單于的妃子,就是將這種草搗碎壓汁,涂搽在臉上,為自已美顏,成為最時尚的化妝品。據(jù)說自匈奴敗亡之后,胭脂草便一夜間從焉支山谷消失,從此再也沒人見到它的身影。

風很大。風吹過山下蒼黃的芨芨草,嗚嗚咽咽,如同萬千塤聲。亂云飛渡,峰巒沉寂。從車窗里眺望,焉支山上的白雪灰暗斑駁,宛若豹皮,一種古遠蒼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焉支山是河西走廊名山,現(xiàn)代地理常稱“大黃山”。歷史學家考證,“焉支”源出匈奴語,有多種語意,這里意為”天后”。相對于匈奴以祁連山為“天”山,焉支山為“天后”山。一般認為,匈奴單于王后稱“閼氏”,“閼氏”與“焉支”同音相轉,含義相近。如果考證準確,那么在匈奴人的眼中,焉支山就是一座母性之山,跟陽剛偉岸的祁連雪峰相比,她少了一些冷峻霸悍,更多的是沉穩(wěn)、厚樸與溫柔。有關焉支山的記述,最早見于漢代佚名的《漢樂府詩集》中的《匈奴歌》:

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漢元狩六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奉旨西征,劍指祁連山下,經(jīng)過數(shù)月戰(zhàn)役,最終將匈奴逐出河西走廊,讓那些游牧部落消失于茫茫漠野。我猜想,這一首匈奴古歌的原創(chuàng)者就是某個匈奴王妃,當鳴鏑飛過牧場,家園毀于兵燹,狼頭纛紛紛飄落,她就站在焉支山的松坡上,面對著潺潺山澗,唱起了剛剛寫成的山歌,嗓音輕顫如水,憂傷,落寞,哀婉……

所有的歷史都幻化成白云蒼狗,焉支山依舊亙古如斯,獨立蒼茫。

我們在峽口驛停下來,吃山丹羊肉,喝馬場青稞酒,味辣,也醇厚。酒足飯飽之后,渾身冒汗,站在外面被風吹拂,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舉目遠望,北部的蒙古高原,沙丘逶迤,猶如奔跑的狼群;南端焉支山雪峰直插云天,又如皓首凝思的哲人。身邊時見大雁飛過,鳴聲嘶啞,凄厲而悠長,不由讓人心生寒涼。

峽口驛有漢代日勒古城遺扯,那些曾經(jīng)為防御匈奴設置的建筑,包括嵯峨的烽火臺、雄偉高大的雕樓甕城和堞墻角墩,全都湮沒在歲月的風塵之中了,剩下的只有殘磚碎瓦、累累土堆,還有干涸的水井和廢棄的馬蹄鐵,以及生滿綠銹的青銅箭鏃。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點燃一根香煙,吞云吐霧,讓身心暫時沉淪于半是迷茫半是清醒的狀態(tài)中。腳下的野花在勃勃開放,蒲公英、金露梅、矢車菊、月亮花,一朵連著一朵,一叢挨著一叢,呈現(xiàn)出一種原初的平靜與燦爛。我相信,這里的時間跟遠古相連,那些花會帶著我的氣息和溫度,一直抵達匈奴人的夢境。

在我走進峽口之前,翻閱過有關地方史志,知道這里是中國長城保存最完整的地方之一,所謂邊關鎖鑰,高墻巍巍,就指的是峽口長城。我登上一座長滿沙蒿的山丘,發(fā)現(xiàn)此處的漢代長城已不見蹤影,山脊坡梁上只殘存著一些壕塹,亂石橫臥,荒草叢生,偶爾露出一些獸骨,衰朽的骨殖間竟長出幾枝肥碩的馬蓮,紫花簌簌晃動,仿佛在述說前朝往事。

