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吳文英是南宋著名詞人，著有《夢窗詞》。四字句在夢窗詞中占有較大的比重，本文將從夢窗詞四字句入手，分析其形成原因、四字句特點及對吳文英整體詞風的影響。

【關鍵詞】《夢窗詞》;吳文英;四字句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9-0025-04

本文以中華書局2014年出版的《夢窗詞集校箋》為來源，對吳詞中的四字句進行量化統(tǒng)計，舉例研究，分析其形成原因、四字句特點及其與吳文英整體詞風之間的關系。

一、問題的提出——四字句在吳詞中占有較大比重

詞之“字之多寡有定數，句之長短有定式”，詞人按譜填詞，句式的長短，并非主觀意志所能決定。但是，詞人有選擇詞調的自由，不同的詞調有不同的句式，通過對《夢窗詞》的閱讀與檢索，吳文英詞中四字句占有較大比重，且其創(chuàng)作詞時喜歡用四字句較多的詞調如《瑞鶴仙》《水龍吟》《齊天樂》等。首先，現(xiàn)對吳文英《夢窗詞》使用次數較多的詞調及其自度曲進行整理，下方表格是其詞調中不同字數的句式的使用數量的情況：

吳文英使用數量較多的詞調中四字句的情況：

以上11個詞調中，吳文英使用次數較多的是《水龍吟》《齊天樂》《聲聲慢》《瑞鶴仙》這三個詞調，分別是9首、9首、9首、8首，并且可以明顯地看到其四字句的數量遠遠超過了其他句式的數量?！耙话銇碚f，詞人在填詞時選用三字句、四字句還是五字句，是沒有主動性的，因為詞調本身已為他定好，他沒有選擇的權利，但詞人有選擇詞調的自由，不同的詞調句式有不同。” [1] 《水龍吟》《齊天樂》《聲聲慢》《瑞鶴仙》原本就是四字句占比較多的詞調，吳文英使用這四種詞調創(chuàng)作了35首詞，占其詞總量的10%。由此可見，吳文英在填詞時有意使用四字句。

在吳文英創(chuàng)作的13個詞調、18首詞中，四字句的數量超過10個的有6首，占33%;超過8個以上的有10首，占56%，可見四字句在其自度曲中所占比重也是較大的，且可以確定的是吳文英喜歡以四字句入調填詞。

其次，吳文英作詞時，有意對句子字數進行改變，使詞中四字句增多?，F(xiàn)對其使用詞調數量較多且對句式進行改變的《瑞鶴仙》《聲聲慢》進行分析：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中：“《瑞鶴仙》《清真集》《夢窗詞集》并入高平調。各家出入頗多，茲列周邦彥、辛棄疾、張樞三格。”[2]吳文英的《瑞鶴仙》（淚荷拋碎璧）與辛棄疾的《瑞鶴仙》（賦梅）》在句法上大體一致，現(xiàn)將二者進行對比分析：

辛詞與吳詞的上片詞的句式上一致，發(fā)生變化的是在詞的下片，辛詞下片為：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園林，水邊樓閣?，幊嘏f約。鱗鴻更仗誰托。粉蝶兒、只解尋桃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落黃昏，數聲畫角。[3]

辛詞句式為：2。4，4，4。4。6。3、6，6。3，4，4。

吳詞下片為：

行客。西園有分，斷柳凄花，似曾相識。西風破屐。林下路，水邊石。念寒蛩殘夢，歸鴻心事，那聽江村夜笛?？囱╋w、蘋底蘆梢，未如鬢白。

句式為：2。4，4，4。4。3，3。5，4，6。3、4，4。吳文英把辛詞3、6，6變?yōu)?，4，6，四字句從無變有。吳詞其余七首《瑞鶴仙》皆是如此，如：“試挑燈欲寫，還依不忍，箋幅偷和淚卷”“任真珠裝綴，春申客屨，今日風流霧散”。皆是單領字+四言句，四字句、六字句的模式。

再者，《唐宋詞格律》中稱“《聲聲慢》：歷來作者多用平韻格，而《漱玉詞》所用仄韻格最為世所傳誦，因即據以為準。”[2]吳文英對《聲聲慢》的句式的改變較多，如下表所示：

吳文英對上片中原本為3，3，6的句式改變?yōu)?，5，4句式。對下片原本的句式6，3、6變?yōu)?，5，4;3，7句式變?yōu)?，3、4句式。這樣，原本的《聲聲慢》中四字句共有6個，占全詞的29%。通過吳文英對句式的改變后，詞中四字句有9個，占43%。吳文英在作詞時選擇四字句較多的詞調，其所創(chuàng)自度曲中四字句同樣占比較大。綜上所述，四字句在吳文英詞中占有較大的比重，是詞人有意為之。

二、吳文英四字句的特點

首先，吳文英四字句色彩秾麗。楊鐵夫在《吳夢窗詞箋釋》中釋吳文英詞《尉遲杯·賦楊公小蓬萊》“小小蓬萊香一掬，愁不到、朱嬌翠靚”時說：“‘朱嬌翠靚’是夢窗句法?！薄爸鞁纱潇n”一句由兩個并列的主謂短語“朱嬌”“翠靚”組成，“朱”“翠”為名詞，“嬌”“靚”為形容詞，這一句確實體現(xiàn)了吳詞句法之密麗的特點。下面，把吳文英詞中的四字句單獨拿出來做分析：

A：吳詞：裁綠翦紅? 紅銷翠冷? 紅圍翠袖? 紅藏翠掩? 凈洗青紅

紅深翠窈? 紅朝翠暮? 感紅怨翠? 倡紅冶翠? 翠館朱樓

翠偏紅墜? 紅翠萬綠? 翠嬌紅溜? 粉靨金裳? 金風翠羽

紫騮青鞚? 翠針金縷? 冰銷粉汗? ?紫陌青門? 銀罌翠管

這些四字句皆以色彩飽和度較高的顏色入句，且把顏色反差較大的顏色組合在一起，形成鮮明的色彩感。同時，基本上都是兩個并列的主謂短語構成，突出了夢窗詞四字句的色彩秾麗的特點?，F(xiàn)把吳詞與姜夔詞中的四字句進行對比：

B：姜詞：千頃翠瀾? 紅衣入槳? 青燈搖浪? 青紅猶潤? 翠凋紅落

檐牙飛翠? 粉香吹下? 翠葉吹涼? 玉容銷酒? 翠尊共款

翠尊易泣? 翠尊雙飲? 玉人金縷? 金盤簇燕? ?金壺細葉

蒼崖綠嶂? 平野盡綠? 芳蓮墜粉? 疏桐吹綠? 綠楊巷陌

姜詞中顏色字詞的使用幾乎是對名詞進行簡單的修飾，如“翠尊”“綠嶂”“綠楊”等等，姜詞中的四字句所用色彩雖也有紅、綠、翠、金等飽和度高的字詞，但并未像吳詞那樣有明顯的秾麗的特點。綜上，吳文英四字句體現(xiàn)了色彩秾麗的特點。

其次，吳文英四字句典雅駢儷。吳詞講究“詞句運用均有來處”，且大量用典及化用前人詩句?！端膸烊珪偰刻嵋罚骸皦舸疤旆植患爸馨顝?，而研煉之功過之。詞家之有吳文英，如詩家之有李商隱。”夢窗詞中所引用的具有典雅性修飾效果的詞語，大致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與文人騷客的風雅事跡有關的典故詞;再有《瑞鶴仙·淚荷拋碎璧》更是體現(xiàn)了其四字句典雅之特點：

吳文英作詞師承周邦彥，講究工對。例如：莓鎖虹梁、花滿河陽;倦羽飛還，游云出岫;霧鎖林深，藍浮野闊;古柳重攀，輕鷗聚別;素骨凝冰，柔蔥蘸雪;斷莽平煙，殘莎剩水;茂苑人歸，秦樓燕宿;棟與參橫，簾鉤斗曲;逝水移川，高陵變谷;揮毫記燭，飛觴趕月;月掛南樓，涼浮桂酒;連鬟并暖，同心共結等等，這些四字句講究工對，字與字、詞與詞、句與句之間對仗工整，具有駢儷的特點。綜上所述，吳文英四字句具有駢儷典雅的特點。

再次，吳文英四字句密麗質實。夢窗詞中的四字句使用較多的是修辭功能較強、效果較明顯的實詞，尤其是名詞、動詞、形容詞、量詞這類詞的出現(xiàn)較多。

（一）形容詞與名詞組合

形容詞是表示性質、狀態(tài)的詞。它能對事物的顏色、性質、形進行準確到位的描寫，對人的情緒進行細致的表達和準確的刻畫。吳文英筆下有像形容詞和名詞一起構成詞語，它們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場景或情感。形容詞與名詞進行搭配，更具有形象色彩。