只有明長城沒有坍塌,連綿十幾公里。墻體堅固挺拔,不見絲紋裂痕,鮮有脫落與剝蝕,甚至連當年版筑夯土的層次,也疊加有序,清晰分明,如同新筑。據(jù)說明朝工匠在修建長城時,往夯土內填入大量木制插竿和蘆葦?shù)戎参?,以此提高夯土墻的結構強度、穩(wěn)定性和排水性。同時為了防止植物在長城上生長,破壞墻體的堅固,用于修筑長城的一些泥土有時還會被加熱炒熟,徹底斷絕了植物生根發(fā)芽的念想。正因為工匠們的聰明智慧,才使得長城數(shù)百年屹立不倒。

烽火狼煙、刀光劍影的冷兵器時代,長城的作用是防御外敵入侵,最大限度減少游牧民族對農(nóng)耕文明的損耗與沖擊。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到了近現(xiàn)代,這個綿延萬里的邊墻已沒了任何防御功能,秦時明月,漢時關隘,列障烽燧,箭垛角樓,全都成了考古、憑吊乃至游覽的景觀。軍事意義被審美價值取代,凸現(xiàn)出歷史的魔幻與吊詭。

黃昏里,一群美麗的藍翎鴿飛過來了。我想象,那應該是明朝的鴿子,飛過萬里河山,飛過金戈鐵馬的古戰(zhàn)場,就這樣款款降落在長城的烽燧和堞口上,呢喃咕咕,唱響古老而深邃的古老歌謠……

張掖是一個動詞。 古漢語里,“掖”“腋”互文假借,稍加聯(lián)想,張掖的意思即張開臂腋,擁抱或接納萬里河山。

在古代,張掖為河西四郡之一。

有漢一朝,武帝劉徹胸襟開闊,謀略宏大,在他踐祚皇位后,做了兩件大事,首先是派張騫出使朔漠,鑿空西域,后又令衛(wèi)青、霍去病征伐匈奴,于河西走廊設置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將漢朝疆土擴展到玉門關以西的地方。從此,著名的絲綢之路便暢通無阻,東西方文明開始互相接觸、碰撞和交融。

走進張掖,明顯感覺到空氣有了濕度,從漠野刮來的風不再有刀子的尖銳和隱忍的寒意。天藍得像天的樣子,云白的像云的樣子。秋陽里,不遠處的祁連山幽藍蒼碧,輪廓分明,能清楚地望見山崖上的塔松和云岫,鷹鷲從青藏高原飛過,倏爾隱身于冰川雪谷,黑色的影子神奇、隱秘,玄機重重……

莊稼已經(jīng)收割完備,大地一片空曠,偶爾能看到零星的葵花,一棵一棵站在原野上,花盤金黃飽滿,向著太陽,仿佛依然舉行著凋謝前的祭拜儀式,雖孤獨卻不頹敗,有一種崇高悲壯的美學內涵。

1946年,民國才子羅家倫以清華大學校長身份,來西北考察,途經(jīng)張掖時,寫下了《五云樓遠眺》的詩句:

綠蔭叢處麥毿毿,竟見蘆花水一灣。

不望祁連山頂雪,錯將張掖認江南。

羅家倫先生是夏天到達張掖登臨五云樓的,那時的張掖綠洲一片生機盎然,站在五云樓向南遠眺,稻田魚塘成片,草綠花紅,小橋流水,漁舟唱晚,若非祁連山頂?shù)陌}皚白雪,詩人幾乎把塞外張掖錯認作江南水鄉(xiāng)。

張掖河網(wǎng)密布,湖泊眾多。水源豐盈充足,盛產(chǎn)玉米、小麥、稻谷,自古黎民富庶,豐衣足食。漢開絲綢之路,東西商賈往來,以張掖為中繼站,因此極為阜盛繁華。最重要的是,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土,張掖亦深受其浸潤與濡染。民謠說,半城蘆葦半城塔,滿天佛光滿天霞,道盡了佛塔林立、香火蔽天的景象。

我記住了霞光里那座木塔——它由九層磚木組成,象征著九重云天。木塔一、二層為四面四角,三層以上變?yōu)槊考壈嗣姘私?,塔體向上逐層漸次縮小。各層外檐呈樓閣式回廊,八方飛角皆有磚刻龍頭,口含寶珠,下掛風鈴,獨自空曠,雄踞蒼穹。塔被高大的槐樹掩映著,有時會閃現(xiàn)出塔的尖頂,如一個靜默、獨幽、孤獨的隱匿者,有時忽然露出龐大的塔身,定格于藍天之下,青銅般的光茫飄忽閃爍,在陽光與風聲掩蔽的綠天里,恍若神的手勢。