（二）名詞與動詞組合

吳詞四字句中動詞和名詞組合，構成了擬人辭格，給人新穎奇妙之感。例如：“漏云篩雨”體現(xiàn)了秋雨細密。吳詞四字句中動詞與名詞的搭配，精準生動地表現(xiàn)出事物的情態(tài)。

（三）量詞的使用

吳詞中四字句常有量詞的使用，例如：一杼新詩，吳文英在此將“杼”字活用，其本義是名詞，指織布機的梭子，在此處則用作量詞，用量詞“杼”來修飾名詞“新詩”，將新詩比作云錦。再有一箭流光，詞句運用了比喻的修辭格，將作為名詞“箭”活用作量詞，寫時光似箭。還有峭云一片、一封入奏、煙江一舸、春生一葦、一顧周郎、一縷新蟾、繡裳五色、昆臺十二、闌干十二、六銖衣細、一葉舟輕等等，這些量詞的活用，抓住了事物本身的形象性，也使詞的語句更為凝練，體現(xiàn)了作者奇妙的構思。

綜上所述，吳詞四字句使用形容詞、名詞、動詞、量詞這些實詞，形成意象“密”、詞藻“麗”的特點，形成其四字句密麗質實的特點。由以上可知，吳文英四字句具有色彩秾麗、駢儷典雅、密麗質實的特點。

三、四字句與吳詞整體詞風

（一）四字句在吳詞中占比較大的原因

首先，吳文英喜歡并擅長寫四字句。在寄贈餞別的場合之下，詞人一般都會把自己拿手的句式進行創(chuàng)作，吳文英在寄贈餞別、交往應酬的詞作中常使用四字句。

由上表可知，四字句常出現(xiàn)在祝壽、寄贈餞別詞作中。

其次，南宋詞壇整體風貌向典雅方向發(fā)展。南宋文人士大夫都追求高雅不俗的審美趣味，寫詞、評詞主張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旨歸于雅正。詞的雅化理論進一步發(fā)展，“復雅”理念愈加明確，整個詞壇呈現(xiàn)出復雅的風尚。典雅詞派的開創(chuàng)者——姜夔以“清空”“騷雅”為標準，為南宋詞壇確立了一種嶄新詞風。吳文英既吸收了姜詞的清空，又師承周邦彥之詞法，并繼承發(fā)展了傳統(tǒng)詞的密麗詞風，且致力于典雅詞之發(fā)展。同時，四字句的突出特點是講聲韻，講對偶，講辭藻駢儷典雅。所以，吳文英在南宋詞壇整體呈現(xiàn)典雅風貌的影響下，擁有駢儷特點的四字句成為其詞創(chuàng)作的首選。

再次，四字句是韻律詞，如果四字句在詞作中占較大的比重，那么詞會更具韻律之美，會更具節(jié)奏感，會更加適合演唱。四字句多是兩個雙音詞的組合，從韻律構詞學的角度來說，“漢語最基本的音步是兩個音節(jié)”，或者說“雙音節(jié)音步是漢語最小的、最基本的標準音步”。而這一個標準音步正是一個韻律詞。把兩個韻律詞組合到一起，自然本身就具有整齊的節(jié)奏感。吳文英擅長填詞創(chuàng)調，精通音樂，其詞大部分皆具可歌性，所以吳文英創(chuàng)詞時會優(yōu)先選擇四字句。

綜上，夢窗詞中的四字句占比較大是詞人有意為之，這與詞人的創(chuàng)作習慣和審美標準有較大的關系。

（二）四字句對吳文英整體詞風的影響

夢窗詞中的四字句體現(xiàn)了其對詞學觀的實踐。吳文英的詞學主張具體表現(xiàn)為“論詞四標準”：“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眳窃~中的四字句駢儷典雅、密麗質實很好地體現(xiàn)了其音律協(xié)、下字雅、用字不可太露、發(fā)意不可太高的詞學觀。如《解連環(huán)·留別姜石帚》中的“送秋行色”句是對杜甫詩《奉簡高三十五使君》中的“行色秋將晚，交情老更親”的化用。這都體現(xiàn)了其下字有出處、用字之雅。吳文英作詞講究用字不可太露，其多用代字和生僻字，如《玉漏遲·瓜涇度中秋夕賦》中：“飛瓊”“片玉”“秦鏡”“素蛾”“蟬娟”“孤兔”都是代指月亮，《一寸金·贈筆工劉衍》中：“臞腰束縞”“黠髯掀舞”則是使用生僻字，使字句含義曲折，內容晦澀。另外，吳文英四字句中，“玉井秋風，采花弄水”“膩水”“花腥”等偏柔美的字眼，來抒發(fā)自己幽微的感情，體現(xiàn)了其詞學觀中的發(fā)意不可太高。