游人匆匆走過,似乎并不關注木塔,而我站在下面卻體會到了事物在此的禪意:一枚半邊橙黃半邊緋紅的樹葉,一朵躺在陰影里沉睡的花朵,一只即將隕落的白色蝴蝶……它們互不相關,又彼此守望,在同一時空邂逅,然后各自尋找歸宿,結緣散緣,呈現(xiàn)出神秘的因果緣份。

祁連山下,弱水河靜靜向西流淌。

文化學者認為,祁連山之“祁連”和昆侖山之“昆侖”,都是古匈奴語,屬土火羅語系,其含義都有“天”的意思。也就是說,昆侖山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在新疆、青海交界之處的稱于闐南山,也即當今廣義的昆侖山。而在甘肅河西走廊的祁連山,則是古代狹義的昆侖山。匈奴人以天為“撐犁”,亦即穹廬,在他們的心目中,昆侖山因呈圓圜之狀,高大渾沌,于天相接,唯有神仙可以登臨居住。

《尚書·禹貢》對弱水的注釋是:“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庇郑骸皩跛劣诤侠?,馀波入于流沙。”這是地理學意義上的敘述,說明弱水上源指今甘肅山丹河,下游即山丹河與甘州河合流后的黑河,入內蒙古境后,稱額濟納河。而《山海經(jīng)》的敘述言極簡,多了一層神秘:“昆侖之北有水,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昆侖山的北邊有一片水域,那里的水沒有任何浮力,即便在水面上放上一片羽毛,也會下沉到河底。這條河不通舟船,渡口的落日里,只有天鵝與野鴨的翅膀馱著煙嵐,在蘆葦叢中飛來飛去。

西周王朝穆王十七年,周穆王駕車來到了弱水河畔。周穆王此次西行,乘坐的是八匹駿馬拉的車子,除了隨從仕衛(wèi),身邊還帶有白狐雪兔、蒼鷹青隼,馬嘶人叫,靈鳥嚶嚶,盡顯天子作派。此日蘆花飛揚,沙棗吐香,天地籠罩著桔紅的吉祥光茫。

《穆天子傳》未對穆王的弱水行蹤作詳盡描寫,古奧簡樸的文字,浪花一樣閃爍跳躍,跳過岸闊水深的張掖故地,就把一個浪漫君主帶上了昆侖山。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的場景:西王母長裙曳地,款款走出昆侖瑤池,向周天子自我介紹道:

徂彼西土,爰居其野。

虎豹為群,鳥雀與處。

嘉命不遷,我惟帝女。

彼何世民,又將生子。

吹笙鼓簧,忠心翱翔。

言畢,便帶領眾仙女唱跳舞、誦詩,以示熱烈歡迎。玉液瓊漿的筵席上,西王母和周天子相互酬唱應和,互傾敬慕之意,臨別時王母還依依不舍地唱道: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遠,山川間之。

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穆王深情答謝說:

予歸東土,和治諸夏;

萬民平均,吾顧見汝。

比及三年,將復而野。

那一天,周穆王還在昆侖山上種下了一棵樹,他希望樹葉長青,枝柯相連,在有生之年還能夠再涉弱水,登臨昆侖。

薄暮,我們經(jīng)過弱水古渡,走進黑水國古城遺址,站在那個殘破傾圮的土墻上向西眺望:遠處,祁連山白云繚繞,懸崖凝紫,亙古飄落的積雪深沉如夢??床坏侥绿熳臃N下的樹,那是青蒼翠碧的祁連云杉?還是活著三千年不死的胡楊?風吹過來,風里搖曳著白草黃花,一列火車疾馳閃過荒原。不知為何,腦子里倏忽閃過交錯疊映的西王母幻影:忽爾是豹尾虎齒、披發(fā)嘶嘯的怪獸,忽爾是如花美艷、能歌善舞的仙子……

西去,再西去,時空一片蒼茫,歷史一片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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