促進了夢窗詞“密麗幽深”的語言風格，進一步推動了夢窗詞的風格向“雅化”方向發(fā)展?！懊茺愑纳睢笔且粋€整體的風格，即“密”是意象密集，“麗”是字面華麗，“幽深”是含義曲折、情感深沉。吳文英詞中的四字句講究詞句運用皆有來處，實詞多、意象多、典故多，含義曲折，密麗質實，其在詞中表現(xiàn)對生活的摯愛、對國家命運的關注、對歷史興旺的感傷，情感幽微細密。

吳梅《詞學通論》中說道：“以綿麗為尚，運意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貌觀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細心吟繹，覺味美于方回，引人入勝。既不病其晦澀，亦不見其堆垛，此與清真、梅溪、白石，并為詞學之正宗。一脈真?zhèn)鳎厣宰兤涿婺慷?。猶之玉溪生之詩，藻采組織，而神韻流轉，旨趣永長，未可妄譏其獺祭也。夢窗精于造句，超逸處，則仙骨珊珊，洗脫凡艷，幽索處，則孤懷耿耿，別締古歡?！笨梢哉f，四字句推動了吳詞密麗幽深的整體風格。四字句的突出特點是講聲韻，講對偶，講辭藻，駢儷典雅。吳文英創(chuàng)作的詞學觀念稱作詞要音律協(xié)、下字雅、上不類詩、下不類曲，都是從維護詞體本身的屬性?？梢哉f，吳詞中的四字句所體現(xiàn)的駢儷典雅的特點，是其典雅風格的表現(xiàn)，其詞整體的風格是對典雅的追求。

吳文英在詞中大量運用四字句，進一步推動詞體外觀的整齊均衡之美，其詞更具節(jié)奏與韻律之美。例如《瑞鶴仙·晴絲牽緒亂》：

晴絲牽緒亂。對滄江斜日，花飛人遠。垂楊暗吳苑。正旗亭煙冷，河橋風暖。蘭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又爭知、吟骨縈銷，漸把舊衫重翦。

凄斷。流紅千浪，缺月孤樓?？傠y留燕。歌塵凝扇。待憑信，攔分鈿。試挑燈欲寫，還依不忍，箋幅偷和淚卷。寄殘云、剩雨蓬萊，也應夢見。

這首詞寫出了詞人漂泊在外的相思之情。這首詞共有12個四字句，其余是五字句、三字句穿插其中，這樣詞體更加錯落有致，且勻稱和諧。在表達情感的同時兼顧詞本身的音樂性。吳熊和先生說：“詞調適應曲調的節(jié)拍而采用長短句，就比詩句更接近語言的自然形態(tài)，適合多種語言表達方式，也更有節(jié)奏感和韻律美?！边@簡明地揭示了詞體的節(jié)奏感、音樂美與句式長短間的關系。吳詞中的四字句進一步推動詞體外觀的整齊均衡之美。如其在《高陽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中用了11個四字句，且用字與其詞牌平仄格式嚴格對應?？梢哉f四字句進一步推動了詞內在節(jié)奏韻律的發(fā)展，使其詞更具節(jié)奏與韻律之美。

綜上所述，夢窗詞中的四字句占比較大是詞人有意為之，這與詞人的創(chuàng)作習慣和審美標準有較大的關系。詞中的四字句體現(xiàn)了吳文英對詞學觀的實踐，促進了“密麗幽深”的語言風格，使詞更具節(jié)奏與韻律之美。

參考文獻：

[1]（宋）吳文英撰，孫虹，譚學純校箋.夢窗詞集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2014.

[2]馬志嘉，章心綽編.吳文英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3]吳梅.詞學通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

武子含，女，漢族，河北邢臺人，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唐宋文學。